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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馬麗琳聽說今天福佑藥房要開會鬥朱延年,不放心,想來聽聽,卻又不敢來。她不是福佑藥房的職工呀!正當她拿不定主意的辰光,葉積善來了。童進想起馬麗琳一定知道朱延年許多五毒不法行為,建議叫葉積善來請馬麗琳參加,黃仲林立刻同意了。
  馬麗琳今天穿的一件紫紅色的緞子對襟裌襖,胸前有一排深藍色的充寶石的精圓的鈕子,下面穿著綠呢絨的西裝褲子。她走進房間,對著鏡子梳了梳那波浪型的頭髮,便和葉積善搭了一路電車到福佑藥房去。
  她一走進福佑藥房,便發現自己這身衣服很不合適,在那一片藍色的和灰色的衣服中間顯得特別刺眼,早知道應該換身素淨的衣服來,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葉積善把她領到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她暗暗向四周巡視了一下,福佑藥房今天完全變了樣:欄杆裡的兩排桌子都搬掉了,裡面放著一排排木板凳和椅子。靠牆那裡放了一張桌子,上面鋪了一塊白布。牆上掛的那些醫藥衛生部門送的橫匾和條幅仍然和往常一樣的掛著,新藥業公會送的那幅賀幛,紅底金字,特別突出:「全市醫藥界的典型,現代工商業者的模範。」
  她坐在那裡心有點不安,好像大家的眼光都朝她身上射來,感到熱辣辣的不好受。幸虧黃仲林帶著朱延年到靠牆的那張桌子上來了,大會開始了。
  馬麗琳仔仔細細看了朱延年一眼:朱延年好像早就有了準備,穿了一件灰布人民裝,沒有戴帽子,頭髮雖然有點披下來,兩隻眼睛還是和過去一樣的奕奕有神,心裡很篤定的樣子。她的心稍為安定了一些。
  她因為注視朱延年,沒有留神聽剛才黃仲林宣佈開會講的一大堆話,不知道他說啥。
  接著黃仲林講話的是童進。他講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一邊高聲喊叫,一邊拍著桌子,一邊指著朱延年,氣憤憤地說個不休,那唾沫星子直往外噴,差一點沒噴到馬麗琳的臉蛋上。她心裡想:看不出童進這個青年小伙子,現在變得這樣能講會道的,生龍活虎一般,那股勁頭,就差伸出手來打人了。她給朱延年擔心:一個個上台揭朱延年的底,他這個臉擱到啥地方去,以後還要不要和這些人共事呢?
  葉積善接著走上去講話,比童進平靜的多了,但是語調也是很氣憤的,訴說朱延年一件件的壞事,連朱延年和劉蕙蕙離婚的事也端出來了。這些事馬麗琳聽出興趣來了。她很高興葉積善帶她來參加這個會,使她瞭解她過去不知道的事體。她一句句留心聽下去。
  第三個上來的是夏世富,叫她心頭一愣:她知道夏世富是朱延年的心腹,平日朱延年待夏世富最好,夏世富也最聽朱延年的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來沒有一句二話的。夏世富在朱延年面前彷彿是架自動機器,聽憑朱延年指揮。這架自動機器向來沒有主見的。今天上台,難道也攻擊朱延年一番嗎?她把耳朵衝著牆那邊,凝神地聽。夏世富也沒有說啥大不了的事,只是講些零零碎碎的事,叫朱延年趕快坦白。
  她放心了。
  一個下去,一個緊跟著上來,馬麗琳到後來記不清有多少人上台指著朱延年的面扎訴說了。她心裡有點慌:這樣訴說下去,有個完嗎?朱延年吃的消嗎?她微微抬起頭來,向朱延年掃了一眼:朱延年站在那裡,意外地安定,緊閉著嘴,眉頭開朗,態度安閒,眼光裡露出一種蠻不在乎的神情。她雖然相信朱延年有辦法對付這個嚴重緊張的場面,可是究竟放心不下,有點兒替他擔憂。
  要上台講話的人差不多都講了,黃仲林見朱延年還沒有表示,而且態度很沉著的樣子。他便向台下的人望了望,問道:
  「大家還有意見嗎?」
  童進站了起來,指著隱藏在左後方角落上坐著的夏世富說:
  「夏世富說話不老實,盡講些雞毛蒜皮的事,有意包庇朱延年。要他再發言,揭發朱延年的五毒罪行。他瞭解的事體比啥人都多!」
  台下的人高聲響應:
  「對!夏世富要和朱延年劃清界限!」
  夏世富坐在那時,以為已經過了關,沒人注意他了。他沒想到童進注意到他。他沒法再隱藏,也不敢站出來,要是腳底下有個洞,他真想鑽下去。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來了,擔心這回可過不了關啦,再上台發言,不能盡談小事不談大事了。大事,朱延年就站在旁邊呀,哪能好開口呢?
  真是左右做人難,他的眼光向朱延年求救。
  朱延年咬了咬嘴唇,臉色有點兒發青。他果斷地走到黃仲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很誠懇地向黃仲林要求道:
  「黃隊長,我請求下去向你個人坦白。」
  「真的嗎?」
  「絕不說半句假話。」
  「只要坦白交代,在啥地方都行。」
  「謝謝黃隊長。」
  黃仲林說明朱延年準備坦白交代,宣佈散會。辦公室的空氣頓時鬆下來,大家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朱延年,彷彿說:看你這一次敢不坦白!葉積善被黃仲林叫到面前去談了兩句。葉積善連忙走到馬麗琳面前,說:
  「我們談談好不好?」
  「有啥不好?」馬麗琳反問了一句。
  「來吧。」
  他和馬麗琳兩個人走到經理室去。她一走進去,順便把門關上。他立刻想起童進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情形,神經頓時緊張起來,警惕地說:
  「不用關門,開著門談一樣……」
  正好童進推門進來,門敞開著。葉積善要馬麗琳坐下,同時約童進一道談。他想了想怎麼開頭,過了一會,開門見山地說:
  「剛才會上揭發的那些事,你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
  「朱延年做的壞事可多呢,你也上了他的當。」
  「是呀,我從前不曉得他這麼壞啊,我當初還以為他是有錢的大闊佬哩。」馬麗琳想起當舞女積蓄的一些錢都叫朱延年左騙右騙花光了,有點心酸。
  「你想想看,你該怎麼做?」
  「我怎麼做呢?」馬麗琳反問自己,得不到回答,便央求道,「你告訴我,我一定做。」
  童進說:
  「葉積善同志不是要你自己想嗎?你自己做的事不曉得嗎?」
  馬麗琳臉唰的一下緋紅了,她羞澀地低下頭去,暗示地說:
  「有些事體我已經說過了,還要說嗎?」
  童進懂得她指的啥,說:
  「說過的事,就不要再說了,沒有說過的事,快說出來。」
  馬麗琳認真地想了想,下了決心,說:
  「他是奸商。他不坦白,我就和他離婚。我不要他,這個決心是有的。我反正還年青……」
  「單有這個決心不夠,」葉積善同情地看了她一下,說,「還要立功。」
  「哪能立功呢?」馬麗琳不解地望著葉積善。她想:下了這麼大的決心還不夠嗎?
  「有啥法子叫他坦白?」葉積善說,「你能想辦法叫他坦白,你就算立功了。」
  她無可奈何地瞪著眼睛,說:
  「這我沒有辦法呀,你曉得,朱延年可厲害哩。」「你曉得他的事體很多,」葉積善鼓勵她道,「你又聰明,你一定有辦法。」
  「不。他啥事體也不告訴我。他這個人門檻精來兮,拿我當小孩子看待,高興辰光,帶點巧克力精回來,從來不給我談正經。不高興就給我眼色看。」
  童進搖搖頭,嘴上浮著一個不信任的微笑,說:
  「你真的一點不曉得嗎?」
  馬麗琳從童進的微笑裡知道他一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她臉上熱辣辣的,接連否認道:
  「真的一點不曉得。」
  「你想想看,」葉積善說,「你立了功,對朱延年也好呀。」
  馬麗琳歪著頭,皺起淡淡的長眉毛,努力回憶和朱延年認識的經過,卻怎麼也想不起朱延年有啥五毒不法行為。今天會上聽到的,在馬麗琳來說,都是新鮮事。她像是墜入朱延年迷人的陷阱裡,過去一直糊里糊塗過日子,今天才算是撥開雲霧,看清了朱延年的猙獰面目。她有點恨朱延年,一想起朱延年待她不錯,賺了錢都花在家庭的費用上,又有點憐憫他。但聽到會上大家揭發的壞事,都罵他是不法的資本家,又不敢同情他。她心裡這種複雜的情緒,使得她的思路亂了,像是一把沒有頭緒的亂絲,不知從何想起。她苦惱地說:
  「我實實在在不曉得呀!我心裡亂得很,讓我回去吧。」
  「那你先回去也好,我們再談吧。」
  馬麗琳無精打采地點點頭。童進等她走出去,自己就找黃隊長去匯報。
  散會以後,黃仲林和朱延年一同走進了X光部。黃仲林坐在轉椅上,朱延年坐在他左側面的一張椅子上。下午的陽光從窗外射來,屋子裡顯得有點悶熱。黃仲林拿出小筆記本和新民牌自來水筆,說:
  「你說要向我個人坦白,現在說吧。」
  黃仲林拿著筆,準備記。
  朱延年回過頭去看看門外邊有沒有人,他怕童進站在外邊,又怕黃仲林把夏世富找來。黃仲林以為他是怕別人聽去,便安慰他:
  「說吧,沒有人來的。」
  黃仲林把門關上。
  「好,我說。」朱延年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似的,不假思索地說,「我坦白:上海解放前,我開過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賬單,這是盜竊國家資財的行為;去年小號的營業發展,單拿六月份來說,營業額就是三十六個億,賺了不少錢,這是暴利……」朱延年一條條說下去,一共說了五條,最後說:「在我們新藥業當中有個舊習慣,常常在風月場中談生意,我為了做生意,也難免參加參加,這是腐化墮落,是舊社會的壞作風。今後我要痛改前非,改造思想,做一個新社會的新人物,這點,我在這裡一併交代。」
  黃仲林聽朱延年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幾次想打斷他的話,都忍耐下來,看他究竟說到啥地方去。等朱延年一說完,他實在忍耐不住了,板著面孔質問朱延年:
  「你和我開玩笑嗎?」
  「豈敢,豈敢!」朱延年彬彬有禮地欠欠身子。
  「那你為啥不老實?」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解放前的事,不屬於『五反』範圍以內,國家也沒有限制每家商號做多少營業額,你不曉得嗎?」
  「這個,這個……」朱延年很焦急地抓自己的頭皮,做出好像完全不知道的神情。
  「這不是坦白交代……」
  「請指教指教。」
  黃仲林一雙眼睛一個勁盯著朱延年,按捺住心頭的怒火,竭力保持平靜,說:
  「那你為啥不說?」
  朱延年嘻著嘴,毫不在乎地說:
  「請黃隊長栽培栽培。」
  「啥栽培,」黃仲林氣呼呼地站了起來,大聲說,「老老實實快把你的五毒罪行坦白交代出來。」
  朱延年臉上的笑容雖然消逝了,態度卻從容不迫,奇怪地問道:
  「啥五毒罪行?」
  黃仲林指著他的面孔說:
  「盜竊國家資財……」
  「除了解放前開過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賬單以外,小號裡沒有敵偽財產,也沒有到國家倉庫裡偷過東西。」
  「製造過假藥賣給國家嗎?」
  「那怎麼敢,」朱延年心頭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慢慢地說,「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新藥業。」
  「行賄幹部呢?」
  「曾經行賄過……」
  黃仲林見朱延年承認這一條,他想從這個缺口擴大開去,別的問題可能陸續交代出來,認為自己應該更有耐心才行。他坐了下去,冷靜地說:
  「講吧。」
  「幹部不要,又退回來了。」
  「你,你……」黃仲林盯著朱延年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朱延年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勸黃仲林:
  「黃隊長,有話慢慢說,不要急……」
  黃仲林發覺朱延年在玩弄自己,深深地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他不能讓朱延年再耍花招,立刻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
  「你坦白不坦白?」
  「不是已經坦白了嗎?」
  「你不說老實話。」
  朱延年沉著地說:「句句是實話。」
  「你不要嘴上說的好聽,要有內容,要有行動表現出來。」
  「那麼,這樣好了:所有福佑藥房的資財,我願意完全交給政府處理,政府要罰多少就罰多少,並且希望政府加倍罰我,罰的越多越好。我這樣的行動總夠了吧?言行一致了吧?」朱延年說完話,冷冷輕笑一聲。他剛才在會上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是空著兩隻手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走進上海灘的,憑他的本事,創辦起這番事業。他經過不知道多少風險,都安然度過,跌倒啦又站起,福佑這塊牌子在新藥業總算有了地位。他並不懼怕黃仲林這個年青小伙子,只是人民政府太厲害,發動群眾,想挖他的老根。看到童進要夏世富再上台揭發他,他怕夏世富頂不住,把事體暴露,來了個緩兵之計:要求向黃仲林個人坦白交代。黃仲林果然中了他的計。他想起在上海灘上所做所為,特別是上海解放後這幾年,人民政府任何一個人只要擦一根洋火都可以把他燒死,何況除了黃仲林,還有意進他們幫忙哩。反正是死,於是下決心不坦白。不管你有啥人證物證,統統給你一個不認賬。不怕你黃仲林三頭六臂,也奈何不了朱延年。他想:頂多也不過是空著兩隻手穿起藍布大褂離開這十里洋場,黃仲林不能叫他有更大的損失。他和黃仲林敷衍一陣,就提出這幾句話,瞧你黃仲林有本事拿出顏色來看看。
  黃仲林聽了他這幾句話,立刻氣的臉紅脖子粗,幾乎要跳了起來,繼而一想:這樣急躁,不是向朱延年示弱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
  「你別亂說!政府不要你的資財,要你交代五毒罪行。」
  「我已經交代了。」
  「你沒有……」
  「怎麼沒有?」朱延年抬起頭來故意想了想,說,「那這樣好了,我聽說有的廠店檢查隊發動職工檢舉,他們檢舉的材料,資方都承認了。我也願意這樣做,歡迎你們檢舉。你們檢舉出來的,我一定承認,並且希望你們多多的罰我。」
  「你這個態度就是不老實。」
  「哪能不老實呢?」
  「你自己為啥不交代?」
  「我曉得的都交代了,我不曉得的,哪能交代呢?」朱延年有意搔頭皮,裝出很苦惱的樣子,說,「黃隊長,你不是叫我為難嗎?」
  「你自己做的壞事不曉得?」
  「我曉得的都講了。要我再講,我只好亂講。我想,這恐怕不符合政府的『五反』政策吧。」
  「誰叫你亂講的?」
  「我掏出良心來說,我實在沒有隱瞞的了。要是有的話,殺我的頭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殺的姿勢。
  童進從馬麗琳那兒走到X光部來,一進門,見朱延年做殺頭的姿勢,不知道出了啥事體,他連忙退出門外,愣著兩隻眼睛站著。
  「不要把話講的太絕了,」黃仲林不慌不忙地說,「有頭比沒有頭好!」
  「那當然,黃隊長說的再對也沒有了,啥人不希望有個頭呢?」朱延年見童進站在門口,恨不能從眼睛裡跳出兩隻手把童進抓來,一刀把他的頭砍掉。他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說這句話的。」
  「辦法不是沒有,主要看你自己,不要往絕路上走才好!」
  朱延年聽了這句很有份量的話,額角頭突然汗浸浸的,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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