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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下午三點鐘。嚴志發來約徐義德到夜校的課室去。快到課室那兒,徐義德有意把步子放慢了。他尋思是不是開會鬥爭他?怎麼應付那轉瞬之間就要出現的激烈的場面呢?得好好考慮一下,想個對策。
  自從楊健跨進滬江紗廠的大門,徐義德的心裡就沒有寧靜過。本來他並不把余靜放在眼裡,但余靜現在和過去彷彿是兩個人,非常老練英明,他的花招不能像過去那樣隨便耍了。不講余靜,連嚴志發那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也和他過去所見到的工人不同,不僅辦事有能力,經驗很豐富,而且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他還能說一大套哩。從黨支部那裡,從楊健那裡,發出一種看不見但是完全可以感覺到的巨大的力量,日漸向他逼近。那天嚴志發送給他三張白紙要他坦白,第二天他馬馬虎虎寫了空空洞洞的幾條送給嚴志發轉呈楊部長,以後就沒有下文。楊部長不曾找過他,嚴志發也沒有再來找他,他有點沉不住氣,想去找嚴志發,卻又不知道從何談起,處在尷尬的境地裡。他自己感到一天比一天孤單,昨天馬慕韓那一番話,聽了之後,他表面雖然很頑強,可是心裡卻冷了半截:像馬慕韓那些工商界的大亨,好像全坦白了,沒有一個抵擋得住。那麼,徐義德能夠抵擋得住嗎?抵擋不住的話,所有的財產就要完蛋了。
  昨天晚上他懷著一肚子心思回到家裡,希望從林宛芝那裡得到一些溫暖。林宛芝一見了他,劈口就問:「你坦白了沒有?」
  他注視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難道她也變了心嗎?為啥也逼他坦白呢?他沉下了臉,把嘴一噘,三分生氣七分開玩笑地說:
  「女人家不要問這些事。」
  「為啥不能問?女人不是人嗎?女人該受男人欺負嗎?男人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現在男女平等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問她從啥地方忽然學來這些新名詞。她信口滑出「余靜同志……」幾個字。他愣住了,旋即眼睛一瞪,質問她:
  「你為啥去找余靜?」
  她想起余靜對她的鼓勵,毫不含糊地走上一步,反問:
  「為啥不能找?」
  「你能,你能。你和余靜穿一條褲子都可以……」他氣生生地坐到沙發裡去。
  她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笑著說:
  「是她來的……」
  「余靜這傢伙到我家裡來了嗎?」
  「是的,今天下午……」
  余靜和林宛芝談的話,在林宛芝的生命史上是新的一頁。余靜講的話和別人不同,特別新鮮。她是關在徐義德特製的狹小的籠裡的小鳥第一次見到春天的陽光,感到特別溫暖。她一聽見徐義德回來,便鼓起勇氣正面向他提出,因為從來沒有這樣談過話,所以態度有點生硬,語氣十分直率,叫他感到突然。徐義德知道余靜到他家裡來過,心中非常憤恨。他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說:
  「很好,很好。你和余靜一道來對付我,好極了,好極了!」
  他狡黠地笑了兩聲。她見他這樣,心裡有點慌張,怕和他的關係搞壞,別讓朱瑞芳她們從中挑撥,想不往下談了。不過一想到余靜親切的交談,她又沉著了,勇氣百倍地說:
  「義德,你不要這樣!」
  「我怎麼樣,稱讚你還不好嗎?」
  「這樣叫我心裡難過。」
  「這樣我心裡舒服。」
  「不,義德,」她過去一手扶著他的肩膀,溫存地低聲地說,「我勸你也不是為別的,是愛護你,才說這些話。自從『五反』開始,我哪天不在家裡提心吊膽,總怕你有啥意外,天天晚上不等你回來,我總閉不上眼睛。共產黨的政策很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她忘記了這個字,想了一陣才說下去:「從嚴。遲早要坦白的,不如早點坦白,我們也好在家裡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他站在那裡不言語,想不到一天之間林宛芝竟然變了樣。
  她講到後來,聲音有點嗚咽了:
  「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自己,義德,你向政府坦白吧。」
  說到這裡,她眼淚在她的眼眶裡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串透明的珍珠似的順著她紅潤細嫩的腮巴子滾下來。她說不下去了,坐到沙發上,低著頭,用一塊蘋果綠的紗手絹拭去腮巴子上的淚痕。
  徐義德一見她這副可憐相,心頭的憤恨消逝了,反而坐下去安慰她:
  「好,好好,我坦白。」
  她抬起頭來,微笑地問道:
  「真的嗎?」
  「當然真的。」他盯著她的眼睛問,「你和余靜談別的沒有?」
  「沒有。」
  「那很好,我自己去坦白。」
  「義德,」她高興地說,「你這樣做得對。」
  「你說做得對,當然就不會錯了。」他心裡卻是另外一個想法:林宛芝究竟是青年婦女,給余靜三言兩語就說動了心,傻里傻氣地也來勸我坦白。廠裡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更不瞭解共產黨辦事辣手辣腳,去坦白,有個完嗎?不坦白,共產黨就沒有辦法。無憑無據,人民政府能把徐義德抓起來嗎?坦白倒反而有了證據。林宛芝一個勁糾纏他,沒有辦法,就信口隨便應承一聲。林宛芝卻以為是真的。徐義德見她那個高興勁頭,心中也很高興:三言兩語騙過了她。但是他心中還不滿意,就是馬慕韓這些人坦白了。他旋即又安慰自己:馬慕韓這些人是大少爺,是小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事先沒有周密的佈置,也缺乏至親密友,一露破綻,自然抵擋不住,要去坦白。徐義德卻完全不同:他有經驗,有辦法,有佈置,還有梅佐賢、郭鵬和勇復基這些心腹朋友,何必懼怕?一想到這裡,他好像有了依靠。馬慕韓這些人抵擋不住,他能抵擋的住,這才是與眾不同的徐義德。
  不過,今天嚴志發來約他談,他還是有點提心吊膽。
  嚴志發一個勁往前走,忽然聽不到徐義德沉重遲緩的腳步聲,他站了下來,回頭一看:徐義德站在那裡想心思。他便催徐義德快走。徐義德這是似乎才想起要到夜校的課室裡去見楊部長。他加快走了兩步,一會又慢了下來。他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即將在面前出現的是一個啥場面。他留心向課室裡面聽去: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聲音,這更增加了他的顧慮。如果有人聲,倒可以估計出裡面的規模,甚至還可以從聲音裡辨別出啥人在裡面。可是啥聲音也沒有。他以為一定是裡面坐得滿滿的,等徐義德一進去就展開激烈的鬥爭。徐義德不坦白交代,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課室的門了。他摸摸身上的黑色嗶嘰的絲棉長袍子,心中稍為定了些,因為穿這件長袍子在課室裡過一夜是不會感到寒冷的。他硬著頭皮,隨在嚴志發後面低著頭跨進了課室。
  徐義德暗暗抬頭向課室四週一看,出乎意料之外地吃了一驚:課室裡空蕩蕩的,椅子上沒有一個人。楊部長和余靜坐在靠黑板那邊,一間大課室裡再也沒有別的人。他定了定神,心裡稍為平靜一點,認為沒啥大不了的事體。
  楊健看他神色驚慌不定。四處張望,有點恐懼的樣子,便走過去搬了一張椅子放在老師桌子旁邊,對他說:
  「徐先生,請坐。」
  楊健最近有意不找徐義德,也叫嚴志發別去理他。楊健瞭解像徐義德這樣的資本家不是簡單幾句話就可以打通思想的。他這個堡壘是很牢固的,不是一個衝鋒可以擊破,不但要組織堅強的兵力從外邊進攻,還要設法從它的內部突破,這樣內外夾攻,才可以拿下。他在黨支部委員會上提出這個意見。大家同意了這個意見。他就集中力量發動群眾,瓦解韓雲程,動搖梅佐賢、勇復基和郭鵬這些人,勸說林宛芝,同時又向市裡請求派來馬慕韓勸降。他看看在工人階級這支主力軍的領導下,偉大「五反」的統一戰線業已形成,決定今天找徐義德談一談。
  徐義德很不自然地坐下去,雙手放在胸前,微微點點頭:
  「謝謝,楊部長。」
  「你的坦白書我們已經看過了。……」
  徐義德一聽到楊健這句話就連忙站起來,說:
  「請楊部長指教。」
  「坐下來談……」
  「是,是是……」徐義德的屁股靠著椅子邊坐下。
  「我很坦白的告訴你,徐先生,你的坦白書寫得很不坦白……」
  徐義德不解似地「哦」了一聲。
  「你自己寫的,你還不曉得?」嚴志發在一旁哼了一聲,說,「別裝糊塗!」
  「我自己寫的,當然曉得。」徐義德連忙對嚴志發點了點頭。
  嚴志發坐在他正對面,也微微點點頭:
  「那就好了。」
  楊健接著警告他說:
  「這樣對你自己不好。『五反』工作隊進廠那天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想,你應該還記得……」
  「記得,記得。楊部長每一句話都是金石之言,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嚴志發單刀直入地質問道:
  「那你為啥不坦白?」
  「我當然要坦白,一定坦白……」
  余靜插上來說:
  「你曾經對楊部長說過:一定一一交代你的不法行為,來報答楊部長和同志們的關懷。許多天過去了,你為啥到現在還不坦白呢?」
  「我已經坦白了,余靜同志,」徐義德說,「我送來那份坦白書,你看了沒有?」
  嚴志發忍不住又說道:
  「余靜同志早看到了,就是沒有內容。」
  「內容?有的,有的,我寫了很多麼。……」
  楊健不讓徐義德再兜圈子、耍花招,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還是直截了當的談好。我們不在乎寫幾次,也不在乎寫多少字,主要看真正坦白了幾條。你想想看,你真正坦白了多少?」
  楊健這麼一問,徐義德啞口無言了。停了一歇,徐義德才答道:
  「我曉得的都坦白了。」
  「不見得吧?」楊健笑了笑,說,「是不是說,凡是沒有坦白的,你都不曉得呢?」
  徐義德聽到這好像洞悉他內心秘密的笑聲,心頭不禁一愣。他於是改口道:
  「讓我再仔細想想,可能還有點。」
  嚴志發馬上說:
  「那你現在就坦白吧。」
  「現在就坦白?」徐義德的眼光對著楊健。
  楊健有意沒有答理他,看他究竟怎麼打算。嚴志發質問他:
  「你現在還猶豫嗎?」
  「不猶豫。」徐義德連忙一個勁搖頭,「我這個人辦事一點不猶豫。」
  「人民政府的政策不懂嗎?」
  「懂,懂,完全懂。」
  「那你現在就坦白,坦白完了再回去!」
  徐義德仔細思考嚴志發這兩句話。他理解為不坦白就不能回去,也就是說真的要在課室裡過一夜了。他的右手摸一摸黑嗶嘰的絲棉長袍,心裡說:早就準備好了,不回去就不回去。他的眼光還是對著楊健,懷疑地問:
  「要現在坦白嗎?」
  楊健知道他在試探,偏不給他露口風,反問他:
  「你看怎麼樣?」
  「我,」徐義德沒想到楊健會有這一著,確實難住了自己,說了個「我」字,就說不下去了。
  「唔,看你自己。」
  「那我現在坦白?」
  「很好,」楊健馬上答應,並且對嚴志發說,「拿點紙給他。」
  「早就準備好了,」嚴志發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紙來,撕下三張放在課桌上,對徐義德說,「給你三張。不夠,這裡還有。」
  這一次徐義德可摸不清楊健的意圖了。他面對著三張白紙,寫不寫呢?不寫,那不是暴露自己剛才說的是假話嗎?寫,空洞的言辭再也不能矇混過去,五毒不法行為又不願意坦白,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要決定坦白還是不坦白。他拿著派克自來水鋼筆彷彿有千斤重,在白紙上怎麼也寫不下去。他頓時皺起眉頭,向黑板望望,向課桌看看,似乎又真的在回想什麼來坦白。但他的眼睛就是不敢對著楊健。楊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嚴志發在旁邊催促:
  「你寫呀,徐義德。」
  「是,我寫,我寫……」徐義德馬上把筆按在紙上,過了一會兒,還是寫不下去,不得不正面提出要求,說,「楊部長,可不可以讓我回去想想,寫好了送來?」
  徐義德一時施展不出妙計。他希望爭取時間,回去再謀慮謀慮,可能想出啥辦法。即使想不出辦法,起碼可以拖延點時間。出乎徐義德的意料之外,楊健說:
  「我曉得你還沒有下決心坦白,當然想不出來。回去寫也好,別再浪費時間了。」
  這幾句話把徐義德說得面紅耳赤,臉上忽然感到熱辣辣的。他勉強鎮靜,竭力否認道:
  「楊部長,決心我是有的。希望你相信我。……」
  「要我相信很容易的,只要你真正坦白。我希望你不要欺騙自己。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五毒材料,現在就等你自己坦白了。你不要迷信攻守同盟,那是靠不住的。你是有名的鐵算盤,應該給自己好好打打算盤。黨為了挽救你,是可以多等你一些時間的。」
  「是的,是的,楊部長的話,句句是良言。」徐義德的頭低了下去。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徐義德站了起來,有點不相信楊部長真的讓他回去,追問了一句:
  「我現在就走嗎?」他看看表:五點鐘還沒到,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怕提早下班不好。
  「現在就可以走,」楊健點點頭,說,「坦白書啥辰光送來?」
  「明天。」
  「好的,希望你好好考慮,不要又想不起來。」「那不會的。」徐義德一跨出課室的門,步子就加快了,急急忙忙往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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