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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林宛芝的左手托著紅潤潤的腮幫子,一對晶瑩的眼睛望著書房牆壁上那幅唐代《褲扇仕女圖》,發癡發呆一般,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
  馮永祥坐在她左邊側面,看她細細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不知道她想啥心思,幾次想和她講話,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了。一直這樣相對無言坐下去嗎?他有意咳嗽了一聲。她卻像沒有聽見似的,仍舊寧靜地坐在那裡。
  沙發面前那張矮長方桌上有一個米黃色的電動煙盒子,他向煙盒子上面的撳鈕一按,裡面自動地跳出一支鑲著金頭的三九牌香煙。他撿起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張開嘴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向她面前吹送過去。圓圓的煙圈越遠越大,快到她面前,慢慢散開,飄浮上去,消逝了。
  她還是沒有吭聲。
  他終於忍不住,試探地開口了:
  「今天為啥不講話呢?」
  「不為啥。」
  「生我的氣嗎?」
  她沒有答腔。
  「我啥地方待你不好,你給我講,我以後改正就是了。」
  她搖搖頭。
  他摸不著頭腦。他盡可能在自己身上來尋找原因,想了半晌,又問:
  「是不是因為最近不常來,生我的氣嗎?」
  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展開以後,他確確實實比較忙碌,自己的行徑也比較檢點。他知道什麼事不能碰在風頭上,要識相。他有幾次想到林宛芝這兒來,跨出了大門,又退回去了。他常常想念著林宛芝。他知道「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徐義德天天蹲在廠裡,徐公館裡整天看不見他的影子。這是一個好機會。他今天下午悄悄地走進徐公館,在徐義德的書房裡碰見了林宛芝,想不到她一直坐在那裡不言語,怎不叫馮永祥納悶?
  他瞧她緊緊地閉著嘴,又進一步解釋道:
  「我最近不常來,是因為五反運動很緊張。你別以為我無產無業,我也是工商界的一分子。在你面前我沒啥了不起,可是在工商界裡,我也算得上是一個小頭頭啊。我沒有工廠,也沒有商店,『五反』檢查隊當然不會到我家裡來的。可是,我也參加了五反運動。市增產節約委員會把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組織起來,在市裡進行交代……」
  說到這裡,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儼然就是上海工商界的領導人物,彷彿在她面前的地位也一步步高了起來。她經常從他那裡聽到一些在徐公館裡聽不到的新鮮事。徐義德從來不大給她談外邊的事,即使偶然提到,也是老氣橫秋,簡單幾句,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原原本本,更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娓娓動聽。她像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被關在徐公館這個鳥籠子裡。徐義德不大讓她出去,連外邊的新鮮空氣她也呼吸不到。她悶的辰光,就想有個馮永祥這樣的人坐在旁邊談談。她一叫,或者正在想他,馮永祥就來了。馮永祥又善於觀察神色,盡挑她高興的講。
  她聽他講到三○三的五反運動,真的感到興趣。她的眼光逐漸從《褲扇仕女圖》那幅唐代的畫面上移轉過來,斜望了馮永祥一眼。他見她移動身子,像是得到鼓舞,講話的勁頭高了,聲音也大了:
  「在市裡交代的人,區裡管不著,廠店裡的職工當然更管不著。我們工商界三○三代表人物是由陳市長親自領導的,第一天他還給我們做了動員報告。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的五反運動是:工人和資本家背靠背。懂啵?」
  她詢問的眼光正對著他。他說:
  「我曉得你不懂。這是新名詞。五反運動本來都是在廠店裡展開,工人和資本家面對面鬥爭。上海發明了新辦法,兩邊不照面,脊背靠脊背,職工在自己廠店裡檢舉,資本家在市裡交代不法行為,簡單地說,就叫背靠背。你說,妙不妙?」
  她開口了:
  「當資本家也要是代表人物才好,你們討了便宜。」她想:
  假如徐義德也在三○三里面該多好呀!
  「我們也並不便宜啊。這個背靠背的關也不好過。誰曉得廠店裡的職工哪能檢舉的,心中沒有一個底,怎麼交代法?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資產階級哪會痛痛快快地全交代?能夠留一手,總希望留一手。共產黨門檻精,他們把同行同業的編在一組,比方說馬慕韓、潘宏福他們吧,就在棉紡小組上交代。小組組員都是棉紡界的資本家,棉紡界的五毒行為,每個資本家都是過來人,誰心裡頭不是雪亮的?鬥起來比任何人都凶。大家都是行家,誰也騙不了誰。這叫武戲文唱。」
  「武戲文唱?」
  「對羅,武戲文唱。這是陳市長給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的面子。五反運動,階級鬥爭,當然是一場武戲。可是陳市長把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集中在一道,動員,啟發,教育,幫助,讓我們在同行面前交代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你看不是很文明嗎?暗骨子裡,」他伸出右手的食指來在空中一比劃,加重語氣說,「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
  「階級鬥爭?」
  「唔,別看我輕鬆,我們也很緊張。」
  「你們也緊張?」她顯然不相信馮永祥這樣整天嘻嘻哈哈的人物也會緊張。
  馮永祥生怕她不相信,頓時嚴肅起來,認真地說:
  「當然緊張。」
  「你們不是背靠背嗎?只要自己坦白交代一下,就啥事體也沒有了,怎麼也緊張?」
  「背靠背也要過關。這兩天慕韓兄的日子就不好過。」
  「慕韓兄的日子也不好過?他不是很進步嗎?他也有問題?」她想:連馬慕韓的日子也不好過,那就無怪乎徐義德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只要一檢查,工商界沒有一個人身上乾淨的,多少都有這麼一點毛病。」
  「馬慕韓有啥毛病?」她好奇的眼光望著他。
  「他的毛病也不輕,他正在準備坦白交代,看上去問題不少。」
  「想不到他也有問題。」她歎息了一聲。
  「工商界的人一檢查,大半都有問題,不過問題大小不同,對問題認識的態度不同罷了。」
  「有問題,坦白就完了。」
  「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要自己講出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談何容易!」
  「確實不容易。」
  「你說,我們緊張不緊張?」
  「不管哪能,你們在市裡交代,比在廠裡交代好多了。政府給你們面子,只要坦白一下就完了。義德很羨慕你們哩。」
  「我們是外鬆內緊,像水鳥一樣。」他的面部表情和上半身顯得輕鬆無事,踩在墨綠色厚絨的地毯上的兩隻腳忽然緊張地動了起來,用右手指給她看,「這就是我們最近的生活。」
  她噗哧一聲笑了:
  「你真會做戲。」
  「我是武戲文唱。」
  「你能文能武。」
  「不敢當,不敢當。」他見到她臉上的笑容,揚起眉毛,把頭一擺,得意地說,「不過,我也算得是一個文武全才,雖然不是躺著的頭牌,也不是站著的戲抹布,不大不小,是個蹲著的二三流角色。」
  「你對京劇這一門也是內行。」
  「略知一二。什麼慢板,原板,倒板,快板,散板,搖板,垛板,二六,流水,回龍,緊打慢唱……全會。」他右手搬弄著左手的手指,一路數下去,像是說急口令那麼流利。
  「這許多板,哪能弄清爽?」
  他的頭一搖,賣弄地說:
  「其實也很簡單,不論是西皮或是二簧、慢板都是一板三眼,原板都是一板一眼,倒板、散板和搖板都是無板無眼,垛板、流水和緊打慢唱是有板無眼……」
  她欽佩地歎了一口氣:
  「這許多板眼,我一輩子也弄不清爽。」
  「你有興趣,我慢慢教你。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包你很快就學會了。」
  「學戲?沒有這個心思。」她的眉頭皺起了。
  「是呀,現在不是學戲的辰光。」他馬上把話拉回來,對她解釋道:「我最近來的少,主要是因為參加『五反』,沒有工夫。我不是不想你,我昨天夜裡還夢見你哩,……」
  他最後一句話已經說得很低了,她還怕有人聽見,她的塗著艷紅蔻丹的食指向他一指。他大吃一驚,伸了伸紅膩膩的舌頭,沒敢再說下去。
  「你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他苦苦哀求。
  「誰生你的氣哪?」
  「你啊。」
  「我沒有。」
  「那為啥很久不講話,對我冷淡呢?」
  她最近心上有個疙瘩。自從徐義德那天晚上在家裡和大家商量預備後事,她心裡就鬱鬱不樂。她老是擔心會忽然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聽到一些響動,就有些驚慌。她夜裡睡覺也不酣沉,往往半夜驚醒,以為徐義德真的進了提籃橋。她睜眼一看,有時發現徐義德就睡在自己的身旁,有時徐義德熟悉的鼾聲從朱瑞芳的房間裡送過來,於是才閉上眼睛睡去。這幾天老是看不到徐義德的影子,他深更半夜回來,一清早又走了。這更增加她的憂慮。她整天無事蹲在家裡,大太太不想打麻將,朱瑞芳也不鬧著出去看戲看電影。大家無聲無息地蹲在家裡,徐公館變成一座古廟。這座古廟連暮鼓晨鐘也聽不見,死氣沉沉的。林宛芝望見那幅唐代《褲扇仕女圖》,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畫裡的宮女差不多,被幽閉在宮闈裡,戴了花冠,穿著美麗的服裝,可是陪伴著她的只是七絃琴和寂寞的梧桐樹。
  不過她比宮女還多一樣東西,就是掛在書房裡的鸚鵡。林宛芝過三十大慶第二天,鸚鵡就從客廳外邊搬回書房來。站在黃銅架子上的鸚鵡給一根黃銅鏈子拴著,全身是雪白的羽毛,頭上的羽毛白裡透紅,一張黑嘴可以講幾十句話。這是徐義德花了三兩金子,從五馬路中國鳥行買來送給林宛芝的。每天林宛芝親自餵它,教它學幾句話,散散悶。這兩天林宛芝不大理它。馮永祥沒有到來以前,它逗她,清脆地叫道:
  「林宛芝,林宛芝。」
  林宛芝瞪了它一眼:
  「叫啥?那麼高興!」
  它學林宛芝的口氣:
  「叫啥?那麼高興!」
  林宛芝指著它:
  「不要叫,不要叫。」
  它照樣說:
  「不要叫,不要叫。」
  林宛芝噗哧一聲笑了,不再理它。她一肚子心思鸚鵡當然不知道。她對著《褲扇仕女圖》,多麼希望有一個人來談談啊,焦急地想聽聽外邊的聲音。可是沒有人來。往日到徐家來的像流水一樣的客人,都忽然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了,好像徐家充滿了污穢和危險,誰來了都要沾染上似的,連馮永祥的笑聲和影子也不見了。今天下午,馮永祥終於來了。但是她還沒有從《褲扇仕女圖》的境界裡跳了出來。她並不是對他冷淡。馮永祥談了這些聞所未聞的三○三的情況,固然引起了她的一些興趣,可是一想起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的情形不知道怎麼樣,又叫她眉頭間舒展不開,笑容慢慢從她紅潤潤的臉龐上消逝。她輕輕歎息了一聲:
  「唉……」
  他注視著她,有點莫名其妙,詫異地問:
  「為啥歎氣呢?」
  「不知道義德在廠裡的情形怎麼樣。」
  「他嗎,我想,也沒啥。」他安慰她說,「當然,在廠裡面對面鬥爭是比較厲害的,不像我們在市裡武戲文唱。那是武戲武唱,真刀真槍,全武行,一點不含糊。」
  他見她眉頭緊緊皺起,知道她為這事擔憂,不好再把廠裡「五反」的情況描繪給她聽,改口說道:
  「德公老練通達,深謀遠慮,啥事體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工商界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我看,區裡那些小幹部一定也鬥他不過,你放心好了。」
  「不。這一次和過去不同。我看,來勢很凶。義德不一定有辦法,可能會出事。他自己早預備好襯衫牙刷牙膏,準備進提籃橋哩。」
  「他不瞭解五反運動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清除資產階級的五毒不法行為,並不消滅民族資產階級。為啥要把德公送進提籃橋呢?你別冤枉操那份心。」
  「萬一出事呢?」
  他很有把握地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別的事我沒有能力,這點小事,還有點辦法。你找我好了。」
  「找你行嗎?」
  「當然行。」
  她還有點不相信,問:
  「說人情有用嗎?」
  「人民政府說人情自然沒用,不過我嗎,和首長比較熟悉,工商界的行情比較瞭解。德公也不是外人,根據『五反』政策,各方面奔走奔走,疏通疏通,可以有點幫助。」
  「義德出了事,我真不曉得哪能辦法。」
  「你別怕,有我。」
  她凝神地望著他:
  「那辰光,你還會想到我嗎?」
  他認真地說:
  「當然想到你,我永遠想到你。德公有啥意外,你跟我一道好了……」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書房外邊忽然「砰」的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他驚詫地問:
  「啥?」
  「小霸王回來了。」
  「啥人?」
  「朱瑞芳的好兒子,徐守仁。」
  「哦。」他一愣,說不下去了。
  她從徐守仁「砰」的一聲中想到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五反」,自己和他在書房裡叫徐守仁撞見不好。她內疚地匆匆對他說:
  「你走吧。」可是她心裡又不希望他離去。
  他會意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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