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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戚寶珍今天睡了午覺,起來感到精神很好,看到屋子裡有些亂糟糟的,便興致勃勃地動手整理了。她首先把楊健的襯衣短褲和珍珍的小衣小褲拿到衛生間裡,在浴缸裡放了水,給泡上;轉過身來,又把桌子上的什物擺齊,鋪好床,掃了地,就到衛生間去洗衣服。她彎著腰洗,因為很久沒有做事,勞動給她帶來了愉快,不洗完,手簡直停不下來。等她把衣服曬上,走出衛生間的時候,她額頭上飛舞著金星,整個房間在她面前旋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搖擺著,彷彿大地在動盪,哪能也站不穩。她扶著床,一步步好容易走到床邊,仰身往床上一倒,緊閉著眼睛,房間裡靜靜地,只聽見胸口怦怦地激烈跳動,十分悶塞。她勉勉強強地給自己加了一個枕頭,稍為好一點,可是呼吸還是不順暢。
  過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她慢慢恢復了正常,睜開眼睛,看到整潔的房間和衛生間曬的衣服,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氣惱。高興的是今天總算打掃了房間又洗了衣服,這是她好久想做而沒有能夠做的事。也是這樣的事叫她氣惱:為啥做了這麼一點點的事,就感到那樣吃不消呢?要是在過去,別說這點事,就是再多一些活也不打緊。現在哪能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不相信自己的體力壞到這個程度,伸手到枕邊拿過一面小小的圓鏡子,對著自己的面孔照過來又照過去,好像在追尋失去了青春的體力。
  如煙一般的往事,又一幕一幕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九四一年,她和楊健都在上海一座私立大學裡讀書。楊健讀的是中文系,戚寶珍是教育系,雖然他比她高一班,選修課卻常碰在一班裡。中國通史這一課,他們倆人不僅在一班,而且同一張桌子。楊健在學校裡的功課很好,幾乎他所讀課程的成績都名列五名以前。當時他已經是中共黨員,在學校裡很活躍,學生方面有啥組織,他不是委員,就是代表。他是消息最靈通的人,對於抗日戰爭的前途他比任何人看的清楚,分析的頭頭是道,和他接近的人得到鼓舞,同他談過話的人找到前進的方向。同學們有疑難不決的問題都去找他,他總滿足你的要求,設法給你解決。經過他用各種辦法介紹,許多同學暗中去了抗日民主根據地。在學校裡,在公開的場合,他非常沉默;在校外宿舍裡,在個人接觸中,他是個富有風趣的人,談起來就滔滔不絕,可是一點也不囉嗦。
  認識他的人常常到他的宿舍裡來,不認識他的人想法和他接近。戚寶珍發現他常到圖書館去,她也常到圖書館和他一道看書。他每次到圖書館都挾了許多書,放在他面前,低頭在看書,在寫筆記,沒有注意她有意坐在他的附近。她故意和他談論中國文學啥的。吃飯後,他們兩個人常常肩並肩地在校園裡散步。
  一九四三年夏天,楊健讀完了大學,組織上決定他到蘇北抗日民主根據地黨校去學習。兩人相約:她畢了業,便到蘇北來,參加抗日民主根據地工作。
  臨別前夜,他們兩個人手挽手地在河邊草地上走來走去,幾次走到校園門口,她又把他拉回來,捨不得離開校園,捨不得離開草地,捨不得離開小河,捨不得離開夏夜的寧靜。
  一九四四年八月,她來到了蘇北,和楊健結了婚。婚後,她分配在縣政府教育科當幹事。這個工作正投合她的興趣。
  第二年十月,她生下珍珍。那時抗日戰爭雖然勝利了,國內並沒有取得和平,解放戰爭的烽火在各地燃燒起來了。楊健和戚寶珍隨著部隊轉移到山東。他擔任縣委宣傳部長工作。
  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上海解放,組織上調動大批幹部支援上海,楊健一到了上海,分配在長寧區委統一戰線工作部工作。不久,戚寶珍帶著珍珍也到了上海,在長寧區人民政府文教科擔任副科長職務。同時還在滬江紗廠夜校裡兼一點課。開頭一年多,她工作非常努力,從清早忙到深夜也不感到疲倦。在解放區積累的教育行政工作經驗,她研究怎樣在區裡運用,有時還擠出時間給區裡小學教員做報告。自從發現自己有心臟擴大症,精力就不如從前了,開始並不服輸,一次又一次躺下,不得不叫她徒喚奈何了……
  過去這些事在她腦海裡湧起,非常新鮮,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自己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做了這麼一點點家務事,身子竟支持不住。從那面小小的圓鏡子裡看,自己的容顏並未消瘦,眼角上也沒有長起扇形的皺紋,從表面上看,還是年青有為不減當年,她生氣地把鏡子往床頭一放,怨恨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個鬼身子!」
  葉月芳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劈口問她:
  「你罵啥人?」
  她沒有注意有人來,突然聽到人聲,兀自吃了一驚。她側過頭去看,見是葉月芳,想起床招呼,立刻給葉月芳按住了。葉月芳坐在床邊,對她說:
  「你躺著好了……」
  滬江廠的「五反」工作熱烈展開,楊健一連幾天抽不出時間回家。他嘴上不提,葉月芳心裡知道的。今天葉月芳到區裡來有事,楊健對她說:辦完事,有空,到他家去一趟看看。
  她見了葉月芳,有一種矛盾的心情:一個人老是蹲在房間裡,總希望見到一些朋友,等到朋友來了,又覺得不如一個人在房間裡安靜。她以為區文教科叫葉月芳來的,不等她講下去,搶先說道:
  「唉,今天睡了午覺,起來精神好些,收拾了一下房間,就又倒下了。」她的眼光望著葉月芳,那意思說:別看我躺在床上好好的,我的身子可是不行呀!
  葉月芳沒有留意她的眼光,不假思索地說:
  「醫生不是要你好好休養,一個人蹲在家裡哪能工作,我勸你還是到療養院療養一個時期才好……」
  她每次見到人,總怕別人誤會她蹲在家裡好吃懶做,暗中說明自己的病,但聽葉月芳的口氣,完全瞭解她最近的健康情況。她就不詳細說下去,改了口:
  「廠裡正在『五反』,你說,我一個人在家裡哪能閒得住?」
  「這個心情,我是瞭解的。」葉月芳的兩個腮幫子上浮著兩個小小的酒窩,同情地說,「我一閒下來,就覺得悶的慌,一天不做許多工作,就彷彿一天白過去一樣,想起來心裡就不舒服……」
  「你說的是呀,簡直說到我心裡去了。老實講,見到你們生龍活虎般工作,我心裡就靜不下來。好幾個月沒上班了,在家裡也不能給楊健一點幫助。」
  「楊部長曉得你在家裡悶的慌,特地叫我來看看你。這兩天廠裡忙……」
  「廠裡『五反』進行的哪能?」
  「『五反』嗎?」葉月芳怕講起廠裡轟轟烈烈的五反運動會妨礙她休息,遲疑地沒有說下去。
  「為啥不肯告訴我?」
  「你還是好好休息,別操這份心了。」
  「你告訴我,我不操心就是了。」
  葉月芳簡單地告訴她最近「五反」的情況,她頓時興奮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焦急地問:
  「徐義德這麼頑強?」
  「資本家不會痛痛快快地坦白的。」
  「讓他這樣糾纏下去嗎?」
  「只要群眾發動起來,形成『五反』統一戰線,徐義德就孤立了。」
  「你這個意見很對!」她欽佩地望著葉月芳。
  「這不是我的意見,是楊部長的。」
  「哦。」她沒有再讚揚,改口說,「夜校的人都參加『五反』了嗎?」
  「當然都參加了。」
  「只有我這個病號蹲在家裡。」她的手按著胸口,內疚地說。
  「楊部長常常想念你,覺得他不能多照顧你,心裡老過意不去……」
  「讓他忙吧。我這個病號不能工作,還能妨礙他工作嗎?叫他安心在廠裡工作,別掛念家裡。告訴他我很好,別說我又躺下。」 葉月芳感到有點為難:她怎麼好不把真實情況告訴楊部長?但又不好違背病人的囑咐。她未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戚寶珍接著說:
  「你以後也別來看我,影響你的工作。」
  「來看你,也是我的工作。」
  「不,你別聽楊健的話。」
  「不單是楊部長,夜校裡的人都關心你,余靜同志也常常想你。本來余靜同志今天要同我一道來看你,給余大媽找回去了。明天是清明,她們準備到龍華上墳去。」
  她望著掛在牆上的日曆,果然上面有四個老宋字:「明日清明」。她歎了一口氣說:
  「你不提起,我到忘記了。國強過世快三年了。在解放區的時候,我和楊健常常談起他,以為進上海一定能夠見到他。誰曉得永遠見不到呢!他犧牲得很英勇,照道理我也應該和余靜一道去上墳,只是這個身體……」
  「等明年清明再說吧。」
  「唉,這個病啥事體也做不了。你告訴余靜,別關心我。也在廠裡夠忙了,別來看我。你,忙你的工作,也別來看我。」
  「再忙些,我也應該來看你。希望你好好休養,不要急。組織上決定你休養,這就是你的任務。等休養好了,要做的工作多著哩。」
  「這個道理我懂。我也勸過別的同志,可是臨到自己頭上,老是想不開……」
  「這道理你當然懂,那你就休息休息吧。閉著眼睛睡一會,好不好?」葉月芳像是對小孩子說話似的。
  她講了半天話,確實有點累了,上眼皮搭拉下來,慢慢地睡著了。葉月芳看到衛生間的衣服,她走過去,悄悄地拿到院子裡去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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