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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徐義德跳上到外灘去的三路公共汽車。車上坐滿了乘客,沒有一個空位。他擠在人群當中,左手抓住車頂上的吊圈,右手緊緊按著胸袋裡的坦白書。他感到有點孤單,同時也覺得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車上的人都用輕視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書的不法資本家。他渾身如同長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盡可能擠向車窗跟前去,把面孔對著馬路。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資本家,不然,為啥要狠狠望著他呢?他微微低著頭,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過了多少站頭,經過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這趟車總算到了外灘。外灘公園門口站著一長行等候公共汽車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個個都彷彿注意徐義德從車上下來。他怕遇到熟人,連忙逕自向南京東路走去。剛走了沒兩步,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他站下來,一輛雪佛萊唰的一聲過去了。接著後面又開來一輛。
  「這汽車,真討厭。」他乾脆站在那裡等汽車過去,抬頭望見高聳雲端的海關大鐘,恰巧當當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紅燈亮了。他和剛才下車的人一同穿過馬路,順著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樓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邁著緩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在從前的華懋飯店的樓上辦公,接待室就在樓下右邊那一排房子裡。門口等候送坦白書的資本家已站成一條龍,一直排到惠羅公司那裡,龍尾差點要轉到四川路上去了。這條龍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講話。
  徐義德順著龍身旁邊走過來,看見裡面有幾個面熟的人,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沒有封,裡面裝的是坦白書,大家只是會意地笑笑,不像過去親熱地打招呼,都怕有啥髒東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義德索性低下了頭,注視著那一排整整齊齊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黃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轉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後一個人的後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動幾步,他也移動幾步。他啥也不看,只是盯著前面那個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組門口時,他看見只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馬上意識到這是政府擺下的圈套,名義上要資本家遞坦白書,承認了罪行,然後一個個都送到提籃橋去,一網打盡。政府把工商界的資財吃個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會輕輕放過上海的工商界,這麼肥的油水,哪個黨派得勢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撈一票?看上去,共產黨此任何黨派都狠心,不但要錢,還要工商界的命。他不能眼睜睜地跳下火坑,現在是千鈞一髮,一跨進那道門啥都完了。他有座華麗的洋房,那裡還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別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丟下?林宛芝沒有他又哪能生活?他還沒有給她們好好談談,就這樣永別了嗎?哦,還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紀青,閱歷淺,不懂事,他要對兒子好好交代交代,長大了,別再上共產黨的當。他不能就這樣跨進那道門,現在還來得及。就是進去,也得給家裡打個電話,好讓她們有個準備。他果斷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後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為啥向四川路那邊走去。
  他打了電話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問他為啥,他沒有吭聲,那邊忍不住哭了。他一陣心酸,話也說不下去,掛上電話,癡癡地走出煙紙店,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走!南京路朝東——他看到橫在眼前的那波濤洶湧的黃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這個氣。他踽踽地朝東走去,看見熙來攘往的人群,他的腳步子躊躇了。他問自己:這一輩子就是這樣了結了嗎?他望著浪濤滾滾的黃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條奔騰的黃浦江,洶湧澎湃,寧靜不下來。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刻,旁邊有一個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麼往那邊走?」
  他回過頭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時答不上話來。唐仲笙問他:
  「坦白書遞了嗎?」
  「沒有。」
  「那到那邊去排隊,一道走。」
  「你也去嗎?」他很驚奇智多星也去排隊。
  「當然去,不坦白哪能過關。」
  「過關,」他思索這兩個字,覺得智多星肯去排隊,當然沒有錯。他信口應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們兩個人排到龍尾那裡。徐義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現在他不好再離開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隨著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動。
  徐義德無可奈何地走進接待室。他看見滿屋子都是人,貼牆擺著一排桌子,桌子聯著桌子,形成一個櫃台似的,每一個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工商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對著工作同志坐著的是資本家。他被引到最後一張桌子上,那裡坐著一個人沒談完,另外還有兩個人站著在等候。他踮起腳尖,想學學別人哪能交坦白書和答覆工作同志問題的,自己好應付。可是人聲嗡嗡,聲音細碎,斷斷續續,聽不清楚。他想傾聽最後那張桌子上的談話,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談完,輪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書送上去,兩手下垂,挺腰坐著,等待問話。他的搜索的眼光時不時盯著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頭,望著自己人民裝上的鈕子,表現出老實誠懇的樣子。他心裡卻在想:這個年青小伙子今天可神氣了,不是五反運動,你到我家來拜訪,還不見你哩。
  這個工作同志姓黃,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卻沉著練達,辦事很有經驗。他接過徐義德的坦白書,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這樣的坦白書,已經摸出一個規律,頭尾那些坦白徹底誠懇的話,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細看,主要看坦白的具體事實,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義德坦白的五點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顯然是來應付應付的。他登記好姓名廠址,把坦白書往桌子上一放,手裡拿著鋼筆,問徐義德:
  「你還有啥要坦白的嗎?」
  「我坦白的,都寫在這上面了。」
  「這個我已經看過了。我問你,除了上面寫的以外,還有啥要坦白的?」黃仲林說。
  「還有啥要坦白的?」徐義德用力搔著自己的頭皮,出神地想了一會,說,「沒啥坦白了。」
  「我怕你有些事體忘記了,你想想看。」
  徐義德臉上忽然熱辣辣的,心裡想:這個年青小伙子哪能這樣厲害,瞧他不起,看了一下坦白書,就知道還有沒坦白得,而且話說得那麼婉轉,給自己留下了補充坦白的路子。他聽說「三反」幹部過了三道關,「五反」恐怕也得坦白七八次,一次不能坦白完。有些事體根本不能坦白,坦白出來,別說滬江這爿廠要賠掉,恐怕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他咬咬牙,肯定地說:
  「我的記性很好,沒啥忘記的。」
  「資本家的記性總是不大好的,我們這裡常常有人來坦白三次四次,還有的坦白七八次……」
  徐義德驚奇地「啊」了一聲,坦白七八次,那自己以後還要來嗎?
  黃仲林接著說:
  「還是一次坦白得好,省得下次再來了。」
  「我和別人不同,我的記性很好。」徐義德說。他想黃仲林的話:「下次再來」,那麼,這一次還不去提籃橋?他有點莫名其妙了。
  「多想想不吃虧。」
  「那是的。」徐義德含笑點點頭。
  「那麼,你想想有啥補充嗎?」
  「補充?」
  「是的,把那些重大的見不得人的事體補充上去。」
  徐義德感到黃仲林的眼睛裡有一股逼人的光芒,這光芒似乎可以照得見徐義德那些重大的見不得人的違法事體。他奇怪這個年青小伙子懂得這麼多,為啥幾句話就說到自己心坎的深處呢?徐義德不單是臉上發燒,心也跳動得劇烈,表面竭力保持著平靜。他想站起來走掉,可是話沒有談完,哪能好走?身子背後還有唐仲笙在等著哩。他毫不猶豫地說:「真的沒啥補充了,如果查出來,我願意受加倍的處罰。」「話不要講盡,」黃仲林笑了笑,說,「要給自己留點餘地,今天不補充,將來好補充。」
  「你不相信,我可以發誓。」
  「那倒用不著,我們不相信這個。」
  「真的沒啥補充了。」
  「一點也沒有了嗎?」黃仲林用眼睛盯著徐義德。
  徐義德斬釘截鐵地說:
  「一絲一毫也沒有了。」
  「你可以具結保證嗎?」
  「絕對可以,絕對可以。」徐義德毫不含糊地問,「是要簽字還是打圖章?圖章我也帶來了。」
  「今天用不著了。」他對徐義德微笑,說,「將來想起,還可以補充坦白。」
  徐義德坦白的門關得越緊,黃仲林歡迎坦白的門開得越大。他耐心地對徐義德說:
  「陳市長『五反』動員報告你們學過了嗎?」
  「學過了。」
  「你還要再學習學習。」
  「是的,新時代的工商業家要不斷學習,努力進步,好為人民服務……」
  黃仲林打斷他的話,問:
  「你有啥檢舉嗎?」
  「檢舉?」
  「是的,就是說,你曉得別的工商業家的五毒行為,可以向人民政府檢舉。」
  徐義德認為檢舉別人給對方知道了,對方一定也會檢舉自己,那是不利的。千萬檢舉不得。他說:
  「隔行如隔山,別的行業的事情,我一點也不瞭解。至於棉紡這方面,我倒是熟悉,不過平時廠裡事體忙,很少和同業往來,也不大清楚。」
  「檢舉也可以說明對五反運動的態度是不是誠懇坦白,檢舉出來的違法事情,對五反運動有好處,對人民政府有幫助,在你來說,立了功,也有好處的。」
  檢舉有這些好處,徐義德覺得可以考慮考慮。一看到四面站著的坐著的都是工商界的人,尤其是唐仲笙就站在背後,他是智多星,工商界的巨頭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的。哪能好當面檢舉別人?傳到對方耳朵裡對自己就不利了。他想了想,說:
  「同業的事不大瞭解,就是聽到一點半點的,也記不清楚了。」
  「你記性不好,我是曉得的,可以多想想,一想就記起來了。」黃仲林對他笑了笑。
  徐義德感到有點難為情,但旋即給自己解脫了:
  「別人的事我記不清,我自己的事是記得很清楚的。」
  「這沒有關係。」
  「我可以不可以想好了再寫給你?」
  「可以。」
  徐義德提心吊膽地問:
  「還有啥事體嗎?」
  黃仲林放下了鋼筆,答道:
  「沒有了。」
  「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
  徐義德站了起來,唐仲笙坐了下去。徐義德跨出了接待室,像是怕後面有人追來似的迅速向大門方向走去,半路上給一個人攔住了,要他從後門出去。他這才瞭解為啥剛才只看到有人進來沒人出去的原因。他走出後門,一個勁向外灘那個方向走去,走了不到十步,回過頭去一看:身後沒有政府工作人員跟著,他才安定下來,放慢腳步,徐徐向江邊望去。
  黃濁濁的黃浦江面上從吳淞口那個方向遲緩地駛來一隻江華號客輪,朝十六鋪那邊開去,快靠岸了。江華號駛過去,江面上一隻隻小舢板,在波浪上起伏著,自由自在地搖擺著。靠近江邊的新修成功的快車道,無數輛的各種汽車嗚嗚地疾駛著。徐義德羨慕船上的車上的人們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多麼快樂啊。徐義德出神地望著江邊,他的右邊肩膀上猛可地有人敲了一記。他想:這下可真完蛋了。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怎麼會放鬆資本家呢,隨隨便便送一份坦白書就讓走了,天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體。交了坦白書,出了工商組的門,在馬路上下手,人不知鬼不覺,就把人抓走了,政府想的辦法多巧妙,逮捕了人不留痕跡,追問起來,可以賴得乾乾淨淨。這一手太厲害了!好在早已準備妥當了,知道要進提籃橋的。現在就走吧。他準備跟著後面來逮捕他的人到提籃橋去。在嗡嗡的人聲中,忽然聽到很熟悉的聲音:
  「你在這裡做啥?」
  他回過頭去一望:是朱延年。徐義德滿臉怒容,盯了朱延年一眼:
  「現在是啥辰光?老弟,開這樣的玩笑!」
  「為啥?」朱延年莫名其妙地笑著說。
  徐義德不願意說出內心的恐懼,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說:
  「沒啥。」
  「我在這裡等公共汽車,遠遠看見你從接待室出來,叫你好半天,你聽不見。我就走過來找你了。」
  「你也來送坦白書的?」
  「五反運動嗎,就是要資產階級向工人階級低頭,過去我們一向是朝南坐的,這次要朝北坐一下,找幾件事體坦白坦白,應應景,低低頭,就過關了。」
  「你還那麼輕鬆,這次運動和過去不能比,聽說單是職工的檢舉信,增產節約委員會就收到三十萬封呢,來勢很凶!老弟,你要小心點。」
  朱延年不瞭解三十萬封檢舉信的內容,但裝出好像知道的神情,擺出蠻不在乎的樣子,輕輕一笑:
  「這是共產黨人民政府的宣傳攻勢,職工哪能曉得那許多?檢舉的還不是雞毛蒜皮的事情。有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要寫好幾封檢舉信,湊起來當然有三十萬封。這樣的檢舉信,要一百萬封也不難。姊夫,你要篤定泰山,不要上共產黨宣傳攻勢的當,打仗就要心定。」
  「這一仗穩是我們輸的,只要不慘敗,就是上上大吉。老弟,不管哪能講,這次運動來勢凶啊……」
  「算它是颱風吧,刮過去也就沒事了。」朱延年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徐義德,「你得到星二聚餐會的通知嗎?今天晚上七點在思南路老地方聚一聚。」
  「現在還聚餐?」
  「唔,我早一會在店裡得到通知,說無論如何要去,好像有要緊的事。」
  「我今天沒有到總管理處去,還不曉得。」
  「去聽聽行情,領領市面。」朱延年慫恿他去。
  他無可無不可地應道:「去去也可以。」
  朱延年高興地巴結道:
  「現在快一點了,吃飯去,我請你,你看是吃中菜還是西菜?」
  徐義德想起早一會給林宛芝打電話的哭聲,怕出事,得趕快回家。他沒有心思和朱延年一道去吃飯,說:
  「我還有點事。晚上碰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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