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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徐義德剛起來沒有一會兒,正躺在沙發裡伸懶腰,忽然聽到外邊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林宛芝問是誰,外邊老王說:
  「有客人看老爺。」
  「這麼早,是啥人!」林宛芝有點不滿意。
  徐義德霍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開了房門,對老王說:「你招呼一下,我就來。」他轉來代老王回答林宛芝,「是梅佐賢,我約他來的。」
  他說完話就想下去,一把叫林宛芝抓住了:
  「啥事體這麼忙,把衣服穿好再走也不遲啊。」
  她把深藍色的條子西裝上衣給他穿好,又用衣服刷子在他背上和胸前刷刷,像欣賞寶貝似的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才放他走去。
  梅佐賢聽見樓梯響,知道是徐總經理下來了,他立即站了起來,迎出去說:
  「您早,總經理,我來早了一點吧,打擾您睡覺。」
  「不,我早起來了。」
  客廳裡滿屋子都是太陽光,閃耀得有點刺眼。徐總經理對門外叫了一聲老王,老王進來了。徐總經理對著落地的大玻璃窗說:
  「怎麼沒把窗帷放下?」
  「忘記了,」老王抱歉地向徐總經理彎彎腰,走過去把乳白色的團花絹子的窗帷放下。陽光給蒙上一層薄薄的紗,顯得柔和,不再刺眼了。
  「給我把紙筆拿來。」
  「是。」
  徐總經理坐在下邊的沙發上,梅佐賢正坐在他的對面,中間給那張矮圓桌子隔著。徐總經理喝了一口獅峰龍井茶,說:
  「佐賢,今天要你來,不是為別的事,請你代我寫一份坦白書。」
  「那沒有問題。」梅佐賢馬上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摘下胸袋裡的派克鋼筆,打開筆記本子,問,「哪能寫呢?
  總經理。」他想先摸摸底盤,知道尺寸,好落筆。
  老王送進來紙筆,放在矮圓桌子上。他看客廳裡收拾得很乾淨,煙茶都有了,便輕輕移動腳步,退出了客廳。
  徐總經理用右手的食指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想了一陣,說:
  「這份坦白書要這樣寫:第一,嚴重的違法行為不能寫,寫上去將來要坐班房的;第二,數目太大的項目不能寫,不然,經濟上要受很大的損失;第三,重要的地方,口氣要肯定,不能含糊,不能有漏洞;第四,一般違法的事實要多寫,特別是廠裡的人都知道的事實都給我寫上,越是細小的地方尤其要寫得詳細,這樣就顯得事實真切,坦白誠懇;第五,要寫得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的同志們看得滿意,使他們相信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都徹底坦白了,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要特別動動腦筋。」
  梅佐賢聽了總經理這五點指示,暗暗叫了一聲「啊喲」,感到這樣寫比考狀元還難。總經理的底盤雖然攤開了,可是尺寸的彈性太大,所謂一般違法事實的標準,就不明確。他提筆的勇氣頓時消逝了。但想到自己不能在總經理面前坍台,特別是現在蒙總經理重用的辰光,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哪能放下筆呢。他裝出很有辦法的樣子,說:
  「總經理這五點指示實在太英明不過了,又原則又具體,想得實在周到,實在周到。」
  「我只是臨時想起的,恐怕還不夠周到,工商組的同志聽說都是懂得政策和業務的幹部,我們要仔細考慮考慮,不坦白一些,是過不了關的。」
  「這五點在我看來,的的確確很夠周到了,總經理高瞻遠矚,當然還可以想的更周到的。要叫我想,再也想不出什麼來了。」
  徐總經理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在享受梅佐賢對他的阿諛。他歪著頭想了想,自己也想不出啥名堂來了,就對梅佐賢說:
  「先寫起來再講。我看,開頭應該有個帽子,你給我想想看……」
  「對。」幾句開場白,在梅佐賢並不困難,這一陣子到處開會,聽都聽熟了。他提起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下去:
    我是滬江紗廠的負責人,聽了陳市長為爭取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竊國家資財、反偷工減料和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運動完全的徹底的勝利而鬥爭的報告,又在棉紡公會學習了三天,啟發了我的思想,使我覺悟提高,發現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有很多嚴重的錯誤。這個偉大的五反運動,是我們工商界徹底改造的試金石,也是犯有錯誤者的悔過自新的唯一機會。我需要深刻的檢討。我需要勇敢的作一個極清楚的交代……
  梅佐賢把這一段念給總經理聽,他微微點點頭:
  「這個頭開的不錯。」
  梅佐賢得到徐總經理的讚許心中自然歡喜,可是下面的文章難做了。他仔細回憶一下過去給徐總經理經手的事,許多嚴重違法的事體立刻浮現在眼前,記得詳詳細細,就是那些芝麻大的違法事體卻想不起來。這方面的事體實在太多了,也太小了,不容易記。慢慢,他想起了幾件,有的數目不小,他沒有提出來;有的情節嚴重,當然不能寫;終於他想起了兩點,對徐總經理說:
  「我想,有兩件是可以坦白的,一個是欠美援紗問題,一個是包紗紙問題,大家都曉得的。總經理覺得哪能?」
  「好,這兩件事完全可以坦白,你給我寫,佐賢,你想的真妙。」
  梅佐賢在筆記本上沙沙地寫:
    一、我廠於解放前欠交前美援會各支紗共陸百餘件,解放後曾繳還當局二百七十五件,尚欠合二十支紗三百三十三件,雖然當局一再催促及早清繳,而總存在著觀望態度,一味敷衍搪塞,延宕不還。直至一九五一年六月始因停車繳五十件,其餘二百八十三件及截至一九五一年九月止應繳罰紗七十二件余,迄今仍未歸清。這都是卑劣作風,我犯了欺詐行為,使國家對於財產之調節受到影響。我自願悔過,承認錯誤。
  二、我廠自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份起,未經准許,擅將包紗紙抽去不用,以致絞紗容易沾污損壞,這是偷工減料行為,我也犯了錯誤。我保證立即買紗紙使用,決不再延。
  徐總經理聽梅佐賢念完,說:
  「稅務方面一定要寫一點……」
  梅佐賢馬上想起方宇,脫口說出:
  「方宇洩漏漲稅消息能寫嗎?外邊傳說方宇已經在區上坦白了,這一點也可能坦白了。」
  徐總經理霍地站了起來,右手向梅佐賢一按,生怕他寫上去似的,急著說:
  「這一點,不能寫。我想方宇不一定坦白這個,就是他坦白,我們也不寫,更不能承認。佐賢,你曉得,這是盜竊國家經濟情報,五毒當中罪名最大的一項,無論如何不能寫。」「當然不能寫。」梅佐賢馬上把話收回來,說,「我不過提出來報告總經理一下。」
  「小數目的偷稅漏稅倒可以多寫幾件……」
  「這恐怕要找會計主任勇復基提供材料,他一查賬就曉得了。」
  「用不著找他。他是膽小鬼,樹葉掉下來都怕打死的人。一找他,事體就麻煩了。還是你給我想幾件。」
  「好的。」梅佐賢滿口應承。
  徐總經理走到梅佐賢旁邊,望著他的筆記本子,說:
  「你先寫出來我看……」
  梅佐賢對著乳白色的團花絹子的窗帷認真地回想,透過窗帷,看見花園那邊的洋房曬台上曬著兩床水紅緞子的棉被,他想起來了,在筆記本上連忙記下:
  三、我廠自用斬刀花做托兒所棉被一百八十斤,做門簾四十斤,做棉大衣七十斤,共計用去棉花二百九十斤,並未作為銷貨處理,顯然是偷稅漏稅行為,現決補繳營業稅等稅款,並保證決不再犯。
  四、一九五○年秋季起至一九五一年八九月止,我廠陸續將舊麻袋九千一百隻合兩萬二千七百四十九斤向信大號掉換,每擔舊麻袋換新麻袋四十隻,過去認為是物物交換,不做進銷貨。舊麻袋價格每擔六萬至十萬不等,若以統扯每擔八萬計,則銷售廢料約計人民幣一千八百二十萬元。我廠偷漏了營業稅百分之三,附加稅百分之三,印花稅百分之三,共約人民幣六十五萬元左右。我廠漏繳稅款,嚴重影響了國家稅收,我犯了偷漏國稅的重大錯誤,我保證以後決不犯同樣的重大錯誤。
  徐總經理見梅佐賢停下了筆,他讚不絕口:
  「這兩件想的實在好,事實具體,情節不重,數目不大,實在太好了。佐賢,累了吧,抽根煙歇歇。」
  「不累。」梅佐賢放下筆記本和派克鋼筆,彎腰到矮圓桌上對著淡黃色的自動煙盒一撳,一根三五牌的香煙從盒子裡跳了出來,一端通著電流,正好把煙燃著。他揀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徐總經理把兩隻手放到背後,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方步。
  太陽光已經移過去,客廳裡顯得清靜和涼爽。窗外掛著的芙蓉鳥,張開嘴,發出清脆的歌聲。
  徐總經理踱到矮圓桌子面前站了下來,對梅佐賢說:
  「我念,你給我往下寫。」
  「好的。」梅佐賢慌忙把香煙放在景泰藍的小煙灰碟子裡,拿起筆來在筆記本上記:
    五、1.我曾借給本廠稅局駐廠員方宇人民幣一百萬元,兩三個月以後還我,又借去人民幣一百五十萬元。2.一九五○年六月送花紗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長戲票四張,並先後請其吃飯四五次;3.一九五一年七月,曾送加工科洪科長「勞萊克斯」鋼表一隻,約在一九五一年十月間還來。……以上各筆,因為廠中不能出賬,純係我私人貼掉,認為無關緊要,這樣做事情可以方便,不知我犯了行賄行為,這是腐蝕國家幹部的一件嚴重而又連續的大錯誤。我承認錯誤,保證以後決不再犯。
  徐總經理念完了,又踱了一陣方步,然後站下來,果斷地說:
  「佐賢,我看這樣差不多了,除了盜竊經濟情報以外,我們每項都寫了,可以過關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梅佐賢連聲應道,「當然可以過關了。」
  「那麼,你給我加上一個尾巴。」
  梅佐賢的派克鋼筆在筆記本上繞了幾個圈圈,停了一會,才寫下去:
    以上是我據實坦白,決無半點隱瞞。我充滿了資產階級的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意識。我是在反動統治社會裡成長的,思想麻痺,認識模糊,存在著官僚主義作風。廠中內部在舊社會中遺留下來的腐敗情形,亦因為我領導無方,尚未完全整頓改善。總之,過去一切思想和行為,根本未從人民的利益著想,嚴重的違反了共同綱領。我願意接受處分並賠償因犯上項各款而使人民所受的損失。我保證決不再犯,從今洗清污點,重新做人,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又希望對於我以上的坦白有嚴厲的檢查和無情的批評。
  謹致
  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
  梅佐賢一口氣寫完,真的有點累了,往沙發上一靠,很舒適地吐了一口氣。徐總經理要他從頭念一遍聽聽,研究一下有啥地方需要補充的。梅佐賢念到第五段關於花紗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長那裡,徐總經理拍著擺在牆角落那邊的鋼琴說:
  「這個地方有問題,最近沒有碰到洪科長,不曉得他們公司裡的『三反』情形哪能,要是不對頭,就糟糕了,這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梅佐賢皺起眉頭,說:
  「這確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忽然電話鈴叮叮地響了,接著老王走了進來,對梅佐賢說:
  「梅廠長,您的電話。」
  「我的電話哪能打到這裡來了?」他懷疑地站了起來。
  徐總經理最近既希望有電話來又怕有電話來,外邊有電話來,可以知道市面上的行情;又怕有電話來,報告發生意外。一聽到電話,他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了,對梅佐賢說:
  「你快去聽聽,可能有啥緊急的事體。」
  梅佐賢去接了電話回來,臉色很難看,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他焦慮地報告徐總經理:
  「是工務主任郭鵬打來的。重點試紡成功了,管紗光滑潔白,很少有疵點,斷頭率驟減至二百五十根,經過韓工程師檢驗,認為在品質上夠得上一級紗……」
  「陶阿毛在清花間睡覺了嗎?」
  徐義德同意工會主席余靜重點試紡以後,當天晚上就要梅佐賢找陶阿毛,叫他無論如何設法爭取到清花間監督重點試紡,另一方面又要郭鵬準備好摻雜劣質的花衣。陶阿毛真的爭取到清花間監督試紡了,但是試紡成功了。徐義德就生氣地問。
  「陶阿毛沒睡覺,這次試紡工會監督得很嚴,特別是清花間更加嚴格,有三個工人同時監督,余靜和趙得寶還時不時去看。」
  徐總經理聽到這消息像是受到沉重的打擊,頹然地坐到鋼琴前面的長凳子上,不知道是徐守仁還是吳蘭珍彈了鋼琴沒有把蓋子蓋上,他坐下去左胳臂正好壓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發出一陣雜亂的琴音。他用力把鋼琴蓋上,大聲罵道:
  「是誰彈的琴,也不曉得蓋上!」
  梅佐賢站在客廳當中愣住了,嚇得不敢做聲。
  半晌,徐總經理冷靜下來,焦急地問梅佐賢:
  「韓工程師說啥沒有?」
  「沒有。郭鵬說韓工程師只是講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至於啥原因,暫時還不能肯定。」
  「那還好。」徐總經理慢慢站了起來,背靠著鋼琴,對梅佐賢說:
  「原棉問題是我們最大的漏洞,也是我們最大的弱點。不管工會余靜哪能領導重點試紡,也不管重點試紡成功不成功,我們決不能承認原棉上的問題。這方面一鬆口,那我們很多方面就站不住腳。幸好韓工程師還夠朋友,沒有說出來。郭鵬當然不會說的。勇復基膽小,你去曉之以利害,他也不敢說的。問題就是我剛才講的洪科長,你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到他,要他千萬不要坦白。如果花紗布公司開除他,我可以介紹他到香港新廠去工作。你今天能夠找到他嗎?」
  「能夠。」
  「『三反』期間,找幹部怕不容易吧。」
  「不,我有辦法,我要他家裡人打電話約他。」
  「那好。你把坦白書帶到總管理處去,要他們打好四份送來。等你和洪科長談好,我明天就親自到工商組遞坦白書去。」
  「我現在就去。」梅佐賢收起筆記本和派克鋼筆。
  徐總經理送他到客廳門口,握了握手,說:
  「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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