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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八點鐘,朱延年還在家裡睡得很酣適,福佑藥房的職工大會在童進主持下開始了。工會小組長童進傳達了區裡店員代表大會的報告,葉積善把朱延年請他們喫茶點的情形向大家報告。他繪影繪聲地描述,講得有聲有色。區裡店員代表大會號召全區店員踴躍檢舉不法資本家,而資本家朱延年卻向店員伸出利誘的手。
  當葉積善氣咻咻地講完坐下,有的就用牙齒咬著下嘴唇,有的眼光狠命地望著經理室……
  童進見大家的神情,知道他們心裡有很多話要說。他站了起來,對大家說:
  「我們要根據區裡店員代表大會的決議,踴躍檢舉不法資本家的罪行!我們要站穩立場,和資本家劃清界限,勇敢檢舉……」
  他的話越講越快,聲音也越激昂,手不斷地在空中揮動,好像壓抑不住的感情,語言已經來不及表達了,要用手來幫忙。
  葉積善舉起手來說:
  「我保證寫一封檢舉信!」
  「我也保證寫一封。」
  接著有四五個人都舉起手來,保證的誓言不斷地為熱烈的掌聲打斷。童進看到這樣飽滿的激動的情緒,心裡按捺不住地高興,年青的店員們大多數響應了區裡店員代表大會的號召。但是靠近經理室門口那邊一些人的反應很淡漠,夏亞賓坐在門口那裡,露出半個身子,會場上的人幾乎看不到他。他坐在椅子上,手托著腮巴子,像是一個大哲學家似的在沉思。他發覺童進在注視他,就連忙用手摸摸左邊腮巴子,又摸摸右邊的腮巴子,手沒有放處,又托著腮巴子。他把頭低了下來,望著自己的黑皮鞋出神。緊靠著他坐的夏世富卻蠻不在乎,他直面著童進,顯出有點瞧他不起,彷彿說:別那麼認真,神氣活現做啥。
  童進不注意這些,他所關心的是檢舉信,越多越好,揭發朱延年的五毒罪行越徹底越好。他對這一角落的人問道:
  「怎麼樣?」
  夏亞賓聽到童進的聲音,以為是在問他。他慌忙把眼光從黑皮鞋的尖頭上收回來,怯生生地抬起頭,很不自然地對著童進。怕童進注視他。他就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和參差不齊的高大的樓房。他的心怦怦地跳,對自己說:別人寫不寫檢舉信,沒有意見;自己不能寫,一寫,今後哪能有臉見朱延年?見了朱延年,怎麼好意思講話?無論如何不能寫啊。不寫?童進這裡怎麼交代呢?大家要寫檢舉信,夏業賓為啥不寫呢?夏亞賓不是工會會員,自然可以不寫。不寫,對。不是工會會員,難道連店員也不是嗎?是,是店員,而且是高級職員。高級職員就可以不寫嗎?看樣子,說不過去。那麼,寫。真寫?寫了,朱延年會怎麼樣?福佑會怎麼樣?朱延年一定倒霉,福佑一定關門。夏亞賓呢?夏亞賓失業。這,這當然不能寫;不寫,可是童進的眼光正對著自己哩,真糟糕。
  幸好夏世富開口了,把夏亞賓從左右為難的窘境裡救了出來。他說:
  「怎麼樣?你寫檢舉信好了。」
  夏世富不含糊,乾脆一句話把童進頂了回去。沒待童進言語,葉積善搶著質問道:
  「我們當然會寫,用不著你管。你自己呢?」
  夏世富輕鬆地笑了一聲,隨便答道:
  「也用不著你管。」
  童進憑著他和夏世富比較熟悉的關係,聽他這樣吊兒郎當地答話,怕引起別人的誤會,很嚴肅地說:
  「世富,談正經的事情,不要開玩笑。」
  夏世富不假思考,立即回答:
  「沒開玩笑,是談正經的。」
  葉積善有點火了,大聲地說:
  「你這是啥意思?別人都表示了態度,要寫檢舉信,參加偉大的『五反』鬥爭。你不表示態度,不用別人管,還拒絕別人的幫助,你這是啥態度?」
  「啥態度?」夏世富雙手在胸前交叉地抱起,往木椅背上一靠,下了決心似的說,「不寫。」
  葉積善指著夏世富的鼻尖說:
  「是你講的不寫!」
  「是我講的。」
  葉積善氣呼呼地逼緊一句:
  「夏世富,你不擁護區裡店員代表大會的決議?」
  夏世富瞧葉積善那股急躁的勁,他顯出特別平靜,冷冷地說:
  「我不是代表,也不是工會會員……」下面的話夏世富沒有講出來,但大家也聽懂他的意思。他的態度之所以這樣堅決,不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憑他的經驗,認為共產黨和人民政府辦事,總是一陣風,開頭雷厲風行,好像不得了的樣子,其實頂過去,就風平浪靜。這會發動店員和資本家鬥爭,展開五反運動,轟轟烈烈;將來,一陣風過後,夏世富還是福佑藥房的外勤部部長,仍然要吃福佑的飯,按朱延年的心思辦事。現在抓住朱延年的弱點,狠狠地懲他一傢伙,事後,朱延年那號子人,會輕輕放過你?吃虧的不是別人,是夏世富自己啊。何況童進加入工會以後。朱延年就給夏世富密談過一次,認為童進這種青年跟共產黨的屁股後頭跑是沒有前途的。好好的福佑藥房的會計部主任,為啥要參加工會?福佑藥房根本沒有勞資關係,有事通過學習會解決,參加工會完全沒有必要。童進參加青年團,朱延年認為更是近乎荒唐的行徑。參加這些組織的人沒有別的目的,一定是想依靠組織來對付朱延年的。五反運動展開以後。朱延年更堅持這一點意見。從此,有些事,他就不和童進商量,能夠不告訴童進的事,也盡可能不告訴他。他的一切的事情都委託夏世富辦。他知道,夏世富有培養的前途,凡事他不避諱夏世富。夏世富是朱延年肚裡的一本最完整的賬。那天吃過茶點,朱延年看夏世富態度還不夠堅決,便私自約夏世富談了一次話,希望他努力,將來好正式當他的助手,做福佑藥房的副經理。副經理這三個字在他的腦海裡發出轟轟的巨響,誘惑著他。他現在自以為已經不是福佑藥房的一名僱員,而是福佑藥房的副經理。福佑藥房假定關了門,副經理當然也就不存在了。在他看來,童進他們對「五反」這樣起勁,是年青小伙子憑一股熱情跟著胡叫喚,最後自己要吃虧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回復了葉積善。
  葉積善不吃夏世富這一手,馬上正面反問道:
  「不是工會會員,就不擁護店員代表大會的決議嗎?」
  夏世富依舊不正面答覆,也反問過去:
  「決議也沒說要強迫命令啊!」他冷笑了一聲。
  葉積善再也忍受不住夏世富玩世不恭的態度,他站了起來,圓睜著兩隻眼睛,質問夏世富:
  「誰強迫命令的?你說。」
  大家看他們兩個人一句頂一句,刀來槍往,形勢逐漸緊張起來。夏亞賓說道:
  「有話慢慢講,這是開職工大會,也不是兩個人的辯論會,讓旁人也發表發表意見。」
  夏世富頓時搶上來說:
  「對,應該聽聽大家的意見,不能自己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夏世富暗暗又刺了葉積善一下。葉積善沒理會這些,他坐了下去,說:
  「請大家講好了。」
  夏亞賓剛才虧了夏世富把他救了出來,他歪著身子,深深地換了一口氣。葉積善和夏世富頂撞起來,他一方面擔心他們兩個人把事體鬧大,一方面又滿足於自己因此被擱在一邊,不會被大家注意。他感到童進他們的眼光又在注視著他。他不能再不講話了。他也應該表示表示態度。他仔細在腦筋裡推敲一下用字,慢慢地說:
  「我談點意見,好不好?」
  童進點點頭:「好。」
  「偉大的五反運動我們店員一定要參加的,沒有一個人例外,這是肯定的。
  ……」
  沒等他講完,葉積善對著夏世富鼓起掌來,好像說:你聽見了嗎?童進他們也都鼓掌歡迎他的意見。他接下去說:
  「參加五反運動有很多工作,每一個人不一定一樣,也不一定同一個時間做一件事,有的人先走一步,做的早點;有的人慢走一步,做的遲點。我想,都可以的。凡事,要三思而行,不考慮成熟,就冒裡冒失地幹,恐怕也不大好吧。」他不得罪任何一個人,也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碰他。他常常超然於雙方意見之上,保持自己的第三者的立場。「我這點意見不成熟,不曉得對不對,請大家指教指教。」
  童進知道夏世富最清楚朱延年的底細。他知道要夏世富寫檢舉信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慢慢來。等到夏世富肯檢舉朱延年了,那福佑的問題,朱延年天大的本事也遮蓋不住。爭取夏世富要更多的時間和更大的力量,不能魯莽。並且,今天會上還有好幾個人沒有表示意見,更不能急。孫瀾濤同志說的對,群眾運動的發動,不是那麼容易的,要耐心地啟發,要用事實教育,要樹立榜樣。他等幾個人說了話之後,他就說道:
  「大家再考慮考慮,願意寫的,可以交給我們的工會轉去,也可以直接寄給市增產節約委員會,或者寄給市的首長也可以。暫時不想寫的,參加五反運動其他工作也可以。」
  夏世富聽了心裡很高興,他低低地說:
  「這才像句話。」
  葉積善聽見了,想站起來,被童進發覺,一把將他按在原來的位子上。葉積善不滿地向牆邊的痰盂吐了一口痰。
  童進用右手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不過,我自己是考慮好了,保證明天一定寫一封檢舉信!」
  馬上響起了一片歡迎的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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