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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通銀行經理金懋廉和潘信誠坐在大沙發上,低聲談論目前金融界令人焦慮的情況。柳惠光坐在隔壁一張沙發上,聽他們談的很起勁,伸頭湊過去凝神地諦聽。一會,江菊霞悄悄地從大紅厚地毯上走過來,乾脆坐在金懋廉旁邊,托著腮巴子側耳細聽。她背後牆角落那邊有架落地大鐘。
  馮永祥見大家忽然都聚攏到金懋廉那兒去,他驚奇地大聲問道:
  「懋廉兄,在談啥機密的事體,怕我馮永祥曉得嗎?」
  金懋廉說:
  「有啥機密的事體能夠瞞住阿永?我們在隨便聊天。」
  「那大聲談談,讓我們也聽聽不好嗎?」馮永祥的眼光向客廳裡一掃,徵求大家的意見,「各位同意嗎?」
  徐義德說:「同意。」
  「同意,同意。」這是唐仲笙的聲音,他坐在上面的一張大沙發角上,因為他太矮小,不是他大聲講話,人家幾乎看不見他,還以為他今天沒有來哩。
  大家都同意。
  金懋廉咳了兩聲,打掃一下嗓子,大聲地說道:
  「剛才談起最近銀根還是緊,暗息每元月息九分,屹立不動。各個行莊存款逐日遞減百分之一、二,業務清淡,到現在還沒開始放款。廠商向行莊借的款子,十之八九無力歸還,大部分申請展期,有的甚至到期應該付的利息也拿不出。就拿我們行裡來講,前天一天只收回一筆洋商借款。退票的事情天天發生,而且是越來越多,家家如此,昨天一天的退票,占交換票據總數十分之一以上,金鈔銀元都占原盤,華股下跌,趨勢惡化,現在市面上金鈔黃牛已經逃避一空,你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
  金懋廉說到這裡,想起解放以前投機倒把的黃金時代。一進一出就是多少個億,是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越來越清淡,他不禁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柳惠光以為他是同情工商界,焦慮地問他:
  「是啥原因呢?」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金懋廉的身上,都很關心這個問題,希望他詳細地談一談。金懋廉端起大沙發旁邊的一杯濃咖啡喝了兩口,眉頭一稜,想了一下,說:
  「主要是因為五反運動,客幫呆滯不動,私營工商業形成半癱瘓狀態;商品市場交易萎縮,一般廠商客戶資金呆滯,周轉失靈;『五反』運動展開以後,工商界都連忙提款補稅。所以各行莊存款逐日遞減。」
  馮永祥聽出了神,認為這個問題確實很嚴重,怪不得那些人圍到金懋廉面前聽他講呢,他很關心地問:
  「華股為啥下跌?」
  「華股下跌的原因是因為客戶都想拋出,減價趨降,但是,都沒有成交。」金懋廉說,聲調裡充滿了羨慕,「最近中國銀行可大忙特忙……」
  潘宏福驚奇地「啊」了一聲。
  「最近到中國銀行兌售金鈔的一天比一天多,天不亮就排隊等候了。聽說這兩天的兌換量比過去增加了三四倍。」金懋廉解釋地說。「也是因為銀根緊,要補稅,沒有辦法,只好賣金鈔。」
  馮永祥讚歎地說:
  「銀行界真不愧是工商界的中樞神經,工商界有點風吹草動,我們懋廉兄早就曉得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金懋廉苦笑了一聲,語氣裡流露出一點不滿的情緒,說,「現在中樞神經是人民銀行,我們頂多也不過是神經末梢罷了。我們的黃金時代早過去哪。」他又想起解放前投機倒把的上海市場。
  「人民銀行應該是中樞神經,它是國家銀行啊。」馬慕韓不滿意金懋廉的牢騷,說,「如果私營行莊成為中樞神經,那還算個什麼新民主主義的國家?私營行莊夠得上算是神經末梢,我看已經不錯了哩。」
  金懋廉察覺自己講話滑了邊,最近工商界朋友情緒都很緊張,講話十分小心。他懶得爭辯,連忙收回來,把話題引伸開去:
  「那是的,我們有現在的地位也算不錯哩。我剛才說的,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也不一定對。真正工商界的情況,在座各位其實都比我清楚。我倒願意聽聽各位的高見。」「拿我們捲煙業來講,我同意你的看法。」唐仲笙站起來,走到金懋廉身旁說,「懋廉兄,過去我們捲煙業每月有一百五十億的營業,現在一個月只做三十億營業。全業銀行負債就有四十億。我們東華廠過去每月最高生產量是八千五百箱,現在一月份只生產二千箱,二月份連一千箱也不到,只有九百八十四箱。你說怎麼維持?客幫呆滯不動,香煙銷路差,各廠紛紛停工。最近許多小廠要關門。有一個廠的存貨,照目前的銷路,可以銷一個月。因此,想停工。職工卻不答應,又怕觸犯軍管會的命令。現在各業營業清淡,百貨公司減少收購量,銀行押匯不開放,老債又逼著要還,大家都喊吃不消。現在比較好的,恐怕要算棉紡業和複製業了,是不是?信老。」
  信老沒有回答,望了潘宏福一眼,想叫他說,一想,在座不少前輩,行情也熟,不如聽聽別人的好。他的眼睛轉到徐義德身上,說:
  「這個嗎,最好請教我們的鐵算盤,他的行情熟。」
  「曉得的也不多,信老要我講,我就講一點。」徐義德向潘信誠點點頭,把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拘謹地說,「各行有各行的困難,棉紡業也不好,複製業更差,針織業去年十二月份的營業額超過三百億,二月份連一百億也不到。毛巾被毯業二月份銷量和去年同月相比,毛巾銷量減少百分之四十五,被毯竟減少到百分之五十。你說這個生意哪能做?懋廉兄,我是同意你的意見的。信老,我說的不對,請你指正。」
  「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潘信誠用眼角向馬慕韓斜視了一下。他現在凡是有馬慕韓在的場合說話比過去更加小心,一方面因為後生可畏,馬慕韓看問題確實比一般工商界高明些;另一方面馬慕韓並不把潘信誠放在眼裡,有時候當面頂得潘信誠下不了台;更重要的是馬慕韓經常出席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商委員會的會議,和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接觸的機會比他多。他不能不防他一手,別把潘信誠私下說的話漏給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知道。他稱讚了徐義德以後,有點不放心,加了一句,「最近這方面的詳細情形我很不瞭然。」
  柳惠光聽了金懋廉、唐仲笙的談話,他一直在搖頭,等到徐義德說完,他忍不住唉聲歎氣了,皺起眉頭,嘴裡不斷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哭喪著臉說: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目前我們西藥業雖然還沒有啥,但不久一定會影響到我們西藥業的,一定會影響到利華的。
  這,這,這怎麼得了啊!」
  馬慕韓果然不出潘信誠所料,他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甚至連金懋廉的看法,也需要修正。他等到大家發言差不多了,自己反覆思考,再提出與眾不同的見解,襯托出馬慕韓是高人一等的。他說:
  「德公的看法不全面……」
  潘信誠不等馬慕韓說下去,他連忙插上來,生怕馬慕韓說徐義德捎帶講他幾句。他自己先站穩了要緊。他說:
  「對,看問題要全面的看,要從各方面看,義德的看法是可以多考慮考慮的。」
  馬慕韓等潘信誠說完,接下去講:
  「比方說棉紡業吧,憑良心講,我們的生產是正常的,沒有受到五反運動的影響,花紗布公司不管三反運動進行得哪能厲害,都照顧我們。從這裡看出了一個問題,凡是在國營經濟領導下的工商業,生產經營就有保證。我們棉紡業生產正常,就是因為給花紗布公司加工訂貨,別的行業不是這樣,完全靠自己、靠客幫、靠市場,當然就不同了。目前工商界營業清淡,我看只是暫時的情形,工人農民需要日用品,這一點是肯定的。人民的購買力比過去提高,這一點也是肯定的。我們有貨色,還怕賣不出去嗎?」他轉過來對金懋廉說,「我對你剛才的看法,基本同意,不過還要補充兩點,不曉得對不對?」
  他等候金懋廉表示態度。金懋廉說:
  「別說兩點,三點也很歡迎。我今天沒有準備,只是信口開河,隨便說說。請慕韓兄多多指教。」
  「我認為『三反』也是一個原因,別說國營公司減少收購量,就是許多國家機關因為反貪污、反浪費,買東西也大大減少了。這千把萬人的購買力也是很可觀。」說到這兒,馬慕韓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可是整個客廳的人都聽得很清晰。他說,「關起門來,說句良心話,這些情形也是我們造成的,別的不說,單講提款補稅一項,給國家納稅是工商界天經地義的事吧,如果我們過去按期如數繳納,不拖欠,就不會擱到現在去補稅了。總之,目前有些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樂觀的。」
  潘信誠有意捧馬慕韓一句:
  「慕韓老弟看問題究竟是比較全面。」借此暗中收回「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那一句。
  徐義德不同意,可是理由不多,他就從側面來反駁:
  「不管怎麼樣,目前工商界有困難總是事實,前途雖然可以樂觀,可是這難關過不去,前途也就沒有了。」
  「是呀,是呀,」柳惠光的眉頭越皺越深,兩道眉毛幾乎要變成一道了,憂慮地說,「這實在是困難,這實在是困難。
  怎麼得了呀。」
  「有困難得想辦法,單是悲觀也沒有用。」馬慕韓一棒子打在徐義德和柳惠光兩人的身上。本來馬慕韓並不預備打柳惠光這一下的,他認為柳惠光根本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柳惠光講的話自然也微不足道了。這回是湊巧,柳惠光自己送上門來挨打的。
  「自己沒有困難,不曉得有困難的人的苦處。」徐義德挨了這一棒,並沒有低下頭去。他昂起頭來,望著馬慕韓,冷冷地說,「慕韓兄辦法多,比我們又進步,倒請你指教指教。」
  馮永祥見馬慕韓和徐義德頂了起來,他連忙嘻嘻哈哈地插上來:
  「你們兩位為啥又頂牛了?啊喲,真傷腦筋。聽你們講話,我這個身體吃不消,天天吃人參也來不及補。有話,心平氣和地講,行不行,兩位老兄。」
  潘信誠開口了:
  「工商界有困難,大家想辦法,不要分你呀我的。」
  「此話極是。」這是金懋廉的聲音,他知道信通銀行和工商界脈脈相關,工商界有困難,信通也好不了。
  徐義德經馮永祥這麼一點,倒有點不好意思。他內心深處是不願意得罪馬慕韓的,於是退了一步,自己走下台階,說:
  「那麼,大家想辦法吧。」
  客廳裡立刻靜了下來,面面相覷,每一個人都好像從對方的臉上可以找到什麼奇妙的辦法似的,看了很久,誰也不言語。唐仲笙一直站在金懋廉旁邊,給他背後的壁燈把自己矮小的影子映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只有他一個人低著頭,注意自己的影子在出神地想。
  「怎麼,要大家想辦法,倒反而沒有辦法哪?」江菊霞坐在金懋廉旁邊,望沙發外面移動了一下,使自己身子突出,好像這樣可以引起大家注意聽她的意見。她的嗓音很尖,輕輕地說,「智多星,江郎才盡了嗎?」
  「對,」馮永祥站了起來,說,「請我們仲笙兄發表發表高見。」
  「歡迎,歡迎。」潘宏福不禁鼓了兩下掌。
  「高見不敢當,」唐仲笙走到客廳中間,站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像是發表演講似的,舉起右手來說,「照我看,目前的困難,工商界自己解決不了,正像一九五○年『二·六』轟炸那樣,國民黨反動派用美國飛機炸了上海,工商界也形成了半癱瘓狀態,靠政府才救活了工商界。這次麼,我認為除了政府出來,拉我們工商界一把,沒有別的辦法。」
  徐義德聽完唐仲笙的話,立刻想起了「二·六」轟炸那年滬江紗廠的狼狽不堪的情況:停電斷水,原料缺乏,市場困難,頭寸短少,真是寸步難行。他整天皺著眉頭,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當時他已經下了決心,準備疏散關廠。幸虧政府伸出手來援助:華東紡管局、花紗布公司和工商局給困難廠出了主意,替政府加工訂貨,維持困難廠生產。一件紗花紗布公司配給四百十斤用棉,另外給二百零五個折實單位的工繳費。當時市場「花貴紗賤」,花紗布公司給私營廠代紡一件紗,足足要賠五十九斤花的老本。滬江從自紡改成代紡,給政府加工訂貨,解決了原料缺乏的困難;頭寸短少,人民銀行又給貸了款。經過人民政府這樣大力幫助,滬江才算度過了難關,維持下來。但他認為這是過去的事。情況和現在完全不同。現在政府想撈一票,會幫工商界的忙嗎?當然不會。他搖搖頭說:
  「怕沒那麼容易吧?」
  馬慕韓不贊成徐義德的意見,反問道:
  「你說,政府看我們垮下去嗎?」
  「當然也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望了唐仲笙一眼,說,「現在和『二·六』轟炸不同……」
  唐仲笙也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
  「目前工商界困難情況,我們應該向有關方面反映反映。人民政府只要注意到這個問題,我看,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
  人民政府決不會看我們工商界這樣垮下去的。」
  潘信誠對唐仲笙伸出大拇指來,說:
  「真不愧是智多星,好,好。」
  「只要政府肯幫忙,有人去反映,我也不反對……」徐義德說。
  「誰去反映呢?」江菊霞望望四周坐在沙發上的大老闆們。
  「這倒是個問題,」馮永祥大叫一聲。他一向自命為是人民政府和工商界之間的一個唯一的橋樑,在人民政府工作人員面前他代表工商界;在工商界面前他又常把人民政府首長的話複述一遍,似乎他也可以代表一點人民政府的意見。有時他大言不慚地稱自己是半官方,其實他倒是真正站在民族資產階級立場上說話,否則,就喪失了他的民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地位。最尷尬的是他出席人民政府或者是協商委員會召開的會議,政府首長和工商界代表面對面協商問題,他既不能吹牛代表政府方面某某人說點意見,更不好代表工商界說話,因為真正工商界代表就在會場上啊。這時,他總是沉默不言,但一進會場必須在工商界朋友注意之下設法和政府首長拉拉手打打招呼,然後向會場上所有的工商界朋友點點頭,微微笑一笑。這一方面表示自己和人民政府首長接近,另一方面也暗示告訴人民政府的首長,這些工商界朋友他完全熟悉。他衷心希望這個問題能夠由他向人民政府方面去反映,但又不好自己推薦,就故意誇大這個問題,用大聲講話來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求得有人推他去。他說,「這個問題要很好的反映,不然,又會有人說我們民族資產階級叫囂了。」
  潘信誠識破他的心思,便順水推舟,說:
  「這次非阿永去反映不行。」
  馮永祥走前一步,雙手直搖,笑著說:
  「我不行,我不行。這個問題很大,非信老親自出馬不可。」
  他知道偉大的三反運動在轟轟烈烈展開,老於世故的潘信誠是不肯為別人的事體出頭的。特地有意向他身上推,他不肯去,自然是落到馮永祥的身上了。潘信誠果然不答應,他說:
  「我最近不大出來走動,找政府首長反映這個問題,有點唐突,很不自然,何況各行各業的困難情況我也不熟悉。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關係我們工商界太大了,我看還是阿永去吧。」
  「我爸爸近來身體不好,很少出來開會。今天他本來不想來的,我廠裡也有事。因為他們再三請他來,他才勉強答應。我放下廠裡的事,陪他一道來。」潘宏福給潘信誠解釋,說,「不必客氣了,阿永去吧。」
  唐仲笙怕馮永祥去反映頭寸不夠,不起作用,影響到東華問題不能解決。他不同意馮永祥去反映,可是又不好公開反對。他藉著潘信誠的話搭上去:
  「信老說的對,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信老和阿永都不肯去,我看倒有個最適當的人,各位倒忘記了。」
  徐義德問:
  「誰?」他疑心是不是指自己。
  唐仲笙有意不說:「你們猜猜看。」
  「說吧,急死人哪,這個事體也好開玩笑。」柳惠光忍耐不住了。
  「智多星,乾脆說吧,別猜了。」江菊霞盯著唐仲笙。
  唐仲笙還是慢吞吞地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指著馬慕韓說,「我們的慕韓兄,諸位倒忘記了嗎?他是民建上海臨工會的常務委員,又是協商委員,從民建那方面,可以反映給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出席協商會的時候,又可以在會上正面提出。他不要講自己企業的問題,只是客觀地反映一下工商界各方面的情況,提供政府參考參考,下面的文章政府自然會考慮了。如果說,現在風頭不對,在協商會上正面提出怕別人誤會,那麼,協商會開會休息的辰光,慕韓兄借個機會走到陳市長面前去,各位不要忘記,陳市長是協商會的主席哪;他和陳市長隨便聊聊天,順便就把問題反映上去了。這不是很自然嗎?一點痕跡也不露。」
  潘信誠邊聽邊點頭。
  金懋廉聽他說完,五體投地,佩服不已,大聲歡呼:
  「妙,妙,真是妙啊!」
  柳惠光聽唐仲笙娓娓說來,頭頭是道,聽出了神,發呆發癡一般的望著唐仲笙,一動也不動。金懋廉的歡呼聲驚醒了他。他隨聲附和道:
  「妙!」
  徐義德完全同意:
  「慕韓兄自然最適當不過了,身份也好。」
  潘信誠知道馮永祥心裡一定不同意馬慕韓去,唐仲笙一提到慕韓兩個字,馮永祥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消逝了,別的人卻還沒有察覺。潘信誠也認為馬慕韓去反映比馮永祥適當的多,可是他並不立刻表示,反而把皮球踢給馮永祥,問他:
  「阿永覺得哪能?」
  「當然是慕韓兄去好。」馮永祥的臉上浮著勉強的微笑,聲調裡有點酸溜溜的味道。
  馬慕韓料到眾望所歸,非自己不行了,見信老沒有吭聲,他有意再往潘信誠身上一推:
  「最好還是信老去……」
  江菊霞插上來打斷他的話:
  「不要再推三推四的了,慕韓老兄。」
  馬慕韓強辯道:
  「不是推……」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忽然有人掀起落地的紫色的絲絨簾子,宋其文老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頭闖了進來。他望見沙發上滿滿坐的是人,就站下來,定定神,喘著氣,輕輕理了理鬍鬚說:
  「正好,你們都在。」
  江菊霞說:「吃過晚飯,有幾位先走了,我們隨便聊天。
  你再不來,我們也要散了。」
  柳惠光這幾天一直心驚肉跳。誰的步子走快一點,他就有點怕。他見宋其文跑進來,神色驚慌,預感到有啥不幸的事體發生。他迎上來問:
  「出了啥事體?」
  「出了大事!」
  徐義德問:「是不是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哪?」「那倒不是,」宋其文靠著落地的紫色的絲絨簾子說,「葉乃傳自殺哪。」
  「葉乃傳,誰?」這個人潘信誠不認識。
  坐在沙發上的人伸長脖子,有的歪過頭來,都對著宋其文看。
  「誰,葉乃傳是北京路昌瑞五金號的老闆,」金懋廉一提起這個人就有點氣憤,說:「欠我們行裡五億頭寸,申請展期了三次,連利息也不付。」
  江菊霞欽佩地碰了碰金懋廉的胳臂,低聲對他一個人說:
  「你們銀行裡啥事體都曉得。」
  「哦,昌瑞五金號的葉乃傳啊,懋廉兄一提,我記起來了,」馬慕韓的臉上露出輕視的神情,說,「早幾天報上登的,他派自己的小老婆在新亞酒店長期包房間,勾引幹部,承攬定貨。昌瑞承製人民解放軍一批錨繩,就是白棕繩,表面上是白洋棕,裡面卻是爛麻皮,經不起風吹浪打。人民解放軍解放舟山群島,追擊國民黨殘餘匪幫,有些船隻因為錨繩斷了,延遲了登岸動作。還有一部分船隻遇到狂風,各船一齊下保險錨,結果有九隻錨繩斷了,翻了好幾隻船,犧牲了八十多個解放軍。這件事體就是葉乃傳干的。」
  「我也想起來了,」徐義德說,「早幾天報上是登了這段新聞的,華東紡管局向他家買的各種規範的鋼管,百分之八十九都是假貨,用舊貨充新貨。還有河北省地方國營染織公司在他家買進的一寸半泗汀管五十九尺六寸,規定壓力三百磅,他竟不顧工人生命安全,以舊東洋貨黑鐵管冒充,壓力只有一百二十磅。裝置竣工,準備使用,幸好給工程師發覺停用,差一點要發生事故哪。」
  宋其文點點頭:
  「慕韓老弟和德公說的一點不錯,就是他。早些日子同業裡的人就傳說,葉乃傳對人講:昌瑞的不法行為實在太多了,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按他計算,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坐牢兩百年,所以各機關凡是有關『五反』的案件到昌瑞五金號調查,葉乃傳都承認。那些日子,昌瑞號一案未了,一案又來,稅務局的同志查他的偷漏帳沒走,人民解放軍同志來了,華東紡管局的同志又來了,同時水利部和鐵路局的傳詢電話又紛紛打來,他簡直來不及應付。他對每一個單位的同志都一一承認自己的罪行,他說判徒刑兩百年和三百年根本沒啥區別。」
  「他哪能自殺的?」馮永祥走過來,站在宋其文旁邊問,「其老。」
  「據說他本來打算投黃浦水葬的,後來一想不划算,不如跳樓自殺,當街示眾,企圖說明是人民政府逼他這樣的,也好出一口氣。他在國際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今天下午從十一層樓上跳下來死的。」
  「自殺還要撈回點利潤!」
  馮永祥這句俏皮話沒有引起大家注意。潘信誠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徐義德說:
  「聽說葉乃傳魄力大,投機能力強,對朋友有義氣,同行當中都很佩服他。」
  宋其文惋惜地說:「那是的,提到葉乃傳,五金業哪個不知道他年青有為。」
  「葉乃傳如果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可能是個成功的人物,」金懋廉說,「現在卻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啥個原因?」
  唐仲笙給他做了答覆:
  「那還不簡單嗎?時代變了,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代啊。」
  柳惠光問馬慕韓:
  「葉乃傳的事要不要反映一下?」
  馬慕韓直搖頭,撇一撇嘴,蔑視地說:
  「這種人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資產階級,夠不上新民主主義社會中的民族資產階級,嚴格地講,他應當算是反革命分子。這種事體有啥好反映,丟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臉。」
  柳惠光碰了一鼻子灰,往沙發上一靠,他不再吭聲了。
  馮永祥同意馬慕韓的意見,補充道:
  「像葉乃傳這樣的事,當然不值得重視,不過五反運動沒有下文,倒是叫人放心不下。」
  他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場人們的注意。
  自從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擴大會議為了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決定展開五反運動以來,大家遞了坦白書,就鬆了勁,沒有下文了。最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商委員會聯席會議決定加強領導五反運動,工商界的坦白和檢舉歸上海市人民政府統一處理。這個消息發表出來,工商界人士的神經緊張了起來,認為這一記很結棍。沒兩天,還是沒有下文,又鬆弛下去。五反運動像是一根箭,一會兒拉滿了弦,一會兒又鬆了。箭在弦上,可是不發。工商界人士心上老是有這麼一個疙瘩。
  徐義德憂慮地問馮永祥:
  「阿永,五反運動怎麼沒有動靜?」
  馮永祥有意賣關子: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大家面面相覷。馮永祥掃了大家一眼,打破了沉默,指著唐仲笙說:
  「請我們的智多星發表高見。」
  「對。」潘宏福首先贊成。
  唐仲笙沒有答腔,他的眼光盯著乳白色的屋頂,在考慮他的看法。經大家一再催促,他才說:
  「我看,毛主席和中央一向是關心上海的,五反運動恐怕也和別的地方不同。我聽市面上傳說:重慶是共產主義,武漢是社會主義,北京是新民主主義,上海是資本主義,香港是帝國主義。這傳說仔細想想也有些道理。毛主席和中央對上海從來是寬大的。上海市的政策是比別的地方穩的。五反運動已經在上海工商界展開了,工商界也坦白了,也檢舉了,大概五反運動已經過去了。」
  「你說上海五反運動過去了?我看不像。」潘信誠嘴上雖然這麼說,他心裡可確實希望如唐仲笙所說的,五反運動過去了。他說,「這兩天報上登的北京、天津、武漢五反運動的消息很多,他們那邊展開的那麼鬧猛,上海工商界遞一份坦白書就算過去了?沒有那麼輕便吧?」
  他搖搖頭,加重他的語氣。
  「我看也不像。」馬慕韓同意潘信誠的意見,說,「我也聽到市面上五個主義的傳說,全是一種揣測之詞。這種說法,是不瞭解共產黨的。共產黨的政策只有一個,各地差別哪能會那麼大呢?」
  「這個分析對,」金懋廉點點頭說,「最近市面上謠言多,有些簡直是無稽之談。」
  「我也不過這麼說說,那看法我也不同意。」唐仲笙改口說,「不過,中央對上海和別的地方恐怕多少總有點不同。」「天下的事很難說,」馮永祥再三搖頭思索,說,「最近街上的標語少了,喇叭也不叫了,也許真的過去呢。」
  「過去就好了。」柳惠光用著一種祈求的聲音說,他是寧可認為五反運動已經過去了,一提到「運動」和「鬥爭」等字眼他就有點嚇絲絲的。
  「阿永的說法也有道理。」潘宏福最近根據爸爸的意見,留心市面上的動靜。他也親眼看到標語少了,喇叭不叫了。
  徐總經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過去當然好哪。據我看:共產黨不會放過上海的民族資產階級的。這次五反運動,是共產黨搓麻將,贏滿貫,要搞光我們工商業。共產黨既然是要大大進一筆帳,上海油水這麼肥,你說,他們會不從上海撈一票?」
  「這個話也對,」江菊霞手裡拿著一張幾天前的《解放日報》邊看邊說。那張報上面登了一條新聞:上海民族資產階級破壞人民生活的安定,三年來一貫製造物價漲風。緊接著這條消息,還登了一篇短論: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向人民日常生活的進攻。她指著短論對大家說,「這是黨報的短論,要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向人民日常生活的進攻。德公說的對。從這張報的字裡行間也可以看出來,上海的五反運動沒有過去。」
  「堅決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潘信誠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只是笑了兩聲。
  徐義德卻隱瞞自己的不滿:
  「什麼資產階級猖狂進攻?我們資產階級一無軍隊,二無組織,三無總司令,怎麼進攻呢?」
  「是呀,這道理說不通啊。」江菊霞接過去說,「共產黨這個講,有啥辦法呢?」
  「這個麼,也很難說。」馬慕韓望了徐義德和江菊霞一眼,顯然不同意他們兩人一唱一和,他想起最近報紙揭發的上海工商界許多五毒不法罪行,特別是今天宋其文提到的葉乃傳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哪能否認民族資產階級猖狂進攻呢!徐義德企圖否認的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報紙上早就批判了這種錯誤的論調;沒有軍隊嗎?上海工商界本身就是一支隊伍,在全國來說,這支隊伍還是主力哩;沒有組織嗎?工商界有多種不同性質的組織,上海星二聚餐會就是其中的一個,報上早就有人對這類組織進行批判了;沒有總司令嗎?各級組織都有負責人,全國也有負責人,這一點也無法否認。工商界為了爭奪利潤,在上海市場上興風作浪,各顯神通,猖狂進攻,葉乃傳和朱延年這些人的例子有的是。他最近特別留心報紙上的新聞,看了叫人怵目驚心,鐵一般的五毒不法事實,使人無法抵賴。徐義德這幫人大概看報沒有細心研究,到現在還關起門來說夢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他當著工商界巨頭們的面,不好多講,就暗示地說,「大家做的事體,自家有數。這辰光,談這一套,沒啥好處。」
  潘信誠不同意馬慕韓的說法,但他並不提出異議,只是用眼睛暗暗斜視了他一下。馮永祥自命行情熟,點頭稱是:
  「這辰光,空氣不對。」
  宋其文一邊歎息一邊搖頭說:
  「我看共產黨不僅要撈一票,恐怕還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國旗上那顆星要掉下去了!」
  「我看不會。」馬慕韓一邊思索,一邊搖頭,說,:看苗頭,不像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的樣子。」
  「為啥?」
  「共同綱領序言裡明文規定的:中國人民民主專政是中國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及其他愛國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政權,而以工農聯盟為基礎,以工人階級為領導。其老,你忘記了嗎?」馬慕韓望著宋其文,等他的回答。
  「這一點我哪能會忘記,通過共同綱領的辰光,我還舉過手哩。」
  「這就對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共產黨的事情很難說。」
  「就是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也得開個會修改共同綱領,這是國家大法呀!」
  「人家不開會,你又哪能?」
  馬慕韓給宋其文一問,當時竟回答不上來,心裡想,這倒是的呀,共產黨不開會,工商界又有啥辦法?過了一會,他想起了毛主席在政治協商會議上的講話,又有了根據,說:
  「其老,你忘記毛主席的講話嗎?」
  「毛主席的講話?」宋其文一時摸不著頭腦,奇怪地望著馬慕韓,問,「啥個講話?」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馬慕韓身上。他從容不迫地說:
  「毛主席在政治協商會議上說過,凡是為人民做過好事的人,人民是不會把他忘記的。這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其老忘記了嗎?」
  「這麼重要的話哪能會忘記,不過,」宋其文意味深長地摸一摸鬍鬚,說,「這只是指個別的人,不是指整個民族資產階級。」
  「那麼,其老,」馬慕韓追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回共產黨一定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嗎?」
  宋其文堅持他的意見:
  「慕韓兄,別想的太天真!不信,你看吧!」
  馬慕韓不同意,他向徐義德搬兵:
  「鐵算盤,你說是不是像?」
  馬慕韓回過頭去一看:徐義德的坐位上空空的。他「咦」了一聲,驚異地問道:
  「鐵算盤到啥地方去哪?」
  大家剛才聚精會神地聽宋其文和馬慕韓發表高見,眼光都盯在馬慕韓身上,沒有一個人看見徐義德到啥地方去了。馮永祥說,可能是上廁所去了。他說完了話,立刻到樓上樓下去找,回來兩個肩膀失望地一聳,伸出兩隻手來,皺著眉頭說:
  「啥地方也沒有了,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江菊霞聽馮永祥說話,面孔頓時鐵一般的發青。她馬上從徐義德身上想到葉乃傳,從葉乃傳自殺又想到徐義德和滬江紗廠。她的兩腿發抖,有點站不住的樣子,兩隻手合在一塊,拚命搓來搓去,竭力保持鎮靜。她想立刻就走,去找徐義德,見大家站在那裡不動,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先走,擔心地問;
  「會不會……」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懂得她要說的意思。一層厚厚的烏雲籠罩在人們的心頭,使人透不過氣來。從葉乃傳自殺和徐義德忽然不見,大家都很快地想到自己的廠店,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每一個人的眉頭都不約而同地皺了起來。沒有一個人答她的話。她的眼光對著唐仲笙,希望智多星給她一個否定的答覆。
  果然唐仲笙開口了,可是和她的願望相反:
  「這辰光的事體很難說,誰也不能打包票,也許德公一時想不開……」
  唐仲笙說到這裡,江菊霞不禁失聲大叫:
  「啊!」
  大家都對著她看。她機警地連忙用右手按住胸口,很自然地說:
  「我的胸口痛!」
  潘信誠看出來她為啥「啊」的一聲,不但不點破,並且給她一個台階:
  「身體不好,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順嘴接上去說:
  「好的,好的。」
  她沒和大家打招呼,匆匆忙忙走了。她的高跟皮鞋囊囊的聲音還沒有完全消逝在門外,潘信誠看大家還愣在那裡,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連最活潑的馮永祥也不說話了,他站在宋其文旁邊,一老一少,像段木頭似的。潘信誠提醒大家道:
  「我們也散伙吧,早點回去,也好料理料理,……」
  大家點頭贊成,宋其文抹一抹鬍鬚說:
  「對!」
  大家悶聲不響地散了。
  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了,非常平靜,只聽見牆角落的那架落地大鐘有規律地發出嗒嗒的音響。
                           (第一部完)
                     1954年3月13日初稿,上海。
                     1961年7月26日改稿。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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