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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落日的餘暉映在籃球架子上,像是在那雪白的木板上塗上了一層桔紅的油彩。球場旁邊的那一排柳樹,上面新綠的細細的柳條讓陽光染得發紫了,像少女長長的頭髮一般的在風中飄蕩著。
  彭的一聲,一個籃球打在桔紅的木板上,沒有進籃,迅速地落在黃橙橙的沙地上,旋即又跳起。鐘珮文伸出兩手牢牢地把它接住。他的眼睛向四面望去:球場周圍站滿了人,像是在等待看一場精彩的籃球比賽。日班已經放工,夜班還沒有開車,大家在這個空隙的辰光,常常在這裡站著玩玩談談。可是這時在場子裡打球的人並不多,只有四五個人。鐘珮文的眼光在尋找打球的對手。他瞅見清花間的老師傅鄭興發站在籃邊,立刻把球輕輕扔過去:
  「來,打一個。」
  「不行,骨頭硬哪,打不動。」
  不等到鄭興發搖手拒絕,那個球已到了他的面前。他把身子一閃,球正落在他的腳旁邊。他彎下腰去,拾起來,吃力地扔還鐘珮文,笑了笑,說:
  「還是你們年青小伙子打吧。」
  「不,老年人也應該運動運動……」
  鐘珮文這次沒有把球扔過去,他左手挾著球走到鄭興發面前,不由分說,右手一把拉住鄭興發的胳臂,一同走進場子,把球塞在鄭興發的手裡,勸說道:
  「投個籃試試,不要緊。」
  鄭興發捧著球向四面的人望了望,有點不好意思,想把球放下。鐘珮文抓住他的胳臂,不讓他走。
  場子四周的人從旁助興。
  「鄭師傅就投一個吧。」
  「也不是做新娘子,打球怕啥難為情。」郭彩娣說。
  「投吧。」
  鄭興發很尷尬地站在籃面前,走也走不了,不投也不行,皺皺眉頭,說:
  「好吧,老了還要學吹鼓手!」
  鐘珮文站在他背後,看他像是在清花間做生活那麼認真,先仔細看了看籃,吃力地舉起球來對著籃試了試,然後把球高高地扔上去,沙的一聲,球從籃網中落下來。
  站在場子四周的人歡騰地鼓起掌來。鐘珮文把球撿起來,遞給鄭興發,說:
  「好,再來一個。」
  鄭興發這次捧著球沒有剛才那麼吃力,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態度也比較自然了,站在原來的地方,說:
  「再來一個,就再來一個。」
  鄭興發這一次沒有投進去,怕鐘珮文要他再投,即刻把球撿起來,摔給郭彩娣,用質問的口氣對她說:
  「別光說旁人,你不怕難為情,也來試試。」
  鄭興發站在籃跟前,對她指著籃。他以為她不會來投籃,那麼,話題就會轉到她的身上,自己好溜開了。郭彩娣毫不含糊,兩隻手抱著球,很爽快地走進場子來,說:
  「試就試,怕啥。」
  她不會拍球,像抱著一個娃娃似的抱著球,向籃跟前一步一步慢慢走去。鐘珮文看她越走越近,幾乎要到籃底下了,舉起右手攔住她的去路:
  「行啦。太近了,不好投。」
  「遠了,投不到,再走兩步……」
  鐘珮文的眼光盯著郭彩娣。從郭彩娣的肩膀那邊望過去,在她身後的人群中,發現一張鵝蛋型的紅潤的臉龐,他心裡翻騰著喜悅的浪花,感到自己的面孔有點發燙。他馬上把眼光收回來,不敢望下去,怕給人發覺。他望著郭彩娣,卻又不自覺地覷她身後人群一眼,他打球的興趣更高了。
  郭彩娣快走到籃跟前,把球朝籃裡扔去,沒有投中。鐘珮文跳起在空中接住球,躍向籃邊,右手托住球,輕輕放入籃中。場子四周響起清脆的掌聲,連連叫道,「好球!好球!」
  有人舉起手來,歡呼:
  「再來一個!」
  鐘珮文的臉上浮著微笑,忽然全身有勁道,想把渾身的本事立刻顯露出來,站在籃邊對鄭興發和郭彩娣說:
  「分邊打一會,好不好?」
  鄭興發剛才投進一球,有了興趣,說:
  「我可跑不動,站在籃底下投籃還可以。」
  「這幾個人哪能打法?」郭彩娣數著場子上的人,總共不過五個,搖搖頭說,「不行。」
  鐘珮文眼光向四周巡視了一下,發現趙得寶在看他們打球,他走過去說:
  「我們的工會副主席參加一個……」
  趙得寶直搖手:
  「不行,不行……」
  「為啥?」
  「我不會……」
  「不會,沒關係,主席要起帶頭作用,鍛煉身體啊。」
  「唱歌已經帶頭了,這個頭,我帶不了。」
  「可以,可以。」鐘珮文上去拉他的手。
  趙得寶把手一甩,歉意地說:
  「真的不行,這條胳臂,這輩子別想打籃球了。」「是呀,」鄭興發接過去說,「小鐘,老趙胳臂開過刀,你忘了嗎?」
  「那麼,人不夠……」
  「有的是人,」趙得寶指點著場子四周的人,頓時有四個人自告奮勇地走到場子裡,他說,「差不多了吧?」
  鐘珮文點了點人數,搖搖頭,說:
  「還少一個。哪個來?」
  他的眼光向四面掃過,沒有人站出來,眼光於是停留在趙得寶的身上:
  「再要一個。」
  趙得寶向身旁一看,發現管秀芬就站在他旁邊,立刻說:
  「這裡藏著一個積極分子,小管,你去一個。」
  管秀芬平常很喜歡運動,球場上只要有人打球,十回有九回可以看見她。她剛才看見郭彩娣投籃沒中,就想跑到場子當中來投,不料鐘珮文手快腳快,一眨眼的工夫,投進去了。她過去只知道鐘珮文喜歡打籃球,不曉得他打得這麼好,真有一手哩。她注視著他的靈活的結實的身體,自己的面孔慢慢熱辣辣起來了。最近看到他,她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她並不喜歡他。
  那天晚上在十字路口分手,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像平常一樣的上工下工,以為這件事體永遠過去了。
  第四天中午,吃過中飯,她準備去俱樂部看看報,門房給她送來一封從本市寄來的信。她打開一看,稱呼是:親愛的秀芬……她的臉立刻緋紅,抬頭看到不少姐妹們向俱樂部走來,怕給瞅見,馬上把信塞到白號衣的口袋裡,到廁所去。路上遇到郭彩娣、徐小妹她們,定要拖她一同到俱樂部去,她說要上小間,匆匆跑進了廁所。在廁所裡,連忙掏出那封信,屏住呼吸在看。開頭一看是解釋為啥要這樣稱呼,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的愛慕和自己內心激動的感情。她沒有順著往下看,跳過一行行工整的鋼筆字,到最後那行去找寫信人的名字,下面署著珮文兩個字。她頓時把信又塞到口袋裡去了。等了一歇,好奇地又把信拿出來,看看他究竟寫了啥。第二段是寫那天晚上沒有能送她走一段,表示抱歉,以後有啥事體,希望找他做。他是非常非常願意做的。她看到這裡笑了,自言自語地說:
  「沒看見菩薩就亂叩頭,人家也沒要你送,忽然抱起歉來,禮貌太多了。有事,也不是小孩子,自己會做。」
  他要求她能夠和他做朋友,常常談談心,這是第三段——
  也是最後一段的主要內容。
  她的嘴一撇,把那封信扯碎,扔到馬桶裡去,許久許久心裡平靜不下來。她決定不理他,也不答覆他的信。
  鐘珮文呢,還在癡心等她的答覆,特別盼望得到她親筆的信,給一個肯定的回答。這幾天來,他見了她,老是避著,怕她親口不答應,當面就很難說下去了。但是等她走過,忍不住要看看她。不看見她,他心裡又想能夠在啥地方忽然看見她。他本來可以到車間去找她,但是那裡面的人多,如果她當面給他一個難堪,那卻吃不消。在球場上碰到她,自己不去看她,讓她看看自己不是更好嗎?他望望辰光還早,就提出要分邊打。
  管秀芬站在場子旁邊,以為沒有人注意她,沒想到趙得寶推到她頭上。她不願意去打,也沒有理由推辭。她站在那裡進退兩難,就沒有開口。
  郭彩娣站在場子中線那裡,望著管秀芬,說:
  「來吧,彆扭扭捏捏的。」
  管秀芬剛走出一步,就站住了,她聽見鐘珮文很不自然的聲音:
  「來,我們一邊。」
  管秀芬從鐘珮文的話裡聽出另外的意思,她心裡說:誰和你一邊。
  鄭興發也不同意:
  「會打的在一邊不行,要分分開。」
  「分開就分開,」鐘珮文只要管秀芬參加打球,他並不堅持自己的意見。
  鄭興發向管秀芬招手:
  「來,我們一邊,打鐘珮文他們!」
  她一聽見鐘珮文三個字,臉上就很不自然,躊躇地望了鐘珮文一眼,立刻又羞澀地低下了頭,生怕給人家發現,或是叫鐘珮文看見。
  場子上九個人都在等她。她站在那裡不動。趙得寶伸手過去,把她拉了出來,說:
  「打吧,哪邊都一樣,也不是正式比賽。」
  你推我拉,管秀芬給送到籃底下。
  鐘珮文把球挾在左邊腰際,像個球隊隊長,舉起右手,叫大家站在他面前報數。八個人都來了,頭一個是郭彩娣,只有管秀芬不肯來。鐘珮文遷就她,說:
  「你算最後一個。」
  管秀芬避開他的視線,只顧望著籃球架子。架子後面疏疏朗朗地站著幾個人。她沒言語。
  郭彩娣首先報了「一」,其餘的人跟著報下去。鐘珮文叫單數站出來,大家都隨郭彩娣一同站出來,和鐘珮文一邊,正要分開跳球,管秀芬乘大家不注意,身子閃的一下。走了。鐘珮文見她走了,頓時大聲叫道:
  「小管,小管!」
  鐘珮文沒叫她的辰光,她還是一步步走去,一聽見鐘珮文的聲音,步子馬上加快,一溜煙似的奔向車間去了。
  場子上的人,望著她去的方向,都莫名其妙。
  鐘珮文的左手不知不覺地一鬆,球無精打采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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