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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餐廳裡。一張長的西餐檯子上鋪了雪白的台布,當中放了兩瓶粉紅的和杏黃的菊花,盛開著。十多個人圍著台子坐了下來,朱延年緊坐在徐義德旁邊,馮永祥、梅佐賢坐在徐義德斜對面,今天人到的不齊,馮永祥旁邊還有空位子;江菊霞有意離開徐義德遠遠的,她坐在上面,在主席座位的左邊。今天輪到潘信誠擔任主席。穿著白制服的侍者送上來冷盤之後,潘信誠說:
  「今天調調胃口,吃羅宋大菜,不曉得合不合大家的胃口。」
  馮永祥叉了一塊粗大的紅膩膩的香腸,吃著說:
  「信老辦事總合我們胃口的。」
  「那倒不見得,阿永,」潘信誠笑著說,「不對,還請指教。」
  「確實不錯。」
  「我們今天改變一種方式,」星二聚餐會是委員制,七個委員輪流主持每次聚餐會,每次總是先聚餐,吃吃玩玩,然後談正經。上次聚餐會上有人提出談正經的辰光太嚴肅,不活潑,不如一邊吃一邊談。吃中菜這樣談比較困難,今天改吃西菜,換一個方式試試。潘信誠說,「接受上次建議,邊吃邊談。」
  江菊霞頭一個贊成:
  「好。」
  沒有一個反對的。馮永祥站起來,舉著杯子,說:
  「先乾一杯,醞釀醞釀。」
  這個提議馬上得到大家的擁護。乾了杯以後,馮永祥又開口了:
  「現在該我們的主席——信老發表高見了。」
  潘信誠是通達紡織公司董事長,他今年雖還不到六十,辦紡織廠卻已經有了三十年的經驗。
  上海解放前兩個月,他把自己經營的企業給三個兒子分了:大兒子管棉紡廠和印染廠;二兒子管毛紡廠、麻織廠和絲織廠,他認為這方面是有發展前途的;小兒子管慶豐麵粉廠和永豐碾米廠。他自己呢,坐上飛機,到香港去了。過了幾個月,從兒子的來信中看出共產黨解放上海以後對待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還溫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裡有工商界的代表當委員。特別是《共同綱領》,他在香港讀了又讀,心裡安定了。他覺得不應該在香港當白華,應該回來和幾個兒子一道辦廠。
  十二月,他回到上海,看看上海的市場很活躍,私營工商業還有發展的餘地,物價並不十分穩定,尤其是糧食,這是政府最大的弱點,糧價經常往上跳。穿衣吃飯人生兩件大事,潘信誠是最有興趣的,也認為在這方面最有把握的。他看準了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心裡打算再多掙點錢留給兒孫,便集中頭寸,開始扒進糧食。糧食越漲,他扒的越快也越多,到了舊歷年關,他吃足了三萬擔。他等待新年開紅盤,讓糧價再往上跳一陣,然後在適當時機他才考慮拋出。
  人民政府從徐州、蕪湖運了大批糧食到上海。紅盤開出來了,往回跌,糧商繼續買進;市場上要多少,公家拋多少,而且糧價一直穩穩往下落。糧商餵飽了,糧價還是徐徐往下落。這辰光,糧商吃不消了,只好大瀉。潘信誠手裡的三萬擔不得不忍痛拋出去。他栽了這一個不大不小的觔斗,進一步認識了共產黨真行,連管理市場也有一套,過去任何政府對上海的兩白一星1,從來是沒有辦法的,人民政府也能解決了。他感到過去那種經營作風吃不開了。這件事,除了他三兒子和幾個經手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他也不對任何人提起。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此,他再也不敢隨便向市場上伸手,凡是共產黨人民政府說的話,他知道,一定要照辦,工商界只好擁護。有時他並不完全甘心,就不大表示態度。凡是政府的事問到他,他都說好,城府很深,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講的話,工商界朋友都很尊重。他的幾爿廠由幾個兒子分別掌管的也不錯,他就不大到公司裡去,也很少出來走動,老是待在家裡。不過星二聚餐會,他是每次必到,而且很守時。他和這般工商界朋友談得來,有些年青後輩雖然比較浮誇,往往輕舉妄動,他看不順眼。但來了,和大伙聚聚,聊聊天,可以散散心,聽聽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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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兩白一黑:指米、棉花和煤。

  「阿永,你怎麼『將』我爸爸的『軍』呢?」說這話的是潘信誠的大兒子,潘宏福,通達棉紡廠和通達印染廠的經理。
  他想替爸爸解圍。
  「他總是釘著我,」潘信誠半閉著眼睛,幽默地說,「叫我下不了台,要我好看。」
  馮永祥慌忙站起來,拱拱手,賠禮道:
  「不敢,不敢。」
  潘信誠微微笑了笑。他早就有了準備。因為今天聚餐會輪他主持,他提早一小時來,和馬慕韓他們初步交換過一點意見,心中有了數。他望了馮永祥一眼,不慌不忙地說道:
  「阿永真會想點子,出題目給我做文章。」他想起昨天大兒子宏福給他談的檢驗的事,說,「那麼,先談談棉紡等級檢驗問題吧,大家覺得哪能?」
  「聽說棉紡業最近很關心這個問題,談談也好,」金懋廉說,「我沒有意見。」
  「金融界真是消息靈通,馮永祥說,「棉紡業的事體也清楚。」
  「那當然,銀行裡哪行哪業的事都清楚,尤其是我們的懋廉兄。」柳惠光說。他曾經向金懋廉軋過頭寸,知道金懋廉對西藥業也瞭解。
  「但是比我們永祥兄差的遠。金懋廉一句話還過去,馮永祥不言語了。
  「好。」徐義德插上去說,「最近花司1為了促進棉紗的品質,提出檢驗分等的辦法。別的廠我不曉得,就我們滬江紗廠來說,這個辦法行不通。應該憑商標分等級,商標是我們各廠多年努力的結果,不管是飛馬或者是雙魚,在市場上有多年的信用,這就是等級。憑商標等級最好了。我們要一致反對花司這個檢驗分等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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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花司:指上海花紗布公司。

  江菊霞點頭稱是,碰一碰潘董事長,說:
  「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她伸出細嫩的胳膊向台子上的粉紅的菊花一指,來加重她的語氣,「據公會方面接觸到的廠方來說,這兩天大家都為這件事議論紛紛,除了個別沒表示態度以外,幾乎是全體反對花司的辦法,他們要求棉紡公會出來撐他們的腰,正面向花司表示態度:乾脆不同意。」「不能同意。」潘宏福的通達棉紡廠的機器是新舊參半,產品質量不高,當然怕檢驗。
  「對呀。」這是大家的聲音。
  朱延年立刻想到發往蘇北的那二百磅的酊劑,如果也像棉紗這樣一檢驗,那不是等級問題,而是真假問題,就很嚴重了。他緊張地說:
  「反對檢驗。」
  大家不知道他的話裡包括也反對檢驗藥品。在大家一致反對聲中忽然有人這樣說:
  「這件事體要仔細考慮,不應該簡單地反對。花司這次提出來是為了促進棉紡品質,這一點我們反對不得,一反對,我們就沒有道理了。檢驗分等也不應該一筆抹殺,等級高的工繳高,等級低的工繳低,這也是一個公平合理的辦法。我們辦廠的應該努力提高產品質量。我同意檢驗分等。」
  大家聽了這一番議論,暗暗吃了一驚,視線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是一位三十出頭的青年,坐在大餐檯子的尾端,恰巧和潘董事長面對面,他的父親是上海棉紡界的有名人物,出身於破落地主家庭,從小喜愛錢財,青年的時代就在錢莊裡當學徒。他父親生平相信陰陽先生,遇事求神問卜,曾經有一位相面先生看了他父親的面相之後,說:「從氣色上,不宜讀書做官,但將來地位高於道府,可是無印。名利雙收,一路風光。」這雖是幾句無稽之談,他父親私下卻很高興,拚命鑽研《美國十大富豪傳》,找發財致富的門徑。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父親見紗廠賺錢,就和朋友合作,開辦了興盛紗廠。當時美國為推銷機器,紗廠設備可以分期付款,他們乘此機會添了一萬紗錠。這樣一帆風順,逐漸發展,加上他父親深深懂得若要發,工人頭上刮的剝削妙訣,錙銖必計,千方百計地剝削工人積蓄了不少錢,把朋友的股票吃過來,興盛紗廠就成了他家唯一的大股東。這個廠發展到上海解放前夕,已經是具有十萬紗錠的現代化的紗廠了。上海解放不滿一月,他父親因病過世,這份產業就落在兒子手裡。這青年擔任了興盛紗廠的總經理,但他對於辦紗廠卻是一個十足的外行。他從復旦大學畢業出來還不到兩年,滿腦筋裡儘是些遠大計劃和個人的抱負,束縛在一個十萬紗錠的紗廠裡,他並不滿足。他自己常說:希望在人民政府裡有個一官半職,雖不能名揚天下,也盼望榮宗耀祖,鄉里知名。他最初對辦廠沒有多大興趣,後來經過朋友勸說,告訴他:要想有個一官半職,首先要搞好經濟基礎,辦廠就是自己的政治資本。他這才扭回頭來關心廠裡的生產。他姓馬,叫慕韓,工商界的人叫他小開。
  徐義德仔細研究了馬慕韓的意見,見大家不發言,他笑嘻嘻地望著馬慕韓說:
  「慕韓老弟,我不同意你的意見。」
  「你可以提出你的意見,德公。」馬慕韓嚴肅地望了大家一眼,露出很相信自己見解的神情,說,「大家研究。」
  「棉紗等級檢驗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首先是等級如何劃分?其次是如何檢驗?誰來檢驗?檢驗不對怎麼辦?既然等級檢驗,那我們多年努力結果的商標還要不要?老實講,在座沒有一個外人,我們這些私營廠大半設備不全,管理不善,機構臃腫,出的產品難免高低不一,常常要搭配點次貨,如果選樣選到次貨檢驗,那別的紗就要連帶降級。這個虧我們吃不起,這個本也賠不起。」
  潘宏福支持徐義德的意見:
  「德公的話有道理。」
  「對呀!」幾乎大家都同意徐義德的意見。
  潘董事長老成持重,不大隨便發表意見,他當時沒有表示態度。但大家知道潘宏福的意見就可以代表他的。馬慕韓一邊聽徐義德說一邊搖頭:
  「這樣的話,我們私營廠就應該要增加設備,改善管理,精簡人事,減低成本,提高產品質量。」
  江菊霞說:
  「說的容易,做起來難。真正能做到這樣,恐怕就不是私營廠了,」她學徐義德的口吻叫了一聲:「慕韓老弟。」
  馬慕韓立刻還過來一句:
  「菊霞大姐,」他這一叫,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卻很嚴肅地說下去,「解放以後的工商業家應該和解放以前的工商業家有所不同,我們不應該讓我們的廠永遠停留在落後的地位,要進步。要想做一個新時代的工商業家,我們首先要把廠辦好。」
  徐義德忍耐不住,他又說了:
  「現在不是學習會上談理論,《共同綱領》要是下禮拜才學,那時候唱高調很容易,大家都會。這是實際問題,這是鈔票問題。每個廠都有二三十年歷史,少的也有十年左右的歷史,改善不是很簡單的事,也不是短時間可以辦到的事。共產黨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急了一點。沒有鈔票,賠不起本,進步不起來。」徐義德話裡暗暗指馬慕韓這位小開,不在乎鈔票,當然可以大談進步。
  「你說的不對,德公。」馬慕韓堅持自己的意見,反駁了他一句,「進步也不是可以用錢買的,主要看思想。一個人的行動是由他的思想支配的。思想落後,有鈔票也進步不起來。」
  「不過進步太快了,工商界朋友們追隨不上,也無法高攀。」
  「進步不進步,那是各人自己的事,總不能叫別人不進步,等著奉陪……」
  徐義德聽了這幾句話實在忍受不下去,他的臉變色了,慢慢泛紅了。馮永祥一看情勢不妙,恰巧侍者送來了熱呼呼的牛排,一股香氣撲向人們的鼻子,他端起一杯威士忌來打圓場:
  「啊喲,一談正經就這麼嚴肅,弄得我昏頭昏腦,實在吃不消。」他無產無業,對大家談的檢驗問題沒有興趣,有意扭轉大家的注意力,說,「來,來來,大家先乾一杯。」
  大家舉杯於了。馮永祥用叉子按著牛排,一刀切開,裡面還有一絲絲的血,吃了一口,很嫩,他說:
  「今天的牛排確實不錯,德公,我們兩人再乾一杯。」
  徐義德又乾了一杯。
  從餐廳外邊走進來一個矮矮小小的瘦子,他的腳步很輕,一直走到大菜桌子旁邊,才首先被馮永祥發現,他高聲叫道:
  「仲笙兄今天怎麼遲到了,來,來來,我這兒正好有個空位子,請坐請坐。」
  那瘦子向桌上的人一一含笑點頭,然後坐到馮永祥隔壁的空位上。馮永祥馬上給他斟滿了一杯白蘭地,說:
  「無故遲到,罰酒三杯。」
  「阿永,你饒我一次,我還空著肚子呢,三杯白蘭地下去要醉倒的。」
  「你是智多星,自然有辦法。」
  「實在不行。」
  潘信誠給他解圍:
  「仲笙,那麼,你先喝一杯好了。」
  那瘦子馬上舉起杯來,向大家晃了晃,微笑地說:
  「我奉信老之命,敬各位一杯酒,——先乾為敬。」他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對大家抱歉地彎彎腰,坐下去。
  馮永祥不好再說,但總覺得意有未盡,想出個點子,開他個玩笑。他眼睛一動,知道朱延年不認識他,便站起來說:「延年兄,我還沒有給你介紹呢,這位是唐仲笙先生,」他指著那個矮矮小小的瘦子說,「別看他人生得矮小,可是人小心不小,一肚子詭計,短小精悍,聰明絕頂,有名的智多星。《共同綱領》他可以倒背如流,又是稅法專家。他是東華煙草公司的大老闆,最近市面上風行一時的仙鶴牌香煙,就是他老兄出產的名牌貨。」
  「不敢當,不敢當,」唐仲笙謙虛地說,「我算不了什麼大老闆,尤其是在各位面前,不過在華東有點小股子,都是靠在座各位的提攜。」
  「你不是大老闆?我說錯了嗎?」馮永祥問自己,隔了一會改口道,「你是大老闆中的小老闆,對不對?」
  唐仲笙覺得符合自己在星二聚餐會的身份,微微點頭:
  「這倒差不多。」
  馮永祥按上去補了一句:
  「可是在小老闆中你又是大老闆。」
  「那倒不見得。」唐仲笙搖搖頭。
  「妙句妙句,」潘信誠讚不絕口,對馮永祥說,「你真會講話,越來越聰明活潑了。阿永,來,我跟你乾一杯。」「不敢當,」馮永祥給自己杯子斟滿,對潘信誠舉起,說,「我敬信老一杯。」
  他們兩人乾了杯。馮永祥坐下去,指著朱延年對唐仲笙說:
  「我忘記告訴你了,這位是福佑藥房經理朱延年兄。」
  馮永祥一不開口,餐廳裡頓時就靜下來了,只聽見刀叉碰著磁碟子的音響。唐仲笙吃了一點菜和湯下去,肚子有了底子,想站起敬朱延年一杯酒,頭一次見面,要聯絡聯絡感情。他看到大家低頭在吃菜,有的手裡拿著刀叉在想心思,料想他來以前一定是爭論一個啥問題還沒有解決,給他進來打斷了。他識相地沒有敬朱延年的酒,歪過頭去,低聲問馮永祥,剛才是不是在談啥問題,馮永祥用叉子指著他說:
  「你真不愧是個智多星,啥事體一看就曉得了。」
  馮永祥扼要地把剛才討論棉紗等級檢驗問題給他講了講。
  大家心中在考慮棉紗等級檢驗問題如何解決。徐義德考慮到馬慕韓在上海棉紗界的地位和勢力,不能夠和他決裂,卻又不能同意他的意見,因為滬江紗廠如果檢驗,一定是乙級紗,很難達到甲級。這樣一件紗要差四個單位,一萬件就是四萬個單位,算人民幣有一億多呢。他怕別人與花司妥協,他堅持自己的意見:
  「假如花司一定要棉紗等級檢驗,那我們全部把商標扯掉,看他在市場上怎樣出售?」
  「這是一個好辦法。」朱延年贊成他姐夫的意見,說,「這事對我們的關係太大了,不能答應。」
  潘宏福放大聲音說:「無論如何不能答應……」
  潘信誠怕局面再弄僵不好收場,他打斷了大兒子的話,說:
  「我們心平氣和地研究,大家利害關係是一樣的,要商量一個妥善的辦法對付花司。」
  潘宏福勉強閉住了嘴。
  馬慕韓深知自己的廠設備比較好,出產成品質量高,如果檢驗,可以升級,對興盛紗廠是有利無弊的,而且公開擁護政府措施,更可以落一個進步分子的美名。他針對徐義德的意見,解釋道:
  「檢驗等級劃分不是一個問題,只要產品質量好,也不怕選樣,選哪一件紗都是一樣,重要問題是哪一個部門哪一個人檢驗。花司委託華東紡織管理局試行檢驗,我們棉紡公會指派兩名工程師去參加檢驗和選樣工作,工程師的津貼由我們出,問題不就是解決了嗎?」
  馬慕韓這麼一說,有的人倒動了心,江菊霞也贊成。
  「這個辦法妙,名義上花司檢驗,實際上是我們自己檢驗自己。徐總經理,你不要怕你的紗降級了。」她微笑著望著徐義德,欣賞他整整齊齊的頭髮,烏而發亮,沒有一根白髮。
  「那倒不是為了滬江紗廠一家,我是考慮到我們同行的利益。我不是為個人打算。」
  「徐總經理是從全局考慮的。」朱延年說。
  「誰不是從全局考慮?誰為個人打算?」馬慕韓瞪了朱延年一眼,旋即頂了一句。
  馮永祥插上去說:
  「又來了!大家不要抬槓了,請我們的信老做結論。」
  潘董事長聽他們的意見,看當時的趨勢,他早有了一個腹稿,經馮永祥一邀請,就毫不推辭,站起來說:
  「慕韓、義德的意見都有理由,大家的希望我也瞭解,但都沒有照顧到我們棉紗界各方面的情況,也就是沒有照顧到各廠的具體情況。這麼複雜的一個問題,確實很難得出一個統一的意見,給花司交涉也就不可能希望有一個統一的規定。我們給花司交涉起來,要有統一的口徑,不然自己亂了步伐,談判是不會成功的。是不是這樣:一般的照商標,個別紗好的廠照等級,請大家考慮考慮。」
  大家冷靜地考慮了一下,都不斷地說這個辦法好。潘宏福也認為爸爸的意見確是高明,既照顧了通達廠,又照顧了大家,不像自己的意見那麼偏。只是馬慕韓沒有表示贊成,他本來想在政府面前表現一番,擁護花司的措施來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遭到以徐義德為首的反對,他也不好再堅持,那樣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孤立。潘信誠提出個別紗好的廠照等級,這句話就是照顧他的。他也滿意。這樣政府可以看出畢竟馬慕韓是和一般資本家不同的。所以,他沒有表示反對,但提出棉紡公會仍舊應該指派兩個工程師去參加等級檢驗和選樣工作。潘信誠問大家:
  「你們覺得哪能?」
  他的眼光卻落到徐義德的身上,徵求他的意見。徐義德明朗地表示了態度:
  「這個,我同意。」潘信誠望了大家一眼:
  「大家同意,那就是江菊霞小姐的事了。」
  江菊霞說:「這點小事交給我就得了,我到公會去一趟,不勞各位操心……」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個侍者輕輕地走到潘董事長旁邊,對著他咬耳朵。潘信誠立即放下手裡的刀叉,站起來說:
  「北京來長途電話,我去接一接就來。」
  唐仲笙從西裝口袋裡掏出兩包二十支裝的仙鶴牌香煙,向上面江菊霞那邊扔了一包,自己打開另外一包,抽出來敬他座位左右的人,剛才沒有機會敬朱延年的酒,現在首先敬他一支仙鶴牌,一邊說:
  「這是小號的出品,請各位賞光嘗嘗,多多指教指教。」
  朱延年吸了一口,他還沒有辨別出這個煙的味道,就連忙讚揚道:
  「這個煙真不錯,他不講仙鶴牌,我還以為是白錫包呢。」「過獎過獎。」唐仲笙謙虛地說,「不過小號存了點葉子,這裡面倒是摻了點英國葉子。延年兄是老槍,一抽果然就曉得了。」
  經他一宣傳,朱延年又抽了一口,才真正辨別出有這麼一點點英國煙味道。他望見馬慕韓坐在長檯子尾端,講話不方便,沒機會談朱暮堂的事,走過去又有點兒唐突,只好坐在那兒又抽了一口煙。
  徐義德勉強抽了一口就放下來了,覺得這煙味道太刺激,一點不醇,比他抽的三五牌差遠了。他從剛才的爭論看出聚餐會的重要,顯得棉紡公會反而軟弱無力,在公會裡有些問題不能集中商談,也不方便公開研究。他自己在公會裡沒有一個適當的實際位置。他趁潘信誠去聽長途電話的空隙,藉機會提出他的意見來:
  「今天討論很好,我們棉紡界就需要有這麼一個能夠大膽說話的地方。不過,有些事聚餐會不能出面,要通過棉紡公會才能解決問題。我個人有一個看法,不曉得對不對,說出來,請諸位指教。目前公會領導方面不強,同業中比較能幹的人要『脫產』來干公會,要像紡織工會那樣。我們棉紡公會各部要由老闆來擔任,這樣陣容強大,辦起事來就順手了。」
  江菊霞首先附和:
  「我也有這個意見,在公會辦事總覺得彆扭,許多執行委員經常不去,公會下面的幾個委員會有名無實,有的委員會老闆們掛了名也不掌握,像公營代表一樣,根本不大來。做實際工作的人就感到有力無處用。」
  「是的,」馮永祥右手拿了一隻油炸子雞的腿,邊吃邊說,「公會不加強不行,解放以後辦事體都要靠組織,組織搞不好,事體很難辦。棉紡界在上海本來是很有地位的,目前的情形,有八個字可以形容,叫做:勢力雄厚,陣容不齊。慕韓兄以為如何?」
  他用雞腿指著大餐檯子尾端的馬慕韓。馬慕韓喝了一口可口可樂,思索地說:
  「力量是有點分散,組織起來確實才有力量。健全了組織,還得加強學習,加強領導。我們在共產黨領導之下辦廠,就得學共產黨的那一套,要跟共產黨走。」
  他說完了,暗暗看了徐義德一眼,那意思是說:凡事要提高一步看,用舊眼光來辦廠,現在是吃不開了。
  徐義德懂得他眼光的意思,他說:
  「那當然了。在共產黨領導下,不跟共產黨走怎麼成。我們聚餐會每兩個禮拜學一次《共同綱領》,就是為了學習共產黨政策,跟共產黨走啊。不過,我們工商界也有我們工商界的立場,對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他心裡想,馬慕韓這青年究竟是學生子出身,想法太單純了。他本人不是辦廠起家的,對於辦廠的苦心經營不瞭解,沒有嘗過酸甜苦辣,就不知道這個滋味。他說,「我們是民族資產階級,總歸是民族資產階級。公會要為我們私營廠服務。要把棉紡公會變成『私營紡管局』,我們就有力量了。」
  「私營紡管局,妙,妙,真妙!」潘信誠不在,潘宏福活躍起來了,指手劃腳地讚不絕口。
  「這個局長誰當呢?德公。」馮永祥很有興趣地問。
  「我看最好是現在北京開會的史步雲,或者,我們的潘董事長也可以。」江菊霞搶著替徐義德回答。
  「爸爸要當局長?」潘宏福心裡按捺不住高興,笑了,又怕給人識破,矜持地忍著,半笑不笑。
  馬慕韓冷笑了一聲,諷刺地說:「那我們有兩個紡管局,也有兩個局長了。」
  「那辰光,我們菊霞小姐是私營紡管局的辦公室主任。」馮永祥說。
  江菊霞斜視了馮永祥一眼說:
  「阿永,你又吃豆腐了。」
  「你放心,」馮永祥說,「局長還沒有發表,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暫時當不上。」
  在座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了。潘宏福對江菊霞叫了一聲「江主任」,見爸爸回來了,就沒有說下去。
  潘信誠匆匆從外邊走進來,也不坐下來歇一歇,就急著說:
  「剛才是史步雲來的長途電話,他在北京出席全紡會議,聽到政府要穩定紗布價格,決定統一收購紗布,他曉得今天是我們聚會的日子,就打長途電話來徵求我們的意見,他好代表棉紡界在北京表示態度。各位的意見覺得怎麼樣?他今天等我的長途電話。」
  這消息一宣佈,剛才輕鬆愉快的談笑,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餐廳裡靜悄悄的,窗外傳來秋風吹落樹葉的沙沙聲。
  徐義德的心情像是被吹落的樹葉,感到有點失望。政府統一收購棉紗,自由市場沒法活動,滬江紗廠系統的棉紗無法自由買賣,即使駐廠員方宇送來更好的關於稅收的消息,也不可能一次獲得很多的利潤。一般利潤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照他的意思應該反對統一收購,但是商不能同官鬥,要是上海花司意見,還可以鑽鑽空子:依靠工商聯,團結工商局,爭取紡管局,打擊花紗布公司。如果不行,還可以上告中央。但這是中央的意見,就有點棘手了。
  很久沒有一個人嘖聲。徐義德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那盤沒吃完的油炸子雞。本來今天的雞很嫩,味道也不錯,他現在好像突然倒了胃口,吃不下去了。
  潘信誠見大家不言語,就對徐義德說:
  「我們的鐵算盤,你倒算算看,我們對統一收購應該表示一個什麼態度?」
  徐義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
  「鐵算盤,電算盤,千算萬算,經不起老天爺一算。」
  馮永祥看徐義德那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氣,鼓勵他道:
  「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上海棉紡界總應該有個決策。德公,你先提個意見,大家商量商量。」
  徐義德用他肥肥的手指在敲自己的太陽穴,想了一陣,慢慢地說:
  「中央決定統一收購,我看,我們地方上沒法反對。凡是共產黨提出來協商討論的問題,十有九是一定要辦的。他們做法比國民黨高明,事先打通我們思想,要我們答應做,還要我們服帖。這就很厲害。我看,我們索性主動提出統配統銷的意見。現在各廠原料供應不足,資金周轉又困難,市場銷路受限制,不如把『包袱』丟給政府,向政府要原料,向人民銀行要資金。銷路給了政府,我們自己只問經營管理。政府口口聲聲要私營企業發展,我們不怕政府不照顧,看政府怎麼辦好了。我們打這個算盤,你們以為怎麼樣?」
  朱延年聽了徐義德這一番道理,衷心佩服徐義德。他的眼光對著徐義德,露出仰慕的神情。本來他想接著給徐義德幫腔,因為剛才馬慕韓瞪了他一眼,他不好再說,只好暗中表示完全同意。
  梅佐賢在聽這些大老闆高談闊論,自己保持著沉默,一直沒做聲。聽徐義德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他伸過頭去,討好地小聲地對徐義德說:
  「這子雞不錯,你餓了吧,快吃一點,別冷了。」他巴結地送過去裝胡椒粉的小玻璃瓶子,又加了一句,「這個要吧?」
  徐義德搖搖頭,他無心吃子雞。
  江菊霞也佩服徐義德的見解:
  「德公的意見對,真不愧是我們的鐵算盤。」
  「這個辦法妙!」智多星唐仲笙也舉手贊成。
  馬慕韓這次和徐義德的意見一致:
  「我也同意德公的做法。政府既然決定了,我們就樂得漂亮點。利潤多少隨政府給,看政府給多少。只要政府拿得出,我們就收得進。」
  「對,辦事要漂亮。」這是馮永祥的聲音。
  潘信誠看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他默默計算星二聚餐會能夠控制同業的錠子的數字,差不多有七十萬左右,史步雲代表上海棉紡界在北京全紡會議上答應下來,回上海不會出啥大問題。他問大家還有意見沒有,大家說沒有,他就說道:
  「那我們主動接受統一購銷的辦法,要史步雲代表我們在北京表示態度:拍板。」
  「好。」大家異口同聲說。
  徐義德補充道:
  「我們在統一購銷上讓了步。在工繳上要採取攻勢。告訴步雲兄,他在會上可以談一談私營企業暫行條例上所規定的官利八厘問題。這樣可以襯托出我們棉紡業的當前利潤太小,要求解決工繳的計算公式,爭取我們在工繳問題上的勝利。」
  「這一點很重要,我想大家一定同意。」潘信誠的眼光徵求每一個人的意見,沒有一個人有異議的。他把侍者叫了進來,很興奮地說:「你給我掛北京史步雲的長途電話,加急,我有要緊的事給他談。」
  「是。」侍者應了一聲,就連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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