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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徐總經理一走進朱瑞芳的臥房,馬上給她拉到靠窗戶的紅木小圓桌面前,兩人肩並肩地坐在紅木靠背椅上。她放低了嗓子,呼吸很急促,小聲地說:
  「不好了,鄉下出了亂子!……」
  「啥亂子?看你這樣大驚小怪的!」他十分沉著,感到今天瑞芳的神色有點異乎尋常。
  「這個亂子可不小——暮堂給抓進去了!」
  「啊!暮堂他……」他也忍不住吃了一驚,早幾天就聽到一些兒風聲,說鄉下在鬧土地改革,報上可沒消息,和鄉下也很少來往,沒料到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體。他懷疑地問,「是不是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欺負農民?傷害了人?」
  「你這話說到啥地方去了,義德,我哥哥自從解放以後,可老實啦,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蹲在家裡,啥事體也不出頭露面,也從來不打人不罵人,怎麼會傷害人呢?」
  「為啥抓進去?」
  她把今天上午鄉下來人說的情形,詳詳細細給他複述了一遍,不斷搖頭,歎息地說:
  「世道變了。共產黨是個笑面虎,進上海的時候,說什麼一切照舊,連國民黨的人員也包下來;現在可好,共產了,把地給分了,連地契也燒了!」
  「土地改革是共產黨的政策,這個倒是早就說過的。」
  「你別胳臂朝外——幫共產黨說話,我就沒聽說過。我聽人家說,共產黨來了,要共產共妻,現在算是靈驗了,共地主的產了。……」
  「共產黨早就頒布了土地法,對江南一帶還算是客氣的,不然早就動手了。」
  「還算客氣的,你說的倒好聽。鄉下鬧翻了天:湯富海那些泥腿子在台上指手劃腳,把朱家的祖宗八代都給罵遍了,成了個啥世界?在萬人大會上,共產黨盡聽泥腿子的話,哪裡有暮堂說話的地方?可憐我哥哥辛苦了一輩子,才積聚下這些田地,一下子都叫泥腿子給分了,連牛呀傢具啥的也不剩下,這啥地方有個王法?」
  「你說話小聲點,隔牆有耳!」
  「我就不怕,共產黨就是有三頭六臂,道理總要講的。沒有王法,天下就大亂了!」
  「共產黨信什麼王法,人民政府自己立法,共產黨說的算。」
  「那我們就沒有講話的地方了嗎?」她望著臥房裡那一套紅木傢具,紅木的大玻璃衣櫥斜對面是一張特製的新式的雙人紅木床,給一床天藍色的緞子蓋罩蓋著,上面繡的是飛天。床頭兩邊的紅木小立櫃上各有一盞台燈,是紅木雕花的;靠窗戶的那個梳妝台也是紅木的。這一套紅木傢具是朱暮堂特地定做,給朱瑞芳陪嫁的。她看到這些傢具,就好像看到朱暮堂一樣,傷心地說,「暮堂就這樣讓他們抓去嗎?……」
  「共產黨要抓,那有啥辦法?」
  「那我哥哥就這樣完了嗎?」
  「這個……」他沒有說下去。
  她意識到會有不好的結果,忍不住幽幽地哭泣起來了,邊哭邊說:
  「義德,你要想法子搭救搭救我哥哥……」
  他從朱暮堂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共產黨今天這樣對付地主,明天可以同樣對付資本家。本來,瑞芳臥房裡這一套紅木傢具,二十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原來的色澤,紅潤而又發亮,非常牢固,彷彿用一輩子也不會變樣,現在使他感到不知道在啥辰光這些傢具連同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就不再屬於徐義德的了。他好像看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席捲無錫鄉下的遼闊的原野,越過滬寧線,正向上海郊區衝擊,動搖了他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
  她哭了一陣,見他坐在紅木靠背椅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啥,嗔怒地問道:
  「我哥哥的事,你一點也不動心嗎?」
  「誰說的?」
  「那我要你想法子,為啥不吭氣?」
  「這……這……」他恍然想起她剛才的話,說,「我正在想哩。」
  「你想出啥好法子來了嗎?」
  「好法子,不是一下子能夠想出來的。」
  她把眼睛一瞪:
  「你究竟想了沒有?」
  「當然想啦,」他現在真的在想,等了一會兒,說,「區委統戰部楊健部長這個人很和氣,我們工商界有啥事體找到他,只要符合黨和政府的政策,他倒是肯幫忙的,不曉得這件事體怎樣。」
  「那一定也肯幫忙,你快去找他吧!」
  「這事情不好隨便找,要好好想一想,」他覺得突然去找楊部長有點冒失,萬一不肯,不但碰個大釘子,說不定講徐義德包庇地主,可吃不消啊!他說,「區裡頭寸怕不夠……」
  「找市裡?」
  「上海市委方面,人頭不熟……」
  「那就不找吧,讓我哥哥死在牢裡好了。」
  「不,不,一定要想辦法,我,我正在動腦筋哩,」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敲了敲右邊的太陽穴,辯解地說,「我並不是不想法子,我是想找一個妥當可靠的法子,否則不起作用,也是白費心機。我想,這事發生在無錫,一定要在無錫托人情才好,……」
  「你是想推到我娘家身上嗎?無錫除了我們朱家以外,儘是些窮親戚窮朋友,共產黨來的那幫子新人,誰也不認識。」
  「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
  她臉上露出了笑意:
  「誰?」
  「有位馬慕韓,是上海工商界的紅人,同無錫黨政方面的首長很熟,今天晚上有個聚餐會,可以碰到他……」「那就找他吧。」她感到哥哥有救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那你快去吧!」
  他看看窗外的太陽老高,玻璃窗戶上反射的陽光把屋子裡的紅木傢具照得亮堂堂的,閃閃發光。他說:
  「還沒到辰光。」
  朱暮堂有救了,她想到嫂子和侄子:
  「鄉下這樣亂法,嫂子他們老是蹲在鄉下也不是個辦法,你看,要不要把嫂子和侄子他們接到上海來住?」
  「接到上海來住?」他愣了一下。
  「唔。」
  「上海……也是共產黨的天下,……」
  「城裡究竟比鄉下好些。」
  「這個……共產黨的事……很難說……」
  「我曉得你怕,不敢讓嫂子和侄子他們來!」
  「你讓他們來好了,讓他們住我家裡,看我怕不怕!」「真的嗎?」她沒想到他這樣乾脆,主動要嫂子侄子來住。
  「當然真的。」
  「那我馬上就寫信給他們,要他們接到信就來……」
  她站了起來,準備去寫信。他穩穩坐在那兒不動,說:
  「朱暮堂在獄中,要不要有人照料照料?」
  「有蘇沛霖他們。」
  「你剛才不是說朱家那些傭人佃戶都變了心嗎?他們肯照料朱暮堂?」
  「你說的倒也有理,那就讓他們暫時在鄉下住著吧。」
  「我倒希望他們能來我這裡住下,」他心裡想:現在鄉下鬧亂子可以住到城裡,將來城裡鬧亂子,住到啥地方去呢?早想辦法,還來的及,不如搬到香港去住,省得擔這份心事!把廠搬走,沒有這個可能;全家走,也容易引起共產黨注意;他一個人走,把三個老婆都撂下?捨不得。馬上申請出境,也不是一天能夠辦到。縱或一時離不開,香港總是一個退路。最近徐義信沒有信來,叫他放心不下。守仁也沒消息,更是不像話,這孩子一定白相野了,把娘老子放到腦殼背後了。他得安頓安頓,寫封信給弟弟,要他好好經營,管教管教這個小畜生,萬一上海風聲緊了,他想法去香港,也有個立足之地。他同情地說,「他們在鄉下的日子也不好過。」
  「是呀,我想去一趟,看看他們。」
  「你自己去?」
  「唔。」
  他想了一想,轉彎抹角地說:
  「你能去一趟,親自看看他們,當然很好,就是這個時機不好。暮堂給抓到牢裡,誰曉得有啥別的原因,法院在審理這個案件,一定要調查有關的人,你自己找上門去,萬一牽連到你身上,連累我們徐家,那可不好!」
  「我不去看看,放心不下。」
  「你說的對,連我也想去看看他們,可是,辰光不對頭,不去吧,又不放心,真是左右為難……」他皺起眉頭,在想香港的新廠,怎樣可以快點發展起來。
  她見他為難的神情,說:
  「你別發愁,這樣好了,我不去,你看,叫老王去一趟哪能?」
  「叫老王去,唔,這也是個辦法。」他不好再不同意,但也不完全同意,掉轉話題說,「不過,他去哩,作用不大,看看他們是可以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把暮堂弄出來。」
  「你說的對,天色不好了,太陽都下去了,你快去找馬慕韓去吧。」
  「好的,我去換身衣服。」
  「我叫老王準備準備。」
  他走出臥房的門,又回過頭來,不放心地說:
  「他走以前,讓我交代他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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