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21


  朱延年回到家裡的態度和在福佑藥房時完全兩樣,垂頭喪氣地坐在臥房的單人沙發裡,擺著一副長馬臉,沒有一絲笑容,像是窮困潦倒得再也扶持不起來的樣子。劉蕙蕙在灶披間洗完了鍋碗,一路上哼哼唱唱走進臥房裡來,笑嘻嘻地問:
  「吃晚飯沒有?」
  朱延年沒有答腔。
  「是不是沒吃?要不要做點吃?」
  朱延年冷冷地說:
  「不吃。」
  「明天米沒有了,房東今天又來催過房錢,說是再不付,就要請我們搬家……」
  她還沒有訴說完,就叫朱延年堵住了:
  「嚕哩嚕嗦,煩煞了,一天到晚這張嘴就沒有停過,啥辰光才能讓我清清靜靜過一天?」
  她有點不滿:
  「咦,你整天在外邊游來游去,這個家我在給你背:揭不動鍋蓋,我到外邊去求人借錢;房東要房錢,又釘著我,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後頭催。現在告訴你,你不領情,反而說我嚕哩嚕嗦煩煞了,你倒清閒。好,明天我出去,你待在家裡一天試試看。」
  「你出去就出去,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別嚇唬我。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她說的話朱延年無動於衷。過去,他們經常頂嘴,甚至於大吵起來,最後總是他讓步,因為在經濟上有些地方他要依靠她。目前她的經濟能力已經是油盡燈干,沒啥苗頭,而他卻有了轉機,漸漸感到她對他只是一種負擔了。他跨進家裡的門檻以前,早打定主意設法和她離婚,提不出啥理由來,就有意挑動她的感情。她不瞭解他最近活動復業的情況,還是憑過去的經驗來看他,所以她的態度很強硬,料到他最後總會出來收篷的。她說:
  「我早就不想待在你家了,進了朱家的門,就沒有過一天舒服的日子,把我四千塊的獎金騙去,就翻臉不認人了,總是看你的顏色。我何苦一定要跟著你受這個罪……」她一提起這些事就傷心,她有些話咽在嗓子裡激動得說不出來。
  朱延年輕蔑地嘖嘖兩聲,接著說:
  「又提這些事了,說過何止一千遍,也不怕倒胃口。我和你結婚就倒了窮霉,沒有走過一天的好運。」
  她忍不住插上去說:
  「喲,別昧著良心說話。不虧我四千塊錢,憑你這樣,就開起福佑藥房;你投機倒把,還怪人連累你沒交好運哩。想想看:汽車是誰坐的?老闆是誰當的?你不好好做生意,怪誰!」
  「我誰也不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討了你這樣一位好老婆。」
  「我有啥不好?」她走到他的面前,挺著胸脯好像要和誰比比的樣子,「現在沒有錢了,窮了,自然不好了。當初是誰追求我的?說我聰明大方,又會唱歌,是啥才女。我劉蕙蕙還是劉蕙蕙,現在卻變得不好了。」
  「啥不好,好極了。」他冷笑一聲,不屑去看她一眼,彷彿沒有看見似的,「我追求你?追求你的人多的很哩。」
  她聽到這句話很得意:
  「那當然啦。」
  他聽她那得意的口吻,馬上澆下一盆冷水:
  「就是沒有人敢要你,算我倒了霉,瞎了眼睛,看上了你。」
  「我也是沒有睜眼睛,碰上你這個騙子。」
  「我是騙子?」他仍然很冷靜,毫不激動,慢條斯理地說,「很好很好,是你講的,別賴。那你為啥要上騙子的當?為啥要愛一個騙子呢?現在不必再受騙了。」
  她氣沖沖地說:
  「我當然不再受騙了。我想透了:和你在一道整天挨饑受餓,看別人的臉色,聽別人的閒言閒語,還要受你的腳板氣,我貪圖啥?」
  說到這裡,她的眼角上忍不住流下了兩滴淚。他狠狠地又逼緊一句:
  「我也沒有用絆腳索把你絆住……」
  她想起今後這樣困難的日子怎樣熬法,娘家帶來一點錢貼光了,借債的門路絕了,能夠典當的物事也很少了,轉眼到了秋涼的時候,日子更難打發,於是下了決心:
  「那我走。」
  說了這句話,她看他的臉色。他坐在沙發裡穩穩不動,電燈光射在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刻,涼冰冰地說:
  「不送,不送。」
  「好,我走。」
  她真的拔起腿來就走,橐橐地跨出門去。她暗暗回過頭來覷了他一眼,料想他會走過來拉住她,這樣可以挽回僵局。但是他的屁股連動也沒動,安然躺在沙發裡。她抹不過臉來,逕自下樓去了。鼓著勁走到後門,她忍不住站了下來,反問自己:「真的這樣走了嗎?」她懷念起初婚的生活,那時候朱延年的生意做得不錯,她自己手頭也寬裕,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度了一段甜蜜的生活。現在朱延年正是倒霉透頂的辰光,忽然離開,丟下他一個人也說不過去,何況他有個姐姐,還有那位上海工商界有名人物的姐夫,不會忍心看著他這樣潦倒下去。她的心軟了,未來美好生活的遠景在她眼前閃耀著。她掉轉身,回到樓上,看到朱延年仍舊是安穩地坐在沙發上,一股怒氣從她心頭衝起,想留下的念頭淡薄下去,但也不甘心就走,卻又不好改口,她氣呼呼地說:
  「要走,沒這麼容易,寫下筆據。」
  朱延年用眼角掃了她一下:
  「好嗎,你愛寫啥就寫啥……」
  劉蕙蕙賭氣拿起紙筆來就寫了離婚字據,並且在上面簽了名,然後扔給朱延年,鼓著勇氣說:
  「你簽字吧。」
  朱延年真的在上面簽了字,而且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裡去了。她一看事態嚴重,情勢發展不是如她所預料的,過去想把字據搶回來,朱延年哪裡會給她,搶了兩次搶不到,便哇的一聲倒在沙發裡埋頭放聲大哭了。
  朱延年看也不看她一眼,輕輕地走到樓下的客堂間去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