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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阿毛手裡拎著兩包東西,臉上浮著微笑,輕鬆地跨進張學海的草棚棚的大門。張學海從裡面迎了上來,親熱地拉著他的手,高興地說道:
  「你說話真算數,說要到我家來白相,今天真的就來了。」
  「說話當然要算數,人的信用很重要。一個人不講信用,人家就看不起他。」陶阿毛一本正經地說,裝出像是一位素講信用的人物。其實他心中另有計謀。那天陪同湯阿英到細紗間去上工,他以為是天生的巧妙機遇,不露痕跡地和她聊天,認為談的還不錯,便自然而然地把傘送過去,顯出他對湯阿英的真誠的關懷,沒料到湯阿英不吃這一套,堅決把傘退回來,給他碰了一個軟釘子,使他陷入狼狽的境地。但他並不因此喪心悔意。他曉得湯阿英是位不大好接近的人物。她在工人群眾中威信高,雖然平時不大愛講話,但講出話來卻是一句頂一句,工人們都聽的進,特別是細紗間的工人碰到啥事體,都願意看看湯阿英的態度。陶阿毛覺得在湯阿英身上下些功夫不僅僅是十分值得的,而且非常必要的。湯阿英的釘子雖軟,但不能一碰再碰。直路走不通,得走彎路,繞個道。他想起了張學海,整天和張學海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正是給他活動的絕妙機會。張學海不單容易接近,而且為人忠厚,待人誠摯,通過他進一步接近湯阿英就不太困難了。他第二天一進保全部就和張學海特別親近,一歇問張學海今天忙不忙,一歇又問張學海手裡的生活難不難做,要不要幫點忙。張學海每天都把規定的生活做完,不做完決不肯下工,因為張學海做生活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總是在預計的時間做完。他私心感謝陶阿毛的熱情關懷,但不需要陶阿毛的幫助。陶阿毛並不就此罷休,進一步表示:有啥需要,別忘記對他講,更不要客氣。陶阿毛自我批評,說過去對張學海幫助不夠,也不太主動積極,希望張學海不要見怪。張學海接受他的熱情的關懷,感激過去在技術上已經得到他不小的幫助,答應以後少不了還要請教。
  過了沒兩天,陶阿毛做完了生活,已經到了下工辰光,卻沒有走,在等待張學海收拾完工具,兩個人肩並肩地走出保全部。陶阿毛羨慕張學海的幸福的家庭生活,關心巧珠在學校裡的功課成績,如果數學方面有啥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給她補習一下功課。張學海一聽陶阿毛談到巧珠,他心裡特別歡喜,忍不住流露出對巧珠的熱愛,說這孩子年紀不大,倒也長得聰明伶俐,講話逗人喜歡,功課雖說不上最好,卻也是班裡優秀學生當中的一個。陶阿毛說自己最喜歡小孩,將來結了婚,要是有一個像巧珠那樣的聰明伶俐的小孩,下了工,回家帶她白相白相,一定會消除一天工作的疲乏,增加無限歡樂的情緒。陶阿毛說得那麼真切,又那麼渴望,彷彿就想立刻抱一下巧珠似的神情。張學海信以為真,安慰他不用著急,等到將來找到理想的對象,結了婚,一定會生一個比巧珠還要聰明伶俐的小孩。要是現在就想小孩,有空可以到他家和巧珠白相白相,巧珠也一定會喜歡他。陶阿毛衷心盼望的一句話終於從張學海的嘴裡說出來了。他控制住內心激動的喜悅情緒,不露聲色地說:「我早想看看巧珠和她奶奶了,老是沒有抽出時間來,過兩天有空,我一定去。」
  今天是廠禮拜,陶阿毛一早起來,吃了早點,收拾一下,啥事體也沒有做,便到南京路永安公司精心挑選了一個玩具,本來想買一輛鐵製的玩具小汽車,怕湯阿英嫌價值昂貴,不肯接受,這次不能再碰釘子了,於是挑了一個橡皮做的小火輪,價錢不貴,形狀別緻,在陸地上可以白相,放在水裡漂起來,也可以白相,游來游去,頂有意思的。買了小火輪,走出永安公司,他感到這件禮物顯得有點單薄,在大街上邊走邊想,正愁沒有法子,他的遲緩的步子已邁到泰康食品公司的門口了,看到貨架上大玻璃罐子裡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得到了啟發。他走進「泰康」,沒有買營養豐富的巧克力,沒有買裝潢美麗的奶油糖,卻買了廉價的水果糖,而且只買四兩。這兩包東西拿在手裡,陶阿毛感到合適而又得體。
  陶阿毛走進草棚棚,把手裡兩包東西往床上一放,向熏得烏黑的草棚棚掃了一眼,對巧珠奶奶彎腰曲背,親熱地叫了一聲:
  「奶奶,你好。」
  「請坐呀,你好。」巧珠奶奶沒有見過陶阿毛,見他那麼親熱,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印象,就應聲招呼他。
  「奶奶,這就是我們保全部的陶師傅。」張學海一邊介紹,一邊把長板凳端過來,對陶阿毛說,走累了吧,快坐下來歇一歇。」
  「坐吧,陶師傅。」巧珠奶奶指著那條長板凳說,「早就聽學海講起你了,就是沒見過。學海他年紀輕,手藝不行,希望陶師傅多多教他。」
  「那沒問題,多年在一個車間裡做生活,短不了你幫助我,我幫助你,相互幫助,共同進步啊!」
  「陶師傅,你別客氣咯,」湯阿英站在牆邊,洗著碗箸,伸出濕淋淋的右手,指著陶阿毛,說,「你的手藝好,做生活又精巧,在保全部是有名的,學海哪能和你比呢?只有你教他,他對你能有啥幫助呢!」
  「阿英,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陶阿毛忽然嚴肅起來,認真地說,「每個人的手指頭有長短。一個人的能力也有限,這方面也許有啥長處,那方面一定會有啥短處。古話說的好,取長補短。在學海身上,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學習哩!」
  「你別把我捧的這麼高,摔下來可吃不消呀!」張學海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我身上可沒有啥值得別人學習的地方。
  ……」
  陶阿毛不等張學海說完,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立刻接上去說:
  「別的不講,單是你的謙虛精神就值得我好好學習。」
  「這個,」張學海突然給陶阿毛鑽了空子,一時不曉得哪能回答是好,態度顯得有些窘,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湯阿英把右手一甩,手上油膩膩的污水撒了一地,伸手把張學海從窘迫的境地裡救了出來,不慌不忙地說:
  「陶師傅太客氣了,學海笨嘴笨舌,十張嘴也頂不上你一張嘴啊!他是說老實話,不是啥謙虛精神。他身上沒有啥本事值得別人學習的。」
  陶阿毛心中暗暗欽佩湯阿英的談吐,簡單兩句就把他的話反駁回去,不卑不亢,意正詞嚴,叫你無從挑剔,怪不得工人們對她的話那麼尊重和信服。這回輪到陶阿毛陷入窘迫的境地,他不曉得哪能往下說。巧珠奶奶無意之中搭救了他:
  「以後希望陶師傅多關照學海,他年紀輕,經驗少,對技術倒是有股鑽的勁頭。」她倒了一小碗開水,顫巍巍地端了過來,抱歉地說,「盡顧說話了,連水也忘記給你倒了,喝口水吧。」
  陶阿毛站起來,雙手把小碗接過去,真的喝了一口,順便又向草棚棚四周望了望,卻不見巧珠的蹤跡,看到放在床上的那兩小包東西,惦記今天來的目的,巧珠不在,東西送不出去,那不是白跑一趟嗎?他想打聽巧珠的去處,又怕露出馬腳,正在左右為難的辰光,巧珠從門外一頭鑽了進來,搖晃著頭上兩個小辮子,辮子梢上紮著大紅頭繩,在早晨的燦爛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她沒有看到草棚棚裡來了客人,逕向奶奶面前跑去,一頭伏在奶奶的懷裡,嬌嗔地要求道:
  「帶我上街買物事去!」
  「鬼丫頭,剛回來,就要上街,整天在家裡蹲不住!」
  奶奶嚴厲的訓斥,卻嚇不倒巧珠,她不假思索地馬上回敬奶奶兩句:
  「是你說的,叫我到外邊白相一歇,回來就帶我上街買物事去,為啥怪我呢?」
  原來吃完早飯,巧珠曉得今天是禮拜,爹和娘都在家休息,她吵吵嚷嚷地要娘帶她出去白相。娘沒答應,說是要收拾家裡,改一天再出去白相。她偏要去,鬧得母女倆不可開交。奶奶出來打了圓場,要巧珠自己到弄堂裡去白相一陣,等娘洗完碗箸,收拾一下,再帶她上街買物事。她的要求,奶奶滿足了,便一蹦一跳地一個人獨自出去了。現在,奶奶給她一質問,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倒是奶奶理虧了。奶奶瞇著有點老花了的雙眼,忍不住笑了。
  「看你嘴利的,講話沒有個上下!」
  「是你說的麼。」巧珠彷彿受了委屈,卻不肯屈服,不滿地噘著殷紅的小嘴。
  奶奶沒有壓服巧珠,反而被她頂了回來,奶奶並不生她的氣,心裡卻喜歡她的活潑伶俐,撫摩著她的小辮子,語調放緩和了,妥協地說道:
  「等一歇帶你上街。」
  「不早了,現在就去。」巧珠一步不讓。
  「你沒看見客人來了嗎?」奶奶把她從懷里拉開,讓她面對著陶阿毛,說,「叫陶伯伯。」
  巧珠一雙聰明的烏而發亮的眼睛,向陶阿毛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認識這位陶伯伯,她低低叫了一聲陶伯伯,便微微轉過圓圓的紅潤潤的小臉蛋兒,詫異的眼光對著湯阿英,彷彿問娘:這是啥地方來的陶伯伯呀!娘沒有回答她的疑問。
  陶阿毛彎下身子,側著頭向她看了一眼,便立刻讚美:
  「巧珠長的真漂亮,又活潑,又伶俐,上幾年級啦?」
  巧珠凝視著陌生的客人,沒有吱聲。奶奶開口了:
  「陶伯伯問你話,現在怎麼又不說話了呢?快告訴陶伯伯。」
  「一年級。」
  「這樣能說會道,真不像一年級小學生,你不告訴我,我還以為你上二年級哩!」
  「明年就上二年級啦。」
  「對,明年就是二年級的優秀生了。」陶阿毛伸過手來,抓住她細嫩雪白的小手,想討她幼小心靈的歡心,說,「你今天想到啥地方白相?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陶阿毛一句話說到她的心坎上,可是她沒有馬上回答,覺得這位陶伯伯真奇怪,頭一回來,人家還不認識他哩,就要帶人出去,誰同他白相呀!
  湯阿英也感到驚奇,陶阿毛今天為啥這樣熱情呢?他是個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從來不上她這個草棚棚來,今天來了,談的沒了沒完,好像有啥事體,可是坐在那邊又不講出來,因為陶阿毛在解放前當過滬江紗廠的偽工會副理事長,她從心裡不願意和他接近;但陶阿毛是在保全部工作,和張學海經常接觸,一道做生活,聽說對張學海不錯,特別是最近,更加親近,她又不可能不和他有些接觸。她不想讓陶阿毛帶巧珠出去白相,當面直接拒絕也不十分好,眼睛一動,想了個主意,指著巧珠說:
  「別鬧,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等歇奶奶上街買菜,一定帶你去。」
  巧珠懂事地點點頭,想到娘面前去,發現自己的手還給這位陌生的陶伯伯抓著哩,她便默默地低下了頭。陶阿毛看出今天帶巧珠出去湯阿英是不會答應的,頭一回來,和巧珠還沒有混熟,料想她也不會願意的。他連忙給自己下台階,撫摩著她的小手說:
  「以後要到啥地方白相,告訴我,我和你爹一同帶你出去。」
  張學海以為陶阿毛真的以後要帶巧珠出去,就向巧珠許願道:
  「等哪天有空,我和陶伯伯一同帶你上中山公園白相去,裡面有個動物園,有獅子,有老虎,有猴子……可好白相哩。」
  巧珠的心給爹說動了,恨不得今天就去,但她又不願意和這個陌生的陶伯伯去,歪過頭來,望了娘一眼。娘懂得她眼光的意思,說:
  「到奶奶那裡去,讓大人談話。」
  陶阿毛抓住她的小手不放,連忙從床上拿起那兩包小東西,放在她的小手裡,說:
  「這是送給你的。」
  巧珠沒有拿。別人給她的東西,不得到娘或者奶奶的同意,她從來不要的。陶阿毛見她沒拿,便放開她的小手,打開紙包,取出橡皮小火輪,在她面前一晃,笑嘻嘻地說:
  「你看這小船,好白相啵?」
  湯阿英連忙對巧珠轉動一下眼睛,巧珠立刻理會娘的意思,搖搖頭,走到奶奶面前,說:
  「我不要。」
  「特地給你買的,別不好意思,拿著吧。」陶阿毛送到巧珠面前。
  巧珠用兩隻小手往外推,接連地說:
  「我不要,我不要。」
  陶阿毛察覺湯阿英眼光的力量,巧珠在她娘的教養下,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料想大人不言語,她是不會收下的。他於是對湯阿英央求道:
  「你叫巧珠收下。」
  「不,她有物事白相,不要這個,你帶回去吧……」
  「我帶回去給誰呀?我這麼大了,還要這個嗎?」陶阿毛指著小火輪說,「這個小玩意,不值啥錢,你就叫巧珠收下吧!」「不,你還是帶回去,」湯阿英曉得陶阿毛還沒有結婚,家裡也沒有小孩,但她不能無緣無故接受別人的禮物,特別是像陶阿毛這樣人的禮物,她更不想要,堅定不移地說,「真的不要,你帶回去留著,等你結了婚,有了孩子,給你自家孩子白相。」
  「那可早著哩。」陶阿毛伸出去的手,尷尬地停留在空中,他向張學海求救兵,說:「你讓巧珠收下吧。」
  張學海看陶阿毛那樣真心實意要送,硬是拒絕也抹不過面子,就解圍道:
  「陶伯伯給你,就收下吧。」
  陶阿毛不敢打開那包糖果,怕再遭到拒絕,局面就越發僵得不可收拾了。他把它都塞在巧珠手裡,匆忙站了起來,避免發生波折,趁機告辭,叫他們無從退回。他對巧珠奶奶說:
  「你要帶巧珠上街了,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們。」他曲著背,向大家點點頭,加快步伐,跨出門去,回過頭來,對張學海說:
  「明天廠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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