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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海大殘殺案發生後,我們益可看出我們中國民族的做事是如何的迂緩遲鈍,頭腦是如何的麻木不靈。我揣想,如此的空前大殘殺案一發生,南京路以及各街各路的商店總應該立刻有極嚴重的表示。然而竟不然!此事發生時,我不知其情形如何;然而當發生後二小時,我到了南京路,卻還不見有一絲一毫的大雷雨掃蕩後的徵象。直到了先施公司之西,行人才漸漸的擁擠,多半佇立而偶語。至於商店呢,一若無事然,仍舊大開著門歡迎顧客。只有當槍彈之沖的七八家商店關上了店門。我不明白,我們民族的舉動為什麼如此的迂緩遲鈍!也許是大家故示鎮定,正在商議對付方法罷?!夜間,我再到外面作第二次的觀察。一路上毫無什麼可注意的現象。 各酒樓上,絃歌之聲,依然鼎沸。各商店燈火輝煌,人人在歡笑,在嘲謔。我在自疑,上海不是很大的地方,交通也不算不方便,電話、電車、汽車、馬車、人力車,全都有,為什麼這樣重大的消息傳播得如此的迂慢?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上海難道竟是一個至治之邦,『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麼?」又到了南京路,各商店仍舊是大開著門歡迎顧客,燈光如白晝的明亮,人眾憧憧的進出。依然的,什麼大雷雨掃蕩的痕跡也沒有,什麼特異的悲悼的表示也沒有!直行至老閘捕房口,才覺得二三丈長的這一段路,燈火是較平常暗淡些,閉了的商店門也未全開。英捕與印捕,乘了高頭大馬,闖上行人道,用皮鞭驅打行人。被打的人在東西逃避。一個青年,穿著長衫的,被驅而避於一家商店的簷下,英捕還在驅他。他只是微笑的躲避著皮鞭。什麼反抗的表示也沒有。這給我以至死不忘的印象。我血沸了,我雙拳握得緊緊的。他如來驅我呀,……皮鞭如打在我身上呀!……但虧得英捕印捕並不來驅逐我。當時如有什麼軍器在手,我必先動手打死了這些無人道的野獸再說!再走過去,景像一如平日,又是什麼大雷雨掃蕩的痕跡也沒有。我又在自疑:為什麼我們還沒有什麼嚴重的悲悼的表示呢!?難道商界領袖竟沒有在商議這事麼?難道在商議而尚未確定辦法麼?「遲鈍,遲鈍!」我暗暗的自叫著。回轉身,到西藏路,望見寧波同鄉會門口有黑壓壓的一大堆人。我吃了一驚:「又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商界在這裡會議?群眾在這裡候大消息的宣佈?」匆匆的走近,「失望」立刻抓住了我的心,我的熱淚立刻聚擠在眼眶中了。原來是一個什麼「南大附中平民學校遊藝會」正在那裡開會!我自己憤罵道:「還開什麼遊藝會!還不立刻停止麼!」 唉,我失望,什麼也使我失望!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又出去觀察一次,還是什麼悲悼的表示也沒有。「遲鈍呀!麻木呀!!」 我又在自叫著。下午是某人為他的父母在徐園做雙壽,有程艷秋的堂會。我不能不去拜壽,一半因為大家都出去了,什麼朋友也找不到,正好趁空到徐園去,一半也要借此探聽些消息。但我揣想,堂會是一定沒有了,客一定不多,也許「雙壽」竟至於改期舉行。到了徐園門口,又使我明白我的揣想是完全錯了。什麼都依舊進行。廳上黑壓壓的坐著許多驕貴的紳士們,艷裝的太太們,都在等候著看戲。招呼了幾個熟人,談起了昨天的大殘殺,他們也附和著說道:「不應該,不應該!」然而顯然的,他們的臉上,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悲憤(也許我的觀察錯了,請他們原諒)!大家說完了話,又靜靜的等候著看戲。我沒有聽見再有什麼人說起一句關於這個大殘殺案的話。「麻木,淡漠,冷酷?! 為什麼?」我任怎樣也揣想不出。 約有四十小時是在如此的平安而鎮定中度過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商店才不復照例開門。聽說還是學生們包圍強迫的結果。事後,商會的副會長想登報聲明,這次議決罷市是被迫的。虧得被較明白的人勸阻住了。 「唉!迂緩、麻木、冷酷!為什麼?」我任怎樣也揣想不出。 六,二十六,追記。 發表於1925年7月5日《文學週報》第18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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