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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交有兩個神仙,鄰近各村無人不曉:一個是前莊上的二諸葛,一個是後莊上的三仙姑。二諸葛原來叫劉修德,當年做過生意,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三仙姑是後莊於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頂著紅布搖搖擺擺裝扮天神。 二諸葛忌諱「不宜栽種」,三仙姑忌諱「米爛了」。這裡邊有兩個小故事:有一年春天大旱,直到陰曆五月初三才下了四指雨。初四那天大家都搶著種地,二諸葛看了看歷書,又掐指算了一下說:「今日不宜栽種。」初五日是端午,他歷年就不在端午這天做什麼,又不曾種;初六倒是個黃道吉日,可惜地干了,雖然勉強把他的四畝谷子種上了,卻沒有出夠一半。後來直到十五才又下雨,別人家都在地裡鋤苗,二諸葛卻領著兩個孩子在地裡補空子。鄰家有個後生,吃飯時候在街上碰上二諸葛便問道:「老漢!今天宜栽種不宜?」二諸葛翻了他一眼,扭轉頭返回去了,大家就嘻嘻哈哈傳為笑談。 三仙姑有個女孩叫小芹。一天,金旺他爹到三仙姑那裡問病,三仙姑坐在香案後唱,金旺他爹跪在香案前聽。小芹那年才九歲,晌午做撈飯,把米下進鍋裡了,聽見她娘哼哼得很中聽,站在桌前聽了一會,把做飯也忘了。一會,金旺他爹出去小便,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說:「快去撈飯!米爛了!」 卻不料就叫金旺他爹聽見,回去就傳開了。後來有些好玩笑的人,見了三仙姑就故意問別人「米爛了沒有?」 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時三仙姑才十五歲,剛剛嫁給於福,是前後莊上第一個俊俏媳婦。於福是個老實後生,不多說一句話,只會在地裡死受。於福的娘早死了,只有個爹,父子兩個一上了地,家裡只留下新媳婦一個人。村裡的年青人們感覺著新媳婦太孤單,就慢慢自動的來跟新媳婦做伴,不幾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哄伙。 於福他爹看見不像個樣子,有一天發了脾氣,大罵一頓,雖然把外人擋住了,新媳婦卻跟他鬧起來。新媳婦哭了一天一夜,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飯也不吃,躺在炕上,誰也叫不起來,父子兩個沒了辦法。鄰家有個老婆替她請了一個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說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稱吾神長吾神短,從此以後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來,別人也給她燒起香來求財問病,三仙姑的香案便從此設起來了。 青年們到三仙姑那裡去,要說是去問神,還不如說是去看聖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鮮,頭髮梳得更光滑,首飾擦得更明,宮粉搽得更勻,不由青年們不跟著她轉來轉去。 這是三十來年前的事。當時的青年,如今都已留下了鬍子,家裡都是子媳成群,所以除了幾個老光棍,差不多都沒有那些閒情到三仙姑那裡去了。三仙姑卻和大家不同,雖然已經四十五歲,卻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頂門上的頭髮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只可惜宮粉塗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驢糞蛋上下上了霜。 老相好都不來了,幾個老光棍不能叫三仙姑滿意,三仙姑又團結了一夥孩子們,比當年的老相好更多,更俏皮。 三仙姑有什麼本領能團結這伙青年呢?這秘密在她女兒小芹身上。 三仙姑前後共生過六個孩子,就有五個沒有成人,只落了一個女兒,名叫小芹。小芹當兩三歲時候,就非常伶俐乖巧,三仙姑的老相好們,這個抱過來說是「我的」,那個抱起來說是「我的」,後來小芹長到五六歲,知道這不是好話,三仙姑教她說:「誰再這麼說,你就說『是你的姑姑』。」說了幾回,果然沒有人再提了。 小芹今年十八了,村裡的輕薄人說,比她娘年輕時候好得多。青年小伙子們,有事沒事,總想跟小芹說句話。小芹去洗衣服,馬上青年們也都去洗;小芹上樹采野菜,馬上青年們也都去採。 吃飯時候,鄰居們端上碗愛到三仙姑那裡坐一會,前莊上的人來回一里路,也並不覺得遠。這已經是三十年來的老規矩,不過小青年們也這樣熱心,卻是近二三年來才有的事。 三仙姑起先還以為自己仍有勾引青年的本領,日子長了,青年們並不真正跟她接近,她才慢慢看出門道來,才知道人家來了為的是小芹。 不過小芹卻不跟三仙姑一樣,表面上雖然也跟大家說說笑笑,實際上卻不跟人亂來,近二三年,只是跟小二黑好一點。前年夏天,有一天前晌,於福去地,三仙姑去溜門,家裡只留下小芹一個人,金旺來了,嘻皮笑臉向小芹說:「這會可算是個空子吧?」小芹板起臉來說:「金旺哥!咱們以後說話規矩些!你也是娶媳婦大漢了!」金旺撇撇嘴說:「咦!裝什麼假正經?小二黑一來管保你就軟了!有便宜大家討開點,沒事;要正經除非自己鍋底沒有黑。」說著就拉住小芹的胳膊悄悄說:「不用裝模作樣了!」不料小芹大聲喊道:「金旺!」金旺趕緊跑出來。一邊還咄念道:「等得住你!」說著就悄悄溜走了。 提起金旺來,劉家交沒有人不恨他,只有他一個本家兄弟名叫興旺跟他對勁。 金旺他爹雖是個莊稼人,卻是劉家交一隻虎,當過幾十年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戲。金旺長到十七八歲,就成了他爹的好幫手,興旺也學會了幫虎吃食,從此金旺他爹想要捆誰,就不用親自動手,只要下個命令,自有金旺興旺代辦。 抗戰初年,漢奸敵探潰兵土匪到處橫行,那時金旺他爹已經死了,金旺興旺弟兄兩個,給一支潰兵作了內線工作,引路綁票,講價贖人,又做巫婆又做鬼,兩頭出面裝好人。後來八路軍來,打垮潰兵土匪,他兩人才又回到劉家交。 山裡人本來就膽子小,經過幾個月大混亂,死了許多人,弄得大家更不敢出頭了。別的大村子都成立了村公所、各救會、武委會,劉家交卻除了縣府派來一個村長以外,誰也不願意當幹部。不久,縣裡派人來劉家交工作,要選舉村幹部,金旺跟興旺兩個,看出這又是掌權的機會,大家也巴不得有人願幹,就把興旺選為武委會主任,把金旺選為村政委員,連金旺老婆也被選為婦救會主席。其他各幹部,硬捏了幾個老頭子出來充數。只有青抗先隊長,老頭子充不得。興旺看見小二黑這個小孩子漂亮好玩,隨便提了一下名就通過了,他爹二諸葛雖然不願,可是惹不起金旺,也沒有敢說什麼。 村長是外來的,對村裡情形不十分瞭解,從此金旺興旺比前更厲害了,只要瞞住村長一個人,村裡人不論那個都得由他兩個調遣。這幾年來,村裡別的幹部雖然調換了幾個,而他兩個卻好像鐵桶江山。大家對他兩個雖是恨之入骨,可是誰也不敢說半句話,都恐怕扳不倒他們,自己吃虧。 小二黑,是二諸葛的二小子,有一次反掃蕩打死過兩個敵人,曾得到特等射手的獎勵。說到他的漂亮,那不只在劉家交有名,每年正月扮故事,不論去到那一村,婦女們的眼睛都跟著他轉。 小二黑沒有上過學,只是跟著他爹識了幾個字。當他六歲時候,他爹就教他識字。識字課本既不是《五經》《四書》,也不是常識國語,而是從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封名等學起,進一步便學些《百中經》、《玉匣記》、《增刪卜易》、《麻衣神相》、《奇門遁甲》、《陰陽宅》等書。小二黑從小就聰明,像那些算屬相、卜六壬課、念大小流年或「甲子乙丑海中金」等口訣,不幾天就都弄熟了,二諸葛也常把他引在人前賣弄。因為他長得伶俐可愛,大人們也都愛跟他玩; 這個說:「二黑,算一算十歲屬什麼?」那個說:「二黑,給我卜一課!」後來二諸葛因為說「不宜栽種」誤了種地,老婆也埋怨,大黑也埋怨,莊上人也都傳為笑談,小二黑也跟著這事受了許多奚落。那時候小二黑十三歲,已經懂得好歹了,可是大人們仍把他當成小孩來玩弄,好跟二諸葛開玩笑的,一到了家,常好對著二諸葛問小二黑道:「二黑!算算今天宜不宜栽種?」和小二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跟小二黑生了氣,就連聲喊道:「不宜栽種不宜栽種……」小二黑因為這事,好幾個月見了人躲著走,從此就和他娘商量成一氣,再不信他爹的鬼八卦。 小二黑跟小芹相好已經二三年了。那時候他才十六七,原不過在冬天夜長時候,跟著些閒人到三仙姑那裡湊熱鬧,後來跟小芹混熟了,好像是一天不見面也不能行。後莊上也有人願意給小二黑跟小芹做媒人,二諸葛不願意,不願意的理由有三:第一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恐怕火克金;第二小芹生在十月,是個犯月;第三是三仙姑的名聲不好。恰巧在這時候彰德府來了一夥難民,其中有個老李帶來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因為沒有吃的,願意把姑娘送給人家逃個活命。 二諸葛說是個便宜,先問了一下生辰八字,掐算了半天說: 「千里姻緣一線牽。」就替小二黑收作童養媳。 雖然二諸葛說是千合適萬合適,小二黑卻不認賬。父子倆吵了幾天,二諸葛非養不行,小二黑說:「你願意養你就養著,反正我不要!」結果雖然把小姑娘留下了,卻到底沒有說清楚算什麼關係。 金旺自從碰了小芹的釘子以後,每日懷恨,總想設法報一報仇。有一次武委會訓練村幹部,恰巧小二黑髮瘧疾沒有去。訓練完畢之後,金旺就向興旺說:「小二黑是裝病,其實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鬥爭他一頓。」興旺就是武委會主任,從前也碰過小芹一回釘子,自然十分贊成金旺的意見,並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說一下,發動婦救會也鬥爭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現任婦救會主席,因為金旺好到小芹那裡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現在金旺回去跟她說要鬥爭小芹,這才是巴不得的機會,丟下活計,馬上就去佈置。第二天,村裡開了兩個鬥爭會,一個是武委會鬥爭小二黑,一個是婦救會鬥爭小芹。 小二黑自己沒有錯,當然不承認,嘴硬到底,興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來送交政權機關處理。幸而村長腦筋清楚,勸興旺說:「小二黑髮瘧是真的,不是裝病,至於跟別人戀愛,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興旺說:「他已是有了女人的。」 村長說:「村裡誰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認他的童養媳。人家不承認是對的,男不過十六,女不過十五,不到訂婚年齡。十來歲小姑娘,長大也不會來認這筆賬。小二黑滿有資格跟別人戀愛,誰也不能干涉。」興旺沒話說了,小二黑反要問他: 「無故捆人犯法不犯?」經村長雙方勸解,才算放了完事。 興旺還沒有離村公所,小芹拉著婦救會主席也來找村長。 她一進門就說:「村長!捉賊要贓,捉姦要雙,當了婦救會主席就不說理了?」興旺見拉著金旺的老婆,生怕說出這事與自己有關,趕緊溜走。後來村長問了問情由,費了好大一會唇舌,才給他們調解開。 兩個鬥爭會開過以後,事情包也包不住了,小二黑也知道這事是合理合法的了,索性就跟小芹公開商量起來。 三仙姑卻著了急。她跟小芹雖是母女,近幾年來卻不對勁。三仙姑愛的是青年們,青年們愛的是小芹。小二黑這個孩子,在三仙姑看來好像鮮果,可惜多一個小芹,就沒了自己的份兒。她本想早給小芹找個婆家推出門去,可是因為自己名聲不正,差不多都不願意跟她結親。開罷鬥爭會以後,風言風語都說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結婚,她想要真是那樣的話,以後想跟小二黑說幾句笑話都不能了,那是多麼可惜的事,因此托東家求西家要給小芹找婆家。 「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有個吳先生是在閻錫山部下當過旅長的退職軍官,家裡很富,才死了老婆。他在奶奶廟大會上見過小芹一面,願意續她,媒人向三仙姑一說,三仙姑當然願意。不幾天過了禮帖,就算定了,三仙姑以為了卻一宗心事。 小芹已經和小二黑商量得差不多了,如何肯聽她娘的話。 過禮那一天,小芹跟她娘鬧起來,把吳先生送來的首飾綢緞扔下一地。媒人走後,小芹跟她娘說:「我不管!誰收了人家的東西誰跟人家去!」 三仙姑愁住了,睡了半天,晚飯以後,說是神上了身,打了兩個呵欠就唱起來。她起先責備於福管不了家,後來說小芹跟吳先生是前世姻緣,還唱些什麼「前世姻緣由天定,不順天意活不成,……」於福跪在地下哀求,神非教他馬上打小芹一頓不可。小芹聽了這話,知道跟這個裝神弄鬼的娘說不出什麼道理來,乾脆躲了出去,讓她娘一個人胡說。 小芹一個人悄悄跑到前莊上去找小二黑,恰在路上碰上小二黑去找她,兩個就悄悄拉著手到一個大窯裡去商量對付三仙姑的法子。 小芹把她娘怎樣主婚怎樣裝神,唱些什麼,從頭至尾細細向小二黑說了一遍,小二黑說:「不用理她!我打聽過區上的同志,人家說只要男女本人願意,就能到區上登記,別人誰也作不了主。……」說到這裡,聽見外邊有腳步聲,小二黑伸出頭來一看,黑影裡站著四五個人,有一個說:「拿雙拿雙!」他兩人都聽出是金旺的聲音,小二黑起了火,大叫道: 「拿?沒有犯了法!」興旺也來了,下命令道:「捉住捉住!我就看你犯法不犯法?給你操了好幾天心了!」小二黑說:「你說去那裡咱就去那裡,到邊區政府你也不能把誰怎麼樣!走!」 興旺說:「走?便宜了你!把他捆起來!」小二黑掙扎了一會,無奈沒有他們人多,終於被他們七手八腳打了一頓捆起來了。 興旺說:「裡邊還有個女的,也捆起來!捉姦要雙,這是她自己說的!」說著就把小芹也捆起來了。 前莊上的人都還沒有睡,聽見有人吵架,有些人就跑出來看,麻稈火把下看見捆著的兩個人,大家不問就都知道了八九分。二諸葛也出來了,見小二黑被人家捆起來,就跪在興旺面前哀求道:「興旺!咱兩家沒有什麼仇!看在我老漢面上,請你們諸位高高手……」興旺說:「這事情,我們管不了,送給上級再說吧!」小二黑說:「爹!你不用管!送到那裡也不犯法!我不怕他!」興旺說:「好小子!要硬你就硬到底!」 又逼住三個民兵說:「帶他們走!」一個民兵問:「帶到村公所?」 興旺說:「還到村公所幹什麼?上一回不是村長放了的?送給區武委會主任按軍法處理!」說著就把他兩個人擁上走了。 鄰居們見是興旺弟兄們捆人,也沒有人敢給小二黑講情,直等到他們走後,才把二諸葛招呼回家。 二諸葛連連搖頭說:「唉!我知道這幾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嶺上,碰上個騎驢媳婦,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壞了。我今年是羅□星照運,要謹防帶孝的沖了運氣,因此那裡也不敢去,誰知躲也躲不過?昨天晚上二黑她娘夢見廟裡唱戲。今天早上一個老鴉落在東房上叫了十幾聲,……唉!反正是時運,躲也躲不過。」他囉哩囉嗦念了一大堆,鄰居們聽了有些厭煩,又給他說了一會寬心話,就都散了。 有事人那裡睡得著?人散了之後,二諸葛家裡除了童養媳之外,三個人誰也沒有睡。二諸葛摸了摸臉,取出三個制錢佔了一卦,占出之後嚇得他面色如土。他說:「了不得呀了不得!丑土的父母動出午火的官鬼,火旺於夏,恐怕有些危險了。唉!人家把他選成青年隊長,我就說過不叫他當,小雜種硬要充人物頭!人家說要按軍法處理,要不當隊長那裡犯得了軍法?」老婆也拍手跺腳道:「小爹呀!誰知道你要闖這麼大的事啦?」大黑勸道:「不怕!事已經出下了,由他去吧!我想這又不是人命事,也犯不了什麼大罪!既然他們送到區上了,我先到區上打聽打聽!你們都睡吧!」說著點了個燈籠就走了。 二諸葛打發大黑去後,仍然低頭細細研究方才占的那一卦。停了一會,遠遠聽著有個女人哭,越哭越近,不大一會就來到窗下,一推門就進來了。二諸葛還沒有看清是誰,這女人就一把把他拉住,帶哭帶鬧說:「劉修德!還我閨女!你的孩子把我的閨女勾引到那裡了?還我……」二諸葛老婆正氣得死去活來,一看見來的是三仙姑,正趕上出氣,從炕上跳下來拉住她道:「你來了好!省得我去找你!你母女兩個好生生把我孩子勾引壞,你倒有臉來找我!咱兩人就也到區上說說理!」這兩個女人滾成一團,二諸葛一個人拉也拉不開,也再顧不上研究他的卦。三仙姑見二諸葛老婆已經不顧了命,自己先膽怯了幾分,不敢戀戰,少鬧了一會掙脫出來就走了。 二諸葛老婆追出門來,被二諸葛攔回去,還罵個不休。 二諸葛一夜沒有睡,一遍一遍念:「大黑怎麼還不回來,大黑怎麼還不回來。」第二天天不明就起程往區上走,走到半路,遠遠看見大黑、三個民兵已都回來了,還來了區上一個助理員,一個交通員。他遠遠就喊叫道:「大黑!怎麼樣?要緊不要緊?」大黑說:「沒有事!不怕!」說著就走到跟前,助理員跟三個民兵先走了。大黑告交通員說:「這就是我爹!」又向二諸葛說:「區上添傳你跟於福老婆。你去吧,沒有事!二黑跟小芹兩個人,一到區上就放開了。區上早就聽說興旺和金旺兩個人不是東西,已經把他兩個人押起來了,還派助理員到咱村開大會調查他們橫行霸道的證據。我趕到那裡人家就問罷了,聽說區上還許咱二黑跟小芹結婚。」二諸葛說: 「不犯罪就好,結婚可不行,命相不對!你沒有聽說添傳我做什麼?」大黑說:「不知道,大約也沒有什麼大事。你去吧,我先回去告我娘說。」交通員說:「老漢!這就算見了你了!你去吧,我再傳那一個去!」說了就跟大黑相跟著走了。 二諸葛到了區上,看見小二黑跟小芹坐在一條板凳上,他就指著小二黑罵道:「闖禍東西!放了你你還不快回去?你把老子嚇死了!不要臉!」區長道:「幹什麼?區公所是罵人的地方?」二諸葛不說話了。區長問:「你就是劉修德?」二諸葛答:「是!」問:「你給劉二黑收了個童養媳?」答:「是!」問: 「今年幾歲了?」答:「屬猴的,十二歲了。」區長說:「女不過十五不能訂婚,把人家退回娘家去,劉二黑已經跟於小芹訂婚了!」二諸葛說:「她只有個爹,也不知逃難逃到那裡去了,退也沒處退。女不過十五不能訂婚,那不過是官家規定,其實鄉間七八歲訂婚的多著哩。請區長恩典恩典就過去了。 ……」區長說:「凡是不合法的訂婚,只要有一方面不願意都得退!」二諸葛說:「我這是兩家情願!」區長問小二黑道: 「劉二黑!你願意不願意?」小二黑說:「不願意!」二諸葛的脾氣又上來了,瞪了小二黑一眼道:「由你啦?」區長道:「給他訂婚不由他,難道由你啦?老漢!如今是婚姻自主,由不得你了!你家養的那個小姑娘,要真是沒有娘家,就算成你的閨女好了。」二諸葛道:「那也可以,不過還得請區長恩典恩典,不能叫他跟於福這閨女訂婚!」區長說:「這你就管不著了!」二諸葛發急道:「千萬請區長恩典恩典,命相不對,這是一輩子的事!」又向小二黑道:「二黑!你不要糊塗了!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區長道:「老漢!你不要糊塗了;強逼著你十九歲的孩子娶上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恐怕要生一輩子氣! 我不過是勸一勸你,其實只要人家兩個人願意,你願意不願意都不相干。回去吧!童養媳沒處退就算成你的閨女!」二諸葛還要請區長「恩典恩典」,一個交通員把他推出來了。 三仙姑去尋二諸葛,一來為的是逞逞鬥氣的本領,二來為的是遮遮外人的耳目。其實讓小芹吃一吃虧她很高興,所以跟二諸葛老婆鬧了一陣之後,回去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遲,於福雖比她著急,可是自己既沒有主意,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自己先去做飯,飯快成的時候,三仙姑慢慢起來梳妝,於福問她道:「不去打聽打聽小芹?」她說:「打聽她做甚啦?她的本領多大啦?」於福也再沒有敢說什麼,把飯菜做成了放在爐邊等,直等到她梳妝罷了才開飯。 飯還沒有吃罷,區上的交通員來傳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長長的說:「閨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請區長替咱管教管教!」她吃完了飯,換上新衣服、新手帕、繡花鞋、鑲邊褲,又擦了一次粉,加了幾件首飾,然後叫於福給她備上驢,她騎上,於福給她趕上,往區上去。 到了區上。交通員把她引到區長房子裡,她爬下就磕頭,連聲叫道:「區長老爺,你可要給我作主!」區長正伏在桌上寫字,見她低著頭跪在地下,頭上戴了滿頭銀首飾,還以為是前兩天跟婆婆生了氣的那個年青媳婦,便說道:「你婆婆不是有保人嗎?為什麼不找保人?」三仙姑莫名其妙,抬頭看了看區長的臉。區長見是個擦著粉的老太婆,才知道是認錯了人。交通員道:「認錯人了!這就是於小芹的娘!」區長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來!不要裝神做鬼!我什麼都清楚!起來!」三仙姑站起來了。區長問:「你今年多大歲數?」三仙姑說:「四十五。」區長說:「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個人不像?」門邊站著老鄉一個十來歲的小閨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員說:「到外邊耍!」小閨女跑了。區長問:「你會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話。區長問:「你給你閨女找了個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問:「使了多少錢?」答: 「三千五!」問:「還有些什麼?」答:「有些首飾布匹!」問: 「跟你閨女商量過沒有?」答:「沒有!」問:「你閨女願意不願意?」答:「不知道!」區長道:「我給你叫來你親自問問她!」 又向交通員道:「去叫於小芹!」 剛才跑出去那個小閨女,跑到外邊一宣傳,說有個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著粉,穿著花鞋。鄰近的女人們都跑來看,擠了半院,唧唧噥噥說:「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褲腿!」「看那花鞋!」三仙姑半輩沒有臉紅過,偏這會撐不住氣了,一道道熱汗在臉上流。交通員領著小芹來了,故意說: 「看什麼?人家也是個人吧,沒有見過?閃開路!」一夥女人們哈哈大笑。 把小芹叫來,區長說:「你問問你閨女願意不願意!」三仙姑只聽見院裡人說「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顧擦汗,再也開不得口。院裡的人們忽然又轉了話頭,都說「那是人家的閨女」,「閨女不如娘會打扮」,也有人說「聽說還會下神」,偏又有個知道底細的斷斷續續講「米爛了」的故事,這時三仙姑恨不得一頭碰死。 區長說:「你不問我替你問!於小芹,你娘給你找的婆家你願意跟人家結婚不願意?」小芹說:「不願意!我知道人家是誰?」區長向三仙姑道:「你聽見了吧?」又給她講了一會婚姻自主的法令,說小芹跟小二黑訂婚完全合法,還吩咐她把吳家送來的錢和東西原封退了,讓小芹跟小二黑結婚。她羞愧之下,一一答應了下來。 三個民兵回到劉家交,一說區上把興旺金旺兩人押起來,又派助理員來調查他們的罪惡,真是人人拍手稱快。午飯後,廟裡開一個群眾大會,村長報,告了開會宗旨就請大家舉他兩個人的作惡事實。起先大家還怕扳不倒人家,人家再返回來報仇,老大一會沒有人說話,有幾個膽子太小的人,還悄悄勸大家說:「忍事者安然。」有個被他兩人作踐垮了的年青人說:「我從前沒有忍過?越忍越不得安然!你們不說我說!」 他先從金旺領著土匪到他家綁票說起,一連說了四五款,才說道:「我歇歇再說,先讓別人也說幾款!」他一說開了頭,許多受過害的人也都搶著說起來:有給他們花過錢的,有被他們逼著上過吊的,也有產業被他們霸了的,老婆被他們姦淫過的。他兩人還派上民兵給他們自己割柴,撥上民夫給他們自己鋤地;浮收糧,私派款,強迫民兵捆人,……你一宗他一宗,從晌午說到太陽落,一共說了五六十款。 區上根據這些罪狀把他兩人送到縣裡,縣裡把罪狀一一證實之後,除叫他們賠償大家損失外,又判了十五年徒刑。 經過這次大會之後,村裡人也都敢出頭了。不久,村幹部又都經過大改選,村裡人再也不敢亂投壞人的票了。這其間,金旺老婆自然也落了選。偏她還變了口吻,說:「以後我也要進步了。」 兩個神仙也有了變化: 三仙姑那天在區上被一夥婦女圍住看了半天,實在覺著不好意思,回去對著鏡子研究了一下,真有點打扮得不像話; 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快要跟人結婚,自己還賣什麼老俏?這才下了個決心,把自己的打扮從頂到底換了一遍,弄得像個當長輩人的樣子,把三十年來裝神弄鬼的那張香案也悄悄拆去。 二諸葛那天從區上回去,又向老婆提起二黑跟小芹的命相不對,他老婆道:「把你的鬼八卦收起吧!你不是說二黑這回了不得嗎?你一輩子放個屁也要卜一課,究竟抵了些什麼事?我看小芹滿不錯,能跟咱二黑過就很好!什麼命相對不對?你就不記得『不宜栽種』?」二諸葛見老婆都不信自己的陰陽,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別人跟前賣弄他那一套了。 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見老人們的脾氣都有些改變,托鄰居們趁勢和說和說,兩位神仙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他們結婚。 後來兩家都準備了一下,就過門。過門之後,小兩口都十分得意,鄰居們都說是村裡第一對好夫妻。 夫妻們在自己臥房裡有時候免不了說玩話:小二黑好學三仙姑下神時候唱「前世姻緣由天定」,小芹好學二諸葛說「區長恩典,命相不對」。淘氣的孩子們去聽窗,學會了這兩句話,就給兩位神仙加了新外號:三仙姑叫「前世姻緣」,二諸葛叫「命相不對」。 1943年5月,寫於太行 (錄自1945年10月20日、11月1日《新文化創刊號、一卷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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