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
當章永璘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匆匆地跨過一個個女人的身體,就像跨過屍體一樣,奔向所謂的光明前程時,他的坦率和偽善同樣使你感到震驚。 章永璘,一個偽善時代製造出來的偽君子——封建主義把他「改造」成「半個人」,而當他在妻子黃香久的情慾之火的鍛鑄中還原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時,他竟手操封建主義的利刃向她刺去。把章永璘投入牢獄明明是鎮壓無辜,卻偏要打著挽救他的旗號;章永璘離棄黃香久明明是因為她在婚後對他不貞,卻偏要加上「為了她」的動聽的謊言。在地獄之火中歷經劫難的章永璘終於也燃燒著地獄之火來到了人間。既然地獄的毒焰沒能將他吞沒,那麼他的生命意志也就滲進了毒汁。 偽善是指口頭上的理想結構與真心的理想結構間的不一致。口頭上的理想結構是只說不做的,真心的理想結構是只做不說的。打著「為了他人」這個漂亮的旗號,毫不遲疑地抓住了它,「狠心」地向現實的「天堂」和靈魂的地獄挺進。 黃香久,一個豐滿而美麗的女性,一個被壓迫被蹂躪的女性,懷著生命的不可遏止的衝動,與情慾上同樣懷著極度飢渴的章永璘赤裸裸地遭遇上了。他們之間由純粹的情慾激發起來的熱情昇華為愛情,他們在一個狹隘的封閉天地中作出了結合的選擇。這種結合在暫時的合理性中蘊藏著長久的不合理性。他和她所處的歷史背景、文化背景和理想背景是那麼的不和諧,衝突和離異原是不可避免的。這個遲早將要爆炸的悲劇內核在章永璘是十分清楚的:「我們是不會長的,遲早要離開。」「維繫我們的,在根子上恰恰是情慾激起的需求,是肉與肉的接觸;那份愛情,是由高度的快感所昇華出來的,離開了肉與肉的接觸,我們便失去了相互瞭解、互相關懷的依據。」而這一切對於黃香久來說卻是遙遠而又陌生的,她的理想只是一個女人的最平凡的理想:找個有文化的身體強健的好男人廝守一輩子。因此這場離異的悲劇在最後整個地壓在了黃香久的身上,碾碎了她那顆毫無戒備的、善良熱情的心。這是一場慘烈的悲劇,在她與他一生中相處的最後一夜,她的內心的熾烈的情愛導致了一個淒涼的高潮:「上炕吧!……」「你別忘了,是我把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的……」這個高潮是那麼的溫柔而沉重,萬千滋味蘊含其中,強烈到足以撕裂每一個剛強的男子漢的胸膛。 在章永璘還是一個「廢人」的日子裡,黃香久在肉體上背叛了他,這成了日後他與她分手的導火線。但是沒有這次事件,章永璘還是會尋找其他借口離她而去的。問題的本質在於章永璘內心的最深層的痛苦是由於感到天所賦予他的才具不能在現實世界中兌現,這種良心的痛苦是他一切痛苦的本源。只要他的這個痛苦不能在現實的成功中得到釋化,那麼他必將要衝破一切羈絆去實現他的生命意志——「還有比女人更重要的!」這是一個男子漢的宣言。可是這個堂堂正正的要求卻罩上了一層偽善的面紗——「我不能再連累她」。明明是黃香久束縛了他可能到來的發展,卻偏偏要說成是為了她好。多麼卑劣多麼漂亮的旗號!既要達到卑鄙目的又要幹得堂皇,連黃香久也識破了他的偽善的把戲:「你將來是準不得好死的,因為你虧了心了……」 不管合作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是本意的還是反意的,是對自身的反省還是對自身的這飾,我們還是得感謝他在文學戰場上的異軍突進,孤軍深入了一片尚無前人涉足的性壓抑文學的漠地,給我們創造了章永璘這樣一個強烈的文學形象:這樣的純真和這樣的卑鄙在一起,這樣正確的思想和這樣謬誤的觀念交織著,這樣的人的局限性和這樣的人和超越性混雜著,這樣罕有的坦白和這樣做作的偽善糾纏著。作者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說出來的,無疑地具有那種在飽經風霜的成年人和智慧中所具有的深刻意義和廣袤性。 (原載《文匯報》1985年10月7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