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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貫穿,使張賢亮小說歷史縱深感趨於一個新層次,一種深沉思辨的美學風範;但常因處理上的失當,總有人為的斧痕。這在《綠化樹》中已有展露,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見《收穫》1985年5期)則把這種矛盾尖銳化、兩級化,使整部作品雜入一些不和諧的噪音,嚴重妨礙著讀者的審美心理。 平允而論,作家的藝術感覺是極豐盈細膩的,而捕捉和表現這種藝術感覺的才能又實在令人歎服。《靈與肉》中,許靈均抱著馬頭痛哭的一幕已經觸動了不少人靈魂的顫慄,《綠化樹》對「飢餓心理」的繪狀給讀者的衝擊大略也不會低於其主人公在特定背景下所經歷的煎熬(主要指情緒上的)。可貴的是,在目前這部中篇裡,作家的才能又得到進一步的強化,對「性飢渴」。心理的摹寫,無疑業已達到空前的水準。它像旋轉著的飆風,在人們衡穩的心理中捲動起一個個狂瀾,引發出劇烈的騷動和痛楚。 這是險筆。由於無處不在的理性觀照,使這種險筆獲取了平穩的落點,既異常深刻地反顧和譴責了那個滅絕人性的時代,同時又摯誠熱切地發掘出促成人性復歸的蓬勃著的元素。它不僅喚醒和校正著人的本性、人和尊嚴、人的價值,而且自身所擁有的強大生命力也構成作品美學的重要層面(甚至超乎前者),使歷史感、美學感較完整地統一起來。 對於一個荒謬絕倫的時代的揭露,自然可以有多個視角。張賢亮擇取知識分子在特定環境中的深層心理意識,異常真實生動地剖析出那個時代的本相。 在這部中篇裡,籠罩著章永璘精神世界的原罪感不見了。他已經認識到自己做為羔羊被獻在祭壇上是無端的,是對人性的戕害與絞殺。因而恢復和重建人的尊嚴和渴望作為潛在的因素已存在於意識的底層,只是「在這個混亂的年代」,還不可能以外在形式表現出來,靈魂與肉體還暫時保持著最低層次的平衡。他用繁重的勞動求得精神和肉體的自慰。即便如此,生命最原始的本能仍在蠕動,在頑強地表現著人之為人的道理。異性的幻影,滿足著章永璘難耐的、可憐的情慾。黃香久的出現,使這種平衡被永久地破壞了。肉體的誘惑和人類的莊嚴感使他經受了痛苦的熬煉,理智在同本能的格鬥中雖一時佔據了上風,然而,這種勝利由於沒有根基,八年後,他們既偶然、也必然地結合了。 如果說這是「愛情」的話,那麼它是畸形環境下所造就的畸形「愛情」。這種「愛情」的開始也就預示了它的破裂。因為在章永璘的意識中,愛情應該「是兩份情感的化合,立即就會在化學反應中產生出一種嶄新的結晶」,然而在求婚時他沒有找到,也不可能找到這種美妙的境界。結果是「去他媽的吧,愛情被需求代替了」。 既然他們的婚姻僅憑肉體的需求來維繫,連這種最基本的滿足都不能確保時,雙方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封建法西斯主義已經把章永璘變成了「廢人」、「半個人」。正是在超常痛苦的氛圍中,我們聽到了主人公同大青馬感人心魄的對話。用同動物的對話來闡釋某些見解、理想,並從中得到啟悟,雖然已不是獨創(如王蒙的《雜色》,讀來仍有振聾發聵之感。處身的境遇,使章永璘不可能向任何人傾訴自己的苦衷,與大青馬相像的厄難也為他(它)們提供著心緒溝通的條件。「你全身完好無損,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損傷,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肺腑裡,在你的頭腦裡,在你的神經裡。」「人們為什麼要騙我們?就是要剝奪我們的創造力,以便於你們驅使」。把極「左」政治的真面剖示的淋漓盡致。 既然他們的婚姻始終不曾有心靈的契合,注定離異只是個時機問題。黃香久熾烈的情慾把章永璘最終還原和造就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但情慾的滿足又如何填補得了心境的空落?如果說在章永璘還是個「廢人」時,由於卑微感的壓抑,他不甘屈辱的靈魂還不可能得到伸張的話,那麼,當他認定自己已成了真正的男人時,他要做的事,就是首先擺脫這畸形的婚姻。我們無需追究黃香久在肉體上曾對他的背叛,雖然章永璘以此為借口,求得靈魂上的寬慰,最終也不過是偽設的緣由。即使沒有這根導火線,他們關係的破裂也是必然的。極左政治最為苛酷之處,不僅是直接殘害了人們,也使被殘害的人們互相殘害。 理性的作用,只有附著在生活真實之上,才能強化藝術,一旦企圖用它來主宰生活,就會使藝術真實遭到損傷。無論作家怎麼解釋,作品所呈示出來的美學創痕也不會消弭。 據此評判,《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缺欠則是明顯的了。章永璘覺察到自己成了「廢人」,其打擊已不啻致命,那麼此時面對第三者的涉足,他的怨恨、苦痛不待說高漲到了頂峰,而頂峰的出現必是極度的噴洩。然而他卻乞靈於古聖先賢,玄妙地將自身的悲憤昇華為對時世的思考。這種昇華既是玄妙的,淡化和柔化了人物內心的巨大波動,而且在藝術上是不盡情理的,也是不符合美學原則的。倘使章永璘真正能夠在這幻化的境界中求得靈魂的超脫,他無疑應是超凡脫俗的了,那麼通篇對章永璘膨脹著的情慾的渲染也即失去依據。況且此後,他又幾次以黃香火對他肉體的背叛相挪揄,卻又顯示未能脫俗。作家也許在此感到落筆的困窘,因為既要使章永璘感到生活的嚴酷,又不願損害黃香久豐滿的個性,於是使出現了哲人們的救援;也許作家要去迎合作品總的題旨——唯物論者的啟示錄,便設置這個幻境,以求得總體思想的契合;也許作家企圖借此表述更深的內涵,對主人公的磨難及緣由作出科學的註解?然而既已拋開藝術的真實性,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也只能是枉然。 其次,作品中羅宗棋這個人物是作為章水璘的嚮導而設的,他似乎成了章永璘命運轉折的直接促動者,無論結婚或是離婚彷彿都與此人關聯,而細細品味,卻又毫無聯繫。那麼這個人物的存在,其作用就只是同章永璘縱論天下大事了,然而他又毫無個性,於是便只能是個理念化的人物。況且他的出現也確實有些突兀。我推測,大約在作家其他中篇中還要涉及到這個人物,而且有可能是個地位相當重要的人物,倘若那時羅宗祺是一個豐贍的形象,這裡就愈顯得不成功,倘若依然如此,當然還會成為作品美學上的負擔。 原載《青年評論報》1985年12月10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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