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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鋃鐺入獄他都不相信眼前經歷的一切是真正的現實。逮捕他的時候,公安人員還面帶笑容,好像來逮捕這樣一個全市有名的大企業家、著名的發明人、數項專利的擁有者,是一種很好玩的遊戲,臨上警車,警察拉開車門,還輕輕地扶了他胳膊一把,禮貌得像香港大酒店門口的「紅頭阿三」,所以他也向警察笑了笑,「還是同樣一個夢。」他想,每次做這樣的夢,做他又被逮捕又被勞改的夢,他都既害怕又惋惜。惋惜的是這樣的夢總沒有結果,做不到他「平反」就半途驚醒。一截一截拖著的夢,每段的尾巴都是懸念,使他輾轉反側再也不能入睡,「這次看來像真的似的,一定要把它做完。」於是他便順從著,絲毫不辯白不抗拒,跟著警察走,甚至走得比警察還快,彷彿他自己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而他也的確輕車熟路,果然一下子就走進了監獄。 監獄和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久違了,監獄!高大挺拔的水泥牆朝氣蓬勃,電網如同五線譜蘊藏著一首首樂曲。一切都給人井井有條的感覺。穿著囚犯服裝的犯人在四處遊逛,一個個瞪眼看他,倒像是公園的遊客。很精緻的帶花邊的美術字,一行行描繪在四周的牆壁上,再不像過去那樣,隨便用白灰塗抹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改惡從善前途光明」幾句套話就算完事。而現在的口號卻如詩一般的句子: 你是誰? 這是什麼地方? 你到這裡幹什麼? 認真反省 踏實改造 你的親人正等待著你 花邊柔和,色彩艷麗,詞句感人,因而令他備感親切,和他剛從國外回到家鄉的心情一樣。 是呀!「你是誰?」「你到這裡幹什麼?」 逮捕他的警察,接收他的管教人員無不面帶笑容,一個個將他小心翼翼地傳交下去,好像在傳交一件易碎的貴重物品。凡是他見到的面孔都對著他笑。把他領到牢房的「班長」(現在還應該這樣稱呼吧)客氣得也像大酒店的服務生,打開房門,先請他進去,不同的是卻把他反鎖在裡面。 這次做的夢的確像真的!當他手握著鐵柵欄向外張望時,鐵柵欄以它金屬固有的冰涼震撼了他。這股特殊的涼氣像蛇一般地從他的手掌直躥到心臟,在他心上咬了一口。 時間卻過得像夢中那樣快。夢裡的時間是濃縮了的,或說是夢裡根本沒有時間(他暗地裡慶幸剩下的八年也許還是很容易過去的)。轉瞬之間便叫他出來提審,而審他的卻是昨天剛和他在鴻喜樓飯莊同桌吃飯的公安局長(應該由法院審判員來審的吧,但他的熟人裡面沒有一個是審判員,於是只好讓公安局長來擔當這個角色了)。 提審的地方還是十幾年前那間破房子,局長座位後面的那堵牆已經裂開大縫,白雲在藍色的縫隙中掠過,其快無比。一絲絲風從外面悄俏吹來,可以聞到一股廁所的氣味。地面凹凸不平,濕漉漉的,似乎還飄浮著霧氣。十幾年來他沒有踩過這樣的爛泥地了,十分可惜從新加坡買的這雙意大利皮鞋(它一向以為只有在國外才能買到真正的名牌)。而公安局長卻很規矩地繫著黑領帶,穿著整齊的制服,和銅佛一樣閃閃發光,毫不在意他自己和這環境的不搭配。 「老趙呀老趙,這是咋搞的?」公安局長帶著笑意問他。 哪有這樣審問的!他想他對審訊程序大概比公安局長還熟悉。這裡面有很多不對頭的地方,程序、人物、環境、背景等等,都亂七八糟,要不要將夢重新來做?審訊應該先從姓名年齡籍貫問起…… 但夢並不由他支配,它從容不迫地按照夢所會有的情節發展下去。 公安局長面前是一張和小學生課桌一樣的舊辦公桌,書記員摟著一卷紙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的歪木凳上。這情景和二十幾年前非常相似,那時隨便在什麼地方、隨便拉一副桌椅板凳來便能組成公堂審訊判刑;群眾革命專政的特色就在於它的非正規性和反常狀態,只有在這種狀態中群眾才能體會到對別人專政的快感。公安局長伸手向書記員要他的材料。書記員把懷裡的那卷紙打開,原來看起來很厚的一卷紙卻只有一張。書記員隔著桌子將紙扔給局長,那張紙便像蝴蝶飛過花叢似地扇著翅膀飄到局長面前。 局長嘴裡嘖嘖作響地上下瀏覽他的材料,即那張紙。那張紙是透明的,他從反面也能看到上面寫的些什麼:姓名:趙鷲;曾用名:無;性別:男;出生年月:1934年12月;民族:漢;籍貫:河北省國安縣;家庭成分:城市貧民 舊職員 小業主 上中農 地主 反動官僚;個人出身:學生;文化程度:大學……家庭成分這一欄填得如此複雜是政策和形勢不斷變化的結果。最早開始填表時他還在中學,自己填的是城市貧民,後來領導上認為他的家庭應該算舊職員,因為他父親曾在舊社會的縣政府當過管伙食的職務。到1956年全國實行工商業改造,社會從對每個市民的政治身份兼及到家庭經濟狀況,又覺得他在這一欄裡填「小業主」更為合適。經查,他父親作為留用人員在新政府工作一年後退出,去開過一家賣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的雜貨店。但與此同時,農村合作化的高潮也到來了,因他父親繼承過他祖父在鄉下的幾畝田地而自己不親自耕種,雖然土改時土地已經分了出去,但按政策界線還應劃為上中農。這樣,「小業主」和「上中農」就並列在一項欄目裡。所幸的是,在城市和農村,「上中農」和「小業主」二者的階級地位相等,沒有矛盾,並列的狀態一直維持到政治運動的深化,當群眾運動和社會認為他的家庭成分又應該升級時,領導就指點他必須這樣填:在農村,升到「地主」,在城市,升到「反動官僚」,他當然別無選擇地在領導給他指定的地位上呆著;一個早已死去的父親的鬼魂,在不同歷史時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一會兒是市民,一會兒是農民,一會兒是老實巴交的小職員,一會兒又成了面目可憎的反動官僚。並且,他雖然沒有得到兩份遺產,卻好像承擔和代表著兩個家庭,具有雙重身份。這樣兼容並蓄地呆到八十年代初不用在表格上填家庭成分這一欄為止。表格上這一欄的方框融化了,他才從裡面浮游出來,游到社會上和大家混在一起。 「你是誰?」這個問題其實一開始就存在。而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 他看到貼相片的位置上是個空白。那份材料上竟沒有他的相片。這樣更搞不清楚「你是誰」了。但繼而一想,那空著的位置何嘗不是為了貼上他任何一個時期的相片留下方便呢?也就是說,不論什麼時候,從1934年12月出生直到他死,只要貼上當時所需的相片,這份材料用在他身上都是符合的。 局長皺起眉頭,揚起面孔望著他,彷彿要在他的臉上尋找答案。因為局長從這張紙上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再次將他抓進監獄。 「老趙,你說實話,你得罪誰了?要不,啊,在那經濟上有啥不清不白的地方?嗯?」局長往前湊了湊,曖昧地笑道,「跟我,說啥都沒有關係。咱倆,誰跟誰呀!到我這兒的話,你就放心吧!」 局長真是個好心人。這一點也不像審訊,更像在飯桌上聊天。他記起來了,局長不止一次地跟他喝過酒。局長除了愛喝兩盅外再沒有其它毛病。作為一個辦企業的,一個公司董事長兼經理兼廠長,不和公安上打交道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和這位局長僅到喝酒為止,局長也從來沒有向他提出任何非分要求。現在局長能夠如此真心地關心他,他不由得非常感激。 「局長,我跟你說實話,我沒有一點點任何問題,我也想不起得罪了誰,何況現在誰也沒有這麼大的能量能把我弄到監獄裡來。」他覺得應該義不容辭地結局長指點迷津,「你再仔細看看,抓我的理由實實在在還是我欠了原來的八年。」 局長再次瞪大眼睛在紙上尋找,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那張紙實際上是張白紙,鋪在舊的桌子上潔白耀眼,不著一字,可是局長還是看明白了。 「你看,姓名趙鷲、曾用名性別民族出生年月日文化程度……啊。在這裡!」局長邊用手指一行行地劃,邊翕動著厚嘴唇唸唸有詞,最後在紙上一拍: 「當初的罪名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污蔑無產階級司令部』,1968年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1978年複查的結論是:『該趙鷲雖然思想反動,對無產階級專政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心懷不滿,在群眾中散佈過錯誤言論,但並沒有實際行動,沒有對社會造成危害,沒有構成犯罪事實,且認罪態度較好,坦白交代深刻,應予宣佈釋放,恢復工作』。」 局長念到這裡,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咧開大嘴笑道:「我看,問題就出在這裡了:『應予宣佈釋放』,為什麼不是『無罪釋放』!上面既然肯定了『沒有構成犯罪事實』,啊,還是三個『沒有』,下面就應該明確寫上無罪才對。『釋放』,假釋也是釋放!真是亂彈琴!而且,『心懷不滿』是什麼意思?!他們怎麼知道你『心懷』的東西?再說,『恢復工作』又不是法院管的事。該寫的不寫,不該寫的他倒寫的個明白!」 局長雖然言詞激烈,慷慨激昂,但絲毫不表示他憤怒,只覺得好笑,就像在飯桌上聽了一個笑話一樣。而趙鷲,也就是他本人,這時反倒有點高興起來。他終於碰到一個懂點法律知識的人!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對局長說得很清楚,讓局長和他一樣清楚。局長今年才三十多歲,屬於「跨世紀幹部」之列,人精明能幹,有大專學歷,有實際工作經驗,原先當派出所所長時抓小偷抓得多,以致小偷們一聽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很快便一級級提升到正局級。然而1968年時局長正拖著鼻涕到處抓麻雀(也許就是在抓麻雀時練出了抓小偷的本領吧),1978年時局長還是部隊的一個小列兵,他怎能讓局長更進一步地明白,1978年全國大舉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市複查小組一天要複查上百件案子,五個將近六十歲的老頭每天坐在一起要研究上百份材料,每份材料都須五個人取得一致意見才能上報市委批復。鐵打銅鑄的人也會被磨得形銷骨立。有道是「蘿蔔快了不洗泥」,疏漏是難免的。一篇結論上多幾個字少幾個字有什麼關係?把人釋放出來就是最好的結論,就是無罪的最有力的證明。被釋放的犯人哪個還有心思和複查小組去爭論結論的某處某處寫得不對?飛出籠的鳥兒沒有一隻會回過頭來再向人索取通行證的。飛得越快越好,飛得越遠越好……所以當時還產生出一個流行的詞兒,叫「一風吹」,意思是你過去的一切歷史問題統統都被風吹掉了,都沒有了,你完全自由了。 當時的小列兵還不知道有「一風吹」這麼個詞,也不知道十幾年前曾有個複查案件的五人小組負責平反「冤假錯案」,更不理解在當時得到這樣的結論已經算萬幸,而「心懷」的東西正是他自己坦白的。結論擬得好就好在它的行文上下呼應,下面的「坦白交代深刻」指的就是上面的「心懷不滿」,反過來說,就是因為他自己挖空心思把「不滿」都交代了出來,才獲得了「坦白交代深刻」的好評……一切好像都是語言學上的問題。語言學能使人勞改,致人死地,也不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現象,似乎是人類自發明了語言後就代代相傳的。當今的局長難道就沒有運用語言學把人關進什麼地方去過?但他用的雖然是同一種語言卻是不同的系統。就好像兩部同樣牌號的電梯卻各自有各自的操縱部件一樣,你按這部電梯的七樓鍵決不會讓那部電梯也升到七樓去。然而昨天的小兵今天的局長,他乘的這部電梯的樓層鍵看不到另一部電梯也隨著動彈,卻埋怨另一部電梯出了毛病。 他無可奈何地一笑,胸中湧上一陣懶得和局長解釋的倦怠。他最近太疲勞了,人們都勸他要好好休息休息,公司公關部主任已經和一處消夏勝地聯繫妥了,那裡既可以療養又可以休閒,打打高爾夫球,游游泳……可是他沒去,卻進了監獄。他開始出冷汗,感到一陣虛弱的暈眩。而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在高科技時代已經完全有辦法不用說話就和別人溝通,於是他張開嘴,手伸進喉嚨裡,從喉部深處掏出一張ANSI×3B8標準的電腦軟盤,隨手遞給局長。軟盤只有3.5英吋,局長用兩個手指頭拈著,張開大口如吃蘇打餅乾一般一下子放進嘴裡。 「嗯,原來是這麼回事!」局長把軟盤嚼得咯巴咯巴作響,又用唾液將它溶化,總算品出了味道,說道,「好了,老趙,你別著急,這是歷史遺留下的問題,這好解決,我馬上就向市領導反映。」接著又笑嘻嘻地說,「你就當在這兒休息兩天吧!別忘囉,你出去的時候要請我喝酒啊……」 他意識到第一次提審到此結束。他和局長同時站起來。局長轉過身去向後一揮手,身後那堵裂開縫的破牆當即像帷幕般地拉開。局長說:「我已經告訴了監獄長,對你特別優待,給你住個單間,需要什麼東西你儘管跟管教幹部說,你把他們當成服務員就行了。」 他心裡明白監獄不由公安局管而由勞改局管,但他不認識勞改局長,他記起來一次和很多市上的領導同桌吃飯的場合,大家都喝得醺醺然的時候,他曾跟這個公安局長開過一句玩笑,說如果將來他又被抓進監獄,請局長多多關照,想不到那個玩笑今天弄假成真,於是他的事注定要由這個局長一管到底了。 隨著局長的手指,他自覺地鑽進帷幕。而帷幕外藍色的天空立即暗淡下來,廣闊的空間很快便縮成了一間狹小的陰沉沉的牢房。 這並不是一間單人牢房,黑黝黝的牆根下早蜷縮著三個犯人,每人胸前用白布縫的編號如同現在出席會議的塑料胸牌,於是看起來他們好像在沉默地討論著一個難以決定的問題,他暗自抱怨局長說話不算數,更發愁晚上怎麼睡覺。這麼多年來,他習慣了一個人睡一間房,即使出差開會他也要賓館給他一個人開個單間,別說跟這麼多陌生人,再有一個人在他旁邊稍有響動他也不能入睡。牢房不足六平方米,沒有床,只有一副缺少繩索的絞刑架孤零零地立在中間,原來那上面的橫樑就是床鋪,要在絞刑架的橫樑上睡覺是需一點功夫的。可是現在已經身不由己了,既來之則安之吧,他只好找一個空地方一屁股坐下,同時聽見屁股下面索索作響。他馬上意識到坐在了一堆稻草上,並且聞到一股清香的乾草味。這股熟悉的乾草氣味給他帶來一點陽光,他看到牢房裡明亮起來,而且很快感到了當年仰面朝天地躺在田野上的那種舒暢。他順勢躺下時,空間也隨著他的身軀展開,在這麼一個狹小的牢房裡居然沒有壓著什麼東西。他就像躺在白雲上一般飄飄然了。 可是那三個犯人的面孔卻像烏雲般地向他眼前湊了過來。他的眼簾上映出當年和他一同勞改的難友。啊,牢房裡這幾個犯人都不陌生,大家都是熟人,奇怪的是,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他出了獄,都搞了幾項發明,取得了很高的社會地位,從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變成了大企業家,這幾位難友怎麼還被關在監獄裡? 三張呆板的面孔一言不發,六顆死魚般的眼珠不眨眼地盯著他。盯得他很不自在,好像他一個人出了監獄是背叛了他們,陡然,他想起來這三個人早已死了,在他出獄之前,他們還沒有等到平反「冤假錯案」就已經死在監獄裡了。然而他一點也不覺得可怕,反而鬆了口氣,不僅消除了負疚感,還有一種老友重逢的欣慰,彷彿跟他們在一起心裡才感到踏實,他原本就應該屬於監獄,監獄就是他的家。 死者不用語言發問,每張陰沉的臉都像團團青煙似地飄浮裊繞,最後漸漸凝成一個個問號。他知道他們想問的事情太多,一大堆問題是不能用語言一一表達的,只好用一個簡潔的符號來概括了。那麼最好的回答就是讓他們身臨其境,耳聞目睹一番,於是這次他用了更形象直觀的現代科技手段,他將眼鏡摘下來交給他們。眼鏡的鏡片剎那間就變成了兩張鐳射影碟。這副眼鏡他已經戴了十幾年,所以鐳射影碟上面就記錄了十幾年來他的所見所聞。 死鬼將眼鏡架在鼻樑上,抬起頭就著光線看了一遍,他們不是看鏡片外的風景而是看鏡片本身,看過鏡片的鬼臉都一個個慢慢地拉長,並流出了黑色的眼淚蜿蜒到下頦上。這樣,一個個問號又都變成了驚歎號。 其中一個犯人甚至哭出聲來,並抬起一雙白胖的肥手掩著烏雲般的面孔(那雙手他好似在什麼博物館見過,是泡在一個福爾馬林瓶子裡的)。這個犯人嗚咽地哭道: 「這一切讓我太失望了!真糟蹋了我革命的理想!」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罪為「叛徒」的犯人原本是一個局級幹部,1937年的老黨員(他耳邊同時響起這位局級老幹部在勞改時給他的忠告:「監獄是發揚革命傳統最好的地方。」),他曾提醒這位難友:「現在你呆的不是國民黨的監獄而是共產黨的監獄,這怎麼說?」「叛徒」昂然回答:「哪個監獄都一樣考驗人!我坐過國民黨的監獄、日本鬼子的監獄,今天坐自己的監獄就等於自己把自己關起來,這則是更大的考驗。」勞改時「叛徒」不停地寫交代寫檢查,把很多戰友都說成是「叛徒」,同時不斷虔誠地悔悟,將牢房當成修行的禪房。他也是在1978年平反的,人雖然死在監獄裡,但最終還是恢復了名譽。這時,「叛徒」的面孔烏雲翻滾,表現了極大的憤慨。 「不錯,現在你們的世界物質財富的確很多,可是哪裡還有一點點平等?哪裡還有社會主義?!你們不知道,在一個沒有富人的社會裡就不會有窮人。現在你們製造了這麼多富人出來,所以就會有這麼多窮人!消滅貧困最簡單最徹底最革命的辦法,就是消滅富裕!這是我勞改的十年中得出的最大心得,我真心實意地做了自我檢討,最終才認識到偉大領袖方針路線政策的光榮正確偉大,才認識到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革命就是消滅富裕,把舊世界掃得精光!消滅了富裕就消滅了貧窮,這就是革命的辯證法。新世界就是一個沒有貧富差別的世界,大家都一樣窮就等於大家都一樣富!軍事共產主義社會才是最容易管理最穩定的社會;沒有富裕也沒有貧窮的社會主義江山才能萬萬年,現在你們搞了這麼多污七八糟的物質建設,你們讓人們富起來,還喊什麼『共同富裕』的口號,狗屁!『共同富裕』實際上就是共同貧窮!而讓人窮容易讓人富卻難。你們不知道人一有了錢就會有資產階級思想,就拚命想更富更富,從此天下就多事了,而資產階級思想其實就是思想空虛,就是沒有思想!人沒有思想就和野獸沒有區別。我在你的眼鏡裡沒有看到別的什麼,只看見一群野獸!你等著吧,玩火者必自焚!你們將自食其果的!……」 他汗毛凜凜地靜聽「叛徒」的指責,全身發冷。「叛徒」大義儼然,怎麼會是「叛徒」?所以他完全應該平反。但「叛徒」卻反對建設一個將他平反的社會,情願在把他當成敵人的社會裡坐牢。 另一個老難友是大學的哲學講師,仔細地看了鐳射影碟後,臉上泛起一層沼澤地上常見的那種白色霧氣,於是他的黑臉也就更像一團沼澤地裡的爛泥了。哲學講師嘲罵他道: 「怪不得你會發財!原來你把你的那點小發明算作是你自己的,還有什麼知識產權!你忘了你的知識是哪裡來的,還不是人民給的!是人民供你上大學的,沒有人民你個人便一事無成!即使有什麼知識產權也應該是人民所有的產權,國家所有的產權!你發明的那什麼『清潔保護劑』難道不是勞動人民千百年來智慧的結晶?你貪天之功據為己有,過河拆橋,你忘恩負義,盜竊勞動人民的榮譽和財產!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你才是最沒有知識的人,還配擁有什麼知識產權!像我,過去在大學裡編了多少本哲學講義,都沒敢署自己的名字,一律用的是教研室集體署名。因為我認識到編一本講義不但有前人的智慧,前人的知識,還有教研室同志們集體的勞動,還有打字員,還有印刷工人同志的勞動,甚至還有造紙工人同志的勞動,照你這樣成天伸手向社會要知識產權,馬克思的知識產權呢?恩格斯的知識產權呢?列寧斯大林的知識產權呢?他們哪一個不是無私地將自己的哲學思想無償地貢獻給了無產階級!你真恬不知恥!社會主義社會每一個成員的創造都應屬於社會,個人永遠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像你一樣也有知識產權,我現在也成了萬元戶了。文化大革命前我就為國家寫了二十多本書,因為都算作是大學的教材,我自己一個錢都沒拿。嗚嗚……」 哲學講師曾經在大學裡被大字報批判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因而對大字報語言摧枯拉朽的強勁和蠻橫有切身體會,從此他就學會了使用大字報語言來對付別人。如今講師隨口宣讀了自己的一張大字報,連批帶罵地數說了他一通後,也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想提醒他,他正是因為說了「中國根本就沒有哲學」以及其它什麼話才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而來勞改的,那麼他寫了那麼多書能算是研究成果嗎?哲學講師進了監獄裡還說「在中國學哲學教哲學最容易,能背辭典就可以。現代中國哲學就是把過去哲學家的話來加減乘除一番,現在中國搞哲學的人其實都是語言的數學家。」因而他馬上理解了哲學講師的悲哀是哀痛他沒有能活到現在。要是他活到現在,鑽在圖書館裡搞哲學上的加減乘除也能擁有知識產權有多好哇!死人沒有享受到的東西便不許後人享受,這就是死人永遠要束縛活人的原因! 「別聽他們的!別聽他們的!我最喜歡的就是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最後一個死鬼仍抱著鐳射影碟看得津津有味。這在牢房裡是最年輕的一個犯人,初中剛畢業就碰上「文化大革命」加入了紅衛兵,在城市造了一陣反。上山下鄉,從此偷雞摸狗,到處亂竄,變成無業遊民,1970年以「盲流」罪判了個很輕的徒刑進了監獄。來監獄裡常自稱是「最接近無產階級」的人,洋洋得意地說:「我就是毛主席說的『流氓無產階級』!流氓無產階級比資產階級好。毛主席不是說嗎,如果引導得法,我是很容易走上革命道路的。現在我就等著管教幹部『得法』地來引導我了。」「流氓無產階級」在監獄死於食物中毒。大概正是死後那種慘狀才令他終生難忘。 「喂,你這是什麼地方?『的士高』,還有卡拉OK,這最對我的胃口!」「流氓無產階級」一邊說還一邊扭動著身軀,如風吹拂青煙。「好些漂亮的小妞兒坐在玻璃窗裡,啊,這是哪裡?是啥人?原來是在外國!原來是些妓女!我看見你又想進來又不敢進。真是一個傻瓜!有狗心沒狗膽。人生難得幾回醉,你不知道『人生難得幾回搏』其實就是人生難得幾回醉;『搏』就是『醉』,『醉』就是『搏』!你完了你完了,有這樣的機會玩兒都不敢玩,死了都後悔!啊!原來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死了!我死得真冤啦,我死得真冤啦!……」 說著說著,年輕的「流氓無產階級」往後一倒,青煙簌地消散。隨著,那兩股青煙也颼颼地像風一般溜走,同時牢房立即暗淡下來,黑暗裡還響起「吱吱」的鬼的嘲笑聲。後兩個鬼當然也獲得平反。複查小組翻破了講師的檔案,除了「中國根本沒有哲學」這一句話,再也找不到講師個人的思想,他只不過是引用偉大領袖的語錄引用錯了而被他的對立面抓著小辮子,扣了一頂「惡攻」的帽子;至於「盲流」,也不能成為罪名,頂多遣送回原籍了事,如果把「流氓無產階級」遣送回原籍,還正好讓他返回城市。 在七十年代未,都「一風吹」了! 三個鬼從各自不同的角度蔑視我們的主人公趙鷲,使他不禁黯然神傷。他想不到落到鬼都不願和他為伍的地步。可是這時他又覺得他心裡也有一個鬼,他自己的鬼,這個鬼不像煙,行動起來沒有風,無聲無息,從胸膛裡快速向他喉嚨上蠕動。 「所有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潛意識!」屬於他個人的鬼悄悄地告訴他,「那就藏在你意識深處,那就藏在你意識深處!……」 眼鏡還架在他的鼻樑上,鬼在他的心裡打架。 他覺得身上大汗淋漓,想翻個身卻翻不過來。他張開嘴大喊一聲,卻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這時他極力想清醒起來卻無法甦醒。 幸好公安局長向市領導匯報以後,市委書記兼市長很快便親自處理他的案件。一瞬間他就到了這個城市最好的一家四星級賓館。 眼前燈火輝煌。四周的空氣發出黃金般的顏色,沒有一樣東西不閃閃發光,而且像玻璃一般透明,穿過桌面可以看見桌下華貴的純毛地毯。不知從哪裡傳來鋼琴彈奏的輕音樂。所有的窗簾遮掩著,於是琴聲只得若有若無地在室內迴盪。 全部市領導都來了,圍坐在會議桌旁。他發覺自己是關在一個鳥籠裡被人提了來的。鳥籠玲瓏精巧,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圍欄,摸上去很光滑,而且像橡皮筋似的具有伸縮性,絲毫不妨礙他舉手抬足。再一看,全部市領導,包括和他很熟悉的市長,儘管西服革履,儀表堂堂,也都和他一樣各自坐在各自的鳥籠裡。每人都在一個一模一樣的鳥籠中待著,鳥籠隨身行動。市長前面放著一厚疊文件,但他知道那不是關於他的材料。市長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全市一百多萬人口,僅人們平常的衣食住行就夠一個市長忙的,今天市長還專門為他一個人開會,研究他的問題,他心裡真是非常慚愧。 市長見人都來齊了,便清了清喉嚨,宣佈會議開始,接著把臉轉向他,對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嚴肅地說: 「你有權保持沉默。你今天在這裡說的一切以後都要作為呈堂證據。你可以請律師,也可以讓我們代為聘請律師。」 他蹲在籠子裡一愣,心想,好像只有在美國英國這樣的國家才向嫌疑犯宣讀他們的權利,電影電視劇裡見的很多,想不到市長也學會了。(市長的確私下裡跟他說過很想在本市建立這種法律制度,可是在這種制度還在市長腦海裡的今天,也許是市長暗示他不要說話吧。)既然他有權保持沉默,看來還是不說話為妙,於是他就決定好好地提前享受這種待遇,保持沉默了。這正合他心灰意冷的心情。 公安局長吞食了有關他案件的電腦軟盤,對他的事已瞭如指掌,於是代替他向到會的領導匯報:當初五人小組是怎樣議的、內查外調了多少人次、怎樣擬的複查結論、結論中的疏漏、為什麼會有疏漏等等,講得有條不紊,好幾個市級領導都暗自奇怪公安局長怎麼對趙鷲多年前的事瞭解得如此之全。「為十幾年前的事又把人抓進監獄,哪有這個道理?!肯定是局長狗日的搗的鬼!」同情趙鷲的領導都這樣想。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從他們臉上就看出他們的心思。從大學裡留職停薪出來辦企業以後,他就深知市政府有這樣的風氣:對公事毫不關心糊里糊塗是正常的,相反,倘若對某件公事一清二楚一抓到底,別人倒會懷疑你跟這事有什麼個人利害關係。 但市長兼市委書記畢竟是市長兼市委書記,聽了後並不像一般領導那樣胡亂猜疑,只是長久沉吟不語。「透過現象看本質」,「每一個事物都不是孤立的,一定和其它事物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兩句名言一直是他工作的座右銘。現在他還一時搞不清趙鷲再次被捕的本質在哪裡,和社會上其它事情有什麼聯繫。與會者見市裡的最高領導不表態,也不好發言,紛紛交頭接耳,心裡納悶。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知道全市幹部沒有一個不想早點把他弄出監獄的,市長的心情尤其急迫。前年市長曾率領了一個龐大的招商引資代表團到東南亞四個國家轉了一趟,只有趙鷲的「清潔保持劑」一個項目取得成功。在愛好清潔的城市國家新加坡,商界鉅子陳先生的亞華財團當場就簽訂了投資五千萬美元,在本市建廠生產這種清潔劑的合同。市上以土地廠房建築為一份股權,趙鷲以他的發明佔一份股權,全部外資也不過只是一份,三方合作組建成中外合作股份公司。因為中方佔了三分之二股,在外商的要求下,市上不另派幹部,就由發明人趙鷲當法人代表、董事長兼總經理。五千萬美元的外資對一個內地城市來說是個很大的數目。趙鷲的發明、本市招商引資的成果、建廠的速度,都在報紙電台電視台連續報道過,趙鷲本人還被列為「東方之子」上了中央電視台的節目。目前外資絕大部分到位,佔地一百多畝的宏偉高大的廠房已經落成,機器設備也基本安裝完畢,就等試車生產了。而這時董事長兼總經理卻不明不白地進了監獄,這不僅會耽誤生產,更不好向外商交代。外商陳先生祖上是華人,拿到這項發明時簡直熱淚盈眶,到處宣傳說這種清潔劑是繼古老的中華民族四大發明後的第五大發明。用大價錢專門去請法國著名設計師設計的商標——簡潔有力的筆鋒勾勒出一隻生氣勃勃的鷲頭,即老鷹腦袋。產品還沒有出來,廣告費就花了六百萬美元。廣告詞由美國眼下最走紅的搖滾樂作曲家譜曲,如今,連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也會哼這首歌: 鷲!鷲! 永遠潔淨清新; 永遠潔淨清新。 我們好高興,世界有救星。 趙鷲這項發明也的確神奇。這是他在複查小組宣佈他「應予釋放恢復工作」回大學化學系執教後,花了十幾年心血,利用點點滴滴業餘時間研究出來的。這種「清潔保持劑」照適當比例溶入水中,能把紐約世貿大樓飛機、汽車、坦克直至褲衩襪子手帕都一洗如新,並且具有抗化學污染、抗核輻射、抗一切油漬污垢和抗微塵附著的特殊作用,因此洗過以後不用清洗,永遠保持潔淨的外觀到被清洗的東西內部變質為止。這一來今後不但肥皂廠要全部關門,制刷工業也要進博物館;節省人的勞動不說,僅節約地球的水資源一項,就可見他給整個世界作了多麼大的貢獻。新加坡的陳先生認為這項發明價值,即使送國際有關組織去也是無法評估的,如果要組建公司生產,知識產權至少應該占三分之二股。可是他經過多年教育,尤其是吃了勞改的苦頭,生怕再招惹來麻煩而不敢要那麼多;怕錢怕得外商莫名其妙,疑竇叢生。市領導趕緊從改革開放的新形勢和本市形象及吸引外資的前途出發,在新加坡酒店的房間裡苦口婆心他說服他,叫他明白在外商面前必須深明大義,勇於要錢,最後才忐忑不安地接受了三分之一的股份。負責銷售和公關的公司副董事長兼副總經理,即外商陳先生的獨生子小陳先生,上個星期還給市長來傳真高興地表示感謝,說有市政府的關心和大力支持,本公司的銷售額兩年內必定超過美國專門生產清潔劑的P&G公司,現在訂單已像雪片般飛來,「將來鷲頭肯定會擊敗長山羊鬍子的老人頭」。傳真寫得很像文化大革命時的決心書。實際上,市長面前一大摞文件裡就夾著這份傳真,這怎能不叫市長為難? 沉吟片刻,市長終於當機立斷,抬起頭環視了一下會場說:「我看,當務之急,是把人放出來再說!歷史問題不宜再糾纏,不能讓它阻礙我們現在的工作,大家看怎麼樣?」 作為市長兼市委書記,他當然要徵求黨委和政府各委員們的意見後再作決定。而市長不徵求意見,一句話把人放出去也就算了,既然徵求意見,人們就必須一個個表態。首先公安局長就舉手要求發言: 「放人是從工作出發,這當然對。不過黨政領導不給他一個結論,我們讓他怎麼工作?他一邊工作一邊心裡打鼓,今天還不知道明天又把他怎麼樣,好像現在還戴罪工作似的,這樣能搞好工作嗎?要從工作出發,就要讓人完完全全安下心來。今天市上的黨政領導都在,開這麼一次會也不容易,是不是趁機會把他徹底解脫了,讓他以後好放心大膽地工作。」 公安局長的話實際上就是他要說的話。他心裡想,給局長一個軟盤吃對了,而保持沉默也保持對了。 公安局長言之有理,人們不再懷疑是局長搗的鬼了,會場開始活躍起來。管工業的副市長正管著「清潔保持劑」這個全市重點項目,聽了公安局長的匯報後就準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笑嘻嘻地說。 「關鍵還是1978年複查小組寫的那個結論上少了『無罪』兩字。不如我們現在另起一個文件宣佈老趙過去『無罪』算了。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你說得輕巧!」管政法的副書記立即反駁副市長,陰沉著臉道,「我這裡就有好幾件類似的申訴。我們現在能夠另起爐灶糾正過去給趙鷲一個人擬的結論,別的人怎麼辦?有要求經濟賠償的,有要求改正參加工作時間的,有要求收回房產的,有要求提級的,有要求重新安置他子女工作的,還有人學了現在的法律名詞,要求賠償什麼『精神損失』。你們說,這個『精神損失』怎麼賠?……過了十幾年,好多人都越來越覺得過去受的損失很難找補回來,新的要求沒完沒了!倘若從老趙這裡開了頭,接二連三就有人不斷來找你要重新修改過去的處理結論。你有本事你去處理!」 管政法的副書記也言之有理。後人無法彌補前人犯的錯誤,只好把前人犯的錯誤死背到底;一惜到底的確最省事,少很多麻煩。 另一個管工業的副書記思忖著說:「就是!即使現在把老趙放出來,也得給他一個說法,給社會上的人一個說法。現在興『說法』兩個字,什麼事情都要有個說法。人進了監獄,又放了出來,老趙自己不說,社會上的人也會議論,尤其對一個名人更少不了這樣那樣的議論:是經濟問題?是作風問題?還是被人陷害了?……」 負責農業的副市長截住工業副書記的話,武斷地說: 「這好辦!要什麼『說法』!趙鷲到監獄轉了一趟,誰也不說,外界哪個知道?……」 主管文教宣傳的市委副書記還沒等這位副市長的話說完,便哂笑他道:「哧!你呀,你看問題真簡單!現在這時候,什麼事情能瞞得住老百姓?不信?我們這個會還沒有散,外面就知道咱們在這裡議的是什麼,連張三李四說的什麼什麼都一清二楚,比我們的報紙電台消息都靈。我贊成趕快放人,也同意應該有個說法,對趙鷲本人以後的工作和對外界宣傳都非常必要。」 全體與會者無不贊成趕快放人。可是問題轉了一圈仍舊回到主管政法的副書記提出的困難上來:趙鷲的新結論會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位還沒發過言的市委委員、和趙鷲素無來往的水利局長從圈子裡兜出來,發表了個新意見: 「我們議來議去,連趙鷲同志過去究竟犯了什麼事我們都不清楚,為什麼就被判了十八年,判得那麼重?如果在目前看是雞毛蒜皮的事,我們也不用糾正複查小組過去的結論,今天就搞一個肯定他現在的成就的文件不就行了?這不就無形中改正了過去的結論?」 這個辦法很好,大家一致同意,市長兼書記也頻頻點頭,「不錯不錯。」向公安局長問道:「你知道老趙十幾年前的事嗎?你談談。」 趙鷲看見公安局長的腦門上有一個電腦屏幕,急速地在檢索盤上存入的文件,最後停在「有待輸入」的字樣上。原來趙鷲為了向公安局長說明他怎麼又進了監獄,只給局長吃了有關他結論的部分,於是局長搔搔頭說:「這不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應該說是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裡的事。那事我還真不清楚。」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暗自著急。關於他罪行的材料厚達二十公分,稱起來都有五斤重,幾乎全部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交代的思想檢查。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委會」就是根據他的交代來量刑的。判他的「革委會」專政小組還說,憑他的思想,槍斃他都不為過,但考慮到他坦白的徹底,才從輕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然而,所有這些材料,在複查平反時都按照中央文件精神當他的面銷毀了。那時他看著一股股火苗捲走了那一摞摞紙,還感到十分痛快,現在叫他再去哪裡找那些材料?「灰飛煙滅」,空氣裡都不存在了。 但市長兼書記畢竟是市長兼書記,手中掌握了物理學的物質不滅定律,側過頭跟他身後的秘書說:「啊,我想起來了,說不定我包裡有。你找找看,拿出來給大家研究研究。」 秘書急忙把市長的公文包打開,從裡面掏出一把把燒焦的紙灰分發給與會者。與會者每人一捧,小心地放進服務員送上的飲料杯中溶化,然後一口口啜到肚裡。 「哈!」公安局長先喝完,心直口快地喊道,「老趙原來不過是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在當時算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污蔑無產階級司令部』,現在看來算啥?不僅無罪,我看還應該有功呢!」 「說是這樣說,」政法副書記喝完材料茶後並不覺得不舒服,不過好像覺得味道還不那麼純正,於是慢條斯理地道,「按老趙當時交代的思想看嘛,並沒有違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歷次黨代會的精神,總的來說不應是什麼錯誤,更談不到什麼『罪行』了。可是,可是……其中也有些過頭話。這嘛……也在所難免。只不過……」 管宣傳的副書記笑起來,「想不到趙鷲到有超前意識呢!在那個時候,同情彭老總和少奇小平同志的遭遇和意見,也真是需要些勇氣呢!」 可是市長兼書記想得比較遠也比較深,能揣摩到政法副書記「只不過」後面的話,喝完焦灰飲料,反皺起眉頭對我們的主人公有點責怪的意思: 「唉!這個趙鷲,一個搞科學的人嘛,管那麼多政治幹什麼?!這又像胡風那篇三十萬字的意見書,又像彭老總在廬山上寫的那封信,總之,好像把那時的反對意見都綜合了,還多了些關於個人崇拜的過頭話。咳!當年沒要他的命都算萬幸。至於那些過頭話嘛,現在大家在私下議論議論還可以,沒人能告他人身攻擊罪,可是要拿到正式會議上評議,也不是很合適的吧。」 「是呀,」另一位最年輕的副市長像旁觀者似的,帶著嘲諷的笑容說,「尤其關於老人家的話。我的孫子現在上著幼兒園,幼兒園還在唱『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如果我們把老趙當時的過頭話再來復議,說他一點錯誤都沒有,恐怕連小孩子都會『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這位最年輕的副市長愛在各種會議上以他特有的方式發表獨特的見解,而又常常讓人聽了摸不著頭腦,不知它贊成什麼反對什麼,可是細細捉摸卻有那麼一點搔人痛處的毛刺。 一位即將退休的副書記還沒發過言,他邊喝飲料邊咂舌,好像在品評名酒的鑒定會上。品嚐完了,計策也想出來了。他的籠子就在市長旁邊,先跟市長低著腦袋嘀咕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用一種縱橫捭闔的神氣對與會者說道: 「大家別說我倚老賣老,反正我也快退了,也不怕丟官降級了,就是犯了錯誤也不能把我咋的了。在黨的會議上,咱們就實話實說吧。趙鷲的成就已經有目共睹,中央領導都接見表揚了他,還享受著國家特殊津貼,咱們再搞個文件肯定他,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麼?現在的人都精得很,很可能反而引起懷疑,到處打聽,刨根問底,那就成了欲蓋彌彰了。要說老趙過去犯的事呢,我剛剛品味道,真是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說功也可,說是過也可。文化大革命是否定了,可是是不是徹底,大家心裡清楚;說是老人家在晚年犯了錯誤,可是講得透不透,大家也心裡有數。黨的決議精神在原則上是清楚明白的,可如今社會上的空氣和氛圍,恕我直言,我看還不夠明朗。當然,要真正明朗起來需要一個歷史過程。那麼,在我們還處在這個歷史過程當中的時候,靠我們這個內地城市的黨組織去搞個什麼名堂,去搞清楚、搞透,行麼?咱們有那個本事麼?弄不好,一石激起千層浪,弄得滿城風雨,說不定我們在座的人都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照我說,咱們犯不著去攪那臭屎坑子。不錯,趙鷲的問題要解決,我這裡就表態:我完全同意宣佈他過去無罪。可是,我還是認為我們不要動過去的事為妙。那麼叫誰去解決呢,解鈴還得繫鈴人嘛。不就是那個複查小組筆頭子上少寫了兩個字嗎?把那小組的五個人再找來添上不就行了?歷史問題還是讓歷史人物去解決吧,過去的人更正他們過去的文件,就像孔老夫子自己從墳裡爬出來,把『學而優則仕』改成『混而優則仕』一樣,誰也管不著,不能算是我們重新搞出來的東西,這樣也不給我們現在造成困難,弄得很多人來找咱們申訴……哈哈!我也快成歷史人物囉,我也快成歷史人物囉!」 說罷,這位副書記悲涼地笑了起來。與會者聆聽了他的發言,無不傾倒:「高見!高見!」我們的主人公趙鷲看見那位最年輕的副市長口中嗖地躥出一股白氣,就像漫畫中的人物動物的語言加了兩道線一樣,說的話只見文字沒有聲音。白氣中間,幾行紅字燦燦放光: 「薑是老的辣」、「老馬識途」、「老氣橫秋」、「老驥伏櫪」、「老有所用」、「老謀深算」、「老奸巨猾」「老練毒辣」…… 只有我們的主人公看到副市長口吐的文字,其他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市長兼書記拜服地笑道:「哪裡哪裡!你怎麼會成歷史人物呢,你是寶刀未老哇!以後本市的工作還要靠你發揮余熱,多加指導呢。怎麼樣?我看這辦法好,既解決了問題又不會帶來負面效應,真是護頭護尾,八面玲瓏!要是大家同意的話,我們這就把那五人小組召集來。」又轉問公安局長,當年是哪五個人組成的複查小組。 公安局長從軟盤中檢索出他們的姓名,回答道,他們已經退休離休,除一人前年因車禍死亡外,其他人都在。市長高興地說關係不大,少一個人還是符合法定人數的,當即決定由公安局長負責馬上找那四人來開個會。 「半個小時,四個人筆頭子一繞不就成了!」市長嘻嘻笑著宣佈散會。 他坐在籠子裡參加了解決自己問題會議的全過程,親眼看到每個市領導都對他十分關心愛護,心中倒有些感動。但市長兼書記埋怨他的話,也令他覺得冤枉,那時他不就是響應老人家「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才從實驗室裡出來,開始關心政治的嗎?沒想到政治這玩意兒是不能用科學態度去對待的,一用科學態度,一實事求是,反使自己陷進泥淖裡去。那算什麼「三十萬言意見書」,不過是他自以為的「關心國家大事」的科學研究報告罷了。當時還以為大學革命政權會表揚他呢,哪知道關心國家大事關心到差點被槍斃。而市長兼書記給他保持沉默的權利,又限制了他為自己辯白,「該不會讓人以為我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吧。」但這時不容他多想,籠子一動,他又被人提了起來,身子晃晃悠悠地,腦袋暈暈忽忽地。這是提到哪裡去?是不是又該回到監獄?一想到監獄黑黝黝的牢房就可怕,他覺得全身爬滿了老鼠。《周公解夢》裡說夢見老鼠是什麼預兆?他極力想清醒過來卻怎麼也無法甦醒。 猴子來探監看望他了。他以為他兒子會來,沒想到猴子比他兒子還早一步。猴子提來一網兜食品,從裡面怎麼掏也掏不完。軟包裝硬包裝的飲料和罐頭、外國進口的巧克力糖果、可可咖啡龍井茶、瓜子杏仁陳皮梅……琳琅滿目擺了一地,頓時牢房生輝,好像到了自選商場。(《周公解夢》裡說夢見食物又是什麼預兆。) 猴子並不是山上的動物,原先是市輕工局青年幹部,局領導班子的「第三梯隊」,曾跟招商引資代表團去過東南亞,在和陳先生談判過程中臨時擔任整理材料的小角色,因為善於逆向思維,出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點子,於是脫穎而出被市長注意,後來組建公司時,市長就叫他當趙鷲的助理,他兩眼深陷,一嘴暴牙,身材瘦小,行動敏捷,所以取得「猴子」的綽號,他自己引以為榮,說「猴子其實就是人的祖宗」,對想跟他套近乎的人介紹了名片上一長串頭銜後,便親暱地說:「您就叫我『猴子』好了,今後我隨時為您效勞。」雖然他其貌不揚,但的確精明能幹,公關能力非常強,幾乎沒有他走不通的路子。儘管有時愛貪便宜,公私不分,也有人向市長兼書記反映,說讓這麼一個人當十幾億元的重要項目的首長助理不太合適,而市長兼書記卻笑道:「你們不知道,『狐假虎威』這句成語還不全面,應該添上『虎假狐好』才對。虎和狐在一起,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是『最佳拍檔』。趙鷲在科技方面是隻老虎,但其實是個書獃子,根本無法應付複雜的市場經濟社會,他身旁沒個聰明狡猾的狐狸,會被外商三句話就騙得團團轉。就讓他去吧!」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自小受了他「舊職員…」「地主」「反動官僚」父親的庭訓,看重一個男人的儀表應該「站如松,坐如鐘,睡如弓,行如風」。開始時,覺得猴子在辦公室裡也像在森林裡似地攀上攀上,偶然坐下又如一攤爛泥,下肢不停地抖動而看不順眼,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不僅習慣,反覺身邊要少了這麼個活躍的人還有點寂寞。何況猴子還真能辦事,需要蓋十幾個圖章的公文花幾千塊錢吃一頓飯便成了,這種本事是發明家想也想不到的,所以我們的發明家一直把猴子當成左膀右臂。 猴子雖然帶來一大堆食品,但是沒有帶來臉和身軀,只有一對眼睛和一嘴白牙在暗處閃閃發光。白牙一張一合地先問寒問暖,然後給他帶來外面的消息。據猴子說形勢不容樂觀,問題不是一年半載能解決的,更不是市長說的「半個小時」了,他即使不再蹲八年監獄,也要做好長期坐牢的精神準備。 「他媽的!」猴子氣憤地罵道,「什麼狗屁官員,應該蹲監獄的是他們而不是你!芝麻綠豆大的事也決定不了,前怕狼後怕虎。其實,就憑市長兼書記巴掌寬的一張小條就能放你出來,要不,他憑什麼一身而二任焉!還要勞師動眾,從垃圾堆裡再把什麼五人小組找回來,屁!……」 猴子說,四個人在倒都在,有一人回了四川老家養老,但叫回來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四個離退休幹部都不願出山再管事,也不是他們對趙鷲本人有什麼意見,而是因車禍喪生的那個人死的讓剩下的四個人太寒心,猴子的嘴能說會道,上下牙一嗑便迸出許多話來。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很快就明白了。原來,那位離退休幹部要到醫院看病,向機關要小車要不來,自己去乘公共汽車,一方面有病,一方面擁擠,不小心捲到了車輪底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送到醫院,醫院卻要先看到支票才接收傷員。這邊趕緊向機關財務科要支票,那邊任病人躺在走廊上沒人管。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財務科科長從麻將桌上拉來開了支票,病人卻沒進急診室就一命嗚呼了。接下來就打官司,家屬想從公交公司獲得賠償。可是交通大隊按車禍現場來判定,司機並沒有責任,死者是被公共汽車後輪壓的。家屬說是公交公司向交警行了賄,也要機關向交警塞些錢。「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比比看哪個單位的錢多路子通!」而機關的新領導說,哪有國家機關公然向另一國家機關行賄的道理?真是胡說八道!這一來就得罪了家屬,硬是把老爺子的屍體放在火葬場的冰櫃裡不讓火化,並且四處奔走告狀,申訴冤枉,弄得全市街頭巷尾人人氣憤不平,別說其他四個老戰友了。一具屍體搞得機關整個領導班子圍著他團團轉,開過無數次會來研究怎樣處理死人;這位老幹部一輩子也沒有被人如此重視過。最後,還是機關財務科長算了一筆經濟賬:與其把錢白白送給火葬場,倒不如乾脆補助給家屬,於是按在冰櫃裡存放一年的花費折成現金,加在撫恤金上,總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媽的!」猴子罵道,「這些離退休的老傢伙都一個個思想僵化得要命,自以為高風亮節,不為金錢所動,說是非要爭這口氣。要錢的話,哪怕公司給他們一人配輛小車呢,還可以每家安置他們一個人就業,可是這些傢伙偏偏不吃這一套,就是給你一個不出來!平時他們已經沒啥架子可擺,這時候非要把架子擺足不可……」 猴子說,四個「老傢伙」還就此事聯名寫了封信給市委,提了好幾項要求。經濟方面的要求都好辦,有一個資產上十億元的大公司兜著還怕什麼?難辦的是他們要求懲治一大批人,其中有公共汽車司機、售票員、當班的交通警察、醫院的醫生護士直到院長、機關的小車班長和財務科長,甚至還要追查當時在肇事現場見死不救的過路人。「我們不止是為了死者,更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呼籲市委市政府以此不幸事件的處理為契機,普遍深入地展開一場群眾性的社會主義道德教育運動,達到嚴肅法紀、整頓黨風和整頓社會各方面的不良風氣的目的……」其中一位身體還很健康的離退休老幹部,親自跑到市委大樓義正詞嚴地指責道: 「你們看看現在的社會風氣、道德水平吧,哪裡還有一點優良的革命傳統?!五六十年代高尚的社會主義風尚到哪裡去了?!雷鋒到哪裡去了?!如果讓我們來搞決不會搞到這種腐敗混亂的局面。現在科技人員醫生會計、編輯什麼什麼的,離退休了都能返聘,我們搞領導工作的為什麼離退休了就不能返聘?要叫我們重新組成五人小組複查也可以,那就繼續讓我們當局長的當局長,當處長的當處長,一直到我們死了不能工作為止……」 「完了!」猴子神色憤然,「現在辦個什麼事都難!那個副書記想的點子不僅行不通,還會帶來更大的麻煩。」猴子見趙鷲似乎無動於衷,並不憤怒,停了一會兒,又用請示的口氣問道,「你人在監獄裡,看來,至少還要等三年兩載才能出去主持業務,中國人等得起,外國人可等不起,人家的辦事效率你是知道的,趙總,你看怎麼辦呢?」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參加了市委市政府的會議,雖然沒有分到一碗紙灰喝,但他本人當然完全清楚自己的事,不論是「罪」也好「功」也好,反正都夠大的。那位副書記說得很對,近幾年來,他時時處處越來越感到副書記所說的「社會空氣和氛圍」的無形壓力,這時反而覺得坐在牢房裡安全係數會更大些,管它外面怎麼變化呢!於是有氣無力地跟猴子說: 「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你看著去辦吧。」 猴子說:「我聽到消息,市領導在外商面前又準備耍花樣,不說你進了監獄,就向外商說你因為健康的原因暫時不能工作。這他媽的是咱們一貫的手法!你想,大小兩個陳先生是騙得了的嗎?他們又不是真正的老外,中國話中文比很多中國人都強,在本市就有好些消息來源。要是他們知道了真相,感到我們沒有誠意,公司還咋辦下去?哪個外商還再敢來投資?這幾天我想了想,要維護咱們的信譽,要把公司辦下去,還不如就坦率地跟外商說明你的情況。當然,按照法律規定,一個押犯是不能擔當法人代表董事長經理的,你把這些職務與其讓給那個屁也不懂的管工業的副市長,還不如讓給我!這個公司從一開始我就參與的,只有我最熟悉。再說,趙總,我跟了你兩年多,車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至於我的為人,你趙總還不清楚?只有我最能維護你個人的利益。等你將來出來,我原封不動地把一個好好的公司再交回你手上。你看怎麼樣?」 「那你就辦去吧。」 我們的主人公向猴子擺擺手。這時他覺得心臟好似正往一個深淵裡急速下沉。 「光我去辦不行呀!」猴子的白牙在牢房裡一晃一晃。他只看見滿眼都是白色的牙齒替代了繚繞閃爍的金星,「外商聽你的,當初不是外商堅持,你都當不上這些職務,頂多是個管科研的副經理。最好你擬一個傳真給大小兩個陳先生,說你非推薦我來代替你不可。」 「好吧。」 他記得鋼筆插在他外衣內的口袋裡,可是他向胸前一掏,才發現他自己也失去了身軀。除了感覺,他也成了沒頭沒臉沒有軀幹沒有四肢的所謂的「人」了。 猴子見他的手在胸前抓撓卻掏不出筆來,連忙說: 「我有我有,紙筆我都帶來了……」 猴子從西服裡的口袋中刷地抽出一支手槍,一扣扳機,槍口中啪一下彈出了一支圓珠筆的筆頭。接著再從胸前掏紙,紙沒有掏出來,卻掏出一張張名片。轉眼間,名片又變成一顆顆紅的綠的藍的白的黃的紫的黑的灰的……五顏六色的心臟。猴子不知把它裝在哪裡了,急得滿頭大汗,拚命在全身亂掏,像心臟撒滿一地,花花綠綠地如鮮魚似的活潑亂跳。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手裡拿著冰涼的手槍,看著周圍圍滿人的心臟。亂跳的心臟既像魚又像大跳蚤,一粒粒無光的小眼睛凶狠地瞪著他,彷彿對他躍躍欲試,要蹦到他身上來。這時他已嚇得渾身發抖,極力想清醒過來卻怎麼也無法甦醒。 猴子不知怎麼自行消失,像被陰風刮跑了似的。兒子卻越過鐵柵欄一下子坐在他面前。 兒子今年已將近十八歲,快成為國家公民了。他在1967年結的婚,和妻子一起生活沒有一年便被「群專」。判刑後,妻子發誓要等他出來,學校領導和革命群眾怎麼動員她離婚都沒用,於是當成「現代王寶釧的封建餘毒」挨了批判,被開除公職,在街道上當臨時工。所幸的是臨時工並沒有真像挖苦菜的王寶釧在寒窯裡等了十八年,等到十年頭上總算把丈夫等出監獄。可是中年婦女懷頭胎,偏偏又是難產,妻子身體本來就弱,孩子剛出生,母親便撒手而去了。我們的主人公趙鷲哀慟不已,也發誓終生不再續絃。幸好老母還健在,孩子倒不用他操心,一天天地竟成了個大人,個子長得比他還高大。 兒子不像猴子只帶來眼睛和嘴,倒完完整整把自己全身都帶了來,而且全身籠罩著柔和的光環,如同茂盛的大樹在陽光下散發的氤氳。坐在他面前的兒子和香港的一個影星歌星叫郭富城的長得極像。兒子在學校裡是個有名的「追星族」,追的就是郭富城這顆「星」。兒子沒給他提來食品,卻抱來一大堆電影畫報和激光唱盤及一台「隨身聽」,環顧了一下牢房後說: 「這和外國電影裡的牢房一點不像!人家國家裡有錢人坐牢都受優待呢。」 爸爸為什麼進監獄,「小郭富城」莫名其妙,也無心打聽,只覺得挺好玩。兒子追求生活有變化,充滿刺激,爸爸從一個著名科研工作者、一個大企業家,一下子變成了囚犯,再沒有什麼比這事更具有戲劇性的了。在學校,兒子還可能從此帶有悲劇色彩,更引人注目,想到這點,兒子還有點沾沾自喜呢。 我們的主人公想趁此機會和兒子溝通溝通,平時一心搞發明,父子之間很少談心,現在在牢房裡,就和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奶奶跟鐵梅似的來次對話,此情此景此種氛圍,是再貼切不過了。但還沒等他把想說的話說完,兒子就感到不耐煩了,低下腦袋,一頭濃黑的郭富城式樣的中分頭對著他,嘟囔地說: 「什麼『文化大革命』,什麼『個人崇拜』,現在電影電視劇裡都不演這些事了!在政治課上這一課都屬於自學範圍,連考都不考,爸爸,你叫我記住那段歷史有什麼用?現在人們都把歷史拿來『戲說』了,只有你正兒八經地對待它。爸爸,你真是生活在上一個世紀。平時我看你忙得腳不沾地,吃著飯手裡還拿著圖紙,心裡真覺得你可憐。你何不瀟灑地走一回呢?坐牢就坐牢吧,人家外國商界大亨沒有一個不經過一番鬥爭的,是豪門就有恩怨,不然戲還演些什麼呢?哪有那麼多故事?要不就在法庭上,你看人家律師滔滔不絕地辯論,真帶勁!要不就動用黑社會,真刀真槍地干它一場!你別著急,就當坐牢是休息。你聽聽我給你帶來的這些唱盤,這都是原版的。奶奶叫我告訴你,你別再惹惱他老人家,她正天天拜他呢。個人崇拜有什麼不好?有本事的人就會有人崇拜。像成龍,到日本去,女影迷見了他都會暈倒。那才真叫崇拜呢!你管誰崇拜誰幹啥?現在外面不是也有不少人崇拜你嗎?家裡的事嘛,你不用操心,你不辦公司,爸不是照樣送美元來麼?……」 他好像早就知道兒子會說這樣的話,除了這種話他想不起兒子還會說什麼。他呆呆地看著兒子,不知兒子究竟是成熟了還是壓根兒是個弱智。他覺得心臟緊縮,好像被一隻大手捏住,逐漸用力,要把他心臟裡的湯湯水水都捏擠出來。同時眼眶也濕潤了,臉頰上一片冰涼,他想伸出胳膊來擁抱兒子,可全身放光的兒子卻可望而不可即,他的手怎麼夠都夠不到。冉冉的氤氳團團裹住兒子,慢慢飄浮到空中。在空中,在極遙遠的地方,隱隱約約響起「南無阿彌陀佛」的佛號。 於是他眼前出現了香煙繚繞的佛堂。這是他媽多年經營的只屬於她個人的天地,即使在生活貧困的那些年,家裡也少不了這一角,只不過是用毛主席像蓋著,偷偷地膜拜而已。現在這一角已經發展成整整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居室,和一所小廟的規模差不多了。他媽不僅僅信佛,簡直是中國人頂禮膜拜一切神靈的典型,如果那間居室可以稱作廟的話,那麼他家裡就藏著一座萬神寺,所有的神靈在其中和平共處,各不相攪。在那現在連政治課都不講的年月,幸虧她老人家從未當過幹部教員之類的職業,不然早就被鬥得死去活來。 但迷信也有迷信的好處。她老人家堅信她的兩個兒子將來最終會出人頭地,就因為他家老祖宗墳地的風水好。國安縣趙家祖上長的一株白果樹,是遠近聞名的,歷經合作化、大躍進、大煉鋼鐵、農業八字憲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學大寨開荒造田、割資本主義尾巴等等一次次對農村生產力的破壞,那株白果樹依然枝葉繁茂,巋然不動。他家鄉傳說,哪個幹部要砍伐那株白果樹,前一天晚上必然做夢。夢中一個鬚髮全白、身穿白衣白袍的老頭來警告他:動樹必有災,誰砍樹誰的家就會雞犬不寧!幹部怕上級,更怕白衣白袍白鬚白髮的老頭兒;上級領導好糊弄,鬼神可不好糊弄,因為鬼神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鄉幹部別說真正拿斧頭去砍樹,想一想白鬍子老頭都會不寒而慄。靠白果樹上永世長存的白衣白袍白髮白鬚的老頭的精神支撐,老太太和病弱的兒媳倆樂觀地苦度光陰,終於熬到了1978年小兒子出獄。兩年以後,離散三十多年的大兒子又衣錦還鄉。被國民黨在縣中學拉去當兵的青年,搖身一變成了富有的愛國美籍華人,一次就給家鄉政府送了兩輛麵包車。縣領導趕緊派人護送愛國華人到我們主人公工作所在的城市來團聚,母子三人見面,高興得哭天抹地。大兒子一看這個弟弟實在沒出息,祖孫三代現在還擠在學校宿舍的一間不到十四平方米的小屋裡,除了紙張書籍和實驗用的瓶瓶罐罐,就沒有屬於自己的財產,坐的椅子上都蓋著「學校管理科」的印記,於是滿眼淚花,手指天地發誓要讓老母和弟弟從此過好日子。白髮白鬚白衣白袍的老頭子顯靈了,本來一無所有的趙老太太,成了這個人口上百萬的城市裡第一個「萬元戶」和擁有房產的人。 原來老太太的大兒子隨軍到台灣去後,在1958年解放軍炮擊金門時,一片彈片正好削掉了他的外生殖器,從軍醫院出來,他用退伍金在台北擺了個賣油條豆漿的小攤子,一邊做小生意一邊自學英文。六十年代初,又一人飄洋過海跑到美國,仍然擺油條豆漿攤子,美其名曰中式快餐。生殖器官沒了,六根也清淨了,在花花世界中一心投入商業競爭,也許真的是白果樹的庇蔭,十餘年下來,居然在舊金山、洛杉磯、西雅圖發展成擁有四十多家中式快餐連鎖店的公司。這次回家,看到襁褓中的「小郭富城」,即憐且愛,就指定「小郭富城」一人兼挑兩房。成功的美國華裔商人在美國賺錢,在中國花錢,中國的家還能不富裕嗎?實際上,這十幾年來沒有大哥的財力支持,我們的主人公也發明不出什麼「清潔保持劑」。 從此,老太太對菩薩、觀世音、上帝、那穌、聖母、孔子、關公等神與鬼更為虔誠。進入九十年代,隨著社會的進步,毛主席又好像成了神,據說汽車裡掛著主席像都不會出車禍,老太太就將過去作為掩飾的主席標準像正式升堂登位,讓主席堂而皇之地享受香火供祀了。老太太和社會上很多老百姓一樣,把改革開放以來獲得的一切好處都算是毛主席老人家賜給的,將現在發生的所有不良現象和困難通通歸罪到目前各級領導人頭上。大兒子發財回來、小兒子發明成功、和外商合作順利、趙鷲當上出入都有小車接送的董事長、孫子長得健康……老太太一開心就拜毛主席。趙鷲笑話他媽說,這恰恰都是毛主席老人家不喜歡的,也不知您是給他老人家報的喜還是報的憂。他一說老太太就罵,而且拜得更勤。老太太警告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神可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必遭報應,毛主席也和白果樹上的白髮白鬚的老頭兒一樣了。 在一片「南無阿彌陀佛」聲中,我們的主人公心情逐漸寧靜下來。他想他母親這時倒不會太驚慌,因為過去有白果樹上老頭的精神支撐,現在有毛主席老人家在天之靈的呵護。這次他入獄,不就是他不再拜毛主席老人家的報應嗎?所以,這反而更堅定老太太的信仰,除了上香上得次數更多,料想她老人家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在另一個極端,徹底的唯心主義者也是無所畏懼的。想到這點他也放下心來。難辦的是怎樣通知他哥哥。跟他哥哥總不能像對外商那樣,說是健康原因不能和人見面吧。而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商人,思維方式已經和美國人差不多了,跟美國人說他再次入獄並不是因為又犯了什麼法,也沒有遭到哪個人陷害,僅僅是為了補足前十幾年早已平了反的刑期,怎能令人信服? 我們的知識分子可愛就可愛在受到國家組織的傷害時,並不為自己多想,卻總是替國家組織設想怎樣向外國人作合理的解釋,哪怕這個外國人是他的親哥哥。 那麼,究竟是誰下令逮捕他來監獄的呢?他想來想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是誰。沒有逮捕令,沒有拘留證,沒有判決書,他來這裡之前從未見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而他自己就跑來了。 啊,原來誰也沒有叫他進監獄,讓他自動跑到監獄裡來的竟是那位副書記所說的「社會空氣和氣氛」! 怎麼向他哥哥解釋呢?說是空氣形成的風把他吹進監獄的?說是一種普遍的懷舊情緒、一種文革情結、一種圖騰崇拜的慣性、一種語言環境、一種有意無意的意識導向把他擠來擠去擠進監獄?這太荒唐無稽了!在政客充斥的美國,人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權力、勢力、法律條文,決不會相信虛無的精神也在左右社會走向、致人於死地的作用。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想到這裡,他再也不能平靜了。心臟再次緊縮起來,渾身發冷,他極力想甦醒卻怎麼也無法甦醒。 正在他渾身難受的時候,公安局長突然笑嘻嘻地跑來。他只見局長黑色的領帶不停地飄揚,呈波浪形地在他眼前晃動,晃得他像坐船在海上航行似的頭暈。局長大聲喊道: 「嗨,你這個老趙!誰叫你跑到監獄裡來的?!好好的你不去上班,跑到這地方幹啥?來參觀呀?……」 他聽見局長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公司來接他上班的汽車換了,桑塔納換成一輛最新款式的豪華型BMW。那是新加坡的陳先生指定送給他的。因為牌照一時辦不下來,就暫時掛了公安局的車牌。而我們的主人公出門一看,來接他的車掛著「GA」打頭的白色牌號,便以為公安局又來逮捕他了。是他自己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監獄的。 「哈哈!這你怪誰呢?!」局長把他攙起來,「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 他昏昏沉沉地被局長攙扶著走到監獄門口。可是兩個監獄的管教幹部卻向他們拚命搖手,叫他們現在千萬別出大門。 「外面又亂了!外面又亂了!……」 他只見人群跑來跑去,跑得他眼花繚亂。所有的人都不知怎麼辦,像被驚起的蜜蜂,在寫著詩一般文字的圍牆四壁內亂撞。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局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攙著他慌張地爬上聳立在牆角的崗樓。 外面果然亂了!無邊無際的人群,人頭洶湧,幾乎每人手中都擎著紅旗和巨幅橫標,彙集成一片真正的紅海洋。「『七八年來一次』,現在兩個七八年都過去了,大概真要再來一次吧!」我們的主人公心裡想。一想到這裡,他便看清了巨幅橫標上果然大書特書著這樣的口號——「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繼續前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要社會主義不要資本主義!」…… 他雖然兩眼昏花,但尚能看見他認識的人。人群中有他「清潔保持劑」工廠的工人,帶頭的領袖竟然是猴子。奇怪的是猴子這時比別人都高大,變成一座魁偉的金剛。猴子喊道: 「我們不是法人代表,不是董事長,不是總經理,那就是無產階級!」 於是下面所有「清潔保持劑」廠的工人們一齊響應。 更令他驚愕的是他兒子也在人群中,被一些和兒子同齡的青年人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兒子手裡攥著個蛋卷冰淇淋,舔一下喊一字: 「沒、有、崇、拜、偶、像、我、們、無、法、生、活!」 隨後小青年便一致高呼: 「堅決要求上山下鄉,我們要使青春無悔!」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反對父母教育!」 「流氓無產階級」並沒有死,現在加倍地生動活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 「造反無罪!革命有理!」 「要麼都當資產階級,要麼都當無產階級!要窮大家窮,要富大家富!」 「流氓無產階級」喊得聲嘶力竭,所有人都對他鼓掌。 人們在監獄圍牆外亂了一陣,口號逐漸趨於一致。原來他們來的目的是要求監獄當局交出「新生的資產階級」! 「把趙鷲揪出來!」 「斗倒斗臭買辦資產階級!」 二十多年前的可怕情景又出現在他眼前。他當然知道如果監獄把他交出去會有什麼後果。他緊張地望著局長,卻見局長的耳朵像電視機天線一般,是可以隨意拉長的。局長的耳朵已經拉到了頂點,並且來回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局長邊聽邊說: 「老趙,你別害怕。讓我聽聽他們喊些什麼口號。要是喊了反動口號,我就能採取措施,讓我聽,讓我聽……」 可是局長仔細地監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唉呀!我聽不出他們喊過一句反動口號。對這些革命群眾,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 喊革命口號的行動便是革命行動。他看局長開始猶豫起來,似乎要考慮自己「站隊」問題,搞不好,將來說不定會自己成為「反革命」的。而圍牆內的管教幹部也不再像蜜蜂一樣到處亂撞了,都呆呆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好像他們和局長一樣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你是誰?」其實這個問題對任何人都是個問題。 外面的人亂了半天也沒看到監獄打開大門,更加激烈起來。有人喊放火,有人喊撞門,在聽到喊放火的同時,我們的主人公就看見了火光。這時局長真正著急了,因為監獄裡不止關著我們的主人公,更多的是一批刑事犯,這些人倘若都趁機跑了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局長的責任更為重大。 「怎麼辦?怎麼辦……」局長在崗樓上急得團團轉,反而問我們的主人公怎麼辦。 既然時光已經倒流了近三十年,回到了人們不願去回顧的歷史,我們的主人公一下子就變得聰明多了,陡然想出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主意,便對局長說道: 「革命群眾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你現在趕快把『公安六條』拿出來給他們看。」 「什麼『公安六條』?哪來的『公安六條』?」公安局長居然不知道歷史上著名的「公安六條」。「『公安六條』是哪六條?」 「眼前也別管它是哪六條了。那是1966年發佈的,」我們的主人公連忙解釋,「除了要對地富反壞右走資派等牛鬼蛇神嚴厲管制鎮壓外,其中有一條,對解救目前的危機最管用,那就是『嚴禁任何革命群眾團體衝擊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監獄不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嗎?」 「好好好!可是哪兒去找這『公安六條』呢?」 我們的主人公從胸前掏不出筆,卻毫不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大張印著紅色文字的紙,交給局長。 局長拿到手裡看也沒看,就往下一扔,並大聲喊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鬧了。你們看看這『公安六條』吧!」 那張紙羽毛般地晃晃悠悠落到人群中,人群果然安靜下來。一張大紙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就像在大海上漂浮的一葉小舟。而這時猴子已經和「流氓無產階級」攜起手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只聽如金剛般高大的猴子喊道: 「我們無產階級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現在就撤離監獄。我們到那外國資本主義經濟侵略的大本營去!我們決不允許有人出賣祖國,把我們美麗的國土再次變成冒險家的樂園!……」 人們更加義憤填膺,全體高喊革命的口號。我們的主人公的耳朵裡響起一片渾濁的嗡嗡聲。而且,在革命口號的感召下,這時他內心的確深深地感到了自己有罪,不就是他把外國資本主義引進來的嗎?十幾年來,他去過好幾次美國,這個西方經濟最發達的國家也存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令人失望。那麼我們不改革開放不是更穩妥麼?改革不改革反正都會有社會問題,不過是A問題與B問題之分,那又何必改革?人窮也是過一輩子,富也是過=輩子,人富了也不能把生命延長兩倍。那位死者說的也有道理:一個沒有富人的社會便沒有窮人;消除貧窮的最好辦法就是消除富裕,那又有什麼必要費心勞力地發展經濟呢?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這時他才感到真正的悲哀。 革命口號就是有那麼一種奇妙的撼動人心的力量,如同咒語或是催眠術,當它四面八方震耳欲聾地包圍著人的時候,任何人都會失去自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它的語言去思考和行動。 人們說走就走,監獄外立刻一個人都沒有了。真怪!崗樓下是一片碧綠的草坪,草坪上連一點垃圾、一張紙片都沒有留下,彷彿剛剛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激烈壯觀的一幕。可是,遠處卻人聲鼎沸,又傳來陣陣高亢的革命口號。他向那邊望去,不禁嚇得全身戰慄。「清潔保持劑」工廠剛竣工的廠房已燃起了彤紅的火光。廠房最前排面臨公路的綜合大樓,是本市的最高建築,由新加坡建築師設計,它外觀既巍峨又精巧,不只給本市單一的建築設計開了新思路,也無形中使人們的觀念起了某種變化,因而被市民戲稱為「趙家樓」。這時「趙家樓」也像「五四」時代的真趙家樓一樣燃燒了起來。 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麼損失。他專心搞發明不過是愛妻死後的一種排遣和業餘愛好,像很多人酷愛集郵一樣,他受過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像的理論便是公民的義務,似乎缺少公民權利和個人權益方面的內容,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發明能轉換成幣值,腦力勞動的創造成果應歸腦力勞動者個人所有。不是市委領導從吸引外資出發非要他認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決不敢要一分錢的。所以一把火燒了工廠對他個人並沒造成損失。但那三分之二卻是國家財產和外商的投資;按嚴格的商業經濟學角度看,在「清潔保持劑」還沒有生產出產品的時候,工廠全部資產裡並沒有他一分錢,應完全算是國家和外商的產業。廠房、倉庫、綜合大樓如毀於一旦,叫他這個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理怎樣向國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經死去,他只有在軀體上也以毀滅贖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於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開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綠的天空迎面向他撲來。 砰!!! 趙鷲的追悼會可能是本市自1976年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追悼會。 北京方面,本省黨政領導、省內省外、國內國外發來的唁電唁函放滿整整兩張桌子,送來的花圈從會場擺放出去佔了一條街,而參加追悼會的官員群眾比那條街還長。 最忙的是本市的公安局長,負責維持秩序和指揮交通。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在趙鷲無法甦醒的夢中竟扮演過重要角色,可說是趙鷲最後斷氣時守在我們主人公身邊唯一的人。他一邊忙還一邊納悶:趙鷲這人真是福薄,苦了大半輩子,運氣剛好起來便在睡夢中「猝死於心肌梗塞」。死的前一天他們還在鴻喜樓一起吃飯。看不出來有什麼病的徵兆。趙鷲這人從不沾酒色財氣吃喝嫖賭,連香煙都不抽,沒有一點致命的外在因素,可見得心臟這玩意兒是不好侍候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人的命。 於是他忙亂中作出決定,等追悼會一完就上醫院徹底檢查身體。 猴子並沒有真的去燒「趙家樓」,今天他是僅次於公安局長的大忙人,四面八方來弔唁的客人都由他負責接待。前天他得到內部消息,市領導在趙鷲猝死於心臟病的當天早上就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決定加強改革力度,以更優惠的條件吸引外資,「清潔保持劑」公司董事長一職由中方委任,正副總經理的職位都讓給外商擔當,小陳先生受命當天就走馬上任了,而我方的人選卻一時委決不下。 「總不能整個市領導班子集體來當董事長吧。這就是我們這種體制的毛病!」猴子想。但不管是董事長助理或總經理助理,都不會有他的份兒了,因為哪個新領導來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馬。這是他心裡清楚的。他已經一一清算出公司成立兩年多來本市各級領導、各個部局領導從這個上十億公司得到的額外好處,並拉出了一張名單。如果將來配備公司班子時不給他一個部門業務經理的職務,他就要把這份名單交給紀律檢查委員會。 至於那輛致主人於死地的、闖下大禍的豪華型BMW,仍然毫無知覺地掛著「GA」的牌照,現在它正停在飛機場外等趙鷲的哥哥。北京來的飛機晚點,愛國華人恐怕趕不上弟弟的追悼會了。司機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想,趙總剛坐了一天新車就一命歸西,是不是這車有點兒邪乎呢?以後誰來坐這輛車呢? 最讓人佩服的是趙老太太。老太太出人意料的平靜。瞅著她死去的小兒子的遺體,就當他睡著了似的,跟人說:「他這一輩子命中注定就是要發明一個物件。發明出來他就給菩薩收走了。你們看他走得多快,一點痛苦都沒有。我不能傷心,我要傷心了讓他在黃泉路上不安心往前走,走那條路不能回頭,一回頭就耽誤投胎了。」老太太雖然八十多快九十了,但耳聰目明,頭腦清楚,還說,「我這一輩子命好,這就是拜神的好處,托了神保佑。現在我在陽間有一個兒子;在陰間也有一個兒子。我兩邊都有靠頭。」人們原來擔心老太太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老年喪子的刺激,會一次死兩命,現在看來老太太還有的活呢! 老太太此舉無疑是現身的說法,誰能說一輩子虔誠的老太太沒福氣?從此,有好些男人女人不由得不信神了。我們的「小郭富城」表現也極好,哀傷得恰有分寸,應答得體,行禮如儀。這都是老太太調教的結果。「小郭富城」一向看的是美國港台的電影電視,聽的是從「貓王」愛爾維斯、約翰·連農直到現在最流行的麥可,傑克遜和美國鄉村音樂,穿的是世界名牌,騎的是山地車,吃的是漢堡包和肯德基,喝的是可口可樂或百事,但也和老太太一樣,相信各類神道,相信風水命相,而且還多了些外國傳來的禁忌和占星術。 他真正是一人祧兩門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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