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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許靈均沒有想到還會見著父親。 這是一間陳設考究的客廳,在這家高級飯店的七樓。窗外,只有一片空漠的藍天,抹著疏疏落落的幾絲白雲。而在那兒,在那黃土高原的農場,窗口外就是綠色的和黃色的田野,開闊而充實。他到了這裡,就像忽然升到雲端一樣,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感覺,再加上父親煙斗裡噴出的青煙像霧似的在室內飄浮,使眼前的一切就更如不可捉摸的幻覺了。可是,父親吸的還是那種印著印第安酋長頭像的煙斗絲,這種他小時候經常聞到的、略帶甜味的咖啡香氣,又從嗅覺上證實了這不是夢,而是的的確確的現實。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父親把手一揮。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哈佛取得學士學位以後,一直保持著在肯布裡季時的氣派,現在,他穿著一套花呢西服,蹺著腿坐在沙發上。「我一到大陸,就會了一句政治術語,叫『向前看』。你還是快些準備出國吧!」房裡的陳設和父親的衣著使他感到莫名的壓抑。他想,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又怎能忘記呢?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他捏著母親寫的地址,找到霞飛路上的一所花園洋房。陣雨過後,泛黃的樹葉更顯得憔悴,滴滴水珠從圍牆裡的法國梧桐上滴落下來。圍牆上拉著帶刺的鐵絲;大門也是鐵的,塗著嚴峻的灰色油漆。他掀了很長時間門鈴,鐵門上才打開一方小小的窗口。他認得這個門房,正是經常送信給父親的人。門房領著他,經過一條兩旁栽著冬青的水泥路,進到一幢兩層樓洋房裡的起居室。那時,父親當然比現在年輕多了,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羊毛坎肩,肘臂倚在壁爐上,低著頭抽煙斗。壁爐前面的高背沙發上,坐著母親成天詛咒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聽見她問父親,「倒是挺像你的。來,過來!」他沒有過去,但不由自主地瞥了她一眼。他記得他看見了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有什麼事?嗯?」父親抬起頭來。 「媽病了,她請你回去。」 「她總是有病,總是……」父親憤然離開壁爐,在地毯上來回走著。地毯是綠色的,上面織有白色的花紋。他的眼睛追蹤著父親的腳步,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你跟你媽說,我等一下就回去。」父親終於站在他面前。但他知道這個答覆是不可靠的,母親在電話裡聽過不止一次了。他膽怯而固執地要求:「她要您現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向門口。「你先回去,坐我的汽車回去。要是你媽病得厲害,叫她先去醫院。」父親送他到前廳,突然,又很溫存地摸著他的頭,囁嚅地說,「你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你就懂得,懂得……你媽媽,很難和她相處。她是那樣,那樣……」他仰起臉,看見父親蹙皺著眉,一隻手不住地擦著額頭,表現出一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又反而有點可憐起父親來。 然而,當他坐在父親的克萊斯勒裡,在滾動著金黃落葉的法租界穿行的時候,他的淚水卻一下子湧出來了。一股屈辱、自憐、孤獨的情緒陡然襲來。誰也不可憐!只有自己才可憐!他沒有受過多少母親的愛撫,母親摩挲麻將的時候比摩挲他頭髮的時候多得多;他沒有受過多少父親的教誨,父親一回家,臉就是陰沉的、懊喪的、厭倦的,然後就和母親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父親說他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就能懂得……實際上,十一歲的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一些:他母親最需要的是他父親的溫情,而父親最需要的卻是擺脫這個脾氣古怪的妻子。不論是他母親或父親,都不需要他!他,不過是一個美國留學生和一個地主小姐不自由的婚姻的產物而已。後來,父親果然沒有回家。不久,當他母親知道父親帶著外室離開了大陸,不幾天也就死在一家德國人開的醫院裡。 而正在這時,解放大軍開進了上海……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經過歷史上任何三十年都從未容納過的那麼多變故,這個父親卻突然回來了,並且還要把他帶到國外去。整個事情是那麼不可思議,以致他都不能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就是他自己。剛剛,有父親的女秘書密司宋打開貯藏室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他看見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旅館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谷的、香港的,還有美國環球航空公司印著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籤。從這個小小的貯藏室裡掀開了一個廣闊的世界。而他呢,只不過是在三天前得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的通知,經過兩天兩夜汽車和火車的顛簸才到這裡的。他提來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長沙發的一角。這種提包在農場還算是比較「洋氣」的,但一到這間客廳也好像忸怩起來,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提包上面放著他的尼龍網袋,裡面裝著他的牙具和幾個在路上吃剩下來的茶葉蛋。他看著那幾個詫異得咧開了嘴的、畏縮地擠在一起的茶葉蛋,想起臨走那天晚上,秀芝還叫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吃,不禁苦笑了一下。前天,秀芝一定要帶著清清到縣城的汽車站去送他。自他們結婚,他還沒有離開過農場,他這次遠行簡直成了他們小家庭的一次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啥子地方?」 「北京在縣城的東北邊。」 「北京有好多好多縣城大嗎?」 「有好多好多縣城大。」 「有馬蘭花?」「沒有。」「有沙棗子嗎?」「沒有。」「唉——」清清像大人似的長歎一聲,用手托著下頦,顯得非常非常失望,她認為好地方是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子的。 「傻丫頭,北京可是個大地方咧!」趕車的老趙逗她,「你爸爸這回可要遠走高飛□!說不定要跟你爺爺出國哩。是不是,許老師?」秀芝蜷著腿坐在老趙背後,向他微微一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這一笑,就表現了她的信賴和忠貞。她不能想像他會到別的國家去,就和清清不能想像北京有多大一樣。 車轍交錯的土路坎坷不平,牲口在上面顛躓地踏著碎步。路北邊是一片整齊的條田,路南邊,在霧靄朦朦的遠方,就是他原來放馬的草場。這裡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性的吸力,三匹馬拉著一輛車也顯得那麼費勁。是的,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綿綿不盡的回憶,要離開它們了,他陡然感到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緊挨著的白楊後面,有一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一枝,幾個人在車上一顆顆地吃起來。這是西北特有的酸澀而略帶甜味的野果,六○年饑荒的年代,他曾經靠這種野果度日。很多年沒有吃了,現在吃起來卻品出了一種特別令人留戀的鄉土味,怪不得清清要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呢!「她爺爺保險沒有吃過沙棗!」秀芝把核吐到車外,笑著說。這是她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力來想像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了。 其實並不需要想像,父子兩人是如此相似,就是秀芝在街上碰見也會認得出來的。兩個人都是細長的眼睛,線條纖細的、挺直的鼻樑,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抬足之間都表現出基因的痕跡。父親並不顯老,雖然膚色和兒子一樣黝黑,但那一定是有洛杉磯或是香港的海濱浴場上曬出來的,一點也不憔悴。父親仍然是那樣講究,那樣注意儀表,頭髮儘管花白卻一絲不亂,手背上雖然出現了老人斑,但指甲卻修剪得十分光潔。茶几上,在精緻的咖啡杯周圍,散亂地放著三B牌煙斗、摩洛哥羊皮的煙絲袋、金質打火機和鑲著鑽石的領針。他怎麼會吃過沙棗呢!? 「啊,這兒還能聽到丹尼·古德門的《恆河上的月光》!」密司宋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長得高大豐滿,身上散發出一股素馨花的香氣,一頭長長的黑髮被一條紫色的緞帶束在腦後,不時像馬尾一樣甩動著。「董事長,您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還夠味,他們現在也現代化了!」 「任何人都抵禦不了享樂的誘惑。」父親像把一切都看透了的哲學家似的笑著。「他們現在也不承認自己是禁慾主義者了。」吃完晚飯,父親和密司宋把他帶到舞廳。他沒有想到北京也有這樣的地方。小時候,他也曾跟父母到過上海的「梯梯斯」、「百樂門」和「法國夜總會」,現在應該像是舊地重遊,但是,當他看到有柔和的乳白色的燈光中,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樣的男人在他身邊像月光中的幽靈似地遊蕩的時候,卻感到不安起來,就像一個觀眾突然被拉到舞台上去當演員一樣,他無法進入要他扮演的角色。剛才在餐廳裡,他看見有的菜只動了幾筷子就端了回去,竟從腸胃裡發出一陣痙攣似的反感。在他那兒,上縣城的國營食堂都要帶一個鋁制飯盒,把吃剩下的飯菜帶回家去。 大廳裡響著樂曲,有幾對男女跳起奇形怪狀的舞蹈。他們不是摟抱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像鬥雞一樣互相挑逗,前仰後合。這些人就這樣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想起現在正在熱得發燙的稻田裡收割的人們。他們彎著腰,從右到左,又從左到右不停地擺動上肢。偶爾,他們抬起頭向遠遠的擔子嘶啞地喊著:「喂,水,水……」啊,要是他現在能夠躺在那一片綠蔭下,在汩汩的黃色的渠水邊,聞著飽含稻草和苜蓿香氣的微風,那該有多好…… 「您會跳舞嗎?許先生。」忽然,他聽見密司宋在旁邊問他。他剛捕捉到的一點味兒馬上消失了。他掉過頭瞥了她一眼:她也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不,不會,」他心不在焉地向她笑笑。他會放馬,會犁田,會收割,會揚場……為什麼他要會跳舞呢? 「你別為難他了,」父親笑著對密司宋說,「你看,汪經理來請你了。」一個穿灰色西服的漂亮男子繞過桌子走來,笑嘻嘻地向密司宋一彎腰,兩人翩翩下了舞池。 「你還要考慮什麼呢?嗯?」父親又燃起煙斗,「你比我還清楚,共產黨的政策是經常變的,現在辦簽證還比較容易,以後怎麼樣,就很難說了。」 「我也有我所留戀的。」他轉過身來面對著父親。 「包括那些痛苦嗎?」父親意味深長地問。 「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顯出它的價值。」 「嗯?」父親凝視著他,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惆悵。這才想起父親也是屬於這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形體上的相似消除不了精神上的隔膜。他也像父條凝視他那樣望著父親,而兩個人的目光都不能透過對方的視網膜看到眼睛深處的東西。 「是還……還怨恨嗎?」最後,父親低下眼睛。 「不,完全不是!」他把手一揮。這個動作也完全像他父親。「正如您說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完全是另外的事……」舞曲變換了,這次是低沉的、緩慢的,像渠水經過長長的渠道。燈光好似暗淡了一些,他看不清舞池裡憧憧的人影。父親低下頭,用手不住地擦著額頭,又表現出那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是呀,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可是回想起來,還是痛苦的……不過,我的確很想念你,尤其到現在……」 父親喃喃的低語配上這支比較典雅的舞曲,也使他動了感情。「是的,這我相信。」他沉思地說,「我也想念過你的。」 「是嗎?」父親抬起頭來。 是的。二十年前,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月光穿過窗紙被大雨淋破的窗欞,灑在一群像一堆堆破布的人們身上。十幾個人睡在一間低矮的土坯房裡。他緊貼著牆根,帶著土鹼味的潮氣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冷得直打寒戰,乾脆從濕漉漉的稻草上爬起來。外面,泥濘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樣閃光。到處是殘存的雨水。空氣裡瀰漫著腐敗的水腥氣。他找到馬圈。那裡還比較乾燥,馬糞尿蒸發出一股熏人的暖氣。馬、騾子、毛驢都在各自的槽頭上吭哧吭哧地嚼著乾草。他看到有一段馬槽前沒有拴牲口,就爬了進去,像初生的耶穌一樣睡在木頭馬槽裡。月光斜射進來,在馬棚的山牆上劃出一條分開光與影的對角線。一匹匹牲口的頭垂在馬槽邊,像對著月亮朝拜似的。這時,他陡然感到非常淒愴,整個情景完全像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使他來和牲口為伍! 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著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他一樣。先是被父親遺棄,母親死了。舅舅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捲走,單單撇下了他。以後他搬到學校宿舍,靠人民助學金上學。共產黨收留了他,共產黨的學校教育了他。在五十年代那種開朗的氣氛中,雖然他具有一副在畸形的家庭中養成的孤僻、敏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也慢慢地溶化在一個大集體裡。和五十年代所有的中學生一樣,他對未來也有一個美麗的夢。畢業了,夢成了現實。他穿著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他有了自己生活的道路。但是,就因為學校支部書記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標,就又把他推到父親那裡去。好像肉體上的血緣關係必然決定階級的傳宗接代,他又成了資產階級一分子。過去,資產階級遺棄了他,只給他留下一個履歷表上的「資產」,後來,人們又遺棄了他,卻給他頭上戴了頂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的人都遺棄了的人,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場來勞教。 一匹馬吃完了面前的乾草,順著馬槽向他這邊挪動過來。它盡著韁繩所能達到的距離,把嘴伸到他頭邊。他感到一股溫暖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一匹棕色馬掀動著肥厚的嘴唇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一會兒,棕色馬也發現了他。但它並不驚懼,反而側過頭來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用軟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臉。這樣撫慰使他的心顫抖了。他突然抱著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把眼淚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然後,他跪爬在馬槽裡,拚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一起,堆在棕色馬面前。 啊,父親,那時你在哪裡? 現在,這個父親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父親就睡在他隔壁;這不是夢,他自己也的的確確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摸著身下的床墊,和那硬繃繃的木頭馬槽多麼不同!月光透過薄紗窗帷,在地毯上、沙發上、床上投下一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格。在朦朧的月光中,這一天獲得的印象這時又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而他所得到的總的感覺,則是他完全不適應、不習慣這一切。父親回來了,但這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父親的回來不過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憶。打破了他的平靜而已。 儘管已到秋天,但房間裡好像越來越悶熱。他索性掀開毛毯,翻身坐起來,扭亮台燈,用漠然的眼光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軀體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靜脈曲張的小腿肚,看到趾頭分得很開的雙腳,看到手掌、腳跟上發黃的繭子,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對他的談話。 下午,喝完咖啡,父親支使開密司宋,對他談到公司在海外的發展,談到他的幾個異母弟的無能,談到對他和故土的思念。「……有你在身邊,我能得到一點安慰。」父親說,「三十年前的事,我後來越來越覺著不安。我知道大陸上講究家庭出身,老搞階級鬥爭,你的日子不會好過,甚至以為你已經不在了,心裡總是惦記你。你小時候的模樣經常在我腦子裡出現。尤其是你生下來,你爺爺為你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設湯餅筵的那天,你在奶媽懷裡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一樣。那天,申新的榮家、先施的郭家、華紡的劉家、英美煙草公司的鄭家都從上海來了人。你知道,你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 現在,當他在罩著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看著自己裸露著的強健的肌體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一個極其新奇的印象。因為他還是第一次在父親口裡聽到他記憶的史前時期——他兒時的情景,於是,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終於,他發現了他們父子之間隔膜的真正所在: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曾經裹在錦緞的襁褓中,在紅燈綠酒之間被京滬一帶工商界大亨和他們的太太嘖嘖稱讚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是糅合著那麼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他解除勞教以後,因為無家可歸,於是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一名放牧員。清晨,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光,他就把柵欄打開。牲口們用肚皮抗著肚皮,用臀部抗著臀部,爭先恐後地往草場跑。土百靈和呱呱雞發出快樂的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竄出。它們展開翅膀,斜掠過馬背,像箭一樣地向楊樹林射去。他騎在馬上,在被馬群踏出一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地上馳騁,就像一下子撲到大自然的懷抱裡一樣。草場上有一片沼澤,長滿細密的蘆葦。牲口們分散在蘆葦叢中,用它們闊大而靈活的嘴唇攬著嫩草。在沼澤外面,只聽見它們不停的噴鼻聲和嘩嘩的趟水聲。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銀白的雲朵像人生一樣變化無窮。風擦過草尖,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帶著清新的濕潤,帶著馬汗的氣味,帶著大自然的呼吸,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給了他一種極其親切的撫慰。他伸開手臂,把頭偏向胳肢窩,他能聞到自己的汗味,能聞到自己生命的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一起。這種心悅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認為自己已經融化在曠野的風中;到處都有他,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他的消沉、他的悲愴,他對命運的委屈情緒也隨著消失,而代之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 中午,馬匹一頭頭從蘆葦叢中趟出來,帶著滾圓的肚皮,抖擻著鬃毛,甩動著尾巴驅趕馬虻和牛蠅。它們信賴地、親暱地聚在他周圍,用和善的大眼睛望著它們的牧人。有時,長著白色花斑的七號馬會繞過幾頭瘦乏的牲口,悄悄地遛到瘸腿的一百號旁邊,用乍著稀疏鬍鬚的嘴唇掀動它、戲弄它。一百號也不示弱,調過屁股,用本來就沒有著地的瘸腿使勁地向後一彈。七號馬急速躲開,高昂起頭,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玩丟手帕的遊戲一樣,在馬群中轉來轉去,濺起閃著銀光的水花。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要拿起長鞭,嚴厲地吆喝幾聲。於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並向七號馬投去責怪的眼光。七號馬也安靜下來,像一個受了呵斥的小學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裡,掀起嘴唇,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這時,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間,而是像童話裡的王子,在他身邊的是一群通靈的神物。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方,雲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沼澤裡,一種叫「水牛」的水鳥也感到了炎熱,開始用嘴對著蘆根咕咕地鳴叫。這裡,不僅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祖國,這樣一個抽像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裡得不到的東西。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然後,雨腳慢慢地隨風飄拂,向山坡下移動過來。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濛濛的煙霧。在這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裡去。他騎在馬上,拿著長鞭,敞開像翅膀一樣的衣襟,迎著雨頭風,在馬群周圍奔馳,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於是,他會感到自己軀體裡充滿著熱騰騰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鬥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各隊放牧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一起,為他們避雨而設的窩棚,在草楊上就像一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濛濛的雨霧中。窩棚裡涼爽潮濕,瀰漫著劣質煙草的青煙。他聽著放牧員們詼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謔,驚奇他們並沒有他那麼複雜的感情,和對勞動、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的,單純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著愉快的滿足。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一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人說你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頭,訥訥地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七隊的放牧員說,「那一年,整的是讀書人。」七隊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平時愛開玩笑,人們都叫他「郭蹁子」。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老放牧員抽著煙鍋,沉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別當幹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崩嘎崩的……」「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著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唸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後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一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一切就隱退成了一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於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那在大城市裡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只有現在這一切才是實實在在的。最後,他就變成了適合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眾一番。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裡經過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一聲,忽啦一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他當然得跟著去,因為沒有一個革命群眾願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一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著:「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利的口哨,不斷地發出短促的吆喝聲,得得的馬蹄在大路上揚起團團黃色的塵霧。遠方,就是像翡翠一樣晶瑩閃光的山坡草場……這一天,他永遠當作一種極其特殊的溫情,是那樣深刻地留在記憶裡。 這裡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從山上的草場被叫回場部。他拿著草帽惴惴不安地走進掛著「政治處」牌子的辦公室。董副主任對他宣讀了一個文件,然後告訴他,過去把他錯劃成了右派,現在給他改正過來了,還要安排他到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的面孔莊重得毫無表情,一隻早來的蒼蠅在辦公室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牆壁上,一會兒停在檔案櫃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隨它轉來轉去。手裡捏著本雜誌躍躍欲試。 「你去吧,到隔壁房裡找潘幹事拿調令,明天到學校報到。」蒼蠅終於落在辦公桌上,雜誌「啪」地一下,但蒼蠅卻狡猾地飛跑了,董副主任又失望地坐在椅子上。「以後可要好好幹了,再不能犯錯誤了。□!」 他被這突然來臨的事震動了,以致就像受到電擊一般,精神處在半癡半呆的狀態之中。在認識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這次改正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和對他本人生活的根本性改變;他過去甚至也沒有敢想像有這樣一天。但是在直覺上,他的幸福感在不斷地增長。一種純然的快樂情緒就像酒精在血管裡一樣,開始把半癡半呆轉化成興奮的暈眩。先是他的喉嚨發乾,然後全身輕微地顫抖,最後眼淚不能遏止地往外洶湧,並且從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像山谷裡的回音一樣的哭聲。這副情景,使莊重得毫無表情的董副主任也感動了,竟向他伸出手來。他兩手捧著董副主任的手,這時,才開始對未來有了一個朦朧的希望。 從此以後,他又穿上了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重續了二十二年前那個美麗的夢。農場的職工都不富裕,孩子們大都穿得破破爛爛,教室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乾燥的陽光味。孩子們在簡陋的課桌後面瞪大了天真的眼睛驚異地瞧著他,想不到一個放牲口的人成了他們的老師。可是不久,他就使孩子們信服了。他並沒有做出什麼特殊的貢獻;他甚至還沒有敢想像他這就是在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四化」服務,他認為那是英雄們的業績。他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業地盡到了他的職責。然而,就是這樣,他也受到了孩子們的尊敬。臨來北京的那個早晨,他看見孩子們一夥一夥地站在上學的小路上望著他的馬車。大概他們也聽說他找到了在外國的爸爸,要跟有錢的爸爸出國了吧。他們一個個都壓抑著惜別的衝動,帶著沮喪的神情,默默地目送他的馬車過了軍墾橋,過了白楊樹林,消失在荒地的那邊……有時,放牧員們還會從十幾里外來看他。那位老放牧員現在已經八十出頭了,腿腳依然強健。他坐在炕上,捧著靈均的《現代漢語詞典》摩挲著:「還是有學問的人能,看這麼厚的書,這怕要看一輩子哩!」「這是字典,是查字的,」「郭蹁子」告訴他,「你真是,活糊塗了!」「是呀,活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睜眼瞎,看電影連個名字都不認得,光看個人影兒動彈。」放牧員們感歎著,在這嶄新的時代裡產生了對文化的需求。「幹啥都得有文化。上次我給牲口拿藥,差點把外用的餵了牲口。」「郭蹁子」說:「『老右』,你可是從咱們堆裡出來的。咱們這些人完了,咱們的孩子可托付你了……」「是呀,」老放牧員說,「你要是教得我那小孫孫能看這麼厚的書本本子,也不負咱們窮哥們在草場上滾出來的交情……」 這些毫無文采的語言,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他工作的意義,使他對未來的希望更加明確起來。他在他們身上聞到馬汗味,聞到汁水飽滿的青草味,聞到濃烈的大自然的氣息;他們給他帶來那麼熟悉的、親切的感覺,完全和跟父親與密司宋在一起時所有的那種壓抑感迥然不同。 他在他們眼裡,在學生們眼裡,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們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麼能比在別人眼裡看到自己的價值更寶貴、更幸福呢? 上午,他和密司宋跟父親逛王府井大街。他發覺他已經不適應城市生活了。這裡的地面輔著水泥和瀝青,完全不像鄉村的土地,踏上去是那麼鬆軟濕潤;大街上川流不息地來往著互不相識的人,既熱鬧而又冷漠。而且,四處不停地響著的噪音,不一會兒就使他神經緊張得疲乏了。 在工藝品商店,父親開出了一張六百塊錢的支票,訂了一套工藝精細的景德鎮青花餐具。他卻在瓷器商店裡挑了一個兩塊多錢的泡菜罈子。罈子小巧玲瓏,轉圈用黃色和棕色的花紋組成古色古香的圖案,就和漢墓的出土文物一樣。這樣漂亮的家庭用具,是西北的小縣城裡沒有見過的。秀芝早就想有一個像樣的泡菜罈子,老是說她家鄉的泡菜壇如何如何好。現在家裡的一個,還是別人從陝西抱來的瓦製品,是秀芝花了好幾晚上給人納了五雙鞋底換來的,周圍早已滲出了鹽漬,白花花的,實在難看得很。「您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回到飯店,密司宋嫵媚地對他笑著說,「您這樣愛她,真叫人嫉妒哩!」她今天又換了衣服,紅黑相間的絲襯衫上罩了件淡紫色的開襟毛衣,下面配了一條灰色薄呢裙子。經秋天的陽光蒸烤,素馨花的香氣更濃烈了。「婚姻總是一種條約和義務。」父親在一旁歎了口氣,慢慢地攪動著杯裡的咖啡,也許是聯想到了自己,仔細地斟酌著詞句說,「不管和妻子有沒有感情,都要把這個條約和義務恪守到底,不然就會使良心不安,引起痛苦的懊悔。這次我叫你出去,不單單是你一個人,你要把你妻子和孩子都帶上。」 「那麼,許先生,您談談您的羅曼史好嗎?」密司宋又說,「您的戀愛一定很動人。我不相信像您這樣英俊的男人沒有女人追求您。」「我哪兒有什麼戀愛,」他像是抱歉地笑了笑,「我和我妻子結婚的時候還不認識,更談不上什麼羅曼史了。」 「啊!」密司宋頓時表示出一種誇張的驚奇,而父親又一次不解地聳了聳肩膀。他想把他和秀芝結婚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他們,但是這種反常的婚姻方式的背景卻是一場大災難;這場大災難又是民族的恥辱。他怕告訴他們以後,反而會引起他們嘲笑那在他心中認為是神聖的東西。他躊躇地考慮著,默默地呷著咖啡。咖啡苦中有甜,而且甜和苦是不能分開的。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這種特殊的、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的香味。父親和密司宋能品出咖啡的妙處,但他們能理解生活的複雜性嗎?在那動亂的年代裡,婚姻也和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完全脫離了常軌,純粹靠盲目的偶然性來排列組合。他們只會從偶然性中看到荒謬的一面,不能體會到偶然性也會表現為一種奇特的命運,把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賞賜給人。而且,越是在困苦的環境,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就越是珍貴。他和秀芝奇特的結婚,後來在他們共同回憶時每次都會引起既悲涼又熱烈的感情,這怕是其他任何人難以理解的。 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和往常一樣,給牲口飲了水,攔好馬圈,回到小屋。剛放下鞭子,「郭蹁子」就闖進門來。「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郭蹁子」興沖沖地說,「你要老婆,只要你開金口,晚上就給你送來。」 「那你就送來吧,」他笑著回答他。他以為「郭蹁子」是在給他開玩笑。「好!咱們君子一言。你準備準備。女方的證明已經有了,你這邊我剛跟你們書記說了。你們書記說只要你同意,他立刻開證明。好,我給你開了證明,回家路過場部就把證明交給政治處,轉回來就把人帶來,你今晚上就洞房花燭夜吧!」 天剛黑,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看《解放軍文藝》,就聽見外面一群孩子喊:「『老右』的老婆來了!『老右』的老婆來了!」接著,門匡啷一聲,「郭蹁子」又像下午那樣闖了進來。 「好了!我酒不喝你一口,水你總得賞一口吧?真夠嗆!一下午腳不沾地來回跑了三十里路。」他伸手從鋁桶裡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後用袖子一抹嘴,長長地「嗨」了一聲,才朝門外叫道,「喂!你怎麼不進來?進來,進來!這就是你的家。來認識認識,這就是我說的『老右』,大名叫許靈均。啥都好,就是窮點,可是越窮越光榮嘛!」 這時,他才看見門外的一群孩子面前真的站著個陌生的姑娘,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灰上衣,拎著一個小白包袱,冷淡而又仔細地打量著這間滿佈灰塵和鍋煙的小土屋,好像她真準備在這裡住下似的。「這……這怎麼行!」他大吃一驚,「你這個玩笑簡直開得太大了!」「這怎麼不行?你別馬虎,」「郭蹁子」從口袋裡掏出張紙,「啪」的一聲往炕沿上一拍,「證明都開來了,這可是法律。法律,你懂不懂?我可是跟政治處說你去放馬了,叫我代領的。你要是撒手不幹,就太不夠意思了。聽見嗎,『老右』?」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他攤開雙手,連連問「郭蹁子」。姑娘可是進來了,坦然地坐在他剛剛坐的小板凳上,好像他們兩人說的話與她無關一樣。 「怎麼行?你們兩口子的事來問我,我問誰去?」「郭蹁子」又把「法律」放回炕上。「好了,好好過吧!明年有了胖小子,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他走到門口,叉開兩手,像轟小雞一樣轟走孩子,「看啥,看啥?沒見過你們爹跟你們媽結婚?回去問問你們爹跟你們媽去,走、走、走!……」 「郭蹁子」就這樣一甩手走了。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悄悄地端詳姑娘。她並不漂亮,小小的翹鼻子周圍長著細細的雀斑,一頭黃色的、沒有光澤的頭髮。神情疲憊,面容憔悴。不知怎麼,他對她產生了深深的憐憫,於是倒了杯水放在木箱上說:「你喝吧,走了那麼遠路……」她抬起頭,看到他誠摯的目光,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體力好像恢復了一些,就跪上炕疊起了被子,然後拉過一條褲子,把膝蓋上磨爛的地方展在她的大腿上,解開自己拎來的小白包袱,拿出一小方藍布和針線,低著頭補綴了起來。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氣。這股生氣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現出來,而只能在經過她手整理的東西上表現出來似的。外表萎頓的她,把這間上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馬上光鮮起來。她靈巧的手指觸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上面,就像按在音階不同的琴鍵上面一樣,上房裡會響起一連串非常和諧的音符。 突然,他想起了那匹棕色馬,心裡頓時感到一陣酸楚的甜蜜。他覺得他不僅早就認識了她,而且等待了她多年。一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心蕩神移的感覺襲倒了他,使他不能自制地跌坐在姑娘旁邊。他兩手捂著臉,既不敢相信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擔心這件僥倖的事會給他帶來新的不幸,又極力想在手掌的黑暗中細細地享受這種新奇的感情。這時,姑娘停住了手中的針線。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能依托終生的人。她對他竟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非常自然地把手輕輕地搭在他傴僂著的脊背上。於是,兩個人就坐在鋪著破麻袋的炕沿上,一直唏噓地說到天明。 秀芝原來是四川人。那幾年,天府之國搞得連紅苕都吃不上,飢餓的農民不得不大量外流。姑娘們還比較好辦,在外地隨便找個對象就嫁了出去。一個村裡只要有一個姑娘在外地成了家,就一個一個提攜家鄉的姐姐妹妹。這樣,成串成串的姑娘就拎著她們可憐的小包袱離開巴山蜀水,闖出陽平關,越過秦嶺,穿過數不清的長長短短的隧道,往陝西、往甘肅、往青海、往寧夏、往新疆去奔她們的前程。家裡能緊得出錢的就買張車票,沒有錢的就一站一站偷乘火車。她們的小包袱裡只包著幾件補綴過的衣服,一面小圓鏡子和一把木梳,就靠這些裝備,她們把自己美麗的青春當作賭注,押在這個人生的賭場上。她們也許會贏來幸福,也許會輸個精光……在靈均這個地區的農場,早就風行這種八分錢的婚姻。沒有結婚的小伙子和老光棍們,付不起娶當地姑娘的彩禮,就去求四川來的婦女。這些四川婦女都像是隨身帶著一沓子人事卡片,她們隨便想出一個,只要一封信回去,就召之即來,來之能婚。秀芝就是被召來的一個。她來找的是七隊一個開拖拉機的小伙子。但等她揣著大隊的證明,風塵僕僕地一站一站挪到這個農場,小伙子卻在三天前翻了車,不幸身亡了。她連火葬場都沒有去,也不必去,誰也不欠誰的情。她也不好意思到那一個同鄉家裡去,她知道那個同鄉也很困難,丈夫是個殘廢,結婚第二年就生了個孩子。她只得呆呆地坐在七隊的馬圈前面,像日晷似的看著自己慢慢移動的影子。 「郭蹁子」中午提著水壺回馬圈灌開水,知道了她的情況,就把一群馬扔在草場上,挨家挨戶地為她尋找出路。七隊現在只有三個單身漢子,他們一個一個到馬圈前面觀看了一番,可是這個身體乾瘦的矮個子姑娘引不起他們的興趣。最後,「郭蹁子」想起了已經有三十四五歲的靈均。 他就是這樣結的婚。這就是他的羅曼史!「『老右』結婚了!」這在生產隊竟成了大事。這些疲於「抓革命」的人也樂於從派性糾纏中暫時解脫出來,全都對這個從來也不屬於哪一派的、對誰也沒有損害的、一直老老實實的「促生產」的「右派分子」表示了同情。人畢竟是有人性的,他們在給靈均的溫暖中自己也悄悄地感到了溫暖,覺得自己還沒有在「損失最小最小」的革命中損失掉全部的人性。他們有的給他一口鍋,有的給他幾斤糧,有的給他幾尺布票……而且又由一個年輕的獸醫發起:每家送五毛錢,給他湊出一筆安家的基金。甚至支部會議上也出現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從未出現過的統一,一致通過了一項決議—— 按制度給了他三天婚假。人,畢竟是美好的,即使在那黑暗的日月裡!他們倆就靠人們施捨的這點同情開始建立自己的家庭。 秀芝原來是個樂觀的、勤快的女人。她只在家鄉壩上的小學讀過兩年書,不能對生活抒發出詩意的感受。她來的第二天晚上,放映隊在曬場上放映了《列寧在一九一八》。從此,華西裡的一句台詞就成了她的口頭禪。「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她老是笑嘻嘻地這樣說。她生得細眉小眼,一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像月牙兒似的彎彎的細縫,再配上她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倒也有一種特別的動人之處。 靈均放馬,白天不在家。她一個人在中午頂著烈日又和泥又掌模子,脫了一千多塊土坯。然後,把曬乾的土坯一車車拉回來,在他們門前圍起三面圍牆,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她突然劃出了十八平方米土地歸自己使用。她說:「在我們老家,家家門口都有樹,哪有出門就見天的□!」於是,她又在野地裡刨了兩棵碗口粗的白楊樹,以驚人的力氣拖了回來,栽在院子的兩邊。院子圍好,她就養開了家禽。她養雞、養鴨、養鵝、養兔子,後來又餵了幾對鴿子,在人們中間博得了個「海陸空軍總司令」的外號。國營農場不許工人自己養豬,這是她最大的遺憾,她常躺在枕頭上對靈均說,她夢見她養的豬已經長得多大多大了。 他們所在的這個偏僻的農場,是像一潭死水似的地方,領導對正確的東西執行不力,對錯誤的東西貫徹得也不積極,儘管有「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壓力,但秀芝也能像一株頑強的小草一般,在石板縫中伸出自己的綠莖。她養的小動物們,就和在魔術師的箱子裡一樣,繁殖得飛快。「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果然,一年以後,他們的生活就大變了樣。他們的工資雖然還是那樣微薄,但是已經能豐衣足食了。秀芝真有逆轉社會發展規律的本領,在別人高喊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時候,她在他們家裡完成了自然經濟對商品經濟的復辟。一切都是從秀芝手裡生產出來的。她收工回來,雞、鴨、鵝、鴿子也都跟著她回來。女兒清清背在她背上,雞鴨鵝圍在她腳下,鴿子立在她肩頭;柴禾在爐膛裡燃著,水在鐵鍋裡燒著,她雖然沒有學過「運籌學」,可是就像千手觀音一樣,不慌不忙,先後有序,面面俱到。 這個吃紅苕長大的女人,不僅給他帶來了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家庭溫暖,並且使他生命的根須更深入地扎進這塊土地裡,根須所汲取的營養就是他們自己的勞動。她和他的結合,更加強化了他對這塊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覺到以勞動為主體的生活方式的單純、純潔和正當。他得到了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種愉快的滿足。 董副主任宣佈他的問題得到改正的那天,當他開好證明,又從財務科領出按政策規定給他補助的五百塊錢回到家,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秀芝時,秀芝臉上也放出了奇異的光彩。她在圍裙上擦乾淨手,一張張地點著嶄新的鈔票。 「喂,秀芝,從今以後我們就和別人一樣了!」他在屋裡洗臉,朝小伙房裡的秀芝高興地叫道,「喂,秀芝,你怎麼不說話?你在幹什麼?」「啷個搞起的喲!」秀芝笑著說,「我數都數不清□!數了好幾遍,這麼多錢!」「哎呀!你這個人真是……錢算得了什麼?值得高興的是我在政治上獲得了新生……」 「啥子政治新生、政治新生!在我眼睛裡你還是個你□!過去說你是右派,隔了大半輩子又說把你搞錯了;說是把你搞錯了,又叫你二天莫再犯錯誤,曉得搞的啥子名堂喲!到底是哪個莫再犯錯誤□!我們過去啷個子過,二天還啷個子過。有了錢才能安逸。你莫吵我,讓我再好好數數。」 是的,比他小十五歲的秀芝從來沒有把他看得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她永遠保持著莊稼人樸實的理智。什麼右派不右派,這個概念根本沒有進入她小小的腦袋。她只知道他是個好人,老實人,這就夠了。她在幹活的時候常跟別的婦女說:「我們清清她爹可是個老實巴交的下苦人,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狼趕到屁股後頭都不著急。要是欺負這樣的人,真是作孽,二輩子都要背時!」是的,秀芝愛錢,平時恨不能把一分錢鎳幣掰成兩半花。區區五百塊錢,也就使她大大地滿足了,使她的手指顫抖了,使她眼裡閃出喜悅的淚光。可是,當她知道他父親是個有錢的「外國資本家」時,卻沒有提一個錢字,只是叫他多帶些五香茶葉蛋去給父親吃。她常常對只有七歲的清清教育道:「錢只有自己掙來的花得才有意思,花得才心裡安逸。我買鹽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賣雞蛋得來的錢;我買辣子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割稻子得來的錢;我給你買本本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加班打場得來的錢……」她沒有什麼抽像的理論,沒有什麼高深的哲理,然而這些樸素的、明白的、心安理得的話語,已經使他們家庭這個最小的成員也認識到:勞動是高貴的;只有勞動的報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由剝削或依賴得來的錢財是一種恥辱! 秀芝不會唱歌。清清滿月時,他們一家三口乘進縣城的卡車到全縣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去照了一張「全家福」。縣城的街上有賣冰棍的,拖長了嗓子喊著:「冰——棍!冰——棍!」以後,「冰——棍」就成了秀芝的催眠曲。她一面拍著清清,一面學西北人的口音輕輕地唱著:「冰——棍!冰——棍!……」那單調的、悠遠的而又如夢幻般甜蜜的歌聲,不僅把清清引入夢鄉,也使在一旁看書的他感到一種樸拙得近於原始的幸福,進入一種純粹的美的境界。 王府井大街上也有賣冰棍的,但是他們不喊,坐在鋪子裡板著面孔,這多沒有意思!他思念那如夢幻般甜蜜的催眠曲,思念那抱著「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樂觀精神的笑靨。不,他不能呆在這裡。他要回去!那裡有他在患難時幫助過他的人們,而現在他們正在盼望著他的幫助;那裡有他汗水浸過的土地,現在他的汗水正在收割過的田野上晶瑩閃光;那裡有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女兒;那裡有他的一切;那裡有他生命的根! 他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回到這熟悉的小小的縣城。汽車站前面橫著全縣唯一的柏油馬路,那上面仍然蒙著層薄薄的黃塵,風一吹,就在商店、銀行和郵局門口打旋。馬路對面的那架彈花機仍然響著單調的繃繃聲,好像自他走後就沒有停過似的,汽車站門前仍然擁擠著賣醪糟的、賣油餅的、賣瓜子的農民;兩邊,仍然是東倒西歪的土房,有的門上還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門楣。那座新蓋的戲院仍然困在橫七豎八的腳手架當中,一群工人還在它四周忙碌著。 但是,他一下車,就有一種像是從降落傘落到地面的感覺,他的腳又踏著實地了。他愛這裡的一切,連同她的珊疵,就像他愛自己的生活,包括過去的痛苦一樣。 黃昏,他搭乘的馬車路過原來住的生產隊。殘陽正從西山上斜射過來,村莊和村莊裡的人們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只有秀芝栽的兩棵白楊樹高聳在一片土房子的屋頂上面,靜靜的,一點也不搖曳,彷彿正對他全神貫注地凝望著一樣。牲口回來了,橫穿過土路,它們好像認出了他,呆呆地立在路兩旁,睜大眼睛望著他。馬車遠去了,它們才掉過頭,懶洋洋地向自己的圈棚踱去。 他的心裡泛起了一股溫暖的柔情。他想起臨回來之前父親和他的談話。那天晚上,父子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父親穿著絲質睡衣,傴僂著背,神情懊喪地抽著煙斗。 「這麼快就走嗎?」父親問他。 「是的,學校準備期中考試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又說:「這次我回來,看到了你,很高興。」父親雖然努力保持平靜,但下唇卻輕微地抖動著。「我發現你非常非常成熟了。這也許是你有堅定信念的緣故吧。這樣也好!人所追求的不過是信念。老實說,過去我也追求過,可是,宗教並不能給人什麼……」說到這裡,父親表示厭倦地揮了揮手,又繼續說下去,然而卻跳到另外一個題目上。「去年在巴黎,我看到一本英文版的《莫泊桑選集》,裡面有一篇一個國會議員和他早年生的兒子重逢的故事。那個兒子後來成了一個白癡。我看了,一晚上沒睡著覺。以後,我經常好像看到你一副淒慘的樣子站在我的面前。現在看到你這個樣子,我也放心了。你的確出乎我意外,你變得像一個,變得像一個……」變得像一個什麼,父親始終沒有想出一個恰當的概念,但是他從父親眼睛裡看到了欣慰的眼神。他覺得他們父子都對這次重逢和分別感到滿意,他們各自得到了各自需要的東西。父親在良心上得到了安慰;他在一個關鍵的時刻回顧了自己的半生,從而領悟到一點人生的意義。 太陽完全隱沒在西山後面了。她射出的幾束劍似的桔黃色的強光映著山頂的晚霞,又從晚霞上折射下來,散在山坡的草場上、山下的田野上、田野的村莊上,最後變成了一片柔和的暮色。離學校越來越近了,遠遠地已經能看到那中央操場,就像一泓明淨的湖水在泛黃的芨芨草灘中間。在晚風的吹拂下,他胸中的柔情也逐漸蕩漾開去,終於形成了一股暖流在他全身迴旋。他感到,父親說他有堅定的信念,並沒有真正理解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任何理性上的認識如果沒有感性作為基礎就是空洞的。在某些方面,在某些時候,感情要比理念更重要。而他這二十多年來,在人生的體驗中獲得的最寶貴的東西,正就是勞動者的情感。想到這裡,他眼睛濡濕了。他是被自己感動了:他沒有白白走過那麼艱苦的道路。他終於看到了學校。他家門口正站著幾個人向大路上這輛馬車眺望。秀芝圍的白布圍裙,在柔和而蒼茫的暮色中就像一點皎潔的星光。很快地,那裡人越聚越多,最後,他們看出了是他,全都向大路上奔跑。最前面的是一個穿紅衣裳的小女孩,她就像迸射出的一團火,飛也似的向他撲來。她越跑越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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