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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描寫當代青年的愛情生活的作品中,《北極光》並不屬於特別庸陋無聊的那一類。 《北極光》的情節是以陸芩芩對愛情、對人生的追求為線索展開的。在小說結尾,芩芩想像中那「炫目迷人」的北極光消失了,她在曾儲身上,找到了生命的「質樸的光」。但是,芩芩是不是真正找到了生命的「質樸的光」呢?這個問題並不能依據她的自我感覺如何未判定,只能依據這個人物概括的社會生活內容及其給予人們的實際藝術感受來判定。如果我們透過芩芩那些旖旎的幻想、飄忽的思緒、複雜的心理,探檢一下她所追求的新的生活的內容,那就不難發現,這個人物和她的愛的追求,是非常虛飄的。 出現在讀者面前的芩芩,與其說是一個感應著時代的呼喚開始追求有價值、有理想的人生的青年工人,毋寧說是一個遠離生活的激流,咀嚼、品味著自己的寂寞和孤獨的清高絕塵的女性。她雖然不斷地在想像中提高普、深化著自己的愛情追求的社會意義,但由於她的整個追求實際上和我國當代青年的生活和理想脫節,只是囫於她自己的愛情糾葛之中,所以這種追求的人生探索方面的內容是極為貧弱的,剩下的僅只是略帶病態的戀愛與婚姻問題的吟味。芩芩是始終飄浮在對生活的所謂「思索」中的。不但生活中吸引著當代有思想、有志氣而又腳踏實地的青年人的具體的變革、矛盾和鬥爭,勞動和學習的艱辛和歡樂等等實際生活內容沒有進入芩芩探求的視野中,甚至連工廠組織的各種青年工人的業餘活動,在她看來,也像「暗夜裡隔著一條河對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她上業餘大學學日語,據說是為了「體驗、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種執著向上的奮鬥精神」,其實從小說情節看,不過是作者為了安排她和費淵、曾儲結識而設的一種由頭罷了)。她的追求的唯一的具有實踐意義的行動,就是從照相館中逃出,與未婚夫傅雲祥決裂。她對費淵、曾儲的先後愛慕,與其說是被另一種人物、另一種人生吸引,不如說是為自己與傅雲樣決裂尋找勇氣和支撐。而且,不但她的行動狹小,就是她擅長的思索,也是無力而空疏的。費淵那種詛咒現實生活的陰暗、錯誤的看法,芩芩卻認為是尖銳、深刻、入木三分的社會解剖。她之所以沒有投入他的懷抱,並不是因為她有看出他的政治和人生見解的錯誤的思想水平,而是因為費淵在她和傅雲祥決裂後退卻了,害怕承擔破壞別人婚姻的責任。對曾儲那種脫離現實生活、脫離具體歷史的帶有強烈救世主色彩的關於正義和真理、善和惡、目的和手段、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等等的侃侃而談,她當然更不能察覺其中的狂妄和空洞。她之所以最終選擇了曾儲,並不是因為她對他那一套政治、經濟改革的高言說論和非凡抱負有什麼真切的瞭解,倒是因為曾儲在生活情趣上與她相投(如曾儲懂得北極光、會堆雪人、欣賞冰燈、打冰球等等),而且在暗中成了她和傅雲祥決裂的後盾和保護人,我感到,作者對芩芩這一類脫離實際、耽於幻想、多情善感、與廣大群眾格格不入的知識女性的內心矛盾,是很熟悉的。她雖然也想對芩芩作一點溫婉的批評,但終被同情和共鳴所掩沒。而對曾儲這一類有改革熱情但缺乏歷史知識、缺乏馬克思主義的真才實學和實際工作經驗、思想偏激的青年,雖然有些表面的觀察,卻不能從時代的制高點透視其優點和缺點,當然也就談不上在藝術表現中引導他們匯入當代真正沸騰著的社會改革和社會進步的巨流。另一方面,從《北極光》對青年生活的浮光掠影的描寫中,不難看出作者對大多數青年工人、青年大學生的實際的勞動、學習生活,對當代青年中以堅實的努力、刻苦的磨煉、不懈的工作為祖國和人民奉獻青春的真正的鬥士,卻是陌生的。她無力根據廣闊的、豐富多彩的青年實際生活來組織矛盾衝突,藝術地表現他們生動的鬥爭形式和生活形式,創造活生生的青年形象,卻只能借助一些文學的象徵手段、抽像哲理的談論、病態的心理衝突的細緻描寫,讓芩芩在偏狹的沉思中,咀嚼著身邊的小小悲歡,並使人物在思辨的演繹中變形。芩芩和傅雲祥、費淵、曾儲的關係,給人一種矯飾和編造的感覺,不太像實際生活所能有的那種合情合理的關係。傅的庸俗、費的自私、曾的高邁,都不是讓實際的、生龍活虎的矛盾衝突去逼現他們各自複雜的面目,而是在芩芩的沉思、感慨和極為有限的接觸中「敘述」出來的,似乎是作者主觀攤派給他們扮演的角色。就拿費淵這個人物來說。他的矯揉造作是顯而易見的。用對一組照片的靜止分析,非但不能具體地揭示形成費淵畸形性格的生活依據,反而暴露了作者在表現她設計的這種怪異性格時筆力不逮,只能用這種笨拙的圖解式。而且,費淵作為一個大學生的實際生活也被從這個性格中排除了。這種藝術創造上偏離現實主義的傾向,顯然並不是因為作者缺乏藝術想像力和文學才氣,而是思想的貧弱和生活的蒼白導致偽。 由於作者對青年的實際的沸騰的戰鬥生活缺乏開闊而堅實的藝術表現,對於青年們的探索與追求和現實生活中真正強大的社會力量的關係缺乏正確的揭示,她就不可能使芩芩的愛的追求附麗於真正吸引著當代進步青年的那些切實的人生要義,從而激動在現實生活中奮進著的青年們的心。事實上,很多青年讀者並不十分認真地看待《北極光》中那些外在的關於人生和現實生活的議論,而是樸素地、直截了當地把它看成一篇描寫愛情糾葛的小說,他們最關注的問題是:陸芩芩以這樣突然的方式地傅雲祥決裂對嗎? 對於這個問題,讀者持某種懷疑的態度是有道理的。問題不單單在於作者在表現芩芩與傅雲祥決裂的理由上存在著不少藝術上的破綻(例如傅雲祥的市儈氣是否已經重到非被芩芩拋棄不可的地步,芩芩這樣一個感情豐富的姑娘在與傅雲祥戀愛的一年多時間裡是否一點也沒有愛過,她能否那樣冷漠地對待她的初戀,這些細節都是令人懷疑的),還在於作者試圖賦予這場婚姻破裂的悲劇以較為普遍的社會意義的做法是否正確。我認為,正是在後一個問題上,流露出作者對現行的婚姻和家庭制度的相當偏頗的看法。 不難看出,作者並不想簡單地把芩芩與傅雲祥的決裂描寫成高潔對庸俗的鬥爭,她在追求一種藝術表現上的「深度」,於是展開了芩芩心靈中的自我搏鬥。在作者筆下,芩芩與傅雲祥的結合,是她自己覺得「合適」而自願「作繭自縛」的。這些描寫顯然是想加深芩芩被套上世俗的婚姻枷鎖的悲劇意義:世俗的婚姻觀念束縛著尚不打開「眼界和思路」的蘋蘋,使她在可悲的「自願」形式下幾乎被送進了無愛的世俗婚姻「墳墓」。而在過去和現在,據說是有許許多多男女安居於這種「墳墓」中卻自得其樂,渾然不覺其可悲的。作者批判的鋒芒,並不是只針對傅雲祥個人的市儈氣,而是針對現實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戀愛和婚姻形式,針對所謂「傳統觀念」的。作者有意把傅雲祥處理成一個並不那麼壞的人物,以此見出問題不在於個人的品質問題,而是驅使「並沒有自願過的芩芩「自願」地與傅雲祥結合的那種世俗力量,是使芩芩「在淨化的渴望中重被污染」的世俗環境。但問題也就恰恰出在這裡:現行的婚姻制度,現實生活中廣大群眾所過的婚姻生活,難道真的是那樣暗淡、俗氣、毫無愛的幸福和光輝嗎?在芩芩看來,現有的婚姻形式本身就是無愛的不合理的婚姻形式。她是這樣嘲弄媽媽的:「三十幾年前一頂花轎把你抬到爸爸那兒,你一生就這麼過來……除了我的父親再沒有接觸過別的男人。」在她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注視女友們的出嫁時說得就更顯豁了:「對一些人來說,結婚只是意味著天真無暇的少女時代從此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義務和責任。歡樂只是一頂花轎,伴送你到新房門口,便轉身而去了。」這裡,且不說女兒責難媽媽一輩子除了父親「再沒有接觸過別的男人」是多麼荒謬,也不說芩芩對她那些出嫁的女友的心理揣測是多麼離奇,單單拿她對婚姻和家庭的陰鬱暗淡的看法來說,也確是一種「心理變態」。把愛的追求和愛情當事人對婚姻、家庭所必須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對立起來,這是一種完全不正確的看法。與此相聯繫的,是在反對某種庸俗的無愛的婚姻的借口下,以超世絕塵的姿態,把人民群眾現行的婚姻生活,一概視為無愛的婚姻的重複和堆積,這也是一種完全違背實際生活情況的病態的知識分子的觀念。在芩芩與傅雲祥輕率的決裂舉動背後,實際上就潛藏著這種對愛情、婚姻和家庭的相當流行的偏頗觀點。事實上,芩芩在實行和傅雲祥決裂的過程中,對於她和傅雲祥在法律形式上已經締結的婚姻關係毫無半點義務和責任的觀念,而是按照一已放縱的感情行事。個人的愛的追求的滿足,對於她是至高無上的。她時而說自己與傅雲祥決裂,是因為他「沒有追求,沒有目標」,不懂「時隱時現的北極光」;時而說她終於與傅分手,是因為傅不支持她去「吃苦」,「去做許許多多實際的努力」。其實,這都是她感到自己有點底虛。不那麼理直氣壯而找的托詞。難道費淵不也是「沒有追求、沒有目標」嗎?他不是在芩芩面前絕望地詆毀一切追求和目標嗎?可是芩芩從照相館中逃出,卻徑直跑到他那裡去尋求支持了。至於「吃苦」和「實際的努力」云云,在芩芩不過是一句空話。她有哪一件稍具意義的實際努力受到傅雲祥的阻遏麼?我們實在不很知道。總之,芩芩之所以與傅雲祥決裂,說明白點,還是因為傅雲祥不能滿足她對愛的那種過高的(因之也就有點虛飄)的精神需求罷了。在傅雲樣對她提出質問時,芩芩不是還設想過:假如傅能向她進一步作愛的表白,甚至表示一旦失去她的愛「就鑽車輪子底下去」,那她是「會感動,會回心轉意」的嗎?可見,芩芩對傅的失望,也並不全是因為他的市儈氣,而是因為他的氣質還不夠「戀愛至上」,還沒有為愛而死的勇氣。滿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是至上的,至於嚴肅地對待婚姻關係,顧及是否傷害別人,是否向對方求索過苛,這些卻不是芩芩所願意考慮的。這就是芩芩在婚姻問題上行事遵循的實際邏輯。但在我們看來,這實際上是力圖擺脫一切社會和法律、道德的約束的,自誤誤人的,只知愛自己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邏輯。這樣的邏輯,連同芩芩逃出照相館的鬧劇受到社會主義時代的讀者的懷疑和冷淡,我以為是很自然的。 1981年12月 (原載《光明日報》1981年12月2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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