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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作者:葉靈鳳

   

  秋深了,白雲自深湛的太空中飛過,西山的楓葉已轉到緋紅,鮮艷得似你初嫁時的嘴唇。
  今天在下午獨自駕著車子從綠柏路駛過,無意的回顧間,看見你同伽鈴君挽著手在旁道上緩緩的走。你裹著白色的斗篷,孩子臥在後面乳娘推著的車裡。你斜了頭憑著他的肩走,你大約沒有注意到路中匆匆駛過的五一九八號。你雖沒有看見我,我在車中見了你的情狀,心中倒有些擾動,雖是匆匆的一瞥。
  你是嫁了,一片黃葉從街樹上落了下來。
  歸途經過S館,看見廳內架上的兩盆白菊,開得綽綽盈盈,我心中更是不定。猶太人的葡萄酒窖已遷到了我的心頭,連上帝我也要咒詛了!
  社會運動和革命工作有何用?鐵十字的勳章還懸在我的內衣襟上,然而為了你的緣故,我可以將握在手中的炸彈拋向我自己同伴的身上來。
  賣友並不是羞辱,為了你的事,件件都是光榮。
  然而你鄙視光榮,你嫁了。你呈獻了你的裸體,你有了孩子。
  我並不反對你嫁,我只惋借我怎麼沒有使你生出孩子。於是在星殞東南的一晚,我便氣著披上了軍服。人家都說我深明大義,其實我可以用最威嚴的軍旗來供給你作褻衣而毫無顧惜。什麼是工作?男子的一生,是應當永遠跪在他所愛的女性的腳下!
  愛!愛!Love!Love!
  躍馬歸來,戰魂未定,我還做著英雄的迷夢。自你挾著伽鈴來看了我以後,我才拋棄了營幕。
  今天又看見了你。我見了你,見了伽鈴,見了孩子,我恨不得將車子駛到你們的身上。
  你為什麼同他並了肩走?你是瞭解愛的神秘的女人。
  愛,你是瞭解的,愛是不滅的。我知道你心中現在還是向著我。你不過怕生事,不敢現出罷了。我知道你同伽鈴接吻時,你一定想到比他的滋味還要好的我的舌尖。你一定想到我的臂力,在他擁抱著你時。
  我藐視世上一切其他的男性。哪個比得上我?被我愛上的女性,永世不會離我而去。我有古代騎士的英武,我有超過了男性美好的範圍的容貌,我有名譽,有金錢,有學識;更有能捨去你任你嫁給旁人的偉大的心情。
  我一點也不慮你心變。我知道任是一萬年不看見你,任是待你與旁人生出了一百個孩子,你的心終還是向著我的。凡是愛上我的女人,是永遠不肯離開我的——是嗎?你在默笑,你承認了。
  待我去將十字的勳章摘下……
  這以上的話你看了不要覺得詫異,我是有意這樣寫的。這是因為有人在我面前說到了你。
  有人對我說:菊子夫人對你很有意。
  我起先倒很驚異。後來仔細一想,我才知道菊子夫人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自己。
  也好,愛原是超越了一切的縛束和規約的。
  有了丈夫的女人的愛情,與處女是一樣的可貴。
  你不要以為有了孩子。孩子並不礙事,貞操與愛是無關的,孩子並不能代表愛。只有因愛而生出的孩子才能代表愛,愛的實現是在肉上。
  許多年輕的女子聽了這話很駭異,然而你是夫人,是婦人,你是明白的,所以我才對你講。
  我與你僅見過一次,你遠及不上我的好看。然而這也不礙事。愛是超越的,你放心,只要你努力的進攻,從你的愛中便會生出我的愛。
  (丈夫在家嗎?我這樣對你講,你不要怕,你切不要見他來了,被傳統的觀念打倒。)
  假如你真的對我有意,你就馬上著手進攻起來好了。相貌與愛無關,相貌是要視愛為轉移的。但是妝飾也不可少。你可以逐漸將自己修飾起來;一人獨處時,不妨對了鏡子多練習幾種顰笑的姿勢,因為這是婦人籠絡情人唯一的工具。眉毛細細地畫一下。嘴也不要塗得太紅,寧可以多用點Pink。丈夫若在旁邊礙事,你不妨就利用他一下,你可以忽然向他發怒,或是忽然同他親熱起來,以試試自己究竟是哪一種手段拿長,更試驗哪一種手段對於降伏男人最有效力。
  一個婦人若既是存了要找情人的心,對待自己丈夫理當這樣。
  歡喜寫信,最好先寫信來。
  你不要以為有了丈夫,心裡總覺得不安。這完全是舊道德作祟,丈夫是一無關係的。丈夫與孩子一樣都不能代表愛。他不過是一件東西,是幾個婦人覺得在街上走時肩旁不可少的一件東西,與這幾日你披著的狐皮一樣。做丈夫的人想要得到妻子的愛,這是永遠不可能之事,所以我從來不肯答應做丈夫。
  你若真的有意,你便這樣做好了。熟悉了之後,你不妨大了膽子獨自來找我,我們可以同著出去。Opera,Dancing Hall,Theatre,Tea Party,Concert都可以同著去混。這樣,這樣,在讓大家知道了我們向來是在一起的以後,我們可以更向肉的方面進行起來。市外的Oazo Hotel很幽潔,我們可以……怎樣?你為什麼搖頭?你不贊同嗎?你覺得我這個人危險麼?不要怕,一點都不要緊。老實說一句,愛,就是這樣的一回事。什麼是愛?我們只要照我們的要求而做好了。
  我的居處你知道嗎?你丈夫的好友伽鈴君住宅過去三家的那座白頂的房子便是我的處所。你要來時,儘管來好了。不要怕,看門的你不要管他,你一直叫車伕將車子駛過花園來好了。東邊臨著噴水池掛了深綠色窗帖的一間便是書室,我總是坐在裡面的,你按鈴叫侍者直接引你到我此地來好了。膽放大點,不要怕,車子也可以命僕役開到車間裡去。務要放威嚴一點,僕役們見了Ladies來,總不敢不趨奉的。
  話或許寫得太任性了一點,然而這也無關緊要。我們正可不必矜持。矜持的內幕是虛偽,是掩飾。
  你若真的有意,你照我的話做,你決不會失敗。一定有天,你可以將我擁在你的懷中……
   

  我對著桌上膽瓶中的一枝菊花凝神了一會,提起筆來想再往下寫去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從後面將我的筆握住。
  我回過頭來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潛立在我的後面。
  她咬著嘴唇,鼓了眼睛,似是很怒。
  啊啊!小姐,小姐,你休要受了我的騙。誰是菊子夫人?我原是寫來試你的,你竟真中了我的計了。
  我怎樣會離開你呢,我是永世也不會離開你的。(她笑了!)
  也罷。新妝店已將衣服送來,今晚有旦妮夫人的晚宴,你快點去梳妝吧。這一技菊花可以帶去,帶去供你的點綴。
  誰是菊子夫人?
  Mme.Chrysantheme……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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