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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今年是清朝建都北京的第二年,也就是順治二年。從今年正月開始,清兵就不斷取得輝煌勝利。多爾袞要統一整個中國的夢想,雖然尚未實現,但已經大踏步前進,距離偉大的成功不遠了。
  去年十一月間,豫親王多鐸率領的西征大軍從孟津渡過黃河,十二月十五日到達陝州,二十二日到了潼關城外二十里地方,立下營寨,等候後續部隊和紅衣大炮運來。
  大順軍在去年九月間曾經派兩萬人馬向清兵反攻,圍攻黃河以北的戰略要地懷慶府,結果把懷慶城門打開了。清兵死傷了幾千人。後來清兵大軍南下,這一支反攻部隊又趕快撤退。李自成曾經決定由劉宗敏率領三十萬人馬出撞關進人豫北和畿南,威脅北京,使清兵不敢南下,但一時卻抽不出那麼多糧響和人馬。不僅騎兵缺乏,步兵也很缺乏。從山海關作戰以來,馬匹損失了很多,也曾派人去河套向蒙古族購買馬匹,結果沒有成功。李自成還曾派少數部隊到河南,希望號召河南百姓抵抗清軍,可是如今河南百姓再也不聽他的號召了。有些人原來是隨順大順朝的,可是經過三四年的戰爭,對李自成也不再有興趣。原來把他看成救星,後來一年年打仗,一個戰爭接著一個戰爭,老百姓亂久思治,希望過一天安定的日子,可是始終沒有等到這一天。如今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老百姓也不再相信。他們要活命,要養兒育女,不願再去打仗。至於那些腳蹬兩家船的地方武裝,像李際遇這些人,在清兵還沒有到達河南的時候,就已經暗中投降了。所以李自成號召河南百姓從軍衛國的希望落空了。當清軍到達渲關城下時,李自成只能集合起來不到二十萬人的隊伍,虛稱六十萬人馬憑險抵抗。而清朝方面後來為了誇大戰果,也說李自成用六十萬人馬守潼關,被清軍一戰擊潰。實際上大順是虛張聲勢,而大清是捕風捉影,都不肯說出實際數字。劉宗敏在山海關戰中受了重傷,如今傷勢雖然好了,身體還是很虛弱。李自成因為操勞過度,又在真定受了箭傷,身體也不如往年,剛剛四十歲的人,兩鬢已經生出許多白髮。他同劉宗敏親自在潼關指揮戰爭,可惜兵力枯竭,尤其可怕的是士氣低落。當清兵紅衣大炮運來之前,他也曾命劉芳亮等將領幾次從潼關東南邊董杜原一帶向清兵進攻,可是每次只能派出很少人馬,往往是幾百人去進攻清營,結果總是失敗而回。他實際沒有力量在清兵大舉進攻之前就向敵人反攻。如果當時人馬較多,他可以派十幾萬人馬從商州到河南,牽制清兵。但是像這樣的戰略,雖然人人都能想到,卻非有人馬不行。
  當李自成和劉宗敏在潼關與清兵相持的時候,英親王阿濟格率領的一支滿洲大軍從塞外南下,進攻榆林。高一功事前已經有了準備,在榆林城外同清兵展開了頑強的防禦戰。阿濟格又分出一支人馬從榆林南下,經過米脂,進攻延安。李過守延安,人馬不多,糧食很少,被圍不久,城中糧食就斷了。清兵用紅衣大炮攻城。李過眼看無法堅守,從延安突圍出來,不向南去,而是奔往榆林,協助高一功死守,企圖拖住阿濟格,不讓他的人馬前往西安。
  李自成得到延安失守的急報,知道守潼關已經沒有用了,趕快留下馬世耀率七千人守潼關城,自己同劉宗敏帶著其餘十來萬人奔回西安。三天之後,就放棄了西安,從藍田走商洛向鄧州、襄陽奔去。路上偏偏遇著大雪,老弱婦女在七盤嶺向商洛去的大道上凍死病死了很多。情況十分不妙。
  豫親王多鐸從董杜原到了潼關西南的金盆坡,使防守潼關城的馬世耀不得不投降。但是他的心中並不願降,又派人給李自成送信,請李自成反攻,他作內應。可惜這密信被清兵截住,於是多鋒就殺了馬世耀,將他手下的七千將士也全部殺盡。
  清兵佔領了西安。高一功、李過得到消息,趕快放棄榆林,從陝西省的西部南下,沿途收集大順軍駐防各地的零散人馬,向漢中一帶奔去。
  攝政王多爾袞得到豫親王多鐸佔領西安的捷報以後,高興萬分。在多鐸攻破西安以前,朝廷對於軍事的進展情況一直嚴守機密。到這時才大事宣傳,祭告天地宗廟,又遣使分別馳往盛京、蒙古各盟和朝鮮國,傳報大捷消息。也就是在這次宣傳中,清朝將潼關之戰大大地誇張,把馬世耀被消滅的七千人說成是馬世耀率六十萬大順軍守潼關,被清兵全部擊潰。
  多爾袞命多鐸率領他的人馬趕快離開陝西,分路到商丘集合,然後南下平定江南。這是去年秋天原定的計劃。至於追趕李自成的任務就交給英親王阿濟格去辦。這樣多鋒的人馬就分為三路:一路出潼關經洛陽向東;一路從洛陽出龍門由汝州向東;一路是追趕李自成的部隊,由商州經南陽向東。三月間會師商丘。沿途招撫河南各府、州。縣,設置地方官吏。這時奉史可法之命到河南抵禦清兵的高傑,已經在睢州被暗降清朝的許定國設計殺害。高傑的部隊約數萬人向南潰退。揚州空虛。所以多鐸的大軍從商丘長驅南下,沒有遇到抵抗。
  四月間,北京的氣候本來風沙較多,可是初十這一天,沒有颳風,天氣晴朗,十分溫和。多爾袞想到了年輕的聖母皇太后。他處理了重要的朝政之後,便離開攝政王府,乘步輦進宮。
  他先到小皇帝福臨讀書的地方,看了看福臨,向教書的文臣問了一些情況,又看了看福臨寫的仿書。雖然他並不怎麼值得漢人的書法,但大體說來他也知道一二。他對大臣們訓諭了一些話,無非是如何教好皇上讀書、寫字,要多讀孔孟的書,多認漢字,可也不要忘了學習「國字」(指滿洲文字)等等。然後他就前往聖母皇太后住的慈慶宮去。
  聽見太監傳稟:「叔父攝政王駕到!」小博爾濟吉特氏不禁有些心跳。她雖是聖母皇太后,可是多爾袞非同別的親王,她不得不站起身來,遲疑一下,走出暖閣迎接。多爾表向她行了簡單的滿洲請安禮。她面露微笑,略為還禮,便將攝政王讓進暖閣坐下。
  在盛京的時候,清寧宮十分狹小,佈置簡陋,宮女很少,皇太極的後(大妃)妃們身邊常有一些貴族和大臣們的福晉輪流服侍。如今進人關內,要有中國皇上的氣派,許多宮中的禮節、規矩,都要向漢族學習。只是近來聖母皇太后選取了許多比較漂亮的滿族姑娘,也有少數蒙古姑娘,通過學習宮中規矩、禮節,用作宮女;而將前朝的宮女分批遣散出宮。今天多爾表來到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宮中,看見的宮女全照滿洲習俗梳著兩把頭,穿著花盆式粉底鞋,身上是一色的滿洲服裝,珠翠耀眼,使他眼前氣氛一新。獻過茶以後,宮女們行了屈膝禮,悄悄地從暖閣退出。多爾袞向小博爾濟吉特氏看了一眼,帶著很不自然的微笑說道:
  「我剛才問了皇上的讀書情況,也看了他近來寫的仿書。他很聰明,只是有點貪玩。」
  年輕的皇太后抬起頭來說:「請叔父攝政王對他多加管教,務必使他多讀中國聖賢的書,懂得治國理民的道理,做一個好皇帝,不負太宗皇帝和叔父攝政王將辛苦打下的江山交到他的手裡。他每天來慈慶宮時,我也常常教導他,要他時時想著叔父攝政王不但扶他登極時很不容易;如今平定中原,日夜操勞,何嘗容易!」
  多爾袞聽了小博爾濟吉特氏這幾句話,又看見她眼睛裡似有淚光,心中不能不感動,回答說:「眼看江南就要平定,李自成也就要消滅,今後治理這麼大的一統江山可不容易。皇上不僅要讀書,也要自幼學習騎馬射箭,能文能武。以後八旗子弟都應該這樣。」
  小博爾濟吉特氏含笑說道:「皇上如今年幼,如何讀書,如何學習騎馬射箭,請你選派妥當的文武大臣,認真教他。你是叔父攝政王,同他的父親差不多,等他長到十幾歲,能夠親自治理國家的時候,你這位叔父攝政王才好休息。」
  多爾袞沒有注意年輕的皇太后後一句話的深意,笑著說:「我是他的親叔父。你說我同他的父親差不多,許多王公大臣也都是這麼看的。有的王公大臣在私下議論:等平定江南之後,我的尊號可以改一改,不必稱叔父攝政王了。」
  年輕的皇后心中一驚,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叔父攝政王」的尊號還不夠尊麼?難道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高的尊號麼?她的心怦怦亂跳。這跳不是平時與多爾袞單獨相對時那種跳,而是驚駭、恐懼的心跳。噢,我的天!這麼早他就不甘心做攝政王了!他要自己做皇帝,要篡位!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不要在多爾袞面前驚慌失措。她想,如若你要篡位,滿洲八旗未必都心中服氣。除非你先殺死我,我拼著一死,決不答應!這麼一想,她有了勇氣,望著多爾袞用微微打顫的低聲問道:「王公大臣們打算將叔父攝政王的尊號改成什麼呢?」
  多爾袞隨著軍事上的節節勝利,個人的慾望越來越高,曾經反覆想過,等平定江南之後,他的尊號要改成「皇父攝政王」,但是王公大臣們還都不知道他的這一心思,他對小博爾濟吉特氏也不敢貿然說出,只是笑一笑,說道:
  「現在說出還早,等平定江南之後再說吧。到那時還得先請皇太后斟酌。」
  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道:「到底是什麼尊號合適?」
  多爾袞仍然不肯說出。他愈不肯說,年輕的皇太后愈是疑心。她決心套出他的實話,於是既莊重又不失嫵媚地微微一笑,望著多爾袞的眼睛,小聲問道:
  「叔父攝政王,你到底打算改稱什麼尊號?」
  多爾袞只好笑著回答說:「到那時,改成『皇父攝政王』,你看如何?」
  小博爾濟吉特氏一下子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脖子上,心中狂跳,低下頭去,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明白多爾袞想改稱「皇父攝政王」是懷的什麼鬼胎。別的尊號猶可,這「皇父」二字是可以隨便用的?多爾表要改皇父,豈不是要馬上篡位麼?他不但要篡位,連她這位年輕貌美的聖母皇太后也將公然成了他的妻子!自古以來,權奸篡國於孤兒寡婦之手,還沒有一個人如此狠毒!可是,多爾袞要改變尊號也許不是為著篡位,誰知道他怎麼想的?既然他自稱皇父,豈不要同她住在一起?如果不是篡位,仍是攝政王,同她住在一起,她肯不肯呢?平日她對他並不是毫無情意,可是自古以來還沒有過這樣事情,她怎好同意?唉,我的天,這太可怕!如今正在學習漢人禮法,這樣不是讓天下臣民恥笑嗎?況且豪格他們能夠答應麼?豈不引起大亂,八旗中自相殺戮?再說福臨已漸漸懂事,她知道福臨近來對多爾袞已經暗中懷恨,日後懂事更多,他能夠答應麼?她又想,多爾袞稱為「皇父」後,縱然暫時不篡位,以後隨時要篡位還不容易?……這一切複雜的念頭一古腦兒盤旋在她的心上。
  多爾袞也覺得很尷尬,說道:「這事情以後再說吧。近來天氣很好,西苑中百花盛開,聖母皇太后可以率領宮中妃嬪宮女們多去西苑賞花、散心,不必總是悶在紫禁城中。」
  小博爾濟吉特氏趁這個機會抬起頭來說:「是的,我也常有這個打算,預備在西苑或者北海的瓊島上同大家快活一天,也請叔父攝政王帶著你的福晉們一起來玩一天。不要多的禮節,算是一次家宴吧。」
  多爾袞說道:「這樣也好,請聖母皇太后定下日期,只要我的事情不太緊,一定率領攝政王府的福晉們前來侍候皇太后快活一天。」
  「叔父攝政工日夜為國事操勞,也應該休息一天才是。」
  多好的聖母皇太后!口氣親切,聲音溫柔,還有她的青春美貌,使他怎能不動心呢?他看見她分明還在因剛才的事兒困惑,分明她的呼吸仍然有點緊張,這情形格外地使他動心。
  多爾袞不覺又嚥下去一股口水,很不自然地笑著說道:「剛才我說的改尊號的事,請皇太后不必放在心上。等以後平定了江南,統一了江山,再請太后斟酌。」
  小博爾濟吉特氏又一陣臉紅,輕輕說道:「千萬不要再說了,傳出去會使朝野震動,對叔父攝政王也有不便。」
  多爾袞用別的話岔開了這個問題。他說,從南方傳來消息,在南京又有一個崇禎的「太子」出現,鬧得南京城中風風雨雨,有的說真,有的說假。他又說,左良玉聲稱要救那個南京的假「太子」,聽說已經從武昌率兵東下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笑了一笑:「哪來這麼多真真假假的太子。如今在太醫院中的那個少年,你究竟打算怎麼處置?」
  多爾表說道:「我看也該處置了。最近有些地方在叛亂,都打著要救太子的旗號。」
  小博爾濟吉特氏問道:「近來京中有什麼有趣的傳聞沒有?」
  多爾禎知道她是故意找些題目把剛才那件事岔開,便說道:「別的有趣消息倒也沒有。只是李自成手下有一個女將,名叫紅娘子,嫁給李巖為妻。李巖去年在山西被李自成殺害之後,這個紅娘子逃走了。路上又遇著鄉勇,殺得她只剩下一個女兵跟隨,以後就沒有下落了。我們平定山西以後,許多賊中情況都打聽清楚了,惟獨這個紅娘子的下落不明。豫親王多擇來了奏報,說河南有許多地方白蓮教造反,傳說以紅娘子為首。可是我們又得到細作稟報,說她最後沒有辦法,也在太行山中自盡了。還說她準備逃回河南,在黃河邊上遇到追兵,無法逃走,只好投河自盡。我看說她已經白盡的謠言未必確實,已下諭各地查明來報。太后,這倒足一件有趣的事兒。」
  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道:「不過是一位會武藝的女子,有什麼趣?」
  多爾表笑著說:「會武藝的女子本來不算稀罕,可是聽說這個紅娘子長得極其標緻,武藝也不一般,還有智謀,能夠統兵打仗。我們去年追趕李自成的人馬到了固關外邊,也就是中了這個紅娘子的埋伏,吃了她的虧,後來停止追趕。」
  小博爾濟吉特氏說:「可見得漢人中有本領的人還是不少。像這樣的婦女,我們八旗裡邊,如今還沒有一個。倘若將她找到,勸她投降,倒是很有用處。」
  多爾袞笑著說:「她年輕標緻,投降之後,自然要重重地用她,可是誰曉得她在哪兒?」
  「色鬼!」小博爾濟吉特氏在心中罵了一句,又說道:「那就吩咐下邊,務必查到她的下落好了。」
  多爾袞又說了幾句閒話,提出告辭。他今天心中確實快活,不僅因為下江南之師已經殺向揚州,追趕李自成的人馬已經進入湖廣,李自成只顧奔逃,無力抗拒。而且更使他高興的是,他今天說出了要將尊號改為皇父攝政王的意思,年輕的皇太后並沒有說出令他不快的話,倒是滿臉通紅,似乎已經默默地同意,只是覺得目前時機還未到。當她滿臉通紅的時候,愈發顯得美麗可愛。他在心裡決定,只等平定江南之後,再同他的親密大臣商議此事,料想不會有人敢阻止!他又向年輕的皇太后望了一眼。二人四目相對,多爾袞又覺得幾乎不能自持。可是侍候皇太后的一群宮女和命婦已經進來,等待送他出宮。他只好向小博爾濟吉特氏施了一個簡單的禮,向外走去。
  回到攝政王府,他的心上仍然困擾著小博爾濟吉特氏的美麗的影子,眼前又浮現出她的通紅的面孔、她的很不好意思但又分明含著感情的眼神。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稟報,知道又有一些地方老百姓為著太子鬧事。還有一個緊急稟報,說遠在鳳陽一帶,老百姓有幾千人叛亂,也打著救太子的旗號。這消息使他非常吃驚,年輕皇太后的影子立刻在他心上消失得一乾二淨。他將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叫來,商量了一下,立刻發出嚴厲的令旨,對各處為太子造反的士民趕快剿殺,不要使別的地方的亂民起來響應。然後他吩咐,就在今夜,將拘押在太醫院中的崇禎太子秘密勒死。
  果然到了第二天,即順治二年四月十一日,傳出了消息,說崇禎太子在太醫院中因病身亡。京城士民聽到這個消息,人人懷疑,但是救太子的風聲從此也就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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