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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多爾袞到北京以後,重新改組內三院,網羅了一些明朝較為精明能幹的大臣。不管這些人在崇禎朝是否被清議所指責,是否曾經犯過這樣那樣的罪,只要對清朝有用,有人舉薦,他斟酌之後,就起用他們。所以如今在他手下有一個為統一全國、處理軍國大事而出力的高級官僚班子,稱為內三院大學士。他經常召見內院學士們商討如何剿滅「流賊」,進兵江南。有時召見幾位,有時只召見一兩位。在這班文臣中,範文程最為他所器重,單獨召見的時候也最多。
  工部衙門日夜趕工,已經將多爾袞處理政務的新址修理完畢。這新址就是明朝的南宮,是明英宗復辟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崇禎皇帝常去為國事祈禱的地方。李自成進京期間,這裡受到的破壞不大,殿宇巍巍,松柏森森,假山流水依舊。多爾袞到北京以後,為圖方便,暫時住在武英殿,處理國政,但今天下午就要遷人新址了。
  到北京以後,他是那樣忙碌,真所謂日理萬機,每日從早晨忙到深夜。好在他的年紀輕,只有三十一歲,除兩腿遇到陰雨天有點疼痛之外,身體沒有感到其他不適。如今是九月中旬了,從盛京迎來的順治皇上明天就要到達通州,兩位皇太后和其他幾位太妃一同來到。一切去通州接駕的事都準備好了。
  午膳之後,他將一應執事官員找來,將各項迎駕的事詢問了一遍,將鴻臚寺擬定的迎駕儀注重新審查。這儀注很詳細,前邊用滿文繕寫清楚,後邊附有漢文。他自己的案上放著一份,另一份三天前送去給護送車駕的王、公、大臣。多爾袞完全被一種勝利的興奮心情陶醉了。他要求迎接聖駕的禮儀盡量隆重,不能使漢人輕視他滿洲是「夷狄之邦」。如今就要擁戴小福臨做中國的大皇帝,氣派要大。從此以後不再是關外一隅的皇上了。
  用什麼儀仗來迎接,他用不著操心,如今有整套明朝留下的皇帝儀仗,名叫「鹵簿」。這「鹵簿」兩個字,他一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曾經請漢大臣給他解釋過,可是他仍不明白,只知道這是一套皇上專用的十分完全、十分漂亮的儀仗。他進北京的時候,漢族的官員們也曾用這一套叫作「鹵簿」的東西把他迎進宮來。
  他親自去宮院中幾個地方看看。首先他關心的是坤寧宮。按照滿洲習俗,這是紫禁城中最神聖的地方,好比盛京的清寧宮,是敬神跳神的地方,也是賜王公大臣吃肉的地方。所幸的是坤寧宮沒有燒燬,已經按照滿洲風俗進行了改造,裡邊原有的陳設都搬往別處,皇后的寶座拆除了,向南的門窗都拆除了,下邊用磚頭封堵,上邊安裝窗子。西暖閣不再有了,除保留東暖閣之外,整個打通了。在原來進東暖閣的地方安裝了一道門,以便進出。另外在坤寧宮的東南方,相距幾丈遠,豎立了一根三丈多高的神桿。坤寧宮內的西牆上掛著一塊木板子,名叫「神板」,另外還掛著一些神像。神像下邊擺著跳神用的各種法物。在盛京時由於地方狹小,煮肉的大鍋都擱在清寧宮內,天氣稍熱,便火光灼灼,煙霧蒸騰,葷氣熏人。如今這坤寧宮的局面大不同了,宮院內房屋很多,煮肉的鍋、爐都放在別的地方。
  多爾袞同王公大臣們議定,兩位皇太后要各住一座較大的宮院。在盛京的時候,不管是大妃,還是別的妃子,都擠在一個小小的院落中,房子很少。如今忽然間來到北京,紫禁城中有的是宮院,願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可以住得自由多了。多爾袞還決定,因福臨如今還很小,在成人以前暫時同他母親住在一起。好在他母親十分聰慧,認識滿洲字,也認識不少漢字,可以教育福臨成長。
  多爾袞看完宮院後,在紫禁城中就沒有什麼他關心的事了,以後處理朝政將在他的攝政王府,必要的時候才進宮來。於是他坐轎出東華門,往南宮去。沿路看見紫禁城的角樓修得那樣精巧,御河中的水那麼清,樹木呈現一派斑斕的秋色,他感到十分愉快。在盛京哪有這樣的景色啊!他又想到了福臨的母親聖母皇太后,想到馬上就要看見她,心中飄蕩起一股特別的感情。
  剛回到攝政王府,刑部尚書吳達海前來向他啟奏,說是查獲了一名要犯,是兩個月前從五台山來的和尚,原來法名不空,離開五台山後,改名大悲。這和尚還帶有一個道士,一個小和尚,如今尚未提到。他在京城內外托缽化緣,暗訪崇禎太子和兩個皇子,又聯絡江湖豪傑和從前從遼東回來住在家中的官兵,密謀一旦尋找到太子或皇子,便要保護他們逃往別處,擁戴為君,妄圖號召軍民,恢復明朝江山。
  多爾袞問道:「怎麼查獲這個和尚的?」
  刑部尚書說:「他暗中聯絡的那些人,也有害怕的,到順天府衙門自首。順天府就派人把他逮捕了。可是那個自首的人,詳細情形也並不清楚,對這個和尚的來歷也不清楚,是別人找他聯絡,他自首的。現在順天府已經抓到幾個人,但他們實際都沒有當面跟和尚談過話,只知和尚是來探查太子和二王下落的,其他都不知道。」
  多爾袞問:「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嗎?」
  刑部尚書說:「已經拷問了一次,死不招供。此人甚為桀驁,問他的話,都不肯回答,目中無人。審問他的時候,也不肯下跪,拼著一死。」
  「這案子范學士知道麼?」
  「范學士已經知道。」
  「你下去吧,在獄中嚴加拷問,務要問出他的真實姓名,還要問他都聯絡些什麼人物,在朝中有沒有聯絡什麼人。」
  隨即範文程被叫進宮來。多爾袞屏退左右,向他問道:「刑部獄中現押著一名叫大悲的和尚,原名不空,這件事你可知道?」
  範文程說:「臣已經知道,他是圖謀反我大清,妄圖擁戴崇禎太子登極,恢復明朝江山。」
  多爾表問道:「你們內院學士中有人知道這個和尚嗎?」
  範文程說:「內院漢大臣中,大家都紛紛議論此事,卻無人知道這和尚是誰。臣想,縱然漢大臣中有人知道,為著避禍,也只會佯裝不知。但不久必可水落石出,請王爺諭知刑部,對和尚不可拷問過急,更不可用刑。應在獄中優禮相待,遲早會明白究竟,說不定此人對我們大清十分有用。」
  多爾袞問:「好生待他,他肯說出實話?」
  範文程說:「臣不僅想使他說出實話,查到崇禎太子和兩個皇子下落,還想使他歸我大清所用。王爺志在剪除流賊,平定江南,建大清一統江山,凡是有用之材,盡量收歸我用。」
  多爾袞問道:「一個出家的人,會有多大本領?」
  範文程說:「不然。明朝永樂皇帝駕下有一位住命大臣名叫姚廣孝的,為永樂定天下建立大功,原來也是一個和尚,法名道衍。安知這個大悲和尚不是道衍一流人物?只是他所遇的時勢不同罷了。」
  多爾袞欣然點頭,趕快命人去刑部傳諭,照範文程的意見辦。範文程又說:「剛才臣命一個細心的筆帖式去刑部獄中看一看,據他回來向臣稟報,大悲雖系年過花甲之人,可是雙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決非一般和尚可比。而且最可疑者,他自稱出家多年,可是至今並未受戒,頭上沒有疤痕,足見他不甘心終老空門,這出家必是有為而作。此人身世來歷必須查明。」
  多爾袞也說:「崇禎的三個兒子到如今一個也查不出下落,豈非怪事?」
  範文程說:「既然大悲和尚只在京城內外暗訪,可見崇禎的三個兒子或者某一個皇子,必有線索,是隱藏在京城內外,只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見面,大悲就被順天府捕獲了。」
  多爾袞說:「崇禎的三個兒子必須限期查到,免留後患。」
  範文程說:「正為此事,要好生優待大悲,更要防著他在獄中自盡。」
  「他會自盡?」
  「是,王爺,他怕在酷刑之下偶然失口,所以有可能自行滅口。」
  「你自己去告訴刑部,謹防這個和尚在獄中自盡。」
  「喳!」
  「還有,將大悲捕獲下獄的事,嚴禁外傳。自從我人關以來,凡明朝的宗室藩王,不管是李自成敗逃時扔下的,還是自己上表降順的,我朝一體寬大思養,為的是能夠查到崇禎的三個兒子。如今到處清查戶口,原來我疑心這三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或已經逃往南方;如今看來,必有一兩個還在燕京城內外。從大悲這一案中,必可找到太子。」
  隨後他們又談了關於明天一早去通州迎接聖駕的事,範文程便親自往刑部衙門去了。
  滿洲小皇帝福臨一行,由眾多的王、貝勒、貝子、公、大小滿、蒙、漢官員護駕,帶著許多兵丁,浩浩蕩蕩,於八月二十日自盛京起程,差不多用了一個月時間,於今天上午來到了通州。隨駕的前站官員已經在通州城外準備了行殿,那是用黃色氈帳外包黃緞搭起的帳篷,內有精緻的掛毯,頂有黃旗,十分寬大,設有寶座,拜墊,可以舉行小型朝會。
  行殿安置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十天前就有地方官督率兵民將土地平整,並用石□軋實,軋光,上面鋪了很細的黃沙。行殿後邊還搭了一座黃色的帳篷,那是兩位皇太后臨時休息和受禮的地方。附近還有幾座民宅,半月前就將居民遷空,經過修理粉刷,門窗油漆,煥然一新,專供盛京來的女眷們臨時休息和更衣使用。
  從北京到通州,一共四十里路。每隔四里便設有一個供多爾袞和諸王大臣臨時休息、喫茶的地方。事前將大路加寬了,修整得十分平坦,路面上鋪了又細又勻的黃沙。從山海關到通州,也有黃沙鋪路,但沒有這四十里這麼講究。大路左右不整齊的破房草屋都已經拆除了,每隔不遠就用新鮮的松柏枝和彩綢紮成高大的牌樓,牌樓上用黃緞恭恭敬敬寫著:
  「大清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色剛亮,多爾袞率領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出朝陽門,往通州迎駕。這一隊以多爾袞為首的滿、蒙、漢王、公、大臣和朝鮮顯貴,從通州南門的外邊往東,在通州東邊二三里處的路旁跪下,等候迎駕。
  順治小皇帝和兩位太后被多爾袞等迎接到通州南門外行宮的便帳中稍事休息,梳洗,更換衣服。從離開盛京的一個月來,小福臨一路上開了眼界,長了知識,膽子也大了許多。他明白很快就要進人燕京,進燕京便要做中國的大皇帝了,也就是母親常常用蒙古話說的「大汗」,父親用滿洲話說過的「老憨」。母親很早就在盼望著來到燕京,由叔父多爾袞保他做皇帝。謝天謝地,今天果然到了!兩天來他看出母親特別愉快,當然他也很高興,但總不像母親那樣時時都掛著笑容。現在他已經由宮女服侍,換好了上朝的衣冠,母親將他叫到面前,小聲囑咐幾句,特別用加重的口氣對他說:
  「你坐在寶座上,不管什麼人向你磕頭,你不要說一句話,身子不要動一動,看見可笑的事不要笑,要牢牢記住你現在是中國的大皇帝啦。」說到最後一句時,她不禁流出了激動的熱淚,連聲音也打顫了。
  福臨記牢了母親的囑咐,同時打量了母親的嶄新裝扮。發現她從頭上到身上,全是繡花,珠寶耀眼。臉上還薄薄地搽了粉,渾身散發出香氣,比平時更美。他又看一眼那一位皇太后,雖然也是同樣裝扮,可是已經很老了,一點也不美。他嘴裡不說話,心裡讚歎說:
  「媽媽真好看啊!」
  一位御前大臣進來跪下,用滿洲話說道:「請兩位皇太后和皇上前往行殿行禮。」
  小博爾濟吉特氏望一眼姑母,回頭向跪在地上的御前大臣微微點頭。御前大臣剛剛退出,皇太后們正要同小皇帝前往行殿,不料小皇帝突然向母親膽怯地小聲說:「我要撒尿!」
  聖母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不覺眉頭一皺,問道:「不能夠忍耐一下?」
  小皇帝懇求說:「快憋不住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想著攝政工率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小福臨又已穿戴整齊,正要前去受朝,偏偏又要撒尿,真不是時候!然而她不能對皇帝動怒,更不能在此時動怒,只好無可奈何地向身旁的宮女們使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宮女將小皇帝帶人更衣的一座偏殿。
  小博爾濟吉特氏望著姑母說:「是的,在路上打尖時,福臨喝了一碗茶。剛才到這裡,宮女們忙著服侍他洗臉,更換朝服,把這事忘了。」
  大博爾濟吉特氏笑一笑,用蒙古話說道:「幸而他是個聰明孩子,趁早說出來,要不然坐在御座上受朝拜,一則坐不安穩,二則說不定還會尿濕了褲子。」
  行殿外陳設著皇帝的儀仗。行殿內十分寬大,向南的門窗全部打開。正中面南設有高出地面二尺的木台,鋪著黃氈,名叫「金台」,上邊擺著寶座,東邊設著兩位太后的寶座,西邊設著皇帝的寶座,中間用黃緞帷幔隔開。兩位皇太后和小皇帝坐在寶座上,不僅可以看見廣場上請王、貝勒。貝子、公、群臣等的活動,還可以看見廣場外旌旗蔽野、禁衛森嚴的景象。
  一老一少的兩位皇太后先行一步,由眾女官和宮女簇擁著,在樂聲中走進帳殿,升人寶座。接著,小皇帝福臨在一群侍衛圍繞中來到,在帳殿外停住,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禮。他果然沒有害怕,也不慌張,憑著一個貼身侍臣的關照,依照鴻臚寺官員的贊禮聲行禮。這次行禮因為是在關內,場面很大,所以他感覺新鮮,但是到底有多麼重要,他卻不曾去想。
  福臨在樂聲中進人帳殿,被傳臣攙扶著繞過「金台」的正面,從西邊登上鋪著黃氈的矮梯,升人寶座。抬頭望見廣場上的王、公、大臣們和廣場外的禁衛兵將,他越發感到新鮮,好看,有趣,不覺露出微笑。尤其當他看見遠處村莊的樹葉還沒有落,靠河岸野地裡還有莊稼和青草,更加高興,在心中驚叫:「中國就是好!」他在心中驚叫時不自覺地身子一動,手碰著胸前的長串朝珠,他無意識地抓住一顆又圓又光的朝珠,玩了起來。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鴻臚寺贊禮官高呼:「奏樂!」樂聲又起了。又一個贊禮官高呼:「攝政王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請王進殿!」他猛然一驚,趕快放下了玩弄朝珠的小手,一動不動,擺出一副肅穆莊重的神氣。不知為什麼,他看見多爾袞總不免有點害怕。儘管母親一再告他說多虧攝政工多爾袞的忠心擁戴,他才能繼承皇位,可是他老是同多爾袞缺少感情。
  攝政王多爾袞率領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進人行殿,先到兩位皇太后面前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當多爾袞走進行殿的時候,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望去,覺得他比在盛京時更顯得英俊,氣色更好,器宇也更為不凡,不由心中暗暗讚賞。但是她既不能同他說話,也不能對他流露出像往日那樣親切的眼神,更不能對他的行大禮有絲毫謙讓。關於人關後要按照漢人的朝拜禮節,免得漢人在背後議論,多爾袞已經幾次差滿人大臣回盛京講明白了。從去年她的兒子小福臨被擁立為大清皇位繼承人以後,雖然她的身份大大地不同從前了,可是每次多爾袞進宮同她見面,禮節上都很隨便。今天多爾表權勢烜赫,率領著諸王大臣向她行這樣隆重的禮,而她莊嚴地坐在寶座上受他的禮,這還是開天闢地第一次。她忽然想到,多爾袞真行,一進到北京,就趕快學漢人的朝廷禮儀,使她來到北京就受到做皇太后的尊榮。唉,中國啊中國,果然是禮義之邦!
  當多爾袞行禮畢,站起身來,望她一眼,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時,她的心頭不覺一動,同時從她的嘴角洩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登時滿臉鮮紅,一雙明亮而聰慧的大眼睛突然濕潤,不知是由於對多爾表的感激,還是這場面太使她心情激動?……她自己也不明白!
  攝政王朝拜以後,當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分班向她行三跪九叩頭禮的時候,她雖然表情莊嚴,木然不動,心思卻再也不能專一,曾經一霎時聽到行殿外的樂聲,特別注意到吹海螺的聲音沒有了,她暗想這大概全用的是明朝皇家音樂,從此以後,奏樂時不會再吹海螺了……
  知道洪承疇同幾位內大學士走進帳殿行禮,聖母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的眼睛才真正注意面前行禮的人。洪承疇不敢抬頭看她,她卻留心看洪承疇的神氣和每一個動作,覺得很可笑。僅僅兩年前,她還親自往三官廟的四室中給這個矢志為國盡節的人送人參湯呢!她眼前分明還留著當時的影子,她站在這個人的床前,勸了他幾句話。那時,這個要為明朝盡節的洪承疇,又黃又瘦,鬚髮蓬鬆,靠立枕上,好像快要死了,卻竟然用怒目望她。如今還是這個人,養得又白又胖,鬢角和臉頰剃得很光,卻帶著幾分惶恐,跪在她的面前行三跪九叩頭禮,要山呼萬歲,真是畢恭畢敬,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世間事多麼有趣啊!她心中想笑,可是她的眼色和神志中卻只有莊嚴。
  多爾袞隨即率領諸王、貝勒、貝子、文武群臣到了福臨面前,在樂聲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禮,山呼了萬歲。然後都在行殿外排班肅立,繼續奏樂。
  兩位皇太后下了寶座,回到行宮帳中,小皇帝也回到行宮帳中。當他們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更換衣冠的時候,多爾袞率領請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回北京去了。通州南郊的駐蹕處仍然是警衛森嚴,族旗蔽野。小皇帝重新恢復了自由,跑到母親身邊,拉著母親的手問道:「媽媽,要在這裡住一晚,明天才進燕京麼?」
  「是的,你莫急,從明天起你就是紫禁城的主人了。」
  「媽媽,真的?」
  小博爾濟吉特氏微微一笑,俯身將兒子摟住,突然滾出了激動的熱淚。
  第二天,即九月十九日未刻時候,從滿洲來的小皇帝。皇太后等以鹵簿、鼓樂前導,都乘著三十六人抬的黃緞龍鳳大轎,進了正陽門。文武百官跪在正陽門外迎接。小皇帝不大注意跪在地上的人,因為這已經看得夠多了。他在轎中仰望著正陽門的城樓,十分驚駭。呀!這麼高大,要頂住天了!
  過了正陽門,又穿過棋盤街,便來到大清門前。小博爾濟吉特氏胸中很不平靜。她抬頭看大清門。大清門也有像正陽門那樣的箭樓,十分高大雄偉。她在瀋陽時已經聽說這一道城門幾個月來變化的情形。起初叫作大明門,李自成進北京以後改稱大順門,如今又改稱大清門。此刻她雖是匆匆走過,卻看見匾額上果然一邊用漢字、一邊用滿字寫著「大清門」。過了大清門,兩邊是很長的兩排房子。走過這很長的兩排房子,才來到金水橋邊。多爾袞率著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在金水橋外跪著迎接。可是皇上的轎子、兩位皇太后的轎子都沒有停,從中間的金水橋上匆匆過去了。進了承天門後,又過了一道城門,小博爾濟吉特氏知道這就叫端門,然後她才從轎中看見午門。在盛京也有這樣一道門,可是同午門比起來,實在寒酸,小得不能相比。她聽說這午門又叫作五鳳樓,實在沒想到有這麼巍峨、壯觀。啊,這就是紫禁城的南門!她又一次對這巍峨的建築感到震驚。從端門到午門這一段路上,左右也有兩排房子。單單這一段路程,就比盛京的皇宮院子大得多,房子也多得多。到底紫禁城裡邊是什麼情況呢?她簡直想不出來。
  進了午門,隨即落轎,換成四個人抬的步輦。小皇帝和她的母親向左轉,從右順門往武英殿去。大博爾濟吉特氏從午門內向右轉,從左順門去另外一座宮院。
  一到武英殿宮院外邊,又是一道金水橋,然後進武英門,進武英殿院子。小皇帝和聖母皇太后乘坐的龍鳳步輦,從武英殿的東邊繞道過去,到了後院,在一座比武英殿稍小一點的宮殿前停下來,隨即由太監、宮女把他們迎進裡邊。這地方叫作仁智殿,又叫作白虎殿。如今因為別的宮院都正在修理,所以多爾袞同幾個大臣商量,要小皇帝和他的母親暫時住在這裡。皇上住在西暖閣,聖母皇太后住在東暖閣。中間也設有御座。為著小皇帝有時要受群臣朝見,所以武英殿的正殿不再住人。武英殿和仁智殿實際是一座宮院,所以往武英殿去受群臣朝賀,也很方便。再過幾天,等小皇帝住在仁智殿習慣以後,聖母皇太后將離開他,住在東邊的慈慶宮。
  小博爾濟吉特氏和皇上趕快在宮女的服侍下洗臉更衣,然後用膳。用膳的時候奏著細樂,果然是中國的皇家音樂,果然不再吹海螺,果然這音樂比滿洲的音樂文靜得多了,好聽得多了。可是小博爾濟吉特氏又不再很注意音樂了,而是想著這紫禁城到底有多麼大呢?房子到底有多少呢?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籠罩在她的心上。她急於想打聽,但又恐怕失了皇太后的身份,特別是剛剛進人燕京,她不能叫漢人看不起。
  用膳以後,一個內侍來向她啟奏: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將在申末酉初的時候進宮來見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一動,她急於想知道今後如何統一天下,使她的兒子長久為中國之主,也很想知道眼下用兵的情況。還有原來在盛京時,她就知道,到燕京後小福臨要重新舉行登極大典,算是大清朝在中國的開國皇帝,不再是滿洲一個地方的皇帝了,現在這登極大典準備得怎麼樣:這些都是她十分關心的事。她不是那種庸庸碌碌、不關心朝政的婦女。儘管她不願意干預朝政,也知道多爾表決不會允許她干預朝政,但是她要對大事心中明白。這種關心,不僅是為著大清,也為著她的兒子。她還有一個秘密的心思,是想趕快見到多爾袞,當面同他談幾句話。在盛京的時候,以及在路上的時候,她都曾經夢見過多爾表。有一次她從夢中驚醒,為什麼會驚醒呢?那夢已經有點模糊了。總之她怕他,又想見他,而且深深地愛他的英俊、能幹,為大清立下了不朽的大功。倘若當年老憨死的時候沒有多爾袞輔政,不擁立她兒子福臨繼承皇位,或者乾脆由豪格繼承皇位,她今天就不會來到關內,來到燕京,甚至是否還活在人世,都說不定。她沒有回答內侍的話,僅僅點了一下頭,意思是「知道了」,表情是那麼的冷淡和莊嚴,把內心的激動和溫暖的感情掩蓋得一絲不露。
  小福臨一用過午膳,就急著要看皇宮,隨即由宮女們服侍他跑出去了。小博爾濟吉特氏也很想看看皇宮,但她故意裝作不那麼性急,向身邊侍候的漢人宮女問道:
  「我進午門以後,看見北邊那座宮殿,燒燬了一部分,那可是皇宮中最大的宮殿?」
  宮女跪下說:「啟奏太后娘娘,你看見的那叫作皇極門,它是往皇極殿去的一道門。」
  小博爾濟吉特氏輕輕地「啊」了一聲,心裡想,那怎麼能是一道門呢?宮女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趕快解釋說:
  「它雖叫作皇板門,可是也大得很,往裡邊去要走一段路,才是皇極殿。皇極殿才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座宮殿,可惜燒燬很多,如今重修也很費事,馬上還修不起來。」
  小博爾濟吉特氏很想去看一看,但忍住了沒有說出。接著又隨便問問宮中情況,問了以後,她才說:「我在盛京時候,人們從燕京去盛京,也常向我說到紫禁城中的情況,說是宮殿多得很,還有御花園,還有什麼什麼宮,什麼什麼殿,我都記不住。還說這紫禁城外,有海子叫作金海的,一片大水,可以划船。水中間還有亭台樓閣,許多宮殿,還有假山……看起來光這一座紫禁城,」她說到這裡就停住了,而內心裡歎息說,「就比盛京城大得多!」
  隨後她換了衣服,命宮女和太監帶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她一面走一面想:
  「既然來了,先飽一飽眼福吧。」
  如今除從盛京帶來的少數宮女之外,許多明朝宮女又找回來了。這些明朝宮女已經改換滿洲裝束,穿著高底花盆鞋,走路已經習慣了。在盛京的時候,宮中很少有太監;如今明朝的太監一部分又回到宮中。另外,盛京的一部分包衣變成了侍衛,可以在宮中服侍。如今要學習漢人的規矩,除了太監,男人不能隨便在宮中進出,更不能住在宮中。
  一聽說聖母皇太后要去幾個地方看一看,馬上就有大群的宮女和太監準備好了,有的在前引路,有的在後跟隨。這種排場,小博爾濟吉特氏在盛京時連做夢也不曾想到。她看了幾個地方,不住地在心中讚歎。儘管以前人們常告她說紫禁城中的皇宮有多麼好,使她聽得發迷;可是今天隨便走了幾個地方,發現她所聽到的和她所想像的皇宮比實際還差得很遠,天上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也不過這個樣子,恐怕還不如紫禁城呢!可惜她今天不能全看,更不能看看三海,因為要回來等待多爾袞,於是沒有看盡興就轉回來了。她忽然想到老憨王皇太極,不覺心中歎息說:
  「要是他今日活著,親自來到北京……」
  忽然她又轉念,要是他活著,小福臨不會登極,她也不會有聖母皇太后的身份!
  她又一次在心中感激多爾袞,眼前又出現了多爾袞英俊的影子。可是忽然又心頭一沉,暗暗想道:多爾表會不會有二心?他真的擁戴小福臨坐天下麼?她不敢想下去,走回仁智殿,又換了衣服,薄薄地施一點脂粉,等候著攝政王到來。她心中猜想:他來行什麼禮呢?會說什麼事情呢?他是不是先去那個皇太后那裡,然後再來這裡呢?……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心中七上八下,又感到焦急,又害怕一個人見多爾袞。不是怕別的,是怕多爾袞的一雙眼睛。有時那雙眼睛看得人多不好意思!倘若在平民百姓之家,叔嫂之間本來可以自由一些。可現在她是聖母皇太后,而多爾表是攝政王,見面時左右都需要有宮女、太監侍候,她得處處謹慎,連半句不合皇太后身份的話也不要出口,連一個眼色都得小心哪!
  多爾袞終於來到了。她先聽見宮女和太監稟報,隨即聽見多爾袞的腳步聲,知道他已經快進仁智殿,她心中「通通」地跳起來,覺得呼吸也不很自然了。可她是皇太后,只能坐在東暖閣的御榻上靜靜地(實際上可不平靜!)等待。多爾袞進來以後,在宮女、太監面前也不能不趕快跪下向她行禮。隨即她叫多爾袞在椅子上坐下。說什麼話好呢?她使自己心情鎮定下來,稱讚多爾袞率兵進關,殺敗了「流賊」,來到燕京,平定中原,建立千秋功勳。說到這裡,儘管她竭力想使自己口氣平靜,態度肅穆,然而不可能了。她心中充滿了才進人北京城的興奮和對多爾袞的感激之情,不覺聲音打顫,眼中充滿了淚花。多爾袞趕緊問候她一路辛苦,又稱頌她進山海關以後,對如何傳皇帝口諭,如何賞賜沿路迎駕官員,處置得十分得體。小博爾濟吉特氏說:
  「皇上太小,不懂世事,多賴幾個護駕的大臣在身旁隨時替我出主意。不過自從你攝政王爺率兵人關,我也學會替國家大事操心,常常打聽關內的戰事。攝政王爺的重大謀略,我也知道一些。漢人的風俗禮節,我也漸漸地明白了。現在這江山全靠攝政王爺,以後攝政王爺就是大清朝的開國之人。後世怎麼寫我且不管,我同皇上母子倆是不會忘記攝政王爺這開國功勞的。」
  隨後多爾表向她談了皇上將在十月初一日登極的事。各種應該準備的事早在準備,還沒有準備完,各個衙門都在為這事忙碌。又談到宮殿被李自成燒燬了很多,正在修復。有的工程浩大,如乾清宮吧,一時很難修復。皇太后和皇上暫時就住在這裡,過些日子,皇上在這裡住慣了,請皇太后搬到東路的慈慶宮住,院落較大,離御花園比較近些。乾清宮沒有修復,以後文武百官就在武英殿朝見皇上。皇上年幼,住在這裡上朝較近。明日上午辰時三刻,王公百官就要來武英殿朝見皇上。這是初次朝見,大小朝臣中多半是新降漢人。請大後今晚教導皇上,明日上朝時不能失儀。
  「在盛京時候,因準備遷都北京,也在大政殿演習過多次上朝的禮。皇上雖是幼小,倒是個聰明伶俐孩子,我今晚再囑咐一遍,想著明日他不會失禮的。」
  多爾袞又說:「從明日開始,由禮部滿漢大臣和鴻臚寺官兒們每日進宮,在武英殿教皇上演習登極大典。十月初一日,皇上登極之後,宮中就沒有事了。」
  接著,多爾袞又說了以後如何派滿漢有學問的大臣輔導皇上讀書的事,但就是不談如何消滅流賊和平定江南的事。聖母皇太后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打仗的事情如今是怎麼安排的?」
  多爾袞說:「這是機密大事……」
  小博爾濟吉特氏向宮女和太監們使個眼色。宮女和太監們立刻輕輕地退了出去。仁智殿東暖閣中再也沒有一個人;暖閣之外也沒有一個人。這時閣中靜悄悄的,輕煙繚繞,芳香滿室,沁人心脾。多爾袞望一望小博爾濟吉特氏,恰好四目相遇。小博爾濟吉特氏的臉頰不覺絆紅,同時想到夢中的事情,更覺不好意思,連呼吸也不順暢了。她趕快將眼睛避開,略微低頭,下意識地將嘴唇輕咬一下。
  多爾袞告她說:「已經命葉臣率兵進人山西,各府、州。縣望風歸順,目前正在圍攻太原,說不定三五日內就會有捷報到來。」
  小博爾濟吉特氏問:「可是鑲紅旗的那個葉臣?」
  「正是他,鑲紅旗的一個佑領。多年來他打過許多勝仗,有些閱歷,所以這一次我派他去進攻山西。另外,要下江南,統一中國,必須先剿滅李自成這股流賊。我大清已經佔了山西全省,河南省也會很快歸順,李自成沒辦法固守陝西。如今我大清賴上天保佑……」
  「也有九仙女保佑。」
  「是呀,仰仗諸神保佑,祖宗的神靈保佑,如今進關還不到五個月,已經滿盤勝棋!」
  「謝天謝地!子孫萬代都要感激你攝政王爺的開國大功!」
  多爾袞由於軍事上的勝利和小博爾濟吉特氏的稱讚,更加意氣風發,忍不住定睛望著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一動,不覺嚥下去一股口水,忽然想著他的福晉和幾位側福晉都沒法同她相比。離開幾個月,她養得更豐滿紅潤,更加使他動心!他看見她的放在膝上的雙手,竟是那麼柔軟,那麼嫩,那麼小,他真想摸一摸!可是窗外廊簷下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他沒有伸出自己的手,向窗外低聲而威嚴地說:
  「奴才們迴避遠處!」
  當小博爾濟吉特氏一開始看見多爾袞眼中的不平常的光彩和臉上神情,就不由得一陣心跳,胸脯緊縮,連呼吸也不順暢。聽到多爾袞吩咐奴才們迴避遠處,她暗中吃了一驚:我的天,他想做什麼?她的臉頰通紅,低下頭去,迴避開多爾袞的眼睛。自從小福臨繼承皇位以後,多爾表進宮去同她見面的次數多了。她早已覺察出多爾袞在她的面前流露的秘密感情。實際上,她自己的心中何嘗是一池冰水。她暗中想過許多遍,甚至有一些永遠不能告人的思想有時進人夢中,在醒後感到迷離、恍惚甜蜜、羞慚,使她不敢多想,卻又排遣不去。她明白,她不該與多爾袞同歲,又是他的年輕寡嫂,所以才惹出多爾表的癡念。唉,怎麼好呢?為著兒子的皇位,她不能得罪了多爾袞,可是為著她處在聖母皇太后的地位,全國臣民仰望,青史千秋名節,她決不能同意多爾袞的癡念。萬一他趁著這時候動手動腳……
  她忽然用莊重的神色抬起頭來,望著多爾袞問道:「攝政王爺,你下一步如何剿滅流賊?如何平定江南?可以告訴我知道麼?」
  多爾袞看見聖母皇太后的莊重神色,心中的情慾登時收斂了大半,回答說:
  「很快就派兵遣將,剿滅陝西流賊不難。」
  「等攻下太原之後,仍命葉臣進兵陝西?」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用意是使他不再生出邪念。
  「不,他不是統帥之才。我很快就要命阿濟格率吳三桂等大軍從塞外向西進攻榆林、延安,再從北邊進攻西安,平定陝西。如今山東差不多已經平定了。大軍還沒有進到河南,地方上明朝的官們,還有流賊設的官們已經紛紛準備向我朝投降。我本來決定命多鋒帶兵平定江南,只是近來李自成聲言要派劉宗敏率三十萬人馬出潼關東來,與我朝作戰,所以我暫緩去平定江南。倘若李自成確實還有點力量,我就不能不改變我的用兵方略,命多鋒往河南,從東邊攻渲關,進兵西安。這樣兩路兵馬,阿濟格從北路,多鋒從東路,不要多長時候,一定會把陝西平定。一旦攻下西安,消滅了李自成,阿濟格就專力追剿李自成的餘黨,多鐸就專力下江南。看來上天保佑,我大清朝統一全中國的大勢已經定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說:「我常常在神前為王爺祈禱,但願王爺早日成功。」
  她不敢問得太多。雖然她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她怕多爾袞會起疑心,認為她是一個聰明有辦法的女人,將來說不定會教育小福臨過早地懂得朝政,懂得軍國大事,這對他攝政王是不利的。多爾袞倘生此心,會對她母子不利。於是她又笑著說:
  「王爺,至於怎麼用兵,我知道這麼多就夠了。我是一個婦女,也不願多操這份心,一切聽憑攝政王爺你做主。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是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在宮中使小皇上好好讀書,成長起來。在盛京的時候他已經能認滿文了,今後要請老師教他多認漢字,多讀漢人的書。我想攝政王爺一定有很好的安排。」
  多爾袞說:「已經安排好了,在翰林院中挑選一兩個有學問有道德的人,專門教他讀漢人的書,認識漢字。孔夫子的書,孟夫子的書,都得好好地講給他聽。」
  小博爾濟吉特氏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就好了,等登極大典過後,就可以讓他每天好生讀書。他如今還小,就知貪玩。」
  多爾袞說:「如今一切都很順利,就是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什麼事兒叫王爺放心不下?」
  多爾袞談到崇禎的太子和兩個小王,原來是跟著李自成到山海關去的。李自成被打敗以後,這三個孩子不知下落。倘若他們還留在民間,必然成為大清的後患。小博爾濟吉特氏聽了後,說道:
  「天下大勢已經定了,這些小孩子能有什麼作為?」
  多爾袞說:「皇太后不要輕視這三個孩子。如今流賊等著消滅,不足為患;南京新立的福王,也不足為患,一則我聽說南方文武群臣各自一心,二則聽說這個福王一向不管事情,是個敗家子弟,不孚眾望。我們大軍一到江南,南京必然是樹倒猢猻散,用不著費多大心力。現在倒是崇禎的太子和兩個皇子,倘若沒有死,只要有一個留在民間,就會被有些人擁戴為君。他們是真正的崇禎皇帝的骨血,名也正,言也順,那時號召各處軍民與我大清爭奪江山,可是後患無窮。」
  「既然這樣,王爺務必多方面明察暗訪,將崇禎太子和兩個皇子的下落查個水落石出,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正是這話。我已經傳諭各地,凡是明朝的親王、郡王,只要自首投順或是被我們找到的,都不許殺害,一體思養起來。有獻出太子的將給予重賞,有藏匿的就嚴加治罪。」
  說罷,多爾袞起身告辭。小博爾濟吉特氏為著兒子的江山完全依靠多爾衰,一定要籠絡住他的心,當又一次與他四目相對,故意從眼睛和嘴角露出親切的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那含情的秋波一轉,使多爾表又不禁心中一動,也報以微笑。小博爾濟吉特氏目送他出去以後,心中暗想:「對睿親王這個人,我以後怎麼辦呢?」
  多爾袞乘步輦出宮,從東華門到攝政王府的路上,他換乘了三十六人抬的黃色大轎,在轎上不斷地胡思亂想,眼前總在浮動著聖母皇太后的眼神和笑容,耳畔好像又聽到她的非常好聽的說話聲音。他有一個打算,至今還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準備在小福臨登極大典之後,把自己的封號再變一變,而幾天之後,他就要先向他的心腹。內院大學士們透露出來。他心中暗暗地說:「攝政,攝政,叔父攝政……皇父攝政……皇父……」
  小順治皇帝進人紫禁城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日,上午在武英殿寶座上受了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的朝賀。從此以後,宮裡宮外都忙於他的登極大典。最忙碌的是多爾袞,一切軍國大事集於一身,簡直忙得不可開交。登極大典,牽涉的問題很多;登極之後,還有許許多多事情等著完成,這都需要準備;各種祭文、祝文,經內院大學士擬定,用滿、漢文字繕寫清楚後,也要呈到他的面前,由他再斟酌一遍,才能決定。最費斟酌的是,皇帝登極,要向全國臣民下一道詔書,這更是無比的重要,幾乎是每一段文字都需要他召集幾位大臣,反覆討論,才能最後決定。
  然而儘管他忙得幾乎不能休息,心情卻無比地愉快,無比地振奮。如今在他身邊工作的已不再像盛京時只那麼幾個人了。自從到了北京,明朝的舊臣紛紛投降,其中有些人很有學問,熟悉典章制度,可以幫助他平定中原,也可以幫助他建立當前的開國規模。他是利用這批新投順的漢人大臣來治理漢人,治理中華,使人們今後不能再說大清朝是「夷狄之邦」。原來在盛京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制禮作樂」,如今接受了漢大臣們的建議,實際也就是他們的啟發誘導,大大明白了這些事情有多麼重要,這真是「開國規模」啊!多爾袞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每日緊張地處理朝政,同時每日都學到新的學問、新的知識。
  皇帝登極的繁雜儀注、各種祝文、冊文、詔書等等,一直到九月將盡的時候才完全定稿,最後又重新繕寫出來,滿文在前,漢文在後,寫得清清楚楚,規規矩矩,呈到他的面前。他也最後一次作了審定。甚至對於王公大臣們封、賞,各人封號上有什麼改變,賞些什麼東西,賞多少,都得由他審定。還有一件在盛京時被忽略了的大事,就是對於死去一年多的皇太極,需要加一個謚號,還要有一個廟號,得乘此時機按照漢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禮制行事。這謚號就是對死者的歌功頌德,廟號就是把死者的神主放在宗廟裡邊,給定個稱號。這一切事兒是那樣的講究,那樣的複雜,使多爾哀大大地長了見識。他現在更加明白,靠兵馬可以佔領燕京,統一中原,可是要長久佔領中國,治理天下,光靠他在滿洲習慣了的那一套就不行了,需要趕快把漢人的這一套本領統統拿過來。
  一切該準備的事兒準備好了,九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多爾袞率領清王、貝勒、貝子、公、滿漢文武官員上了一通表,內有這樣幾句話:
  恭維皇帝陛下,上天眷佑,入定中原。今四海歸心,萬方仰化,伏望即登大寶,以慰臣民。
  就在同一天,一群隨從人關的滿漢大臣和以大學士馮銓為首的一群新投降的漢大臣也要求福臨「俯察民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寶」。
  順治小皇帝單對攝政王的奏疏下了聖旨,寫道:

  覽王奏,俱系忠君愛國,情意篤摯。恭率文武群臣,勸登大寶,尤見中外用心,共相擁戴。特允所請,定於十月初一日即位,用慰王等廓清敉寧之意。


  當然,小順治並不懂得這些中國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滿洲話他是能夠大體清楚的,所以擬定的批示遞進他住的宮中,有人替他講解,然後照例用瞭望,發出來,事情就算完了。一應登極儀注,由熟悉典章制度的新降漢大臣馮銓等參考故例,協助禮部和鴻臚寺擬定,稟啟攝政王核准。多爾袞是這一幕戲劇的總導演,使一切準備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進行得非常認真、仔細。
  到了十月初一日,順治作為全中國的皇帝,也作為清朝的開國皇帝,在北京登極的這一幕戲進人高潮。天剛黎明,小皇帝出宮,上輦,親王以下文武百官扈從,鹵簿前導,出了大清門。路上不停地奏樂。所有的街面都鋪了黃沙,所有的門戶都關閉起來了,只在臨街的門前擺設香案,香案上放著牌位,上寫著:「順治皇帝萬歲!萬萬歲!」也有的寫著:「大清皇帝萬歲!萬萬歲!」
  來到天壇,舉行祭天。這是一套十分繁雜的禮儀,福臨在宮中雖然演習了多次,總是記不清楚。起初演習的時候,他又害怕,又感到新鮮有趣,不時發笑。母親嚴厲地責備他,他才不敢再笑。今天他被攙扶著上到那一座圓形的建築物上,按照贊禮官的唱贊,忽而跪下,忽而叩頭,忽而上香,忽而站起,忽而又脆,又起身,又叩頭……連跪了四次,叩了四次頭。接著還有什麼獻玉帛,獻爵,他都在樂聲中做了。那一個贊禮官說的話,他並不很清楚,好在身邊還有個官,小聲用滿洲話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就怎麼做。獻爵的時候,他跪下去,從跪在左邊的一個官員的手中接過來一個形狀古怪的大酒杯,大概是金的,沉甸甸的,裡邊倒了半杯酒,他在迷亂中看不清楚,好像是琥珀色的。他用雙手舉一舉,深怕把酒灑到地下,趕緊把爵交給跪在左邊地上的那個官兒,替他放在案上。隨後他聽見贊禮官喊了一句話,又聽不懂,另一個官兒小聲向他說明白。他站起來跟著贊禮官來到讀祝文的地方。樂聲止了,小皇帝在青緞墊子上跪下,所有文武官員們都在他的背後跪下。有一個官員代他讀了祭告天地的祝文。他一句也聽不懂,只覺得沒有趣味,盼望趕快辦完這件事,回宮玩耍。
  讀畢祭文,小皇帝又行了一跪一叩頭禮,眾文武官員也跟著行和。贊和官高聲叫道:
  「復位!」
  小皇帝回到原處。樂聲止了。他以為該回宮了,望一望左右大臣,正想問一句,沒想到又有什麼人高聲叫道:「行亞獻禮!」
  於是將剛才獻玉帛、獻爵那些事從頭又來了一遍。他心中說:「真沒趣,該完了吧!」可是又有人高聲叫道:「行終獻禮!」
  照例行了第三遍禮,小皇帝真是厭煩透了,幸好贊禮官叫出:「撤饌!」
  於是執事官在樂聲中將祭案上的供饗撤了下去。樂聲又止了。贊禮官又叫了一聲:
  「送神!」
  於是送神的樂聲由遠而起,小皇帝按照贊禮官的引贊行了四跪四叩頭禮,文武百官也隨著行禮,樂聲終於又止了。贊禮官又一聲高叫,執事官將視文、祭帛、各種祭物捧到燎所,小皇帝退到拜位的東邊立定。當祝帛從他的面前捧過時,有一個侍臣用滿洲話提醒他鞠躬,他便躬下身子。隨著贊禮官的鳴贊,他由贊禮官引著在樂聲中走到燎所,親自看著焚燒祝帛,澆上一杯酒。贊禮官高聲叫道:
  「禮畢!」
  贊禮官引導小皇帝走到更衣的地方,他暗中鬆了一口氣,心裡說:
  「我的媽,可快完了,快回官了!」
  更衣的地方有四個宮女在等著他。一個從盛京帶來的宮女向他跪下,用滿洲話問他要不要小便。他很疲倦,被長時間複雜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禮儀弄得無情無結,對這個宮女冷漠地搖搖頭。
  從黎明前起床,母親就不要他喝一口茶水。兩次拉著他的手,含著激動的眼淚,低聲囑咐他:
  「福臨,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憨王,你從今日起就是全中國的大皇帝了,一定得在行禮時留心點,不要出了差錯,讓群臣在心中笑你。上次在通州,臨去帳殿受攝政王和群臣朝拜時候,忽然想起撒尿,多不好啊!今日你出宮時把肚子空乾淨,從上輦到回宮,得半天時光。你要時時記著,你是中國萬民之主,是咱大清朝在北京的開國皇帝啊!」
  母親眼中的淚光,臉上的嚴肅神情,以及她的微微打顫的聲音,在福臨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當宮女小聲問他要不要小解的時候,他雖然動了小便的念頭,卻搖搖頭,決定忍耐著趕快乘輦回宮。
  於是宮女們替他脫下專為祭祖穿戴的青色皇冠、龍袍。朝靴,換上一身黃色朝服,甚至連胸前的朝珠也換了。贊禮官引他到圜丘的南端,升人御座,面向正南。當他更衣的時候,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都已下了圜丘,在南邊的階下待立。贊禮官贊呼眾臣排班。大學士剛林從東班走出,登上台階,跪在正中,面向皇帝。學士詹霸從案上捧起皇帝的玉璽交給剛林。剛林捧起玉璽,聲音琅琅地奏道:
  「皇上已登大寶,諸文武群臣不勝歡汴!」
  這是事先背熟的一句話,反正是應行的頌辭,也沒有對皇上用滿洲話作翻譯。剛林將玉璽交給詹霸,詹霸捧放在案上。剛林起身退下。隨即贊禮官贊呼百官行三跪九叩頭札,然後小皇帝起身。百官俯首躬身,等候皇上從他們面前走過。小皇帝在圜丘下邊上輦,鹵簿前導,奏樂,進了正陽門,大清門,又進了承天門和午門。鹵簿都停在午門內的金水橋南邊,樂隊停留在皇極門的丹埠下邊,用輦將福臨抬進了武英殿的後宮。他奔到母親身邊。聖母皇太后已經得到飛騎稟報,知道郊天大典舉行得很順利,一切行禮如儀,沒有出差錯。她的心中很高興,趕快命宮女服侍小皇帝解了小溲,給他端來一杯酸奶酪、一盤點心。
  過了一陣,福臨又乘輦出了後宮,到皇極殿前面的丹壤上下輦,升人御座。原來隨皇帝去圜丘祭告天地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或騎馬或坐轎,已經急匆匆地趕了回來,按照班次,在皇極門階下肅立等候。當小皇帝來到時,大家都趕快跪下。等他升人御座之後,眾人才站立起來。階下三聲靜鞭響過後,首先是內院、都察院、鴻臚寺官員在階上行三跪九叩頭禮。然後贊禮官贊呼排班,眾人在丹墀下邊一起跪下。贊禮官贊呼讀賀表,有一位鴻臚寺官員從階東邊的案子上捧起來諸王賀登極的表文,小心地捧到皇帝面前,朗聲誦讀。讀畢賀表,諸王、百官行三跪九叩頭禮,然後退回班中。又是靜鞭三響,小皇帝乘輦還宮。
  福臨被大半日的繁雜禮儀拘束得不能自由,更不能暢快玩耍。一回武英殿後院宮中,下了龍輦,又輕鬆,又快活,笑著,蹦著,往母親的面前跑去。聖母皇太后也高興非常,命宮女們趕快替他更換衣服。他向太后問道:
  「母后,這登極的事兒可完了麼?」
  小博爾濟吉特氏笑著說:「你可是不耐煩了?還有大大的事兒在後頭呢?」隨即她收斂了笑容,用嚴肅的眼神望著兒子,又說:「打江山很不容易,你以為這天下就坐穩了?要學著操心!」
  福臨莫名其妙地注視著母后的眼睛,卻不敢多問。
  母后接著說:「崇禎的太子還沒有找到,說不定就躲藏在北京城內。流賊李自成的兵力還不小,要消滅他也不容易,需要打幾次惡仗。明朝在江南又立了一個皇帝,與我們北京的大清朝作對。兒呀,你太小,什麼心也不會操!」
  「母后,崇禎的太子在哪兒?比我大麼?」
  「他比你大,已經十六歲了。近幾日順天府捉拿到一個從五台山來的和尚,原名不空,崇禎亡國後他改名大悲。如今將他下在刑部獄中,還沒有問出詳細口供,可是已經查出來他原名劉子政,特意從五台山來救崇禎太子的。這是一件大案,攝政王十分放心不下。好在已經提到劉子政,這案子背後的真情實況,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
  「母后,捉到崇禎太子要殺麼?」
  「唉,傻話!自古爭天下都是一樣,還能不殺?」
  「這個來救崇禎太子的和尚也要殺麼?」
  小博爾濟吉特氏無心回答,吩咐宮女們伺候皇上往御花園中玩耍。她一個人留在暖閣中,低頭沉思,不覺在心中歎道:「崇禎亡國後,明朝的文武官員紛紛投我大清,想不到還有劉子政這樣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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