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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朱仙鎮潰敗之後,丁啟睿、楊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說明潰敗的原因和經過情形,雖然都有請罪的話,卻盡量將罪責推給別人,並且大大誇大了李自成人馬的數目。丁啟睿和楊文岳在倉皇逃竄數日後,又在汝寧會合。他們雖然也有矛盾,但在談到潰敗原因時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將主要罪責推給左良玉。
  崇禎看了他們的密奏,憤怒謾罵,繼而痛哭,歎息自楊嗣昌死後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將丁啟睿「褫職候代」,楊文岳「褫職候勘1」,而對左良玉只下旨切責,希望他固守襄陽,整兵再戰,以補前愆。

  1候勘——等候問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著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內閣任首輔。儘管從崇禎六年六月他將周延儒罷黜歸裡,但他知道延儒原是個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門戶之爭,使他一怒之下將延儒斥逐,經過他換過幾個首輔,看起來都不如延儒練達有為,不愧是「狀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聽了朝臣們的意見,重新起用延儒,對他期望甚殷。對了啟睿。楊文岳、左良玉三個人的不同處分,崇禎也是採納了他的意見,由他「票擬1」。現在崇禎為急於救援開封,在整個朝廷大臣中選不出一個可以受命督師的人物。他不想將全體輔臣召進宮來,只要首輔周延儒在文華殿單獨召對。

  1票擬——明朝內閣輔臣代皇帝擬出批示、飭諭稿子,叫做票擬。


  周延儒一聽太監傳諭他單獨去文華殿召對,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選派督師救汴的事。他這次能夠「東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輔,也借助東林和復社1人物張博的吹噓活動。朱仙鎮潰敗後,他向皇上建議對左良玉從輕處分,雖然是因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繼續打仗,另外也因為左良玉是商丘侯詢提拔起來的,而侯氏弟兄都是東林人物。現在當他隨著一位御前太監往文華殿走時,他的主意已經打定了。

  1復社——崇禎年間繼東林之後出現的一個最重要的結社。


  崇禎等周延儒行了禮,賜座以後,跟著問道:「如今開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師,為開封解圍?」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聽人說過?」
  崇禎輕輕點頭:「朕也有所聞。」
  周延儒接著說:「如今雖然有朱仙鎮之敗,然左良玉已至襄陽,立住腳跟,看來不難很快恢復元氣,整軍再戰。前次之敗,敗於督師、總督與平賊將軍不能和衷共濟。故必須選派一位他素所愛戴的大臣出任督師,庶幾……」
  崇禎截住問:「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說:「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揮得動。」
  崇禎沉吟片刻,狠狠地說:「左良玉驕橫跋扈,朕已百般隱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說:「左良玉雖然辜負聖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無寧日,像良玉這樣有閱歷、韜略之將才亦不易得。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待其以功覆過。有良玉在,不惟獻賊膽懾,即闖賊亦有所顧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闖賊不敢乘朱仙鎮戰勝餘威,分兵窮追,直下襄陽,就可知闖賊仍不敢輕視良玉。」
  崇禎又沉吟片刻,問道:「左良玉能夠很快恢復元氣麼?」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於駕馭,遠非一般大將能望其項背。看他密奏,說他到襄陽之後,臥薪嘗膽,招集舊部··」·、」
  崇禎心中急躁,不等首輔說完,問道:「卿著良玉能否再次救援開封?」
  延儒說:「這要看對他如何駕馭指揮。」
  「他果然能聽從侯恂指揮?」
  「臣不敢說他必會聽從侯詢指揮,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當恩人看待。」
  崇禎仍不能決定,沉吟說:「姑且試試?」
  延儒說:「是否可以將侯詢釋放出獄,界以援汴督師重任,請皇上聖衷裁決。」
  崇禎實在別無善策,覺得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如今對別人很難指靠,只有對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線希望。他也明白,別的人確實無法指揮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許可以指揮得動。然而此事也有難處。他想了一下,說:
  「朕也不惜將侯詢釋放出獄,命其帶罪督師,將功贖罪。但是他下獄多年,怕一時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這事不難。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將侯,恂釋放出獄,給以適當官職,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將要重用侯詢,將來言官也不會攻擊。稍過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師,也就很自然了。」
  崇禎點點頭,覺得周延儒畢竟是個有辦法的人,想的這個主意好,十分妥當。他說:
  「此事朕再考慮一下,倘確無更合適的人出京督師,言官又不妄議,就將侯。恂釋放。」
  可是周延儒叩辭走了以後,崇禎心急如焚,哪裡能夠等待?他立刻把司禮監王德化叫來,命他代為擬稿,下旨將侯佝釋放出獄。王德化跪在地上還沒有起來,崇禎忽然覺得:「這事要辦得越快越好。」隨即揮手讓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慮了一陣,便提起筆來,在一張四邊有龍紋圖案的黃紙上寫道:

  前戶部尚書侯恂,因罪蒙譴,久系詔獄。近聞該臣頗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願圖再試,以功補愆。目今國家多事,更需舊臣宣力,共維時艱。著將侯恂即日特赦出獄,命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平薊等鎮援剿兵餉。欽此!


  他命御前答應馬上將手詔送司禮監發出,然後靠在御椅上,略微鬆了口氣。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個太監進來,將陳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後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宮了。
  據陳新甲的密奏,馬紹愉已經回到北京,對滿洲議和的事已經辦成。崇禎馬上命太監前去密諭陳新甲:馬紹愉不宜在京城多見人,以免洩露機密。
  太監走後,崇禎想著兩件事總算都有了著落,心中暫時平靜下來。午飯以後,他回到養德齋午睡一陣。醒來時,宮女魏清慧進來侍候他穿衣。崇禎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不再像平時那樣愁眉苦臉。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覺得她雖然不像費珍娥那樣美麗,但是鳳眼蛾眉,肌膚細嫩,身材苗條,也有動人之處。特別是魏清慧已經二十一二歲,顯然比費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讓魏清慧給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臉上帶著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禎扣扣子,發現皇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中有一種不平常的神情,不覺臉紅,胸口突突亂跳。崇禎見她臉紅,更覺有趣,一瞬間他很想把她摟在懷裡,但又覺得自己畢竟是皇帝,又不是貪色誤國的皇帝,不能那麼輕狂,於是他笑著問道:
  「管家婆,費珍娥現在還好麼?」
  魏清慧嫣然一笑,說:「皇上怎麼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宮的許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氣,奴婢就是萬幸了。」說著,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轉,那動人的神態使崇禎幾乎不能自持。他聽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還是克制著自己,沒有去摟抱她,又問道:
  「魏清慧,我剛才問你,費珍娥可還好?」
  「她還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讀書的。你等一會兒去向公主傳旨,叫她把仿書帶來,讓我看看她有沒有長進。」
  「遵旨。奴婢馬上就去傳旨。」
  侍候崇禎梳洗之後,魏清慧就往長平公主的宮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著剛才發生的事情,奇怪崇禎今天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她,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她平時常覺一生無出頭之日,強裝笑容,心中卻藏著無限苦悶,如今卻好像有一縷日光忽然照上了階下幽草,使她感到驚奇、甜蜜、狐疑,覺得希望在前,又覺得世事渺茫難測。年輕的皇上畢竟沒有對她做出異乎尋常的動作,或說出特別明顯愛她的話,倒是念念不忘費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傳旨,還不是想看看費珍娥?當然,費珍娥也是夠可憐的,要真能蒙皇上喜愛,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亂想
  帶著不平靜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裡。
  長平公主不敢怠慢,稟明母后,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來到了乾清宮。她向父王叩頭問安之後,從費珍娥手裡接過一迭仿書,親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禎說:
  「你起來。我看看你的字有沒有長進。」
  公主又叩一個頭,站了起來。崇禎把她的仿書放在御案上,認真地看了十幾張,同時用硃筆將寫得好的字打了圈。隨即他放下硃筆,轉過頭來,含著微笑對公主說道:
  「你的字有長進。今後還要好好地練。」
  說畢,他掃了那些宮女一眼,好像是對她們的嘉許。其實他只是想看看費珍娥。當他的目光掃到費珍娥時,發現費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動,覺得費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宮的時候更加出色。他連著望了幾眼,望得費珍娥低下頭去,雙頰泛起紅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麼喜歡費珍娥,她既有點替費珍娥高興,又不禁為自己感到悵惘,崇禎又向公主問道:
  「你近來讀些什麼書?」
  「正在讀《列女傳》和《詩經》。」
  「那《列女傳》可都會講?」
  「有些會,有些不會。不會講的都由別的奴婢幫我講,內書房的老太監也替我講。一般的道理女兒都能明白。」
  崇禎終於忍不住,轉向費珍娥問道:「費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讀書的,那書上的道理你能夠懂得麼?」
  「奴婢能夠懂得。」費珍娥跪下答道。
  「你們在我面前說話,可以不必跪著、」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時說話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經不在乾清宮了,因此皇爺問話,奴婢不敢不跪。」
  崇禎笑了起來,說:「你倒是很懂皇家禮數。我問你,公主能背的書,你也能夠背麼?」
  「奴婢還能背一些。」
  公主接著說:「她比我背得還熟。」
  崇禎又笑起來,問公主道:「你《詩經》讀到哪裡了?」
  「《國風》還沒有讀完,待讀完以後才能接著讀《小雅》。」
  崇須又問費珍娥:「你也讀《詩經》麼?」
  「奴婢陪侍公主讀書,凡是公主讀的,奴婢也讀。」
  公主又插話說:「她不但也讀,她比我還讀得好,《國風》已經讀完,開始讀《小雅》了。」
  崇禎笑著問費珍娥:「你最喜歡讀哪幾首?可能背幾句給我聽聽?」
  「奴婢遵旨。」費珍娥說罷,馬上朗聲背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當費珍娥開始背書的時候,崇禎看見她兩片紅唇中露出的牙齒異常潔白、整齊,聲音又是那麼嬌嫩,那麼清脆悅耳,心裡越發感到喜愛。他怕在女兒和別的宮女面前洩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失去他做父親和做皇帝的尊嚴,便做了一個手勢,讓費珍娥停下來,淡淡地說道:
  「費珍娥,你背得不錯。你是個聰明人,今後要好好讀書。」說罷,他又轉過臉來,望著公主說:「《詩經》中有些是諷刺詩,有些是稱頌后妃之德的,我怕有許多詩句你們不懂,可以過一年再讀。現在先把《列女傳》讀熟,《女四書》也要讀熟。」
  然後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綢緞和文房四寶,賜給公主,對服侍公主的宮女們另有賞賜,特別對費珍娥多賞了四兩銀子,以獎勵她陪伴公主讀書有功。先是公主,隨後宮女們都向他跪下磕頭謝恩,然後辭出。這時崇禎最後又望了費珍娥一眼,心裡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時候,不妨把費珍娥留下,仍讓她回乾清宮來。
  公主走後,崇禎也沒有在乾清宮多留,就乘輦往承乾宮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況又很不好,痰中帶著血絲,吐在一個銀壺裡。崇禎坐在田妃的床前,親自拿過銀壺來看了看,不覺眉頭緊皺,心中淒然。昨天他已命太監去太醫院詢問:田妃到底還能活多久。據太醫們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這些話他不好對田妃說出來,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緊,慢慢會有起色。你一定要寬心,好好養病。」
  田妃並不相信崇禎的話,但也不願使崇禎傷心,勉強苦笑一下。崇禎忽然想起從前每次來承乾宮時多麼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樣,心中又一陣難過。他站了起來,走到平時田妃喜歡的一座盆景前邊,看見盆中的水已經干了,花草已經萎謝。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邊,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乘輦返回乾清宮。
  就在他去承乾宮看望田妃的時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隨手拆開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言官彈劾陳新甲與東虜議和,疏中提到款議的內容和他所見的密件竟然相同,還說目前不僅舉朝嘩然,而且京師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陳新甲的喪權辱國之罪。崇禎又驚又氣:如此機密大事,如何會洩露出去,而且洩露得如此之快?難道是馬紹愉洩露的?但他隨即又想:馬紹愉決無這樣的膽量。那麼,究竟是怎麼洩露的呢?他站起來,繞著柱子轉來轉去,彷徨很久,連連說道:
  「怪!怪!如何洩露出去?如何京師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儘管乾清宮並不很熱,但是崇禎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卻急出了一身熱汗。他既擔心由於言官的反對,使得之不易的「款事」敗於一旦,又害怕同「東虜」秘密議和的真相全部張揚出去,有損於他的「英主」之名,而這後一點使他最為害怕。他從水晶盤中抓起一塊窖冰1向兩邊太陽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鎮靜,隨即站起來在暖閣裡走來走去,邊走邊狠狠地小聲罵道:

  1窖冰——冬天將大冰塊藏於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什麼言官,都是臭嘴烏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哼!你們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詡敢言,藉以沽名釣譽,全不顧國家困難。朝廷上許多事都敗在你們這班烏鴉手中!」
  他踱了一陣,心情稍微平靜,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過了片刻,他覺得不妥。倘若方士亮還要糾纏怎麼好?倘若明日有許多言官跟著方士亮起哄,紛紛上疏攻汗陳新甲,反對議和,豈不敗了和議大計又張揚了種種內情?他的雙腳在地上亂踏,急了一陣,重新提起硃筆,在一張黃色箋紙上寫下了嚴厲手諭:

  給事中方士亮平日專講門戶,黨同代異。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廣開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錦新敗。中原危急之時,方士亮不恤國步艱難,專事捕風捉影,輕信流言蜚語,對大臣肆口攻計,混淆視聽,干擾朝政,殊堪痛恨!本應拿問,以振綱紀;始從寬處,以冀悔悟。著罰俸三月,並交吏部酌調往邊遠行省效力。欽此!


  他忽然一想,擔心如此處置言官,會引起朝議大嘩,紛紛汗奏陳新甲暗中主持和議之非,反而會將秘密內情和盤托出。於是他的怒氣消了,只好將剛寫好的手諭揉成紙團,投人痰盂,決定等一等朝臣們有什麼動靜。儘管他的心情十分煩亂,但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書很多,他不能不勉強苦惱地繼續省閱。方士亮汗奏陳新甲的事纏繞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惱,不時地停住硃筆,望著窗戶凝神,深深地噓出悶氣。
  御案上的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今天本來輪到一個姓陳的年紀較大的宮女負責乾清宮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對她說:「皇爺今日心緒不佳,容易生氣,我替你去吧。」姓陳的宮女也知道自己本來長得不十分俊,年紀又已經二十四歲,早就斷了被皇上看中的念頭,現在聽了魏清慧的話,感激她對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著說:「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真會體諒別人。」
  魏清慧知道崇禎從承乾宮看過田娘娘的病後,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沒有料到剛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動了他生氣。她一方面確實怕姓陳的宮女無意中受皇上責備,另一方面也懷著一點縹緲的希望。她特意換上一套用龍涎香熏過的平時皇上比較喜歡的衣裙,薄施脂粉,雲鬢上插了兩朵鮮花,又對著新磨的銅鏡照了照,覺得自己雖然不像費珍娥那樣玉貌花顏,但也自有一種青春美色。
  於是她離開了乾清宮後面的宮女住房,腳步輕盈地來到崇幀正在省閱文書的暖閣外邊,聽一聽,然後輕輕地掀簾而人,那簾子幾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當她一路走來時,心裡早已作好打算:今日來到皇上面前添香,她當然要像往日一樣莊重、小心、溫柔、大方,決不能使皇上覺得她有一點輕浮,但同時她要大膽地露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還要設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時候。甚至她還想著,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將眼波向皇上一轉,像前天在養德齋侍候皇上穿衣時那樣膽大,看皇上對她如何。對於這些想法,她自己也覺得害臊,不由得臉頰泛紅,呼吸急促。但這時她已經到了皇上面前,沒有時間繼續想了。皇上並沒有覺察她的來到。魏清慧看見崇禎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俏燃燒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滅。她不敢多看皇上,趕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問:
  「天呀!出了什麼事兒?」
  崇禎知道有人進來添香,但他沒有抬起頭來,不知道是魏清慧。後來他聽見身後簾子一響,知道添香的宮女已經走了。他放下文書,又長噓一口悶氣,靠在椅背上,重新想著洩露機密的事,仰視空中,連說: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禎想叫陳新甲立刻進宮,當面問他如何洩露機密,便命一名太監出宮傳旨,但馬上又把這個太監叫回。他想,如果現在把陳新甲叫進宮來,追問他如何洩露機密,這事就很可能傳出去,至少陳新甲自己會洩露給他的左右親信,朝臣中會說他先命陳新甲秘密議和,現在又來商量如何掩蓋。重新考慮的結果,他決心從現在起就不單獨召見陳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時只說自己毫不知情,將新甲下人詔獄,等半年、一年或兩年之後,事過境遷,還可以將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從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宮中六神無主,各種事情都無心過問,也不願召見任何大臣。首輔周延儒曾經要求進宮奏事,他命太監回絕,只說:「今日聖上御體略有不適。」陳新甲也曾要求人宮單獨面奏,他同樣拒不召見。往日他也有種種煩惱、愁悶,但今日似乎特別地精神頹喪,萎靡不振,連各處飛來的緊急文書也都無心省閱。無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宮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駕臨,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雖然袁於一年前晉封為貴妃,但是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來翊坤宮一次。接駕之後,趁著崇禎欣賞金魚,她趕緊重新打扮。雖然她嫵媚不如田妃,但是豐滿、穩重,則田妃不如。崇禎一時高興,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淵亭上那樣,故意使用心計,把皇上逼得走投無路,然後賣出破綻,讓皇上轉敗為勝,而是一見皇上有點困難,馬上就暗中讓步。崇禎比較容易地連勝兩局,十分滿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宮中。就在他聚精會神地同袁貴妃下棋時候,陳新甲與滿洲秘密議和。喪權辱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朝野,言官們紛紛地將彈劾陳新甲的奏本遞進宮來。
  年輕的崇禎皇帝由於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宮過夜,也極少召別的妃嬪或宮女到養德齋陪宿,每日都在為國事苦惱,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宮,一時間十分愉快。袁妃雖然不如田妃美艷,也不像田妃那樣多才多藝,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畢竟是他和皇后一起於崇禎初年從許多美女中挑選的人尖子,今年不滿三十歲,仍是青春煥發年齡。她在晚膳後經過精心晚妝,淡雅中含著嫵媚,加之天生的肌膚細嫩,面如桃花,峨眉鳳眼,睛如點漆,光彩照人,顧盼有情,這一切都很使崇禎動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臨幸」,平日冷落深宮,放鴿養花,消磨苦悶時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來她明白田妃不久將要死去,深望從今後將得到皇上眷顧,不再在閒愁幽怨中虛擲青春。她已經為皇上生了一兒一女,暗想著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夠得到皇上一半寵愛,晉封為皇貴妃不難。這一晚上,她對崇禎百般溫柔體貼,使他高興。袁妃平日待人寬厚,對下有恩。宮女們和太監們都希望她從今後能受到皇上的寵愛,他們就會有許多好處,也能在後宮中稍稍「揚眉吐氣」,所以今夜整個翊坤宮都是在幸福之中。他們覺得,今晚翊坤宮的花兒特別芳香,連紅紗宮燈和明角宮燈也顯得特別明亮,帶著喜氣。
  可是玄武門剛剛打過四更,崇禎一乍醒來,想起來與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洩露,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將袁妃一推,突然說道:
  「我要起來,回乾清宮去!」
  袁妃驚醒,知道皇上要走,溫柔地悄聲勸道:「皇爺,你年年憂心國事,日理萬機,難道連一夜安生覺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禎又一次推開她,焦急地小聲說:「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麼困難。卿莫留我,不要誤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隨即喚值夜的宮女們進來。她在宮女們的服侍下趕快梳洗穿戴,然後她和宮女們又侍候崇禎起床。吃過燕窩湯和幾樣可口的點心,崇禎立即吩咐「起駕」。袁妃率領宮女和太監們到翊坤門跪下送駕。當皇帝上輦時候,她輕輕叫了一聲:「皇爺……」她本來想說她希望皇上今晚再來,但是她當著一大群跪著的宮女和太監的面不好出口,磕了頭,悵然望著皇上乘的輦在幾盞搖晃的宮燈中順著長巷遠去。她的許多夢想頓然落空。從地上起身之後,她暗想著國事不好,心頭不禁變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幾乎滾出熱淚。
  崇禎回到乾清宮,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著昨晚送來的許多文書,其中有三封反對朝廷與滿洲秘密議和。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幾個言官聯名,措詞激烈。在所有這些奏疏中,並不是徒說空話,而是連馬紹愉同滿洲方面議定的條款都一股腦兒端了出來。儘管這些奏章都是攻汗陳新甲的,但崇禎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張或曾經得到他的點頭,所以他的臉孔一陣一陣地發熱,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門樓上傳來了五更的鐘聲以後,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宮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禱,然後乘輦去左順門上朝。關於言官們汗奏陳新甲與滿洲暗中議和的事,他決定在上朝時一字不提,下朝以後再作理會。但是他已經斷定是由陳新甲那裡洩露了機密,所以對陳新甲非常惱恨。他一則為著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則希望使言官們不要認為他知道陳新甲與滿洲議和的事,在常朝進行了一半時候,他忽然臉色一變,嚴詞責備陳新甲身為兵部尚書而對開封解圍不力,朱仙鎮喪師慘重;又責備他不能迅速調兵防備山海關和長城各口,特別是在洪承疇投降之後,對遼東恢復事束手無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東顧之憂。
  陳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頭。起初他不知道皇上為什麼拿開封的事突然這樣對他嚴加責備,接著又責備他不能調兵防守山海關和長城各口,不能為皇上解除東顧之憂。隨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變卦,要把與東虜議和的事歸罪到他的頭上。於是他渾身冒汗,顫抖得很厲害。當崇禎向他問話的時候,他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他平日口齒伶俐,但現在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是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天天擔心的大禍果然來了!」
  但是陳新甲雖很恐怖,卻不完全絕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東事方急,皇上會想出轉圜辦法。
  崇禎將陳新甲痛責一頓之後,忽然又問刑部尚書:「那個在松山臨陣脫逃的總兵王樸,為什麼要判處秋決?」刑部尚書趕緊跪下說明:王樸雖然從松山逃回,人馬損失慘重,可是潰逃的不光是他一個總兵官,而是整個援錦大軍崩潰,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據國法,判為死罪,秋後處決。
  崇禎聽了大怒,將御案一拍,喝道:「胡說!像他這樣的總兵,貪生怕死,臨敵不能為國效命,竟然驚慌逃竄,致使全軍瓦解,為什麼不立時處決?」
  刑部尚書也被這突然嚴責弄得莫名其妙,驚慌失措,趕緊叩頭回奏:「臣部量刑偏輕,死罪死罪。今當遵旨將王樸改判為『立決』,隨時可以處決。」
  崇禎餘怒未息,本來不打算理會言官,可是一時激動起來,忍耐不住,將嚴厲的目光轉向幾個御史和給事中,指著他們說:
  「你們這班人,專門聽信謠言,然後寫出奏本,危言聳聽,嘩眾沽名。朝中大事,都敗在你們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這樣徒事攻汗,朝廷還有什麼威望?還能辦什麼事情?」
  他聲色俱厲,不斷地用拳頭捶著御案。那些御史和給事中一個個嚇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頭。這麼發了一陣脾氣之後,他不再等待朝臣們向他繼續奏事,起身退朝。
  崇禎回到乾清宮,自認為今天上朝發了一頓脾氣,對東虜議和的事大概沒人再敢提了,這一陣風浪從此可以壓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沒有人再攻訐陳新甲,朝議緩和下去,對滿洲議和事以後再說。但是他害怕這一次風波並沒有完,歎一口氣,精神混亂,仰望藻井1,自言自語:

  1藻井——有彩繪裝飾的天花板。


  「中原糜爛。遼東糜爛。處處糜爛。糜爛!糜爛!倘若款事不成,虜兵重新人塞,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撐啊!」
  過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訐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喪權辱國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禎本人,說外面紛紛議論,謠傳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並不相信,蓋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來主可比云云。崇禎閱罷,明白這話是挖苦他,但沒有借口將上疏的言官下獄。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著事情已經鬧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這事情到底是怎麼洩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監去問陳新甲,便把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和錦衣衛使吳孟明叫進宮來。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宮,崇禎先用責備的口氣問曹化淳:
  「陳新甲辜負朕意,暗中派馬紹偷同東虜議和。事情經過,朕實不知。他們暗中議和之事,言官們如何全都知道?你的東廠和吳孟明的錦衣衛兩個衙門,職司偵伺臣民,養了許多打事件的番子。像這樣大事,你們竟然如聾如瞽,白當了朕的心腹耳目!陳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機密,朝中的烏鴉們是怎樣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邊連說「奴婢有罪,懇皇爺息怒」,一邊在轉著心思。從秘密議和開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間如何進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聽了皇上的這幾句話,他明白皇上要將這事兒全推到陳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說:
  「對東虜議撫的事,原來很是機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洩露出來,奴婢才叫番子們多方偵查……」
  「偵查的結果如何?」
  「啟稟皇爺,事情是這樣的:馬紹愉將一封密件的副本夜裡呈給陳新甲。陳新甲因為睏倦,一時疏忽,看過之後,忘在書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個親信僕人,看見上邊並未批『絕密』二字,以為是發抄的公事,就趕快送下去作為邸報傳抄。這也是因為陳新甲治事敏捷,案無留犢,成了習慣,他的僕人們也常怕耽誤了公事受責。方士亮是兵科給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時候,陳新甲想起來這個抄件,知道被僕人誤發下去,趕快追回,不料已經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這個方士亮像一隻蒼蠅一樣,正愁沒有窟窿蕃蛆,得了這密件後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師臣民們如何議論?」
  「京師臣民聞知此事,自然輿論大嘩。大家說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斷不會知道與東虜議和之事,所以大家都歸咎於兵部尚書不該背著皇上做此喪權辱國之事。」
  崇禎沉吟片刻,歎息說:「朕之苦衷,臣民未必盡知!」
  曹化淳趕快說:「臣民盡知皇上是堯、舜之君,憂國憂民,朝乾夕惕1。縱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時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1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奮戒懼,不敢懈怠。這是封建朝代歌頌皇帝的習用語。


  崇禎說:「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門等候召見的錦衣衛使吳孟明被叫了進來,跪在崇禎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經在進宮時交換了意見,所以回答皇帝的話差不多一樣。崇禎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陣,忽然小聲問道:
  「馬紹愉住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馬紹愉進宮詢問?」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從謠言起來之後,微臣派了錦衣旗校在他的住處周圍巡邏,又派人裝成小販和市井細民暗中監視。他一家人知道這種情形,閉戶不敢出來。」
  崇禎又小聲說:「今日夜晚,街上人靜以後,你派人將馬紹愉逮捕。他家中的錢財什物不許騷擾,囑咐他的家人:倘有別人問起,只說馬紹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說一句,全家主僕禍將不測。」
  吳孟明問道:「將他下入鎮撫司獄中?」
  崇禎搖搖頭,接著吩咐:「將他送往西山遠處,僻靜地方,孤廟中看管起來。叫他改名換姓,改為道裝,如同桂褡隱居的有學問的道士模樣,對任何人不許說出他是馬紹偷。廟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許亂問,不許張揚。你們要好生照料他的飲食,不可虧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麼時候?」
  「等待新旨。」
  吳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趕快叩頭說:「遵旨!」
  崇禎召見過曹化淳和吳孟明以後,斷定這件事已經沒法兒強壓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責推到陳新甲身上。於是他」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瞞著他派馬紹愉出關與東虜議款,並要陳新甲「好生回話」。實際上他希望陳新甲在回話時引罪自責,將全部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等事過境遷,他再救他。
  陳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諭後,十分害怕。儘管他的家中保存著崇禎關於與滿洲議和的幾次手諭,但是實際上他不敢拿出來「彰君之惡」。他很清楚,本朝從洪武以來,歷朝皇帝都對大臣寡恩,用著時倚為股肱,一旦翻臉,抄家滅門,而崇禎也是動不動就誅戮大臣。他只以為皇上將要借他的人頭以推卸責任,卻沒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將來還要救他。陳新甲實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較倔強,於是在絕望之下頭腦發昏,寫了一封很不得體的「奉旨回話」的奏疏,將一場大禍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將奏疏拜發時,他竟會糊塗地憤然想道:
  「既然你要殺我,我就乾脆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也許我一說出來,你就不敢殺我了。」
  在「奉旨回話」的奏疏中,他絲毫不引罪自責,反而為他與滿洲議和的事進行辯解。他先把兩年來國家內外交困的種種情形陳述出來,然後說他完全是奉旨派馬紹偷出關議和。他說皇上是英明之主,與滿洲議和完全是為著祖宗江山,這事情本來做得很對,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張揚,所以命他秘密進行,原打算事成之後,即向舉朝宣佈。如今既然已經張揚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說明原委:今日救國之計,不議和不能對外,也不能安內,捨此別無良策。
  崇禎看了此疏,猛然將一隻茶杯摔得粉碎,罵道:「該殺!真是該殺!」儘管他也知道陳新甲所說的事實和道理都是對的,但陳新甲竟把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說出,而且用了「奉旨議和」四個字,使他感到萬萬不能饒恕。於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違旨議和」,用意是要讓陳新甲領悟過來,引罪自責。
  陳新甲看了聖旨後,更加相信崇禎是要殺他,於是索性橫下一條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體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諭、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諭,將崇禎給他的各次密詔披露無遺。他誤以為這封奏疏會使崇禎無言自解,從而將他減罪。
  崇禎看了奏疏後,從御椅上跳起來,雖然十分憤怒,卻一時不能決定個妥當辦法。他在乾清宮內走來走去,遇到一個花盆,猛地一腳踢翻。走了幾圈後,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詔將陳新甲立即逮捕下獄,交刑部立即從嚴議罪。
  當天晚上,崇禎知道陳新甲已經下到獄中,刑部正在對他審問,議罪。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詔,分明陳新甲並沒有在看過後遵旨燒燬,如今仍藏在陳新甲的家中。於是他將吳孟明叫進宮來,命他親自率領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將陳家包圍,嚴密搜查。他想著那些秘密手詔可能傳到朝野,留存後世,成為他的「盛德之累」,情緒十分激動,一時沒有將搜查的事說得清楚。吳孟明跪在地上問道:
  「將陳新甲的財產全數抄沒?」
  「財產不要動,一切都不要動,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書。尤其是宮中去的,片紙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後,馬上密封,連夜送進宮來。倘有片紙留傳在外,或有人膽敢偷看,定要從嚴治罪!」
  吳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對他生疑,將有後禍,還怕曹化淳對他嫉妒,他懇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禎也有點對他不放心,登時答應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當夜二更時候,陳新甲的宅子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包圍起來。曹化淳和吳孟明帶領一群人進人宅中,將陳新甲的妻、妾、兒子等和重要奴僕們全數拘留,口傳聖旨,逼他們指出收藏重要文書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裡找到了全部密詔。曹化淳和吳孟明放了心,登時嚴密封好,共同送往宮中,呈給皇帝。
  崇禎問道:「可是全在這裡?」
  曹化淳說:「奴婢與吳孟明找到的就這麼多,全部跪呈皇爺,片紙不敢漏掉。」
  崇禎點頭說:「你們做的事絕不許對外聲張!」
  曹化淳和吳孟明走後,崇禎將這一包密詔包起來帶到養德齋中,命宮女和太監都離開,然後他打開包封,將所有的密詔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這確實是他的手跡,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陳新甲並沒有聽他的話,將每一道密詔看過後立即燒燬,而是全部私藏了起來。他在心中罵道:「用心險惡的東西!」隨即向外間叫了一聲:
  「魏清慧!」
  魏清慧應聲而至。崇禎吩咐她快去拿一個銅香爐來。魏清慧心中不明白,遲疑地說:
  「皇爺,這香爐裡還有香,是我剛才添的。」
  「你再拿一個來,朕有用處。」
  魏清慧打量了崇禎一眼,看到他手裡拿的東西,心裡似乎有點明白,趕快跑出去,捧了一個香爐進來。崇禎命魏清慧把香爐放到地上,然後把那些密詔遞給她,說:
  「你把這些沒用的東西全部燒掉,不許留下片紙。」
  魏清慧將香爐和蠟燭放在地上,然後將全部密詔放進香爐,點了起來,小心不讓紙灰飛出。不一會兒,就有一股青煙從香爐中冒出,在屋中線繞幾圈,又飛出窗外。崇禎的目光先是注視著香爐,然後也隨著這股青煙轉向窗外。他忽然覺得,如果窗外有宮女和太監看見這股青煙,知道他在屋內燒東西,也很不好。但側耳聽去,窗外很安靜,連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放下心來。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爐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煙,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燼,然後她請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爐送出。她隨即重回到崇禎面前,問道:
  「皇爺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崇禎將魏清慧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宮裡雖有眾多妃嬪,像這樣機密的事卻只有讓魏清慧來辦才能放心。魏清慧心裡卻很奇怪:皇上身為天下之主,還有什麼秘密怕人知道?為什麼要燒這些手詔?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連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眼中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疑問。崇禎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想著魏清慧常常能夠體諒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乾淨,使他十分滿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來,然後他雙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頓時臉頰通紅,低頭不語,心頭狂跳。崇禎輕輕地說: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曉得如何回答,臉頰更紅。突然,崇禎摟住她的腰,往懷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覺得心快從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激,一絲淚光在眼中閃耀。這時外邊響起了腳步聲,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魏清慧趕緊掙開,站了起來,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簾外有聲音向崇禎奏道:
  「承乾宮掌事奴婢吳忠有事跪奏皇爺。」
  崇禎望了魏清慧一眼,輕聲說:「叫他進來。」魏清慧便向簾外叫道:
  「吳忠進來面奏!」
  崇禎一下子變得神態非常嚴肅,端端正正地坐著,望著跪在面前的吳忠問道:
  「有何事面奏?」
  吳忠奏道:「啟奏皇爺: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來有點不妙。」
  崇禎一聽,頓時臉色灰白,說:「朕知道了。朕馬上去承乾宮看她。」
  在太監為他備輦的時候,崇禎已經回到乾清宮西暖閣。發現在他平時省閱文書的御案上,有一封陳新甲新從獄中遞進的奏疏。他拿起來匆匆看了一遍。這封奏疏與上兩次口氣大不一樣。陳新甲痛自認罪,說自己不該瞞著皇帝與東虜暗主和議,請皇上體諒他為國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馬之勞,至於崇禎如何如何密諭他議撫的話,完全不提了。崇幀心中動搖起來:究竟殺他還是不殺?殺他,的確於心不忍,畢竟這事完全是自己富諭他去幹的。可是不殺,則以後必然會洩露和議真情。正想著,他又看見案上還有周延儒的一個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陳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說,陳新甲對東虜暗主和議,雖然罪不容誅,但請皇上念他為國之心,赦他不死。又說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時,殺了陳新甲殊為可惜。崇禎閱罷,覺得周延儒說的話也有道理,陳新甲確實是個有用的人才。「留下他?還是不留?」崇禎一面在心中自問,一面上輦。
  在往承乾宮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心中悲歎:
  「難道你就這麼要同我永別了麼?」
  他的輦還沒有到承乾宮,秉筆太監王承恩從後面追上來,向他呈上兩本十萬火急的文書。他停下輦來拆看,原來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書,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聯名的告急文書,都是為著開封被圍的事,說城內糧食已經斷絕,百萬生靈即將餓死,請求皇上速發救兵。
  崇禎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開封的事確實要緊。萬一開封失守,局勢將不堪設想。他也明白開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陳新甲的事,要緊得多。他的思想混亂,在心中斷斷續續地說:
  「開封被圍,真是要命……啊,開封!開封!……侯恂已到了黃河北岸,難道……竟然一籌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後,更加不好,很明顯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據太醫們說,看來拖不到八月了。在三個月前,崇禎接受太醫院使1的暗中建議和皇后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欽天監所擇定的地方和山向2為田妃修建墳墓,由京營兵撥一千人幫助工部衙門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營繕司郎中親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築。田妃所需壽衣,正在由宮內針工局3趕辦。直到這時,崇禎對救活田妃仍抱著一線希望。他繼續申斥太醫們沒有盡心,繼續向能醫治田皇貴妃沉痾的江湖異人和草野醫生懸出重賞,繼續傳旨僧道錄司督促全京城僧、道們日夜為田妃誦經,繼續命宣武門內天主堂西人傳教士和中國的信教男女為田妃虔誠祈禱,而他自己也經常去南宮或去大高玄殿或英華殿拈香許願……

  1太醫院使——太醫院主管官,正五品。
  2山向——墳墓的方向。
  3針工局——太監所屬的一個機構。


  崇禎皇帝在這樣籠罩著愁雲慘霧的日子裡,陳新甲的問題又必須趕快解決。近半個多月來,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輔周延儒在內,都上疏救陳新甲。許多人開始從大局著眼:目前對滿洲無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爛,中樞易人,已經很為失計,倘再殺掉陳新甲,將會使「知兵」的大臣們從此寒心,視兵部為危途。朝臣中許多人都明白對滿洲和議是出自「上意」,陳新甲只是秉承賽旨辦事。他們還認為和議雖是下策,但畢竟勝於無策。倘若崇須在這時候將陳新甲從輕發落,雖然仍會有幾個言官上疏爭論,但也可以不了了之。無奈他想到陳新甲在「奉旨回話」的疏中說出和議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陳新甲的奏疏他已經「留中」,還可以銷毀,可是如果讓陳新甲活下去,就會使別人相信陳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陳新甲還會說出來事情的曲折經過。所以當朝議多數要救陳新甲時,崇禎反而決心殺陳新甲,而且要快殺,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經三次將定讞呈給崇禎,都沒有定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處罪,都沒有可死之款。崇禎將首輔周延儒、刑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進乾清宮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厲聲問道:
  「朕原叫刑部議陳新甲之罪,因見議罪過輕,才叫三法司會審。不料你們仍舊量刑過輕,顯然是互為朋比,共謀包庇陳新甲,置祖宗大法於不顧。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養奸,難道以為朕不能治爾等之罪?」
  刑部尚書聲音戰慄地說:「請陛下息怒!臣等謹按《大明律》,本兵親自丟失重要城寨者可斬,而陳新甲無此罪。故臣等……」
  崇禎怒喝道:「胡說!陳新甲他罪姑且不論,他連失洛陽、襄陽,福王與襄王等親藩七人被賊殺害,難道不更甚於失陷城寨麼?難道不該斬麼?」
  左都御史戰慄說:「雖然……」
  崇禎將御案一拍,說:「不許你們再為陳新甲乞饒,速下去按兩次失陷藩封議罪!下去!」
  首輔周延儒跪下說:「請陛下息怒。按律,敵兵不薄城……」
  崇禎截斷說:「連陷七親藩,不甚於敵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們叩頭退出,重新會議。雖然他們知皇上決心要殺陳新甲,但是他們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轉意時侯,於是定為「斬監候」,呈報皇上欽批。崇禎提起硃筆,批了「立決」二字。京師臣民聞知此事,又一次輿論嘩然,但沒有人敢將真正的輿論傳進宮中。
  七月十六日,天氣陰沉。因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從英華殿傳出來為田妃誦經祈攘時敲的木魚和鐘、磐聲,傳人乾清宮。崇禎心重如鉛,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朝,下朝。這天上午,他接到從全國各地來的許多緊急文書,其中有侯恂從封丘來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實在睏倦,頹然靠在龍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將侯恂的密疏讀給他聽。
  新任督師侯恂在疏中先寫了十五年來「剿賊」常常挫敗的原因,接著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勢。他認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開封也不可救。他說,目前的中原已經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區」;救周王固然要緊,但是救皇上的整個社稷尤其要緊。他大膽建議捨棄河南和開封,命保定巡撫楊進和山東巡撫王永吉防守黃河,使「賊」不得過河往北;命鳳陽巡撫馬士英和淮徐巡撫史可法擋住賊不能往南;命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守住潼關,使「賊」不得往西;他本人馳赴襄陽,率領左良玉固守荊襄,以斷「流賊」奔竄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煙斷絕,莫說「賊」聲稱有百萬之眾,就拿有五十萬人和十萬騾馬說,將沒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併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時中的人馬,已經離開李自成,變為敵人。我方當利用機會從中離間,「賊」必內裡生變,不攻自潰。為今之計,只能如此。……
  崇禎聽到這裡,不由得罵道:「屁話!全是屁話!下邊還說些什麼?」
  王承恩看著奏疏回答:「他請求皇爺准他不駐在封丘,馳赴左良玉軍中,就近指揮左良玉。」
  崇禎冷笑說:「在封丘他是督師,住在左良玉軍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無作用!」就擺手不讓再讀下去,問道:「今日斬陳新甲麼?」
  「是,今日午時出斬。」
  「何人監斬?」
  「三法司堂官共同監斬。」
  「京師臣民對斬陳新甲有何議論?」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囑咐,不許使皇上生氣,趕快回答說:「聽說京師臣民都稱頌皇爺是千古英主,可以為萬世帝王楷模。」
  崇禎揮退王承恩,趕快乘輦去南宮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時候,他已經在佛壇前燒過香,正準備往道壇燒香,抬頭望望日影,心裡說:「陳新甲到行刑的時候了。」回想著幾年來他將陳新甲倚為心腹,密謀「款議」,今後將不會再有第二個陳新甲了,心中不免有點惋惜。但是一轉念想到陳新甲洩露了密詔,成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點惋惜的心情頓然消失。
  當他正往道壇走去時候,忽然坤寧宮一名年輕太監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來,在他的腳前跪下,喘著氣說:
  「啟奏皇爺,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禎的臉色一變,趕快問:「是承乾宮……」
  「是,皇爺,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請皇爺立刻回宮。」
  崇禎滿心悲痛,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扶住一個太監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崇禎立刻流著淚乘輦回宮,一進東華門就開始抽咽。來到承乾宮,遇見該宮正要奔往南宮去的太監。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嗚咽。
  田妃的屍體已經被移到寢宮正間,用較素淨的錦被覆蓋,臉上蓋著純素白綢。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闔宮太監和宮女,來不及穿孝,臨時用白綢條纏在發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宮掌事太監吳忠率領一部分太監在承乾門內跪著接駕。崇禎哭著下輦,由太監攙扶著,一邊哭一邊踉蹌地向裡走去。簷前鎏金亮架的鸚鵡發出淒然叫聲:「聖駕到!」但聲音很低,被哭聲掩蓋,幾乎沒人聽見。崇禎到了停屍的地方,嚎陶大哭。
  為著皇貴妃之喪,崇禎輟朝五日。從此以後,他照舊上朝,省閱文書,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樂以後的歷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在宮中對空自語,或者默默垂淚。到了七月將盡,連日陰雲慘霧,秋雨浙瀝。每到靜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實在睏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彷彿看見田妃就在面前,走動時仍然像平日體態輕盈,似乎還聽見她環珮丁冬。他猛然睜開眼睛,傷心四顧,只看見御案上燭影搖晃,盤龍柱子邊宮燈昏黃,香爐中青煙裊裊,卻不見田妃的影子消失何處。他似乎聽見環珮聲消失在窗外,但仔細一聽,只有乾清宮高簷下的鐵馬不住地響動,還有不緊不慢的風聲雨聲不斷。
  一連三夜,他在養德齋中都做了噩夢。第一夜他夢見了楊嗣昌跪在他的面前,鬍鬚和雙鬢斑白。他的心中難過,問道:
  「卿離京時,鬍鬚是黑的,鬢邊無白髮。今日見卿,何以老得如此?」
  楊嗣昌神情愁慘,回答說:「臣兩年的軍中日月,皇上何能盡悉。將驕兵情,人各為己,全不以國家安危為重。臣以督師輔臣之尊,指揮不靈,欲戰不能,欲守不可。身在軍中,心馳朝廷,日日憂讒畏忌……」
  崇禎說:「朕全知道,卿不用說了。朕要問卿,目前局勢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說出!」
  「襄陽要緊,不可丟失。」
  「襄陽有左良玉駐守,可以無憂。目前河南糜爛,開封被圍日久,城中已經絕糧。卿有何善策?」
  「襄陽要緊,要緊。」
  「卿不必再提襄陽的事。去年襄陽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幾次馳檄襄陽道張克儉與知府王述曾,一再囑咐襄陽要緊,不可疏忽。無奈他們……」
  突然在乾清宮的屋脊上響個炸雷,然後隆隆的雷聲滾晌午門。崇禎被雷聲驚醒,夢中的情形猶能記憶。他想了一陣,歎口氣說:
  「近來仍有一二朝臣攻擊嗣昌失守襄陽之罪,他是來向朕辯冤!」
  第二天夜裡他夢見田妃,仍像兩年前那樣美艷,在他的面前輕盈地走動,不知在忙著什麼。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來他的身邊,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無人,撲上去要將她摟在懷裡。但是她身子輕飄地一閃,使他撲了個空。他連撲三次,都被她躲閃開了。他忽然想起來她已死去,不禁失聲痛哭,從夢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帶一個宮女在養德齋的外間值夜。她於睡意矇矓中被崇禎的哭聲驚醒,趕快進來,跪在御榻前邊勸道:
  「皇爺,請不要這樣悲苦。陛下這樣悲苦,傷了御體,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難安眠。」
  崇禎又硬咽片刻,問道;「眼下什麼時候?」
  「還沒有交四更,皇爺。」
  「夜間有沒有新到的緊急軍情文書?」
  「皇爺三更時剛剛睡下,有從河南來的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司禮監王公公為著皇爺御體要緊,不要奴婢叫醒皇爺,放在乾清宮西暖閣的御案上。」
  「去,給我取來!」
  「皇爺,請不必急著看那種軍情文書,休息御體要緊。皇后一再面諭奴婢……」
  崇禎截住她說:「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軍情文書,明知看了也沒有辦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後,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人睡,卻再也不能人睡,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養德齋簷角鈴聲,一忽兒想著河南和開封,一忽兒想到關外……
  第三天夜間,他先夢見薛國觀,對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麼意思。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後,他夢見陳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淚。他也心中難過,說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嘗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應知。」
  陳新甲說:「臣今夜請求秘密召對,並非為訴冤而來。臣因和議事敗,東虜不久將大舉進犯,特來向陛下面奏,請陛下預作迎敵準備。」
  崇禎一驚,慘然說:「如今兵沒兵,將沒將,餉沒餉,如何準備迎敵?」
  「請陛下不要問臣。臣已離開朝廷,死於西市了。」
  陳新甲說罷,叩頭起身,向外走去。崇禎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見他只有身子,並沒有頭。他在恐怖中醒來,睜開眼睛,屋中燈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聲正稠,簷溜像瀑布一般傾瀉在地。在雨聲、風聲、水聲中似有人在窗外歎息。他大聲驚呼:
  「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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