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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港事變後,上海的「孤島」已經「淹沒」——就是說,租界也被日軍控制。可是上海的小學校還未受管轄。我當時正在一個半日小學做代課先生;我貪圖學校每月給的三斗米,雖然不是好米,卻比當局配給的細砂混合的米棲強得多。我也貪圖上課只下午半天,課卷雖多,我很快就能改完。可是學校在公共租界,很遠,我家住法租界。我得乘車坐到法租界的邊緣,步行穿過不屬租界的好一段路,再改乘公共租界的有軌電車。車過黃浦江上的大橋,只許過空車,乘客得步行過橋。橋上有日本兵把守。車上乘客排隊過橋,走過日本兵面前,得向他鞠躬。我不願行這個禮,低著頭就過去了,僥倖沒受注意。後來改變辦法,電車載著乘客停在橋下,由日本兵上車檢查一遍,就開過橋去,免得一車人下車又上車。不過日本兵上車後,乘客都得站起來。 有一次,我站得比別人略晚了些,這也和我不願鞠躬同一道理。日本兵覺察了,他到我面前,瞧我低頭站著,就用食指在我頷下猛一抬。我登時大怒。他還沒發話,我倒發話了。我不會罵人,只使勁咬著一字字大聲說:「豈有此理!」 日本兵一上車,乘客就停止說話,車上原是靜的。可是我這一發作,車上的靜默立即升到最高度,地上如有螞蟻爬,該也能聽見聲音。我自己知道闖禍了。假如日本人動手打我,我能還手嗎?我看見日本兵對我怒目而視。我想,我和他如目光相觸,就成了挑戰。我怎能和他挑戰呢。但事已至此,也不可示弱。我就怒目瞪著前面的車窗。我們這樣相持不知多久,一秒鐘比一分鐘還長。那日本人終於轉過身,我聽他蹬著笨重的軍靴一步步出去,瞥見他幾次回頭看我,我保持原姿態一動都不動。他一步步走出車廂,一級級走下車,電車又緩緩開動。同車廂的乘客好似冰凍的人一個個融化過來,鬧哄哄地紛紛議論。 我旁邊的同事嚇呆了。她喘了口氣說:「啊唷!啊唷!儂嚇殺吾來!儂哪能格?儂發癡啦?」我半晌沒有開口,一肚子沒好氣,恨不能放聲大哭;也覺得羞慚;成了眾人注目和議論的中心。車又走了好一段路,我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僥倖沒闖大禍。那日本兵想必不懂什麼「豈有此理」,這話實在很書獃子氣。不顯得凶狠,連我的怒容也不夠厲害,只是板著臉罷了。那日本兵也許年紀較小,也許比較老實,一時上不知怎麼對付了。可是,我如果明天再碰見他,我就趕緊站起來恭候他嗎?不,我明天決不能再乘這輛車,得換一條路線。 換一條路線道路較遠,下車還得退回半站路,中間還得走過「大世界」一帶閒人、壞人叢集的地段。我走過這段路,經常碰到流氓盯梢,得急急往前走,才能脫身。有一次一個流氓盯得很緊,嘴裡還風言風語。我急了,乾脆停步轉身,迎著他當面站定。這流氓大約是專心要找個對象,看了我的嘴臉,顯然不是他的對象,就揚長走入人群中去。我只怕流氓不見得個個都這麼知趣,還是避開這條遠路為妙。 我早央求我那位同事注意查車的日本兵換了沒有。據她說,好像天天換人。我想,日本兵既沒有固定的崗位,我換了路線保不定還會碰到他。可是每天車來車往,他又怎會記得我呢。一個多星期過去了,假如再相遇,我也不認識他了。我不妨仍走原路。我回復原路線的頭幾天心上還惴惴不安,只恨乘客不夠擁擠。總算不久我教課的小學由日本人接管了,我也就辭職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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