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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那年,我在北京女師大附屬小學上學。那時學校為十二三歲到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創出種新服裝。當時成年的女學生梳頭,穿黑裙子;小女孩子梳一條或兩條辮子、穿褲子。按這種新興的服裝,十二三到十五歲的女學生穿藍色短裙,梳一條辮子。我記得我們在大操場上「朝會」的時候,老師曾兩次叫我姐姐的朋友(我崇拜的美人)穿了這種短裙子,登上訓話台當眾示範。以後,我姐姐就穿短裙子了,辮梢上還繫個白綢子的蝴蝶結。 那年秋大,我家從北京遷居無錫,租居沙巷。我就在沙巷口的大王廟小學上學。 我每和姐姐同在路上走,無錫老老少少的婦女見了短裙子無不駭怪。她們毫不客氣地呼鄰喚友:「快點來看呶!梳則辮子促則腰裙呶!」(無錫土話:「快來看哦!梳著辮子繫著裙子哦!」)我悄悄兒拉拉姐姐說:「她們說你呢。」姐姐不動聲色說:「別理會,快走,」 我從女師大附小轉入大王廟小學,就像姐姐穿著新興的服裝走在無錫的小巷上一樣。 大王廟小學就稱大王廟,原先是不知什麼大王的廟,改成一間大課堂,有雙人課桌四五直行。初級小學四個班都在這一間大課堂裡,男女學生大約有八十左右。我是學期半中間插進去的。我父親正患重病,母親讓老門房把我和兩個弟弟送入最近的小學:我原是三年級,在這裡就插入最高班。 大王廟的教職員只有校長和一位老師。校長很溫和,凍紅的鼻尖上老掛著一滴清水鼻涕。老師是孫先生,剃一個光葫蘆瓢似的頭,學生背後稱他「孫光頭」。他拿著一條籐教鞭,動不動打學生,最愛打腦袋。個個學生都挨打,不過他從不打我,我的兩個不懂事的弟弟也從沒挨過打,大概我們是特殊的學生。校長不打學生,只有一次他動怒又動手了,不過挨打的學生是他的親兒子。這孩子沒有用功作業,校長氣得當眾掀開兒子的開襠褲,使勁兒打屁股。兒子嚎啕大哭,做爸爸的越打越氣越發狠痛打,後來是「孫光頭」跑來勸止了。 我是新學生,不懂規矩,行事往往彆扭可笑。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賊」(北京稱為「官、打、巡、美」),我拈鬮拈得「賊」,拔腳就跑。女伴以為我瘋了,拉住我問我幹什麼。我急得說: 「我是賊呀!」 「嗨,快別響啊!是賊,怎麼嚷出來呢!」 我這個笨「賊」急得直要掙脫身。我說: 「我是賊呀!得逃啊!」 她們只好耐心教我:「是賦,就悄悄兒坐著,別讓人看出來。」 又有人說:「你要給人捉出來,就得挨打了。」 我告訴她們:「賊得乘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給捉住。」 她們說:「女老小姑則」(即「女孩子家」)不興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 我委屈地問:女孩子該怎麼? 一個說:「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暄」,「負」讀如「步」) 一個說:「到『女生間』去踢踢毽子。」 大廟東院是「女生間」,裡面有個馬桶。女生在裡面踢鍵子。可是我只會跳繩、拍皮球,不會踢鍵子,也不喜歡悶在又狹又小的「女生間」裡玩。 不知誰畫了一幅「孫光頭」的像,貼在「女生間」的牆上,大家都對那幅畫像拜拜。我以為是討好孫先生呢。可是她們說,為的是要「鈍」死他。我不懂什麼叫「鈍」。經她們七張八嘴的解釋,又打比方,我漸漸明白「鈍」就是叫一個人倒霉,可是不大明白為什麼拜他的畫像就能叫他倒霉,甚至能「拜死他」。這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多年後我讀了些古書,才知道「鈍」就是《易經》《屯》卦的「屯」,遭難當災的意思。 女生間朝西。下午,院子裡大槐樹的影子隔窗映在東牆上,印成活動的淡黑影。女生說是鬼,都躲出去。我說是樹影,她們不信。我要證明那是樹影不是鬼,故意用腳去踢。她們嚇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遠著我。我一人沒趣,也無法爭辯。 那年我虛歲九歲。我有一兩個十歲左右的朋友,並不很要好。和我同座的是班上最大的女生,十五歲。她是女生的頭兒。女生中間出了什麼糾紛,如吵架之類,都聽她說了算。小女孩子都送她東西,討她的好。一次,有個女孩子送她兩隻剛出爐的烤白薯。正打上課鈴,她已來不及吃。我和她的課桌在末排,離老師最遠。我看見她用怪髒的手絹兒包著熱白薯,縮一縮鼻涕,假裝抹鼻子,就咬一口白薯。我替她捏著一把汗直看她吃完。如果「孫光頭」看見,准用教鞭打她腦袋。 在大王廟讀什麼書,我全忘了,只記得國文教科書上有一課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孫光頭」把「子曰」解作「兒子說」。念國文得朗聲唱誦,稱為「啦」(上聲)。我覺得發出這種怪聲挺難為情的。 每天上課之前,全體男女學生排隊到大院西側的菜園裡去做體操。一個最大的男生站在前面喊口令,喊的不知什麼話,彎著舌頭,每個字都帶個「兒」。後來我由「七兒」「八兒」悟出他喊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彎舌頭又帶個「兒」,算是官話或國語的。有一節體操是揉肚子,九歲、十歲以上的女生都含羞吃吃地笑,停手不做。我傻里傻氣照做,她們都笑我。 我在大王廟上學不過半學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卻分外生動。直到今天,有時候我還會感到自己彷彿在大王廟裡。 一九八八年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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