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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已過了七點,屋裡除窗邊還有一點微光以外,紅的綠的都藏了它們的顏色。延禧還在他的小桌邊玩弄他自己日間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顏開一次,全不理會夜母正將黑暗等著他。 這屋子是他一位教師和保護人東野夢鹿的書房。他有時叫他做先生,有時叫他做叔叔,但稱叔叔的時候多。這大屋裡的陳設非常簡單,除十幾架書以外,就是幾張凳子和兩張桌子,乍一看來,很像一間不講究的舊書鋪,夢鹿每天不到六點是不回來的。他在一個公立師範附屬小學裡當教員,還主持校中的事務。每日的事務他都要當天辦完,決不教留過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別的教員遲一點離校。 他不願意住在學校裡,純是因為延禧的原故。他不願意小學生在寄宿舍住,說孩子應當多得一點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裡,管理上難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個完全的家庭。一個家庭若沒有了女主人,還配稱為家庭麼? 他的妻子能於十年前到比國留學,早說要回來,總接不到動身的信。十幾年來,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經理,甚至晚飯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總是到學校去,有時同延禧一起走,有時他走遲一點。家裡沒人時,總把大門關鎖了,中飯就在學校裡吃,三點半後延禧先回家。他辦完事,在市上隨便買些菜蔬回來,自己烹調,或是到外邊館子裡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裡吃。他並不是因為雇不起人才過這樣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著他是替別人經理錢財,不好隨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語,有時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執,朋友們都怕和他辯論,但他從不苟且,為學做事都很認真,所以朋友們都很喜歡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時候,才覺得今日叔叔誤了時候回來。他很著急,因為他餓了。他叔叔從來沒曾過了六點半才回來,在六點一刻,門環定要響的。孩子把燈點著,放在桌上,抽出抽屜,看看有什麼東西吃沒有。夢鹿的桌子有四個抽屜,其中一個擱錢,一個藏餅乾。這日抽屜裡趕巧剩下些餅屑,孩子到這時候也不管得許多,掏著就望口裡填塞。他一面咀嚼著,一面數著地上的瓶子。 在西牆邊書架前的地上排列著二十幾個牛奶瓶子。他們兩個人每天喝一瓶牛奶。夢鹿有許多怪癖,牛奶連瓶子買,是其中之一。離學校不遠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裡,買他親眼看著工人搾出來的奶。奶房允許給他送來,老是被他拒絕了。不但如此,他用過的瓶子,也不許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幾分瓶子錢。瓶子用完,就一個一個排在屋裡的牆下,也不叫收買爛銅鐵錫的人收去。屋裡除椅桌以外,幾乎都是瓶子,書房裡所有的書架都是用瓶子疊起來的,每一格用九個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塊板;再用九個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塊板;一連疊五六層,約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筆筒,花插,水壺,墨洗,沒有一樣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過的。到排不開的時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頭扔了。 孩子正在數瓶子的時候,門環響了。他知道是夢鹿回來,喜歡到了不得,趕緊要出去開門,不提防踢碎了好幾個瓶子。 門開時,頭一聲是「你一定很餓了。」 孩子也很誠實,一直回答他:「是,餓了,餓到了不得。我剛在抽屜裡抓了一把餅屑吃了。」 「我知道你當然要餓的,我回來遲了一點鐘了,我應當早一點回來。」他手中提著一包一包的東西,一手提著書包,走進來,把東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見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對孩子說:「這些瓶子又該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們扔出去罷,你嬸嬸在這下午來電,說她後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學校裡等著香港船公司的回電,所以回來遲了。」 孩子雖沒有會過他的嬸嬸,但看見叔叔這麼喜歡,說她快要回來,也就很高興。他說:「是麼?我們不用自己做飯了!」 「不要太高興,你嬸嬸和別人兩樣,她一向就不曾到過廚房去。但這次回來,也許能做很好的飯。她會做衣服,幾年來,你的衣服都是裁縫做的,此後就不必再找他們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歡她。」 他脫了外衣,把東西拿到廚房去,孩子幫著他,用半點鐘工夫,就把晚餐預備好了。他把飯端到書房來,孩子已把一張舊報紙鋪在小桌上,舊報紙是他們的桌中,他們每天都要用的。夢鹿的書桌上也覆著很厚的報紙,他不擦桌子,桌子髒了,只用報紙糊上,一層層地糊,到他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裡,用水洗括乾淨,重新糊過,這和買瓶奶子的行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這樣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還有兩個紙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餅乾。他教孩子把餅乾放在抽屜裡,留做明天的早飯。坐定後,他給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邊吃,一面對叔叔說:「我盼望嬸嬸一回來,就可以煮好東西給我們吃。」 「很想偷懶的孩子!做飯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說過你嬸嬸沒下過廚房嗎?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難道我做的還比學堂的壞麼?一樣的米,還能煮出兩樣的飯麼?」 「你說不是兩樣,怎樣又有干飯,又有稀飯?怎樣我們在家煮的有時是爛漿飯,有時是半生不熟的飯?這不都是兩樣麼?我們煮的有時實在沒有學堂的好吃,有時候我想著街上賣的餛飩麵,比什麼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著孩子說:「正好,你喜歡學堂的飯。明後天的晚飯你可以在學堂裡吃,我已經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嬸嬸,晚間教人來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來,你自然要照常上課。我告訴你,街上賣的餛飩,以後可不要隨便買來吃。」 孩子聽見最後這句話,覺得說得有原故,便問:「怎麼啦?我們不是常買餛飩麵麼?以後不買,是不是因為麵粉是外國來的?」 夢鹿說:「倒不是這個原故。我發現了他們用什麼材料來做餛飩餡了。我不信個個都是如此,不過給我看見了一個,別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學校去,為抄近道,便經過一條小巷,那巷裡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販。我有意無意地東張西望,恰巧看見一挑餛飩擔子放在街門口,屋裡那人正在宰割著兩隻肥嫩老鼠。我心裡想,這無疑是用來冒充豬肉做餛飩餡的。我於是盤問那人,那人臉上立時一陣一陣紅,很生氣地說:『你是巡警還是市長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這些閒事?』我說,你若是用來冒充豬肉,那就是不對。我能夠報告衛生局,立刻教巡警來罰你。你只顧謀利,不怕別人萬一會吃出病來。」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氣,便改過臉來,用好話求我饒他這次。他說他不是常常幹這個,因為前個月妻子死了,欠下許多債,目前沒錢去稱肉,沒法子。我看他說得很誠實,不像撒謊的樣子,便進去看看他屋裡,果然一點富裕的東西都沒有。桌上放著一座新木主,好像證明了他的話是可靠的。我於是從袋裡掏出一張十元票子遞給他做本錢,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許以後絕不再幹那事,我就離開他了。」 孩子說:「這倒新鮮!他以後還宰不宰,我們哪裡知道呢!」 夢鹿說:「所以教你以後不要隨便買街上的東西吃。」 他們吃了一會,夢鹿又問孩子說:「今天汪先生教你們什麼來?」 「不倒翁。」 「他又給了你們什麼『教訓』沒有?」 「有的,問不倒翁為什麼不倒?有人說,『因為它沒有兩條腿。』先生笑說,『不對』。阿鑒說,『因為它底下重,上頭輕。』先生說,『有一部分對了,重還要圓才成。國家也是一樣,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團結而圓活,那在上頭的只要裝裝樣子就成了。你們給它打鬼臉,或給它打加官臉都成。』」 「你做好了麼?」 「做好了,還沒上色,因為阿鑒允許給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來給他看。他止住說:「吃完再拿吧,吃飯時候不要做別的事。」 飯吃完了,他把最後那包水果解開,拿出兩個蜜柑來,一個遞給孩子,一個自己留著。孩子一接過去便剝,他卻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說:「很好看的蜜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來了!前兩個星期的蘋果,現在還放在臥房裡咧,我看它的顏色越來越壞了。」孩子說。 「對呀,我還有一顆蘋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進房裡去取蘋果。他拿出來對孩子說:「吃不得啦,扔了罷。」 「你的蜜柑不吃,過幾天也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幾時學會引經據典!又是阿鑒教你的罷?」 孩子用指在頰上亂括,癟著嘴回答說:「不要臉,誰待她教!這不是國文教科書裡的一課麼?說來還是你教的呢。」 「對的,但是果子也有兩樣,一樣當做觀賞用的,一樣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應當觀賞,不吃它也罷了。」 孩子說:「你不說過還有一樣藥用的麼?」 他笑著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問孩子日間底功課有不懂的沒有。孩子卻拿著做好的不倒翁來,說:「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夢鹿把小玩具拿在手裡,稱讚了一會,又給他說些別的。閒談以後,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過去了,夢鹿一早起來,取出些餅乾,又叫孩子出去買些油炸燴。 孩子說:「油炸燴也是街上賣的東西,不是說不要再買麼?」 「油炸的麵食不要緊。」 「也許還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帶著笑容出門去了。 他們吃完早點,便一同到學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著急,把事情辦完,才回來取了行篋,出城搭船去,船於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碼頭附近隨便找一所客棧住下,又打聽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來,在棧裡還是一樣地做他日常的功課。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傘,就踱到碼頭,隨著一大幫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遠就看見他的妻子,嚷了幾聲,她總聽不見,只顧和旁邊一個男人說話。上了大船,妻子還和那人對談著,他不由得叫了一聲:「能妹,我來接你哪!」妻子才轉過臉來,從上望下端詳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腳上穿了一雙羽綾學士鞋,簡直是個鄉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著,進前兩步,摟著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嘴禮,但他的臉被羞恥染得通紅,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尊重一點,在人叢中摟摟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把胳臂鬆了,對他說:「我只顧談話,萬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她看著身邊那位男子對丈夫說:「我應先介紹這位朋友給你。這位是我的同學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語對那人說:「這就是我的丈夫東野夢鹿。」 那人伸出手來,夢鹿卻對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語回答她:「你若不說,我幾乎失敬了。」 「出去十幾年居然說得滿口西洋話了!我是最笨的,到東洋五六年,東洋話總也沒說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為我預定客棧了麼?卓先生已經為我預定了皇家酒店,因為我想不到你竟會出來接我。」 「我沒給你預定宿處,昨晚我住在泰安棧三樓,你如願意,……」 「那麼,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罷,中國客棧我住不慣。在船上好幾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進省城去。」 丈夫靜默了一會說:「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國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說:「還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才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纔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那間房住?」夥計以為他是卓先生的僕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僕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楞了一回。他們心裡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著,一個含著煙,一個弄著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著說:「請坐,用一碗茶罷,你一定累了。」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一面說,一面開門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地,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纔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才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為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裡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為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為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象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 追憶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裡也不說家常,只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的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為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著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著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歷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份待遇他,我只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為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為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諤。」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捨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為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為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為,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忿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捨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洩漏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才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只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志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中傷後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裡的。他那圍著白毛巾的右手裡還捏著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著屍首說,壯士,我當為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裡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為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裡,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只是聽著,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台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裡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裡。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著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裡,孩子延禧在裡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很讚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裡,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裡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著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裡自問:為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傢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著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志能看。丈夫在旁邊象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裡,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勳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這樣簡單的生活,妻子自然過不慣。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裡離學校稍微遠一點,可是不像從前那麼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舊家,因為她母親於前年去世,留下許多產業給他們兩夫婦。夢鹿不好高貴的生活,所以沒搬到岳母給她留下的房子去住。這次因為妻子的相強,也就依從了。其實他應當早就搬到這裡來。這屋很大,夢鹿有時自己就在書房裡睡,客廳的後房就是孩子住,樓上是志能和老媽子住。 夢鹿自從東洋回國以來,總沒有穿過洋服,連皮鞋也要等下雨時節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勵他去做兩身時式的洋服,他反大發起議論,說中華民國政府定什麼「大禮服」、「小禮服」的不對。用外國的「燕尾服」為大禮服,簡直是自己藐視自己,因為堂堂的古國,連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隨別人,豈不太笑話了!不但如此,一切禮節都要跟隨別人,見面拉手,兵艦下水擲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類,都是無意義地模仿人家的禮節。外人用武力來要土地,或經濟侵略,只是物質的被征服;若自己去採用別人的衣冠和禮儀,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這還成一個民族嗎?話說歸根,當然中國人應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但妻子以為文明是沒有國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隨人家。她反問他:「你為什麼又跟著外國人學剪髮?」他也就沒話可回答了。他只說:「是故惡乎佞者!你以為穿外國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麼?」他好辯論,幾乎每一談就辯起來。他至終為要討妻子的喜歡,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買了一雙黃皮鞋,一頂中摺氈帽。帽子即不入時,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來的藍布大褂自由。 志能這位小姐實在不是一個主持中饋的能手,連輕可的茶湯也弄得濃淡不適宜。志能的娘家姓陳,原是廣西人,在廣州落戶。她從小就與東野訂婚,訂婚後還當過他的學生。她母親是個老寡婦,只有她一個獨生女,家裡的資財很富裕,恐怕沒人承繼,因為夢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將一切交付與他。夢鹿留學日本時,她便在一個法國天主教會的學堂唸書。到他畢業回國,才舉行婚禮,不久,她又到歐洲去。因為從小就被嬌養慣,而且她又常在交際場上出頭面,家裡的事不得不僱人幫忙。 她正在等著丈夫回來吃午飯,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著時計,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門環響時,孩子趕著出去開門,果然是他回來了。妻子也迎出來,見他的面色有點不高興,知道他又受委曲了。她上下端詳地觀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興,是因你的鞋破了麼?」妻子問。 「鞋破了麼?不。那是我自己割開的。因為這雙鞋把我的腳趾挾得很痛,所以我把鞋頭的皮割開了。現在穿起來,很覺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點瘋氣!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裡請他給你掙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買一雙,現在弄得把襪子都露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個人第一次說我是瘋子。你怎麼不會想鞋子豈是永遠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裡,難保他不給掙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費許多工夫?我自己帶著腳去配鞋子,還配錯了,可怨誰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於另買的話,那筆款項還沒上我的預算哪。」其實他的預算也和別人的兩樣,因為他用自己的錢從沒記在帳本上。但他有一樣好處,就是經理別人的或公共的款項,絲毫也不苟且。 孩子對於他的不樂另有一番想像。他發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員會,莫不是叔叔又和黃先生辯論了?」 「我何嘗為辯論而生氣?」他回過臉去向著妻子,「我只不高興校長忽然在教員會裡,提起要給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塊錢本自夠用了,他說我什麼辦事認真,什麼教導有方,所以要給我長薪水。然而這兩件事是我的本務,何必再加四十元錢來獎勵我?你說這校長豈不是太看不起我麼?」說著把他腳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脫下,換了一雙布鞋,然後同妻子到飯廳去。 他坐下對妻子說:「一個人所得的薪水,無論做的是什麼事,應當量他的需要給才對。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該盡其所能去做,不該再有什麼獎勵。用金錢獎勵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長會用這方法來待遇我!」 妻子說:「不受就罷了,值得生那無益的氣。我們有的是錢,正不必靠著那些束修。此後一百塊定是不夠你用的,因為此地離學校遠了,風雨時節總得費些車錢。我看你從前的生活,所得的除書籍伙食以外,別的一點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襪,一塌糊塗,自然這些應當都是妻子管的。好罷,以後你的薪水可以盡量用,其餘需要的,我可以為你預備。」 丈夫用很驚異的眼睛望著她,回答說:「又來了,又來了!我說過一百塊錢準夠我和延禧的費用。既然辭掉學校給我加的,難道回頭來領受你的『補助費』不成?連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帶著氣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飯碗來狠狠地扒飯,扒得筷與碗相觸的聲音非常響亮。 妻子失笑了,說:「得啦,不要生氣啦,我們不『共產』就是了。你常要發你的共產議論,自己卻沒有絲毫地實行過,連你我的財產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簡直是個個人主義者。」 「我決不是個人主義者,因為我要人幫助,也想幫助別人,這世間若有真正的個人主義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滿到不求於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兩樣的。你知道若是一個丈夫用自己的錢以外還要依賴他的妻子,別人要怎樣評論他?你每用什麼『共產』、『無政府』來激我,是的,我信無政府主義,然而我不能在這時候與你共產或與一切的人共產。我是在預備的時候呢,現在人們的毛病,就是預備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於實行,那還成麼?」他把碗放下,拿著一雙筷子指東揮西,好像拿教鞭在講壇上一樣。因為他妻子自回來以後,常把歐戰時的經濟狀況,大戰後俄國的情形,和社會黨共產黨的情形告訴他,所以一提起,他又興奮地繼續他的演說:「我請問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處容易,還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誰不知道最近的許多社會政治的理想的好處呢?然而,要實現它豈是暴動所能成事?要知道私產和官吏是因為制度上的錯誤而成的一種思想習慣,一般人既習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們因理啟悟,去非歸是。我們生在現時,應當做這樣的工夫,為將來的人預備。……」 妻子要把他的怒氣移轉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著話流,說:「知就要行,還預備什麼?」 「很好聽!」他用筷子指著妻子說:「為什麼要預備?說來倒很平常。凡事不預備而行的,雖得暫時成功,終要歸於失敗。縱使你一個人在這世界內能實行你的主張,你的力量還是有限,終不能敵過以非為是的群眾。所以你第一步的預備,便是號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這樣回答。 丈夫這才把筷子收回來,很高興地繼續地說:「你以為實行和預備是兩樣事麼?現在的行,就是預備將來。好,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比喻。比如有所果園,只有你知道裡頭有一種果子,吃了於人有益。你若需要,當然可以進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願自己享受,要勸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們因為風俗習慣迷信種種關係,不但不敢吃,並且不許人吃。因為他們以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會多災多難,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罰,在這情形之下,你要怎辦?大家都不明白,你一進去,他們便不容你分說,重重地刑罰你,那時你還能不能享受裡頭的果子?同時他們會說,恐怕以後還有人進來偷果子,不如把這園門封鎖了罷。這一封鎖,所有的美果都在裡頭腐爛了。所以一個救護時世的人,在智慧方面當走在人們的前頭;在行為方面,當為人們預備道路。這並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數人都預備好,然後和他們同行。一幅完美的錦,並不是千緯一經所能成,也不能於一秒時間所能織就的。用這個就可以比方人間一切的造作,你要預備得有條有理,還要用相當的勞力,費相當的時間。你對於織造新社會的錦不要貪快,還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間一切事物好像趨於一種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創造使人民康樂的因,並不期望他能親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個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強別人去知去信去行,這便是獨裁獨斷,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說越離題,把才纔為加薪問題生氣的事情完全消滅了。伶俐的妻子用別的話來阻止他再往下說。她拿起他的飯碗說:「好哥哥,你只顧說話,飯已涼到吃不得了!待我給你換些熱的來罷。」 孩子早已吃飽了,只是不敢離座。夢鹿所說的他不懂,也沒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夢鹿說:「方纔黃先生來找你呢。」 「是麼,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沒說中國話,問問嬸嬸便知道。」 妻子端過一碗熱飯來,隨對孩子說:「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會,也許你叔叔要領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煙地跑了。 「方纔黃先生來過麼?」 「是的,他要請你到黨部去幫忙。我已經告訴他說,恐怕你沒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市黨部的人往來,所以這樣說。」妻子這樣回答。 「我並不是不喜歡同他們來往,不過他們老說要做這事,要做那事,到頭來一點也不辦。我早告訴他們,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當小學教員,別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顧了。」 「我也是這樣說,你現在已是過勞了,再加上幾點鐘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隨即要求我去,我說等你回來,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點頭說:「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幫幫忙,也未嘗不可。」 「那麼,我就允許他了,下午你還和延禧出城去麼?」 「不,今晚上還得到學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會又到學校去了。 黃昏已到,站在樓頭總不見燦爛的晚霞,只見凹凸而濃黑的雲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樓上整理書報,程媽進來,報道:「卓先生在客廳等候著。」她隨著下來。卓先生本坐在一張矮椅上,一看門鈕動時,趕緊搶前幾步,與她拉手。 志能說:「裴立,我告訴你好幾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後別再來找我。」 「你時時都是這樣說,只不過要想恐嚇我罷了。我是鐘鼓樓的家雀,這樣的聲音,已經聽慣了。」 他們並肩坐在一張貴妃榻上。裴立問道:「他呢?」 「到學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們可以出去歡樂一會。你知道我們在不久要來一個大暴動麼?我們所做的事,說不定過兩三天後還有沒有性命,且不管它,快樂一會是一會。快穿衣服去,我們就走。」 「裴立,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我們從前為社會為個人的計劃,我想都是很笨,很沒理由,還是打消了罷。」 「呀,你又來哄我!」 「不,我並不哄你,我將盡我這生愛敬你,同時我要懺悔從前對於他一切的誤解,以致做出許多對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紅,珠淚像要滴出來。 卓先生失驚道:「然則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訴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個妻子應當對她的丈夫說的麼?如能避免掉,我永遠不對他提及。」她哭起來了。她接著說:「把從前的事忘記了罷,我已定志不離開他。當然,我只理會他於生活上有許多怪癖,沒理會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覺得他很討厭。現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過得好好地,捨不得與他分離了。」 在卓先生心裡,這是出於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麼伶俐的志能,會愛上一個半瘋的男子!她一會說他的性情好,一會說他的學問好,一會又說他的道德好,時時把夢鹿讚得和聖人一樣,他想其實聖人就是瘋子。學問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幾個書獃子學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於道德,他以為更沒有什麼準則,壞事情有時從好道德的人幹出來。他又信人倫中所謂夫婦的道德,更沒憑據。一個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愛,他若去同別的女人來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個壞人,因此便覺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壞事。男子對於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著,雙眼盯在婦人臉上,又像要發出大議論的光景。 婦人說:「請把從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罷,我們可以照常來往。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為享樂,我的是為做人。做人便是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為別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幫助那能力堅強的人們。我覺得我應當幫助夢鹿,所以寧把愛你的情犧牲了。我現在才理會在世上還有比私愛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現在若是離開夢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毀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從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現在我已開了眼,見到別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麼事情都為你預備好了。到這時候你才變卦!」他把頭擰過一邊,沉吟地說,「早知道是這樣,你在巴黎時為什麼引誘我,累我跟著你東跑西跑。」 婦人聽見他說起引誘,立刻從記憶的明鏡裡映出他們從前同在巴黎一個客店裡的事情。她在外國時,一向本沒曾細細地分別過朋友和夫婦是兩樣的。也許是在她的環境中,這兩樣的界限不分明。自從她回國以後,尊敬夢鹿的情一天強似一天,使她對於從前的事情非常地慚愧。這並不是東方式舊社會的勢力和遺傳把她揪回來,乃是她的責任心與同情心漸次發展的緣故。他們兩人在巴黎始初會面,大戰時同避到英倫去,戰後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時,可以說是對對兒飛來飛去的。她愛裴立,早就想與夢鹿脫離關係。在外國時,夢鹿雖不常寫信,她的寡母卻時時有信給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讚美得像聖人一般,為母親的緣故,她對於另有愛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這次回家,她漸漸證實了她亡母的話,因敬愛而時時自覺昔日所為都是慚愧。她以羞噁心回答卓先生說:「我的裴立,我對不起你。從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誤,可是請你不要說我引誘你,我很怕聽這兩個字。我還是與前一樣地愛你,並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強的女子。像你這樣的男子,還怕沒人愛你麼?何必定要……」 「你以為我是為要妻子而娶妻,像舊社會一樣麼?男人的愛也是不輕易給人的。現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與你了。」 「噢,裴立,我很慚愧,我錯受了你的愛了。千恨萬恨只恨我對你不該如此。現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無限,而人事有定,也是無可奈何的啊。總之,我對不起你。」志能越說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終不能向他說個明白。 裴立說:「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話,使我懷疑從前種種都是為滿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沒曾當我做愛人看!請罷,我明白了。」 在她心裡有兩副臉,一副是夢鹿莊嚴的臉,一副是裴立可愛的臉。這兩副臉的威力,一樣地可以懾服她。裴立忿忿地抽起身來,要向外走。志能急揪著他說:「裴立,我所愛的,不要誤會了我,請你沉靜坐下,我再解釋給你聽。」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幹,嚥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萬八千個謊來。你的愛情就像你臉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開婦人,逕自去了。她的心緒象屋角裡炊煙輕輕地消散,一點微音也沒有。沒辦法,掏出手帕來,掩著臉暗哭了一陣。回到自己的房裡,伏在鏡台前還往下哭。 晚飯早又預備好了,夢鹿從學校裡攜回一包郵件,到他書房裡,一件一件細細地拆閱看。延禧上樓去叫她,她才抬起頭來,從鏡裡照出滿臉的淚痕,眼珠紅絡還沒消退。於是她把手裡那條濕手中扔在衣櫃裡,從抽屜取出乾淨的來,又到鏡台邊用粉撲重新把臉來勻拭一遍,然後下來。 丈夫帶著幾卷沒拆開的書報,進到飯廳,依著他的習慣,一面吃飯一面看。偶要對妻子說話,他看見她的眼都紅了,問道:「為什麼眼睛那麼紅?」妻子敷衍他說:「方纔安排櫃裡的書,搬動時,不提防教一套書打在臉上,塵土人了眼睛,到現在還沒復原呢。」說時,低著頭,心裡覺得非常慚愧。夢鹿聽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沒說什麼,低下頭,又看他的郵件。 他轉過臉向延禧說:「今晚上青年會演的是『法國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歡去看一看。若和你嬸嬸同去,她就可以給你解釋。」 孩子當然很喜歡。晚飯後,立刻要求志能與他同去。 夢鹿把一卷從日本來的郵件拆開,見是他的母校岡山師範的同學錄,不由得先找找與他交情深厚的同學,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來,很喜歡地對著妻子說:「可怪雁潭在五小當教員,我一點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沒有消息了。」他用指頭指著本子上所記雁潭的住址,說:「他就住在豪賢街,明天到學堂,當要順道去拜訪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時一位最相得的同學。因為他是湖南人,故夢鹿絕想不到他會來廣州當小學教員。志能間嘗聽他提過好幾次,所以這事使他喜歡到什麼程度,她已理會出來。 孩子吃完飯,急急預備到電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間的事,很怕夢鹿看出來,所以也樂得出去避一下。她裝飾好下來,到丈夫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到時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們了。你今晚上在書房睡罷,恐怕我們回來晚了攪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門麼?」 夢鹿在書房一夜沒曾閉著眼,心裡老惦念著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來,照例盥漱一番,提起書包也沒同妻子告辭,便出門去了。 路上的人還不很多,除掉賣油炸胎的便是出殯的。他拐了幾個彎,再走過幾條街,便是雁潭的住處。他依著所記的門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悵地在街上徘徊著,但也沒有辦法,看看表已到上課的時候,趕緊坐一輛車到學校去。 早晨天氣還好,不料一過晌午,來去無常的夏雨越下越大。夢鹿把應辦的事情都趕著辦完,一心只趕著再去打聽雁潭的住址。他看見那與延禧同級的女生丁鑒手裡拿著一把黑油紙傘,便向她借,說:「把你的雨傘借給我用一用,若是我趕不及回來,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輛車回家,明天我帶回來還你。」他掏出幾毛錢交給她,說:「這是你和延禧的車錢。」女孩子把傘遞給他,把錢接過來,說聲「是」,便到休息室去了。夢鹿打著傘,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會,他走遠了,只見大黑傘把他蓋得嚴嚴地,直像一朵大香蕈在移動著。 他走到豪賢街附近的派出所,為要探聽雁潭搬到哪裡,只因時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沿著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進門,黃先生已經在客廳等著他。黃先生說:「東野先生,想不到我來找你罷。」 他說:「實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來勸我接受校長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黃先生說:「不,不。我來不為學校的事,有一個朋友要我來找你到黨部去幫忙,不是專工的,一星期到兩三次便可以了。你願意去幫忙麼?」 夢鹿說:「辦這種事的人材濟濟,何必我去呢?況且我又不喜歡談政治,也不喜歡當老爺。我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夠了。在多方面活動,個人和社會必定下會產出什麼好結果,我還是教我的書罷。」 黃先生說:「可是他們急於要一個人去幫忙,如果你不願去,請嫂夫人去如何?」 「你問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對我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她去。」他於是向著樓上叫志能說:「妹妹,妹妹,請你下來,這裡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裡打著線活,慢慢地踱下樓來。他說:「黃先生要你去辦黨,你能辦麼?我看你有時雖然滿口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給她開玩笑,也就順著說:「可不是,我哪有本領去辦黨呢?」 黃先生攔著說:「你別聽夢鹿兄的話,他總想法子攔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說著,對夢鹿笑。 他們正在談著,孩子跑進來說:「嬸嬸,外面有一個人送信來,說要親自交給你。」她立時放下手活說了一聲「失陪」,便隨著孩子出去了。夢鹿目送著她出了廳門,黃先生低聲對他說:「你方纔那些話,她聽了不生氣麼?這教我也很難為情。你這一說,她一定不肯去了。」夢鹿回答說:「不要緊,我常用這樣的話激她。我看,現在有許多女子在公共機關服務,不上一年半載若不出差錯,便要厭膩她們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來的女學生,裝束得怪模怪樣,講究的都是宴會跳舞,哪曾為所要做的事情預備過?她還算是好的。回國後還不十分洋化,可喜歡談政治,辦黨的事情她也許會感興趣,只與我不相投便了,但無論如何,我總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辦就成。」 他們說著,妻子又進來了。夢鹿問:「誰來的信,那麼要緊?」 妻子靦腆地說:「是卓先生的,那個人做事,有時過於鄭重,一封不要緊的信,也值得這樣張羅!」說著,一面走到原處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說:「你始終沒告訴我卓先生是幹什麼事的人。」妻子沒說什麼。他怕她有點不高興,就問她黃先生要她去辦黨的事,她答應不答應。她沒有拒絕,算是允許了。 黃先生得了她的允許,便站立起來,志能止住說:「現在快三點鐘,請坐一回,用過點心再走未晚。」 黃先生說:「我正要請東野先生一同到會賢居去吃炒粉,不如我們都去罷,也把延禧帶去。」 她說:「家裡雇著廚子,倒叫客人請主人出去外頭吃東西,實在難為情了。」 夢鹿站起來,向窗外一看,說:「不要緊,天早晴了。黃先生既然喜歡會賢居,讓我做東,我們就一同陪著走走罷。」 妻子走到樓梯旁邊順便問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搖搖頭說:「還沒找著,過幾天再打聽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換好衣服下來,一手提著鏡囊,一手拿著一個牛奶瓶子,對丈夫說:「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還喝不喝?」 「噢,是的,我們正渴得慌,三個人分著喝完再走罷。」 妻子說:「我不喝,你們二位喝罷。我叫他們拿兩個杯來。」她順手在門邊按電鈴。丈夫說:「不必攪動他們了,這裡有現成的茶杯,為什麼不拿出來用?」他到牆角,把那古董櫃開了,拿出一個茶碗,在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來揩拭幾下,然後倒滿了一杯遞給客人。黃先生讓了一回,就接過去了。他將瓶子送到唇邊,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裡。 妻子不覺笑起來,對客人說:「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樣,也不怕教客人笑話。」正說著,老媽子進來,妻回頭對她說:「沒事了,你等著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爺找來。」老媽應聲出去了。她又轉過來對黃先生笑說:「你見過我丈夫的瓶子書架麼?」 「哈,哈,見過!」 夢鹿笑著對黃先生說:「那有什麼希奇,她給我換了些很笨的木櫃,我還覺得不方便哪。」 他們說著,便一同出門去了。 慇勤的家雀一破曉就在屋角連跳帶噪,為報睡夢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見天氣晴朗,吃了早飯,一溜煙地就跑到學校園裡種花去了。 那時學校的時計指著八點二十分,夢鹿提著他的書包進教務室,已有幾位同事先在那裡預備功課。不一會,上課鈴響了。夢鹿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歷史,鈴聲還沒止住,他已比學生先入了講堂,在黑板上畫沿革圖。 他點名點到丁鑒,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傘,允許今天給帶回來,但他忘記了。他說:「丁鑒,對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傘帶回來。」 丁鑒說:「不要緊,下午請延禧帶來,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說到「延禧」時,同學在先生面前雖不敢怎樣,坐在延禧後面的,卻在暗地推著他的背脊。有些用書擋著向到教壇那面,對著她裝鬼臉。 夢鹿想了一想,說:「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趕回去取來還你罷,下一堂是自由習作,不如調換上來,你們把文章做好,我再給你們講歷史,待我去請黃先生來指導你們。」他果然去把黃先生請來,對他說如此這般,便急跑回家辦那不要緊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瘋氣,所以不覺得希奇。 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門鈴怪響起來。老媽子一開門,看見他跑得氣喘喘地,問他什麼原故,他只回答:「拿雨傘!」 老媽子看著他發怔,因為她想早晨的天氣很好。妻子在樓上問是誰,老媽子替回答了。她下來看見夢鹿額上點點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說:「什麼事體,值得這樣著急?」 他喘著說:「我忘了把丁鑒的雨傘帶回去!到上了課,才記起來,真是對不起她!」說完,拿著雨傘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說:「為什麼不坐車子回來,跑得這樣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輛車子回去罷。小小事情,也值得這麼忙,明天帶回去給她不是一樣麼?看你跑得這樣急,若惹出病來,待要怎辦?」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說:「我怎麼沒想到坐車子回來?」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額上的汗。 女僕僱車回來,不一會,門鈴又響了。妻子心裡像預先知道來的是誰,在老媽子要出去應門的時候告訴她說:「若是卓先生來,就說我不在家。」老媽子應聲「哦」,便要到大門去。 夢鹿很詫異地對妻子說:「怎麼你也學起官僚派頭來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謊?」他拿著丁鑒的雨傘,望大門跑。女僕走得慢,門倒教他開了;來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麼?」 「在家。」夢鹿回答得很乾脆。 「我可以見見她麼?」 「請進來罷。」他領著卓先生進來,妻子坐在一邊,像很納悶。他對妻子說:「果然是卓先生來。」又對卓先生說:「失陪了,我還得到學校去。」 他回到學校來,三小時的功課上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挾著習作本子跑到教務室去,屋裡只有黃先生坐在那裡看報。 「東野先生,功課都完了麼?方才習作堂延禧問我『安琪兒』怎解,我也不曉得要怎樣給他解釋,只對他說這是外國話,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樣解釋?可怪人們偏愛用西洋翻來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鴉,也叫得比中國的更有音節一般。」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這些新名詞我也不大高明,我們從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罵做『盲人瞎馬的新名詞』,但現在越來越新了,看過之後,有時總要想了一陣,才理會說的是什麼意思,延禧最喜歡學那些怪字眼。說他不懂呢?他有時又寫得像一點樣子。說他懂呢?將他的東西拿去問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們試找他的本子來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題目是「失戀的安琪兒」,底下加了兩個字「小說」在括弧當中,夢鹿和黃先生一同念。 「失戀的安琪兒,收了翅膀,很可憐變成一隻灰色的小丑鴨,在那薔蔽色的日光底下顫動。嘴裡咒詛命運的使者,說:『上帝呵,這是何等異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樣跟著夜幕驀然地捲來,把她女性的美麗都吞嚥了!這豈不又是一場赤色的火災麼?」 黃先生問:「什麼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災』、『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這是什麼話?」 夢鹿也笑了,「這就是他的筆法,他最喜歡在報上雜誌上抄襲字眼,這都是從口袋裡那本自抄的《袖珍錦字》翻出來的。我用了許多工夫給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隨著他所明白的順一順罷了。」 黃先生一面聽著,一面提著書包望外走,臨出門時,對夢鹿說:「昨天所談的事,我已告訴了那位朋友,不曉得嫂夫人在什麼時候能見他?」 夢鹿說:「等我回去再問問她罷。」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裡,然後到食堂去。 下午功課完了,他又去打聽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時候恰打六點。女僕告訴他太太三點鐘到澳門去了。她遞給他一封信,夢鹿拆開一看,據說是她的姑母病危,電信到時已到開船時候,來不及等他,她應許三四天後回家。夢鹿心裡也很難過,因為志能的親人只剩下在澳門的姑母,萬一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很傷心。 他到書房看見延禧在那裡寫字,便對他說:「你嬸嬸到澳門去了,今晚上沒有人給你講書。你喜歡到長堤走走麼?」孩子說:「好罷,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間所寫的習作批評了一會,便和他出門去。 志能去了好幾天沒有消息,夢鹿也不理會。他只一心惦著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課,就在豪賢街一帶打聽。 又是一個下午,他經過一條小巷,恰巧遇見那個賣過鼠肉餛飩的,夢鹿已經把他忘掉,但他一見便說:「先生,這幾天常遇見,莫不是新近從別處搬到這附近來麼?」夢鹿略一定神,才記起來。他搖頭說:「不,我不住在這附近,我只要找一個朋友。」他把事由給賣餛飩的述說一遍。真是湊巧,那人聽了便說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對夢鹿說,夢鹿喜出望外,連說:「對對!」他謝過那人,一直走到所說的地址。 那裡是個營業的花園,花匠便是園主,就在園裡一座小屋裡住,挨近金魚池那邊還有兩座小屋,一座堆著肥料和塘泥,旁邊一座,屋脊上瓦塊凌亂,間用茅草鋪蓋著,一扇殘廢的蠔殼窗,被一枝粘滿泥漿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簷的溜水所滴成,破門裡便是一廳一房,窗是開在房中的南牆上,所以廳裡比較地暗。 廳上只有一張黃到帶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張三腳不齊的桌子,還有一條長凳。牆下兩三個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爐,落在地下一掬燒了半截的雜柴。從一個爐裡的殘灰中還隱約透出些少零星的紅焰。壁上除被炊煙薰得黝黑以外,沒有什麼裝飾。桌上放著兩雙筷子和兩個碗,一碗盛著不曉得吃過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著蘿蔔,還有幾莢落花生分散在舊報紙上。夢鹿看見這光景,心裡想一定是那賣餛飩的說錯了。他站在門外躊躇著,不敢動問屋裡的人。在張望間,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從裡間扶著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來。她穿的雖是經過多數次補綴的衣服,卻還光潔,黑油油的頭髮,映著一副不施脂粉的黃瘦臉龐,若教她披羅戴翠,人家便要讚她清俊;但是從百補的布衫襯出來,可就差遠了。 夢鹿站了一會,想著雁潭的太太雖曾見過,可不像裡頭那位的模樣,想還是打聽明白再來,他又到花匠那裡去。 屋裡,女兒扶著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飯碗遞到她手裡。自己對坐在那條長凳上,兩條腿夾著桌腿,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搖幌,因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條腿,她還沒叫木匠來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歡的蘿蔔。」女兒隨即挾起幾塊放在老太太碗裡,那蘿蔔好像是專為她預備的,她還把花生剝好,盡數給了母親,自己的碗裡只有些腐乳。 「慧兒,你自己還沒得吃,為什麼把花生都給了我?」其實花生早已完了,女兒恐怕母親知道她自己沒有,故意把空莢捏得呯呯地響。她說:「我這裡還有呢。」正說著,夢鹿又回來,站在門外。 她回頭見破門外那條泥濘的花徑上,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在那裡徘徊。起先以為是買花的人,並不介意。後來覺得他只在門外探頭探腦,又以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飯碗,要把關不嚴的破門掩上。因為向來沒有人在門外這樣逗留過,女孩子的羞恥心使她忘了兩腿是替那三腿不齊的桌子支撐著的,起來時,不提防,砰然一聲,桌子翻了!母親的碗還在手裡,桌上的器具滿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麼原故?怎麼就滑倒了?」瞎母親雖沒生氣,卻著急得她手裡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兒沒回答她,直到門邊,要把破門掩上。夢鹿已進一步踏入門裡。他很和藹地對慧兒說:「我是東野夢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學,方才才知道你們搬到這裡來。想你,就是環妹罷?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慧兒不曉得要怎樣回答,門也關不成,站在一邊發愣。夢鹿轉眼看見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著那聲淚俱盡的臉。身邊放著半碗剩下的稀飯,地下破碗的片屑與菜醬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時候,正與他腳踏進來同時,是他眼見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來,說:「很對不起,攪擾你們的晚飯。」女兒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殘屑,屋裡三個人都靜默了,夢鹿和女孩子撿著碎片,只聽見一塊一塊碗片相擊的聲,他總想不到雁潭的家會窮到這個地步。少停,他說一聲「我一會兒回來」,便出門去了。 原來雁潭於前二年受聘到廣州,只授了三天課,就一病不起。他有兩個妹妹,一個名叫翠環,一個就叫慧兒。他的妻子是在東洋時候娶的。自他死後,不久便投到無著庵帶髮修行去了。老母因兒子死掉,更加上兒媳婦出家,悲傷已極。去年忽然來了一個人,自稱為雁潭的朋友,獻過許多慇勤,不到四個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環娶去。家人時常聚在一起,很熱鬧了一些時日。但過了不久,女婿忽然說要與翠環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他們離開廣州以後大約二十天,翠環在太平洋中來信,說她已被賣,那人也沒有蹤跡了! 一天,母親忽得了一封沒貼郵票的欠資信,拆開是一幅小手絹,寫著:「環被賣,決計蹈海,痛極!書不成字。兒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沒有親戚,又不詳知那人的鄉里,幫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淚罷了。她本有網膜炎,每天緊握著那血絹,哭時便將它拭淚。 母親哭瞎了,也沒地方訴冤枉去。慧兒想著家裡既有了殘疾的母親,又沒有生利的人,於是不得不輟學。豪賢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驅逐了,母女們至終搬到這花園的破小屋。慧兒除做些活計,每天還替園主修葉,養花,飼魚,汲水,凡園中輕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過活。 自她們搬到花園裡住,只有兒媳婦間中從庵裡回來探望一下。夢鹿算是第一個男子,來拜訪她們的。他原先以為這一家搬到花園裡過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來到,所見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兒把那碗涼粥仍舊倒在沙鍋裡,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門邊拿掃帚掃地,夢鹿已捧著一副磁碗盤進來說:「舊的碎了,正好換新的。我知道你們這頓飯給我攪擾了,非常對不起。我已經教茶居裡給你們送一盤炒麵來,待一會就到了。」瞎母親還沒有說什麼,他自己便把條長凳子拉過一邊來坐下。他說:「真對不起,驚擾了老伯母。伯母大概還記得我,我就是東野夢鹿。」 老太太聽見他的聲音,只用小手中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兒在旁邊向夢鹿搖手,教他不要說。她用手勢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間,夢鹿在訪問雁潭住址的時候,也曾到過第五小學去打聽。那學校的先生們告訴他雁潭到校不到兩個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賢街,以後搬到那裡或回籍,他們都不知道。他見老太太雙眼看不見,料定是傷心過度。當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他愣著,坐在一邊,還是老太太先用顫弱的聲音告訴他兩年來的經過。隨後又說:「現在我就指望著慧兒了。」她拉著女兒的手對她說:「慧兒,這就是東野先生。你沒見過他,你就稱他做夢鹿哥哥罷。」她又轉向夢鹿說:「我們也不知道你在這裡,若知道,景況一定不致這麼苦了。」 夢鹿歎了一聲說:「都是我懶得寫信所致,我自從回國以後,只給過你們兩封信,那都是到廣州一個月以內寫的。我還記得第二封是告訴你們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說:「可不是!我們一向以為你在梧州。」 夢鹿說:「因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沒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訴他:「二兒和二媳婦在辛亥年正月也到過廣州。但自四月以後,他們便一點消息也沒有。後來才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們倆在三月二十九晚鬧革命被人殺死了。但他們的小嬰孩,可惜也沒下落。我們要到廣州,也是因為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直到現在,一點死活的線索都找不出來,雁潭又死了!」她說到此地,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頭。 夢鹿傾聽著一聲也沒響,到聽見老太太說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說:「二哥我沒會過,因為他在東京,我在岡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國了,他是不是長得像雁潭一樣?」 老太太說:「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學化學的麼?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結婚,在家裡製造什麼炸藥,不留神把左臉炸傷了,到病好以後,卻只丟了一個耳朵。」 他聽到此地,立刻站起來說:「嚇!真的!那麼令孫現在就在我家裡。我這十幾年來的謎,到現在才猜破了。」於是把他當日的情形細細地述說一遍,並告訴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兒聽他這一說,自然轉愁為喜。但老太太忽然搖頭說:「沒用處,沒用處,慧兒怎能養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見他,帶他回來有什麼用呢?」 夢鹿說:「當然我要培養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掛慮。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我那裡有的是房間。我方才就這樣想著,現在加上這層關係,更是義不容辭了。後天來接你們。」他站起來說聲「再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說:「先用著罷,我快回去告訴延禧,教他大快樂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說什麼,大踏大步跳出門去。在門窗下那枝支著蠔窗的竹竿,被他的腳踏著,窗戶立即落下來。他自己也絆倒在地上,起來時,濺得一身泥。 慧兒趕著送出門,看他在那裡整理衣服,說:「我給你擦擦罷。」他說聲「不要緊,不要緊」,便出了園門。在道上又遇見那賣餛飩的,夢鹿直向著他行禮道謝。他莫名其妙,看見走遠了,手裡有意無意地敲著竹板,自己說:「嚇,真奇怪啦!」 夢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沒聽見她回答。他到小孩的屋裡,見他伏在桌上哭。他撫著孩子的背,問:「又受什麼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搖著頭,抽噎著說:「嬸嬸在天字碼頭給人打死了!」孩子告訴他,午後跟同學們到長堤去玩,經過天字碼頭,見一群人圍著刑場,聽說是槍斃什麼反動份子,裡頭有五六個女的,他的同學們都鑽入人圈裡頭看,出來告訴他說,人們都說裡頭有一個女的是法國留學生名叫志能,他們還斷定是他的嬸嬸。他聽到這話,不敢鑽進去看,一氣地跑回家來。 夢鹿不等他細說,趕緊跑上樓,把他妻子的東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沒動過她的東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打開那個小黑箱,翻出一疊一疊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搖搖頭自己說:「不致於罷?孩子聽錯了罷?」坐在一張木椅上,他搔搔頭,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後他站起來,抽出他放錢鈔的抽屜,發現裡頭多出好些張五十元的鈔票,還有一張寫給延禧的兩萬元支票。 自從志能回家以後,家政就不歸夢鹿管了。但他用的錢,妻子還照數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屜裡。夢鹿自妻子管家以後,用錢也不用預算了,他抽屜裡放著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實際上志能每多放些,為的是補足他臨時或意外的費用。他喜歡周濟人,若有人來求他幫助,或他所見的人,他若認為必得資助的,就資助他。但他一向總以為是用著他自己的錢,決不想到已有許多是志能的補助費。他數一數那疊五十元的鈔票,才皺著眉頭想,我哪裡來的這麼些錢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給我作埋葬費的麼?不,她決不會去幹什麼秘密工作。不,她也許會。不然,她怎麼老是鬼鬼祟祟,老說去赴會,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許那卓先生是與她同黨罷?不,她決不是,不然,她為什麼又應許黃先生去辦市黨部呢?是與不是的懷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鈔票放在口袋裡,正要出房門,無意中又看見志能鏡台底下壓著一封信。他抽出來一看,原來就是前幾天卓先生送來的那封信,打開一看,滿是洋文。他把從箱子撿出來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樓來,告訴延禧說:「你快去把黃先生請來,請他看看這些信裡頭說的都是什麼。快去,馬上就去。」他說著,自己也就飛也似地出門去了。 他一氣跑到天字碼頭,路上的燈還沒有亮,可是見不著太陽了。刑場上圍觀的人們比較少些,笑罵的有人,談論的有人,咒詛的也有人,可是垂著頭髮憐愍心的人,恐怕一個也沒有。那幾個女屍躺在地上裸露著,因為衣服都給人剝光了。人們要她們現醜,把她們排成種種難堪的姿勢。夢鹿走進人圈裡,向著陳屍一個一個地細認,談論和旁觀的人們自然用笑、侮辱的態度來對著他。他搖頭說:「這像什麼樣子呢!」說著從人叢中鑽出來,就在長堤一家百貨店買了幾匹白布,還到刑場去。他把那些屍體一個一個放好,還用白布蓋著。天色已漸次昏黑了。他也認不清哪個是志能屍體,只把一個他以為就是的抱起來,便要走出人圈外,兩個守兵上前去攔他,他就和他們理論起來,罵他們和觀眾沒人道和沒同情心,旁觀的人見他太殺風景,有些罵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這許多閒事。」有些說:「他們那麼搗亂,死有餘辜,何必這麼好待他們?」有些說:「大概他也是反動份子罷!」有些說:「他這樣做便是反動!」有些嚷「打」,有些嚷「殺」,嘈雜的聲音都向著夢鹿的犯眾的行為發出來。至終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們在群眾喧嘩中,把夢鹿包圍起來,拳腳交加,把他打個半死。 巡警來了,夢鹿已經暈倒在血泊當中,群眾還要求非把他送局嚴辦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誰,於是為他雇了一輛車,護送他回家。方才蓋在屍頭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車時,仍舊一絲也沒留存。那些可憐的屍體,仍裸露在鐵石般的人圈當中,像已就屠的豬羊,毛被刮掉,橫倒在屠戶門外一般。 夢鹿躺在床上已有兩三天,身上和頭上的傷稍微好些,不過那雙眼和那兩隻胳臂不見得能恢復原狀。黃先生已經把志能的那疊信細看過一遍,內中多半是卓先生給她的情書,間或談到政治,最後那封信,在黃先生看來,是志能致死的關鍵。那信的內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歐洲所應許的事。一方面說時機緊迫,暴動在兩三天以內便要辦到。他猜那一定是黨的活動,但他一句也不敢對夢鹿說起。他看見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著怪可憐的,便走到他跟前問他要什麼?夢鹿說把孩子叫來。 黃先生把延禧領到床前,夢鹿對他說:「好孩子,你不要傷心,我已找著你的祖母和姑姑了。過一兩天請黃先生去把她們接來同住。她們雖然很窮,可是你嬸嬸已給了你兩萬元。萬一我有什麼事故,還有黃先生可以照料你們。」孩子哭了,黃先生在旁邊勸說:「你叔叔過幾天就好了,哭什麼?回頭我領你去見你祖母去。」他又對夢鹿說:「東野先生,不必太失望,醫生說不要緊。你只放心多歇幾天就可以到學校上課去。你歇歇罷,待一會我先帶孩子去見見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辦去得啦。」他拉著延禧下樓來,教先去把醫生找來,再去見他祖母。 他在書房裡踱著,忽聽見街門的鈴響,便出去應門。衝進來的不是別人,乃是志能。黃先生瞪眼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志能問:「為什麼這樣看我。」 黃先生說:「大嫂!你……你……」 「說來話長,我們進屋裡再談罷。」 黃先生從她手裡接了一個小提包,隨手掩上門。 志能問:「夢哥呢?」 「在樓上躺著咧。」 「莫不是為我走,就氣病了?」 「唔!唔!」 他們到書房去。志能坐定,對黃先生說:「我實在對不起任何人,但我已盡了我的能力了。」 黃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請她略為解釋一下。志能便把她從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動的經過略說了一遍。又說她不久才與他們脫離關係,因為對於工作的意見不同的原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來說他們的機密洩漏了,要藏在她家裡暫避一兩天。她沒應許他,恐怕連累了夢鹿。她教他到澳門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門不久,便有人打電話來說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幾位住在澳門的朋友與當局幾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給夢鹿,匆匆地出門,要搭船到那裡去找他們,求他們援救。剛一出門,她又退回來。她怕萬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樣的命運,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裡坐下,想了一會,她還是不顧一切,決定要去冒這分險,於是把所餘的現錢都移放在夢鹿的抽屜裡,還簽了一張支票給延禧。她想著縱然她的目的達不到,不能回家,夢鹿的生活一時也不致於受障礙。那時離開船的時候已經很近,她在倉促間什麼都來不及檢點,便趕到碼頭去了。 她到澳門,朋友們雖然找著,可都不肯援助,都說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擔當許多干係。在澳門奔走了好幾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經知道許多舊同志們的命都完了。 志能說了許久,黃先生只是傾耳聽著。她很懊惱地說:「我希望這些事永遠不會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慚愧,我不是一個好妻子,也不是一個好愛人,更不是一個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為證明了他們的話說:有資產的人們是不會革命的。」 黃先生說:「他已多少知道一點你們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為他自你去後,一點忿恨的神氣卻未曾發露出來,可見他還是愛你。至於說你不革命的話,那又未必然。你不是應許到黨部去幫忙麼?那不也是革命工作麼?」 志能很詫異地說:「他怎樣知道呢?」 「你們的通信,他都教我看過,但我沒告訴他什麼。」黃先生又把夢鹿在刑場上被打的情形告訴她。 她說:「不錯,是有一個王志能女士,但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字。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裡頭。」她說時,現出很傷感的模樣。她沉吟了一會,站起來,說:「好罷,我要去求他饒恕,我要將一切的事情都告訴他。」 黃先生也站起來說:「你要仔細一點,醫生說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壞了。縱然能好,也是一個殘廢人了。所以最好先別對他說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會饒恕你,但你得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紅了。黃先生說:「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來,再同他去見他祖母。你知道東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發現了。一會他自然會告訴你。」志能沒說什麼,默默地隨著上樓。 「東野先生,你看誰回來了!東野先生!」黃先生把門打開,讓志能進去,然後反扣上門,一步一步下樓去等候延禧。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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