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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剛過了端陽節期,滿園裡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澤,都爭著向太陽獻它們的媚態。——鳥兒、蟲兒也在這燦爛的庭園歌舞起來,和鸞獨自一人站在囀鸝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檻下紫蚨蝶花的顏色相仿。乍一看來,簡直疑是被陽光的威力擁出來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擋住當午的太陽,一手提著長褂,望發出蟬聲的梧桐前進。——走路時,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軟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勝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見那蟬踞在高枝嘶嘶地叫個不住,想不出什麼方法把那小蟲帶下來,便將手扶著樹幹盡力一搖,葉上的殘雨趁著機會飛滴下來,那小蟲也帶著殘聲飛過牆東去了。那時,她才後悔不該把樹搖動,教那餓鬼似的雨點爭先恐後地撲在自己身上,那蟲歇在牆東的樹梢,還振著肚皮向她解嘲說:「值也!值也!……值」她憤不過,要跑過那邊去和小蟲見個輸贏。剛過了月門,就聽見一縷清逸的歌聲從南窗裡送出來。她愛音樂的心本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一聽那抑揚的腔調,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擱在腦後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聽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侶;虧我影只形單異地棲。 風急衣單無路寄,寒衣做起誤落空閨。 日日望到夕陽,我就愁倍起只見一圍衰柳鎖往長堤。 又見人影一鞭殘照裡,幾回錯認是我郎歸, …… 正聽得津津有味,一種嬌嬈的聲音從月門出來:「大小姐你在那裡幹什麼?太太請你去瞧金魚哪。那是客人從東沙帶來送給咱們的。好看得很,快進去罷。」她回頭見是自己的丫頭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聲,且招手叫她來到跟前,低聲對她說:「你聽這歌聲多好?」她的聲音想是被窗裡的人聽見,話一說完,那歌聲也就止住了。 嬅而說:「小姐,你瞧你的長褂子都已濕透,鞋子也給泥玷污了。咱們回去罷。別再聽啦。」她說:「剛才所聽的實在是好,可惜你來遲一點,領教不著。」嬅而問:「唱的是什麼?」她說:「是用本地話唱的。我到的時候,只聽得什麼……尚有雌雄侶……影只形單異地棲。……」嬅而不由她說完,就插嘴說:「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會唱這種歌兒。你所聽的叫做《多情雁》,我也會唱。」她聽見嬅而也會唱,心裡十分喜歡,一面走一面問:「這是哪一類的歌呢?你說會唱,為什麼你來了這兩三年從不曾唱過一次?」嬅而說:「這就叫做粵謳,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爺罵,所以不敢唱。」她說:「我想唱也無妨。你改天教給我幾支罷。我很喜歡這個。她們在談話間,已經走到飲光齋的門前,二人把腳下的泥刮掉,才踏進去。 飲光齋是陽江州衙內的靜室。由這屋裡往北穿過三思堂就是和鸞的臥房。和鸞和嬅而進來的時候,父親崇阿、母親赫捨裡氏、妹妹鳴鷟,和表兄啟禎正圍坐在那裡談話。鳴鷟把她的座讓出一半,對和鸞說:「姊姊快來這裡坐著罷。爸爸給咱們講養魚經哪。」和鸞走到妹妹身邊坐下,瞧見當中懸著一個琉璃壺,壺內的水映著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魚的顏色襯得越發好看。崇阿只管在那裡說,和鸞卻不大介意。因為她惦念著跟嬅而學粵謳,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臥房去。她坐了一會,仍扶著嬅而出來。 崇阿瞧見和鸞出去,就說:「這孩子進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麼?」赫氏笑著回答說:「也許是瞧見禎哥兒在這裡,不好意思坐著罷。」崇阿說:「他們天天在一起兒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迴避起來。真是奇怪!」原來啟禎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曉得在哪一代有了戰功,給他蔭襲一名輕車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從小就跟著姑姑過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筆貼式出身,出知陽江州事;他的學問雖不甚好,卻很喜歡談論新政。當時所有的新式報像《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和康、梁們有著述,他除了辦公以外,不是彈唱,就是和這些新書報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頓新軍,不能教國家復興起來。因為這樣,他在啟禎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時下鄉剿匪,也帶著同行,為的是叫他見習些戰務。年來瞧見啟禎長得一副好身材,心裡更是喜歡,有意思要將和鸞配給他。老夫婦曾經商量過好幾次,卻沒有正式提起。赫氏以為和鸞知道這事,所以每到啟禎在跟前的時候,她要避開,也就讓她迴避。 再說和鸞跟嬅而學了幾支粵謳,總覺得那腔調不及那天在園裡所聽的好。但是她很聰明,曲譜一上口,就會照著彈出來。她自己費了很大的工夫去學粵謳,方才摸著一點門徑,居然也會撰詞了。她在三思堂聽著父親彈琵琶,不覺肢癢起來。等父親彈完,就把那樂器抱過來,對父親說:「爸爸,我這兩天學了些新調兒,自己覺得很不錯;現在把它彈出來,您瞧好聽不好聽?」她說著,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後把琵琶立起來,唱道: 蕭疏雨,問你要落幾天? 你有天宮晤1住,偏要在地上流連,你為饒益眾生,捨得將自己作踐; 1「唔」等於「不」,讀如英丈m。 我地1得到你來,就唔使勞煩個位散花仙。人地話2雨打風吹會將世界變, 1「我地」等於「我們」。 2「人地話」就是「人家說」。 果然你一來到就把錦繡裝飾滿園。你睇1嬌紅嫩綠委實增人戀, 1「睇」就是北方的「瞧」字。 可怪噉1好世界,重有個只啼不住慨2杜鵑!鵑呀!願我慨血灑來好似雨噉周遍, 1「噉」等於「如此」,「這樣」。 2「慨」等於「的」,「底」。 一點一滴潤透三千大千。勸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願人間一切血淚和汗點,一灑出來就同雨點一樣化做甘泉。 「這是前天天下雨的時候做的,不曉得您聽了以為怎樣?」崇阿笑說:「我兒,你多會學會這個?這本是曠夫怨女之詞,你把它換做寫景,也還可聽。你倒有一點聰明,是誰教給你的?」和鸞瞧見父親喜歡,就把那天怎樣在園裡聽見,怎樣央嬅而教,自己怎樣學,都說出來。崇阿說:「你是在龍王廟後身聽的嗎?我想那是祖鳳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鄉時,也曾叫他唱給我聽。」和鸞便信口問:「祖鳳是誰?」崇阿說:「他本是一個囚犯。去年黃總爺抬舉他,請我把他開釋,留在營裡當差。我瞧他的身材、氣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經事業給他做,也許有用,所以把他交給黃總爺調遣去,他現在當著第三棚的什長哪。」和鸞說:「噢,原來是這裡頭的兵丁。他的聲音實在是好。我總覺得嬅而唱的不及他萬一。有工夫還得叫他來唱一唱。」崇阿說:「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調進內班房當差,就不怕沒有機會聽他的。」崇阿因為祖鳳的氣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軍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這次調他進來,雖說因著愛女兒的緣故,還是免不了寓著提拔他的意思。 自從祖鳳進來以後,和鸞不時喚他到囀鸝亭彈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們纏住了。他們此後相會的羅針不是指著彈唱那方面,乃是指著「情話」那方面。愛本來沒有等第、沒有貴賤、沒有貧富的分別。和鸞和祖鳳雖有主僕的名分,然而在他們的心識裡,這種階級的成見早已消滅無餘。崇阿耳邊也稍微聽見二人的事,因此後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兒未必就這樣不顧體面,去做那無恥的事,所以他對於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間。 八月十二,交酉時分,滿園的樹被殘霞照得紅一塊,紫一塊。樹上的歸鳥在那裡唧唧喳喳地亂嚷。和鸞坐在蘋婆樹下一條石凳上頭,手裡彈著她的樂器,口裡低聲地唱。那時,歌聲、琵琶聲、鳥聲、蟲聲、落葉聲和大堂上定更的鼓聲混合起來,變成一種特別的音樂。祖鳳從如樓船屋那邊走來,說:「小姐,天黑啦,還不進去麼?」和鸞對著他笑,口裡仍然唱著,也不回答他。他進前正要挨著和鸞坐下,猛聽得一聲,「鸞兒,天黑了,你還在那裡幹什麼?快跟我進來。」祖鳳聽出是老爺的聲音,一縷煙似的就望闍提花叢裡鑽進去了。和鸞隨著父親進去,挨了一頓大申斥。次日,崇阿就藉著別的事情把祖鳳打四十大板,仍舊趕回第三棚,不許他再到上房來。 和鸞受過父親的責備,心裡十分委屈。因為衙內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鳳長在園裡被老爺撞見的事,弄得她很沒意思。崇阿也覺得那晚上把女兒申斥得太過,心裡也有點憐惜。又因為她年紀大了,要趕緊將她說給啟禎,省得再出什麼錯。他就吩咐下人在團圓節預備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園裡,全家的人要在那裡賞月行樂。崇阿的意思:一來是要叫女兒喜歡;二是來要藉著機會向啟禎提親。 一輪明月給流雲擁住,朦朧的霧氣充滿園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來,崇阿上了如樓船屋的樓上,瞧見啟禎在案頭點燭,就說:「今晚上天氣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們上來,待一會,恐怕要下雨。」啟禎聽見姑丈的話,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樓去。月亮越上越明,雲影也漸漸散了。崇阿高興起來,等她們到齊的時候,就拿起琵琶彈了幾支曲。他要和鸞也彈一支。但她的心裡,煩悶已極,自然是不願意彈的。崇阿要大家在這晚上都得著樂趣,就出了一個賭果子的玩意兒。在那樓上賞月的有赫氏、和鸞、鳴鷟、啟禎,連崇阿是五個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後對眾人說:「我想了個新樣的射復,就是用你們常念的《千家詩》和《唐詩》裡的詩句,把一句詩當中換一個字,所換的字還要射在別句詩上。我先說了,不許用偏僻的句。因為這不是叫你們賭才情,乃是教你們鬥快樂。我們就挨著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閹定射復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贈品;射不中就得挨罰。」大家聽了都請他舉一個例。他就說:「比如我唱一句:長安雲邊多麗人。要問你:明明是水,為什麼說雲?你就得在《千家詩》或《唐詩》裡頭找一句來答覆。若說:美人如花隔雲端,就算復對了。」和鸞和鳴鷟都高興得很,她們低著頭在那裡默想。惟有啟禎跑到書房把書翻了大半天才上來。姊妹們說他是先翻書再來賭的,不讓他加入。崇阿說:「不要緊,若詩不熟,看也無妨。我們只是取樂,毋須認真。」於是都挨著次序坐下,個個側耳聽著那唱句人的聲音。 第一次是鳴鷟,唱了一句:「樓上花枝笑不眠。」問:「明明是獨,怎麼說不?」把閹一拈,該崇呵復。他想了一會,就答道:「春色惱人眠不得。」鳴鷟說:「中了。」於是把兩個石榴送到父親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歡今夕。」問:「明明是酒,為什麼變成茶?」鳴鷟就答:「寒夜客來茶當酒。」崇阿說:「這句復得好。我就把這兩個石榴加贈給你。」第三次是啟禎,唱:「纖雲四卷天來河。」問:「明明是無,怎樣說來?」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來。啟禎說:「姑丈這次可要挨罰了。」崇阿說:「好,你自己復出來罷,我實在想不起來。」啟禎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大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弄得滿坐的人都瞧著笑。崇阿說:「你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贏了罷。」他把果子送給啟禎,正要唱時,當差的說:「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公文。師爺要請老爺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樓,到簽押房去。和鸞站起來唱道:「千樹萬樹梨花飛。」問:「明明是開,為什麼又飛起來?」赫氏答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她接了和鸞的贈品,就對鳴鷟說:「該你唱了。」於是鳴鷟唱一句:「桃花盡日夾流水。」問:「明明是隨,為何說夾?」和鸞答道:「兩岸桃花夾古津。」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啟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著有什麼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復?」啟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閹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鬧可巧落在鳴鷟手裡。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嗎?」啟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只掩著口笑。啟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麼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為沒有復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蟬。」問:「明明是蛙,怎麼說蟬?」可巧該啟視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借此報復她方纔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裡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哄。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為我聽不懂你的話麼?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為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著:「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著花蔭要向自己房裡去。繞了一個彎,剛到轉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金鳳,你昏夜裡在園裡嚇人幹什麼?」祖鳳說:「小姐,我正候著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哪裡有這事?你從哪裡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嗎?」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麼。」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驚說:「真的麼?」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裡;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技手槍來,把槍口向著自己的心坎,裝做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裡已經軟化了。她把槍奪過來,撫著祖鳳的肩膀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著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裡等候,我回房裡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褂也得換一換才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她回到房中,知道嬅而還在前院和女僕斗牌。瞧瞧時計才十一點零,於是把鞋換好,胡亂拿了幾件衣服出來。祖鳳見了她,忙上前牽著她的手說:「咱們由這邊走。」他們走得快到衙後的角門,祖鳳叫和鸞在一株榕樹下站著。他到角門邊的更房見沒有人在那裡,忙把牆上的鑰匙取下。出了房門,就招手叫和鸞前來。他說:「我且把角門開了讓你先出去。我隨後爬牆過去帶著你走。」和鸞出去以後,他仍把角門關鎖妥當,再爬過牆去,原來衙後就是鼉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是不少。衙內的花園就是山頂的南部。兩人下了鼉山,沿著山腳走。和鸞猛然對祖鳳說:「呀!我們要到哪裡去?」祖鳳說:「先到我朋友的村莊去,好不好?」和鸞問說:「什麼村莊,離城多遠呢?」祖鳳說:「逃難的人,一定是越遠越好的。咱們只管走罷。」和鸞說:「我可不能遠去。天亮了,我這身裝束,誰還認不得?」「對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裝。」和鸞說:「不成,不成,我的頭髮和男子不一樣。」祖鳳停步想了一會,就說:「我為你設法。你在這裡等著,我一會就回來。」他去後,不久就拿了一頂遮羞帽(陽江婦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來。他說:「這就可以過關啦。」和鸞改裝後,將所拿的東西交給祖鳳。二人出了五馬坊,望東門邁步。 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天空懸著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裡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只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面是山,樹林裡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只有他們二人走著。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罷。」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為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馱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那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罷,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馱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後面,把眼睛閉著,把雙耳掩著。她全身的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只像一個人走著,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喘聲和背後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著,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罷。天快要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著說:「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著,看有轎子,再雇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後面緊緊跟著,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夫回去。和鸞扶著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的門口。祖鳳教和鸞在牴桅旁邊候著,自己先進裡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攜著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哪裡歇息。 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的鬍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風刮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裡,又想著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著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著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的方位。他們朝著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面走來。祖鳳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只是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們的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嗎?」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的力量哪裡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鳳這一喝,卻不生氣,只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為我的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著就叫那人回來,慇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甲子借人沒有?」那人指著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罷,」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麼?」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麼?他已不在這裡。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麼,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往四圍一瞧,就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裡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原來那人也姓金,名叫權。他住在那篤附近一個村子,曾經一度到衙門去找黃總爺。祖鳳就在那時見他一次。他們一說起來就記得了。走的時節,金權問祖鳳說:「隨你走的可是尊嫂?」祖鳳支離地回答他。和鸞聽了十分懊惱,但她的臉帽子遮住,所以沒人理會她的當時的神氣。三人順著小路走了約有三里之遙,當前橫著一條小溪澗,架著兩岸的橋是用一塊舊棺木做的。他們走過去,進入一叢竹林。金權說:「到我的甲子了。」祖鳳和鸞跟著金權進入一間矮小的茅屋。讓坐之後,和鸞還是不肯把帽子摘下來。祖鳳說:「她初出門,還害羞咧。」金權說:「莫如請嫂子到房裡歇息,我們就在外頭談談罷。」祖鳳叫和鸞進房裡,回頭就問金權說:「現在就請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訴我。」金權歎了一口氣,說:「哎!他現時在開平縣的監裡哪,他在幾個月前出去『打單』,兵來了還不逃走,所以給人撾住了。」這時祖鳳的臉上顯出一副很驚惶的模樣,說:「噢,原來是他。」金權反問什麼意思。他就說,「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嗎?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文書,師爺看了,忙請老爺去商量。我正和黃總爺在龍王廟裡談天,忽然在簽押房當差的朱爺跑來,低聲地對黃總爺說:開平縣監裡一個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對質。黃總爺聽了立刻把幾件細軟的東西藏在懷裡,就望頭門逃走,他臨去時,教我也得逃走。說:這案若發作起來,連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來。現在給你一說,我才明白是他。」金權說:「逃得過手,就算好運氣。我想你們也餓了,我且去煮些沙來給你們耕罷。」他說著就到簷下煮飯去了。 和鸞在裡面聽得很清楚,一見金權出去,就站在門邊怒容向著祖鳳說:「你們方纔所說的話,我已聽明白了。你現在就應當老老實實地對我說。不然,我……」她說到這裡,咽喉已經噎住。祖鳳進前幾步,和聲對她說:「我的小姐,我實在是把你欺騙了。老爺在簽押房所商量的與你並沒有什麼相干,乃是我和黃總爺的事。我要逃走,又捨不得你,所以想些話來騙你,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塊住著。我本來要扮做更夫到你那裡,剛要到更房去取傢具。可巧就遇著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鸞說:「事情不應當這樣辦,這樣叫我怎樣見人?你為什麼對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的……」祖鳳瞧她越說越氣,不容她說完就插著說:「我的小姐,你不曾說你是最愛我的嗎?你捨得教我離開你嗎?」金權聽見裡面小姐長小姐短的話,忙進來打聽到底是哪一回事。祖鳳知瞞不過,就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知道。他們二人用了許多話語才把和鸞的氣減少了。 金權也是和黃總爺一黨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鳳遮藏這事。他為二人找一個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離金權的茅屋不遠一所小房子住去。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後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只有兩鋪床,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著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著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只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著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後,才許入我房裡;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只問她說:「要到什麼地步才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只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只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裡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著。只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裡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裡瞧見廟前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只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裡拿著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面印著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著。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麼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為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麼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裡,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裡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裡是新寧(台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們搬到那扶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裡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面前吹著。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裡住著,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裡回來,隔膀下夾著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為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和鸞說:「呀!我現在哪裡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著罷,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裡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麼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為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裡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後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罷?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制裡頭也沒有什麼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罷。」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罷,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著要履和鸞的約,以為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裡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為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麼,你就去瞧瞧罷。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當下和鸞為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裡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於。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著,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啟禎鎮日裡只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著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只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著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為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裡面。和鸞所住房子只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裡蹀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只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斗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枝禿筆拿起來,寫著: 諸天盡黝暗, 曷有眾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復何為?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著:「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裡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台和將軍也沒了,只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嗎?」「可不是。」「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罷。」和鸞哭著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裡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後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著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裡繼繼續續發出幾隻蜩螗底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只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捨不得讓你自己住著,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和鸞說:「我並不是為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著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禮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抬頭瞧見那只琵琶掛在牆上,說笑著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枝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罷。」她抱著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慨離別,犯不著短歎長噓,群若嗟歎就唔配稱做鬚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因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噲當年曾與屠夫為伴侶;和尚為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啥怕難為,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只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系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在那似煙非煙、似樹非樹的地平線上,彷彿有一個人影在那裡走動。和鸞正在竹林裡望著,因為祖鳳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瞧著那人越來越近,心裡以為是給她送信來的。她迎上去,卻是祖鳳。她問:「怎麼又回來呢?」祖鳳說:「民軍解散了。」他說的時候,臉上顯出很不快的樣子,接著說:「小姐,我實在辜負了你的盼望。但這次銷差的不止我一人,連金權一班的朋友都回來了。」和鸞見他發愁,就安慰他說:「不要著急,大器本來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過些日再設法罷。」她伸手要替祖鳳除下背上的包袱,卻被祖鳳止住。二人攜手到小屋裡,和鸞還對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時光一天一天地過去,祖鳳在家裡很覺厭膩,可巧他的機會又到了。金權到他那裡,把他叫出來,同在竹林底下坐著。金權問:「你還記得金成麼?」祖鳳說:「為什麼記不得,他現在怎樣啦?」金權說:「革命的時候,他從監裡逃出來。一向就在四邑一帶打劫。現時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著,要多招幾個人入伙,所以我特地來召你同行。」祖鳳沉思了一會,就說:「我不能去。因為這事一說起來,我的小姐必定不樂意。這殺頭的事誰還敢去幹呢?」金權說:「咦,你這人真笨!若是會死,連我也不敢去,還敢來招你嗎?現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們強,他們一打不過,就會設法招安,那時我們可又不是好人、軍官麼?你不曾說過你的小姐要等你做到軍官的時候才許你成婚嗎?現在有那麼好機會不投,還等什麼時候呢?從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舉,現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長、連長。你瞧金成有好幾個朋友從前都是山寨裡的八拜兄弟,現在都做了什麼司令、什麼鎮守使了。聽說還有想做督軍的哪。……」祖鳳插嘴說:「督軍是什麼?」金權答道:「哎,你還不知道嗎?督軍就是總督和將軍合成一個的意思,是全國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沒有比這條簡捷的了。當兵和做強盜本來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們的招牌正一點,敢青天白日地搶人,我們只在暗裡胡撾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罷,一定沒有傷害的。」祖鳳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這些話決不能對小姐說起的。我還是等著別的機會罷。」金權說:「呀,你真呆!對付女人是一樁極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實的話對她說呢?往時你有聰明騙她出來,現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嗎?我想你可以對她說現在各處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軍去。她聽了一定很喜歡,那就沒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鳳給他勸得活動起來,就說:「對呀!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機行事罷。」金權說:「那麼,我先回去候你的信。」他說完,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可不要對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鳳進去和和鸞商量妥當,第二天和金權一同搬到金成那裡。他們走了兩三天才到山麓。祖鳳扶著和鸞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幾次才到山頂。那山上有幾間破寨,金成就讓他們二人同在一間小寨住著。他們常常下山,有時幾十天也不回來一次。和鸞在那裡越覺寂寞,因為從前還有幾個鄰村的婦人來談談,現在山上只有她和幾個守寨的老賊。她每日有這幾個人服侍,外面雖覺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從前厲害得多。她正在那裡悶著,老賊金照跑進來說:「小姐,他們回來了,現在都在金權寨裡哪。金鳳叫我來問小姐要穿的還是要戴的,請告訴他,他可以給小姐拿來。」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鸞聽不出什麼意思來。和鸞說:「你去叫他來罷。我不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鳳來。和鸞說:「金照來說了大半天,我總聽不出什麼意思。到底問我要什麼?」祖鳳從口袋裡掏出幾隻戒指和幾串珠子,笑著說:「我問你是要這個,或是要衣服。」和鸞詫異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風臉上說:「呀呀!這是從哪裡得來的?你莫不是去打劫麼?」祖鳳從容地說:「哪裡是打劫,不過咱們的兵現在沒有正餉,暫時向民間借用。可幸鄉下的紳士們都很仗義,他們捐的錢不夠,連家裡的金珠寶貝都拿出來。這是發餉時剩下的。還有好些綢緞哪。你若要時,我叫人拿來給你挑選幾件。」和鸞說:「這些東西,現時在我身上都沒有什麼用處。你下次出差去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些書籍來,我可以借此解解心悶。」祖鳳笑說:「哈哈,誰願意帶那些笨重的東西上山呢?現在的上等女人都不興唸書了。我在省城,瞧見許多太太、夫人們都是這樣。她們只要粉擦得白,頭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夠了。不就女人,連男子也是如此。前幾年,我們的營紮在省城一間什麼南強公學,裡頭的書籍很多,聽說都是康聖人的。我們兄弟們嫌那些東西多佔地位,一擔只賣一塊錢,不到三天,都讓那班小販買去包東西了。況且我們走路要越輕省越好,若是帶書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煩啦。好罷,你若是一定要時,我下次就給你帶幾本來。」說話時,金權又來把他叫去。 祖鳳跑到金成寨裡,瞧見三四個婁羅坐在那裡,早猜著好事又來了。金成起來對祖鳳說道:「方纔欽哥和琉哥來報了兩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爺過幾天要出門,我們可以把他拿回來。他兒子現時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錢財來贖回去;第二件是寧陽鐵路這幾個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華僑)往來。我想找一個好日子,把他們全網打來。我且問你辦哪一樣最好?劫火車雖說富足一點,但是要用許多手腳。若是劫梁老太爺,只須五六個人就夠了。」祖鳳沉吟半晌說:「我想劫火車好一點。若要多用人,我們可以招聚些。」金成悅:「那麼,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罷。約好了我們再出發。」 那日下午,火車從北街開行。搭客約有二百餘人,金成、祖風和好些婁羅都扮做搭客,分據在二、三等車裡。祖鳳拿出時計來一看,低聲對坐在身邊的同伴說:「三點半了,快預備著。」他說完把窗門托下來,往外直望。那時火車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園或芭蕉園中穿行,從窗一望都是綠色的葉子,連人影也不見。走的時候,車忽然停住。祖鳳、金成和其餘的都拿出手槍來,指著搭客說:「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車。個個人都得坐定,不許站起來。」他們說的時候,好些賊從蒲葵園裡鑽出來,各人都有凶器在手裡。那班賊上了車,就對金成說:「先把頭、二等車封鎖起來,我們再來驗這班孤寒鬼。」他們分頭擋住頭、二等的車門,把那班三等客逐個驗過。教每人都伸手出來給他們瞧。若是手長得幼嫩一點的就把他留住。其餘粗手、赤腳、肩上有瘢和皮膚粗黑的人,都讓他們下車。他們對那班人說:「饒了你們這些窮鬼罷。把東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們的命。」祖鳳把客人所看的書報、小說胡亂搶了幾本藏在自己懷中,然後押著那班被擄的下來。 他們把留住的客人,一個夾一個下來。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學生、工人和管車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裡離河不遠,婁羅們早已預備了小汽船在河邊等候。他們將這九十六人趕入船裡,一個挨一個坐著。且用槍指著,不許客人聲張。船走了約有二點鐘的光景,才停了輪,那時天已黑了。他們上岸,穿過幾叢樹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眾婁羅說:「你們先去弄東西吃。今晚就讓這些貨在這裡。挑兩三個女人送到我那裡去,再問鳳哥、權哥們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隨你們的便。」婁羅們都遵著命令,各人辦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眾賊都圍在金成身邊,聽候調遣。金成對金權說:「女人都讓你去辦罷。有錢的叫她家裡來贖;其餘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門去,都隨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問明白,派婁羅各處去打聽,預備向他們家裡拿相當的金錢來贖回去。婁羅們帶了幾個外省人來到他跟前。他一問了,知道是做官、當委員的,就大罵說:「你們這些該死的,只會鏟地皮,和與我們作對頭,今天到我手裡,別再想活著。人來,把他們捆在樹上,槍斃。」眾婁羅七手八腳,不一會都把他們打死了。 三五天後,被派出去的婁羅都回來報各人家裡的景況。金成叫各人寫信回家取錢,叫祖鳳檢閱他們的書信。祖鳳在信裡瞧見一句「被綠林之豪擄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寫信的人來說:「你這信,到底包藏些什麼暗號?你要請官兵來拿我們嗎?」他指著「綠林」、「擄」、「六年七月」等字,問說:「這些是什麼字?若說不出來,就要你的狗命。現在明明是六月,為何寫六年七月?」祖鳳不認得那些字,思疑裡面有別的意思。所以對著那人說:「凡我不認得的字都不許寫,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罷。以後再這樣,可就不饒你了。曉得麼?」檢閱時,金權帶了兩個人來,說:「這兩個人實在是窮,放了他們罷。」祖鳳說:「金成說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裡說:「放了他們罷。」金成說:「不。咱們決不能白放人。他們雖然窮,命還是有用的。咱們就要他們的命來警戒那些有錢而不肯拿出來的人。你且把他們捆在那邊,再叫那班人出來瞧。」金成瞧那些俘虜出來,就對他們說:「你們都瞧那兩個人就是有錢不肯花的。你們若不趕快叫家裡拿錢來,我必要一天把你們當中的人槍斃兩個,像他們現在一樣。」眾人見他們二人死了,都嚇得抖擻起來。祖鳳說:「你們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錢來,省得死在這裡。」 他們在那寨裡正擺佈得有條有理,一個婁羅來回報說:「官軍已到北街了。」金成說:「那麼,我們就把這些人分開罷。我和金鳳、金權同在一處,將二十人給我們帶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勝分頭帶走。」祖鳳把四個司機人帶來,說:「這四個是工人,家裡也沒有什麼錢,不如放了他們罷。」金成說:「鳳哥,你的打算差了。咱們時常要在鐵路上往來,若是放他們回去,將來的禍根不小。我想還是請他們去見閻王好一點。」 他們把那幾個司機人殺掉以後,各頭目帶著自己的俘虜分頭逃走。金成、祖鳳和金權帶著二十人,因為天氣尚早,先叫他們伏在蒲葵園的葉下,到晚上才把他們帶出來。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後,祖鳳拿幾本書趕緊跑到自己的寨裡,對和鸞說:「我給你帶書來了。我們撾了好些違抗王師的人回來,現在滿山寨都是人哪。」和鸞接過書來瞧一瞧,說:「這有什麼用?」他悻悻地說:「你瞧!正經給你帶來,你又說沒用處。我早說了,倒不如多撾幾個人回來更好哪。」和鸞問:「怎麼說?」「我們撾人回來可以得著他們家裡的取贖錢。」和鸞又問:「怎樣叫他們來贖,若是不肯來,又怎辦?」祖鳳說:「若是要贖回去的話,他們家裡的人可以到澳門我們的店裡,拿二三斤鴉片或是幾箱好煙葉做開門禮,我們才和他講價。若不然,就把他們治死。」和鸞說:「這可不是近於強盜的行為麼?」他心裡暗笑,口裡只答應說:「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鸞問住,就托故到金成寨裡去了。 過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虜已經被人贖回一大半。那晚該祖鳳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中把那幾個俘虜的眼睛縛住,才叫婁羅們扶他們下山,自己在後頭跟著。他去後不到三點鐘的工夫,忽然山後一陣槍聲越響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婁羅各人攜著槍械下山迎敵。槍聲一呼一應,沒有片刻停止。和鸞嚇得不敢睡,眼瞧著天亮了,那槍聲還是不息。她瞧見山下一支人馬向山頂奔來,一枝旗飄蕩著,卻認不得是那一國的旗幟。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裡躲藏。一出門,已有兩個兵追著她。她被迫到一個斷崖上頭,聽見一個兵說:「嚇,這裡還有那麼好的貨,咱們上前把她摟過來受用。」那兵方要進前,和鸞大聲喝道:「你們這些作亂的人,休得無禮!」二人不理會她,還是要進步。一個兵說:「呀,你會飛!」他們撾不著和鸞,正在互相埋怨。一個軍官來到,喝著說:「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跟我到處搜去。」 從這軍官的服裝看來,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動十分敏捷,像很能幹似的。他搜到和鸞所住的寨裡,無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來,他見上面貼著一張紅紙條,寫著:「表寸心」,底下還寫了她自己的名字。軍官就很是詫異,說:「哼,原來你在這裡!」他回頭對眾兵丁說:「拿住多少賊啦?」都說:「沒有。」「女人呢?」「也沒有。」他把衣物交給兵丁,叫他們先下山去,自己還在那裡找尋著。 唉!他的尋找是白費的。他回到營裡,天色已是不早,就叫衛兵拿了一盞油燈來,把所得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瞧著。他歎息幾聲,把東西擱下,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筆來寫一封信: 賢妻如面:此次下鄉圍捕,於賊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無所得,寸心為之帳然。憶昔年之年,余猶以虐謔為咎,今而後知其為賊所擄也。茲命衛卒將衣物數事,先呈妝次,俟余回時,再為卿詳道之。 夫禎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個兵來將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裡,把手向腿上一拍。門外的崗兵順著響處一望,彷彿聽著他的長官說:「啊,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殺嬅而了。」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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