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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寫所謂「紀念文章」。魯迅先生生前,不僅反對那些「謬托知己」式的應景文字,而且痛惡一切將他叫做領袖導師之類的稱謂。但,在今天,我卻從他的這種一貫的生活態度,想起了同時也就是他平生最殷切地期待於今日之青年的所謂一木一石的精神。 在我手邊所有的魯迅先生文集裡,就有兩處講到這種精神,在《憶韋素園君》裡,他寫著:素園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它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 在《寫在〈墳〉後面》,他說得更加沉痛: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我自己還不明白應該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吧,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我)至多不過是橋樑中的一木一石,並非什麼前途的目標,範本。 因為從來不把自己看作「導師」「前輩」,從來不行自己當作「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在整個社會改革中,也從來不要求一個特別優待的特等席,並沒有造一座寶塔,來把自己高高的供在裡面,所以才能心甘情願地做一個「革命的馬前卒」,才能毫無怨尤地「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指年青的一代——引用者)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這是魯迅先生的一貫的生活態度,這也正是一 個真正民主戰士所應有的將別人當作一個人而同時也將自己當作一個人的精神。 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深處都背著一些「擺脫不開」的「古老的鬼魂」,所以不把自己當作一個有特殊權益的「人上人」,而能夠將別人和自己都看成一律平等的人。實在已經是看似平凡,而實際上非常艱難的苦業。(遵檢六十五字)1這三者,都不是把自己和別人看作平等的人的非民主的性格:什麼也抓不到的時候俯首貼耳,聽命於人,這是自認為「人下人」的奴隸,「抓到了一面旗子,就自以為出人頭地」,行所欲行,這是自認為「人上人」的暴君,而第三種,早期士大夫的逆子貳臣,沒有實事求是精神的「薄海民」( Bohemian)流輩,可以首先捲入革命怒潮,也可以首先落荒、頹廢、叛變,這種人常常有非常革命的外形,但是解剖開來一看,他們的「革命」何嘗不就是「可取而代也」思想的另一種表現? 要把「因為歷朝的壓抑,而已經萎縮了下去」的誠實認真地將人當作人看,——首先將自己當作一個人看,當作一個平常的人看的這種精神恢復過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作。於是,淒苦地在曠野中獨行的魯迅,就不能不「打了一個寒噤」,而首先把自己當作「一塊石材,一撮泥土」,決心用自己的骸骨來給青年的一代鋪路了。 把自己看作天才豪傑也許非常的壯快,善於找理由來正當化自己不該有的特權,善於尋理論根據來寬恕自己也許是一種「幸福」,但,單單屋尖可不能造成一個世界。魯迅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七年了,在「學習魯迅」已經成為青年人普遍的口頭術語,而整頓三風也已經號召了一年有餘的今日,我想,誠實地要學習魯迅的人,應該是鮮血淋漓地解剖開自己,來看一看那些擺脫不開的鬼魂。要是真的能夠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我想,誰都應該:「打一個寒噤」! 一九四三年十月 原載1943年10月17日重慶《新華日報》 【註釋】 1此處被國民黨新聞審查官刪了六十五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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