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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馬路旁一家廣貨鋪裡起了陣小騷動。雖然不大,卻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圍聚起來,伸長脖子,看一個穿翻領西裝的青年用拳頭響亮地捶著櫃台,向著也不服氣的老闆咆哮著。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時,人叢中擠進來一位秀雅的少女,留著長長的雙辮,臂上掛著一隻繡花書包。當她用驚愕的眼睛辨認出那聲音的主人之後,就脫口叫了聲:「萍!」 青年激昂的情緒為這熟悉的聲音扼住了。他即刻側過頭來,睜大了眼,愣愣地在人叢中搜尋。 「萍!」這時少女側身走進鋪裡。她帶著抱歉的神情望了老闆一眼,然後扶著青年的肩頭,一面由書包裡掏出錢袋來問:「是為了錢嗎?我這裡有。」 突然,青年意識到鋪伙對自己當前緘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額角的頭髮向上攏了攏,接著伸出硬硬的指頭向那胖夥計說:「——你混賬!看你下回敢!」就踉蹌地衝出店舖。 少女羞慚地低聲向老闆賠了不是,才垂著頭,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視下,順著青年擠開的縫子跟了出來。又在眾人疑惑及羨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嫻貞,真對不起你!」走出不遠,青年偏過身子,用疲憊的聲音說。這時他才恢復了固有的理性,彷彿已經明白適才不該那樣,他伸手溫柔地去提少女的書包。 「不是對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踐你自己啦。憑你這藝術學校的身份,你該和這樣人爭吵嗎?你不能愛——」少女斜□著他,試著步想說了下去。 「我沒有你們信教人那麼多忍耐,打了左臉還給右臉!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憤怒的回憶,彷彿覺得有人在後面譏笑似的,他陡然回過身來,向著車塵的某方向凶凶地咬了咬唇。 「萍,你說對了,你沒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嫻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過來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麼——」 「怎麼——」 這時巷口突然衝出一輛綠色汽車。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隻護著她的肩頭,直到那蠢物怪嘯著馳了過去。他倆吃驚地望著汽車尾巴飛起的塵埃,像是擔心它會倒退了回來。少女仰起橢圓的臉,瞅著青年皺起的眉峰玲瓏地說:「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嗎?」 青年會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臉上現了出來。 對於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樣不同意萍那種馬虎勁兒:馬虎的服裝,馬虎的舉止,但她比家裡人對他多了一份希望。為什麼偏愛上了這麼一個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師的兒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張極清楚的帳算給她聽了嗎:他體面,他信主,他是個牧師的好兒子——差一年就是醫學博士。可是這帳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樣打動她的心。為著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當著許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氣說:「昨天我又碰見你那好朋友了。大熱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嫻貞只勉強笑一下,低著頭走開了。為著這事,本來在教會裡和她姑姑還算是一派的李牧師,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門。起初,她姑姑答應李牧師說總可以挽回的。一向什麼都肯聽話的嫻貞,在這事上竟和她姑姑執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樂觀的神色勸她姑姑:「這是一隻迷了路的羊,咱們得救他。」對自己,她時刻握起白嫩小拳頭,堅信著世界上沒有東西能抗拒愛——這什麼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這口袋裡的紙包是什麼?」嫻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後些,帶點喘息地問。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麼預感,就鄙夷地說:「又是你那本聖詩!」 「不對啦!」嫻貞得意著青年猜錯了。 「嘔,」青年有些失悔,伸出手來想摸摸看。 「告訴你吧,這是我才找來的十字花樣。我再給你繡一對枕套,好不好?英國式的十字花,多美!」 「英國式的?你哪兒找來的?」青年亮起了好奇的眼睛問。 「懷教士送給我的。」 啊,又是懷教士。那位熱心傳道的女人曾怎樣折騰過這個青年啊!整整一個下午把他關在一間華麗的客廳裡,一下祈禱,說他是「罪人」,一下唱詩,把這馬虎慣了的人逼得快瘋了。用極勉強的禮貌告辭出去後,他狠狠地河責帶他去「玩玩」的嫻貞,他死也不肯再見那個用虛偽笑容騙人「歸主」的洋女人了。 「不用你繡了,我不要!」忘卻了適才一瞬的溫存,青年又賭起氣來了。 紅樓的角牆已招過了,竹竿巷那烏漆大門已經遙遙在望。青年的臉色顯得很侷促,下面拖著的是遲疑的腳步。 兩條修長的影子挨近大門的台階時,姻貞把他拉到牆角。 「瞧,你的頭髮成亂草了。快攏齊一點!」少女賢淑地為他扣好襯衫的鈕扣,又把一塊白白的手絹塞進他口袋裡。「使那麼大氣力說話幹麼?快,擦擦你的嘴角,萍!」 這叫萍的青年又用指頭狼狽地在蓬亂的頭髮間穿梭著,然後用手絹在嘴角揉了揉。 「可以了吧?」那聲調是勉強的,像是違己地替旁人做了一件事。 「記住,」嫻貞低聲央求著,「姑姑勸你是為你好,你別過分抬槓!你不信,我可信。老人家的好心是傷不得的。」 「貞!」青年喚住已登上台階的少女,皺著眉,央求著,「咱們到別處去吧,進去簡直是折磨我!」 少女向他溫柔地招招手,他終於跟著她走上了石階。 走進了客廳的青年萍,心中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家人對他的熱心他未嘗不感激。他們曾兩次為他開祈禱會,連四歲的小藏兒都跪了下來。當蒼老的姑姑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對她幻想中的神像煞有介事地求著「神感動若萍的心,使他信主」的時候,他偶爾也曾慚愧地想:即使為了她的虔誠,也真不該再固執下去了。但是這種感覺多半是出於對老人的一種憐惜。及至他走出這充滿了悠揚頌歌聲的周家,呼吸到廣大世界的空氣時,那陣憐惜的感覺又消失了,代替的反面是一個受騙者的憤恨。 他甚至後悔第一次叩這烏漆大門的那回事了。都賴嫻貞她求著:「咱們的事都成,可就莫偷偷摸摸。別人可以不告訴姑姑我可不能瞞。」終於,在那可詛咒的下午,他把個腦瓜伸到面盆裡,用條毛巾狠命地搓。又向同學借了一件綢大褂,那麼演劇似地走到竹竿巷。她擔保姑姑雖信教,卻不至像他所猜測的那樣「教迷」。但進了大門,看見白影壁上那用粗壯顏字寫的「以色列人十條誡命」,就已感到另一世界的凜然了。 第二天,嫻貞驕傲地問他哪兒來的那套禮貌。靦腆穩重原都不是難事,難在忍了下去啊。萍那天是咬緊了下唇,憋著無聲的啞笑;話語只用來應答,把眼角伏貼地低垂著,並在吃點心時故意剩下半塊。這幾乎是他現學來的。僅這幾手就把那蒼老的姑姑哄得誇起他來了。嫻貞還羞答答地告訴姑姑曾發現他倆的上唇都有一顆黑痣,而且是同一位置。(這是神的安排,姑姑說。)從那以後,姑姑對於李牧師的大少不再誇獎了,她開始在這粗莽的身影上織起侄婿的好夢來。 誰能懂得青年萍在這客廳裡的感受呢?還不好嗎:軟胖胖的沙發,背後伸著晚香玉柔媚細長的臂肢。齊著膝頭各擺著那麼一隻精雕細刻的茶几。矮案上堆著那麼多《聖教旬刊》《福幼報》和一疊五線譜。但一個來歷不明的怪感覺總使他擔心那軟軟的沙發將整個地把他陷了下去。當姑姑講說壁上的「耶穌救羊圖」時,嫻貞得意地說:「萍畫得比這還好呢!」老婦人的花眼即刻出現一道異彩。她是想將來可以把他舉薦到布道部的編輯組裡去呢。 這時,一個綿軟的聲音由裡院送出來了。 「怎麼把人家貴客丟在外面啊!」 隔著窗慢,青年看到了一張永遠掛著慈祥笑容的臉。 青年即刻侷促地立起身來,迎到門邊。機靈的媳貞早已把小沙發椅上臥著的一隻花白貓趕開了,並且將只織了埃及楔形文的靠枕放在椅背。老婦人微笑著坐了下來,兩隻充滿慈祥的昏花眼睛溫存地瞅著侄女,又把那眼光移向沙發上的來客。她在這兩個身影上,彷彿看到了什麼幻象,欣悅地搖晃著頭。她的頭髮已斑白了。 「姑姑,您瞅什麼?」擁貞嬌噴地問。 「若萍,」老婦人湊近些身子問:「你知道你有一顆黑病嗎?」她以為這巧合的發現仍是個隱秘呢。 青年帶點害羞地笑著。他忙站起來,想給老婦人倒茶。 「別這樣,你是客人!」老婦人像是擔當不起,可還是看著他拿起那精緻的景泰藍壺。「明天你來吧,明天有特別禮拜。許多人都惦著看看你——」這是帶著點挑逗和驕傲說的。 「我不……」已經在窘著的青年,這時滿臉竟紅脹起來,忘記了一切禮貌地拒絕了。 婦貞即刻就插嘴道:「去一趟吧,萍,你不也該陪陪我嗎?」這口氣完全是對孩子的,像他們那次去天台山,走在前面的婦貞,張著雙臂招呼他「趕上我啊」一樣。 「什麼,姑娘!去拜上帝麼,怎麼說是陪你!」老婦人其實是勝利地這麼河責著。 對於那如臥在沸湯裡的青年,她們之間的爭辯就像兩個屠夫在爭吵著誰宰得好一樣。他用怨恨的眼色看婦貞,並且不等晚飯,就非拗著脖子走不可。 「你又逼我去那兒!」青年用勉強的笑臉擋回原想送出的姑姑,就噘起嘴來,如一個受委屈的孩子那樣向嫻貞嘟囔著。 「萍,為了愛,你聽我一回話吧!」 青年把手撐在袋裡,垂著頹喪的頭,極不甘心地踱下了石階,向著另一方面走去。 嫻貞倚著門檻,目送這愛生氣的人,像是有些憐惜,有些後悔。一個暗淡的影子投向她心中:「咱們是道不同志不合的。」即刻她使勁搖搖頭,就把這不祥的念頭趕掉了。 「只要有愛,什麼都能夠辦到!」 望著那影子消失了後,她輕輕地闔上門,把雙手搭在胸前。隨著,是一聲充滿樂觀的歎息。 對於一個曾經讀過《創世記》而且相信那些奇跡的人,禮拜日的清早是一個神秘的時刻。做完浩大工程的上帝,這天盤起雙臂,臉上煥發著得意的光彩。地窖裡有多少人仍在做著苦工是不必問的,教區附近的人家卻充滿了閒散和慵懶。這是安息日麼,孩子們就不必再趕著上學。他們很可以閒適地在床上多困一忽兒。然後穿上新衣裳,等著讓大人牽著手「聽風琴」去。早餐的桌上,媽媽常喜歡在花瓶裡添點鮮花。筷子拿起不久,教堂塔頂上的銅鐘翻起觔斗響了。這離正式禮拜還有一個鐘頭光景。 教徒們的衣裾在禮拜堂的進口窣窸摩擦著。熟人偏偏在這麼肅穆的地方遇到了。於是,用了低微的,但總合起來卻是極高的聲音,小姐少奶奶們互相探問起家常來。 參加談話的還有一位蒼老而總是微笑著的婦人。她那只戴了金鐲子的左臂由一個梳了雙辮的少女攙著,右側是一個低了頭的青年。他的神情頗不自然,好像在赴一場葬儀。 「周太太,您早啊!」一個脅下挾著兩本紅書的中年婦人用羨慕的口氣招呼著。「這是您的小姐吧?」 「欸,我內侄女!」周老太太忙轉過身給介紹,「嫻貞,這是橋北福音堂的方太太。」 嫻貞笑著鞠了半個躬。 「這位是您的——」那婦人像是故意沉吟著。 「這是駱先生,嫻貞的——朋友。」 姑姑和嫻貞都等著他回頭來招呼一下,但青年的頭垂得更低了,好像怕給誰看見似的。 「嘔,我聽說過的——」那婦人會意地一笑,就隨著會眾進堂裡去了。 隨了第二次的鐘聲,牧師穿了莊嚴的黑袍,和另外兩個人走進來了。他毫不客氣地踱到台的中央,把自己那肥碩身子安放在那把寬大的扶手椅上,端正地坐了下來。在他上端是一塊寫了白字的黑色木板,上面標著本日應讀誦的經文詩篇。 早晨的陽光滲透了教堂的紅綠玻璃,把五彩的光條灑在會眾的瞼上。教堂這時靜謐得像是等待著神的降臨,只有孩子因為對著彩色玻璃發生過濃的興趣,偶爾大聲喊叫出來。即刻就必有一隻母親的手掌堵在那不服氣的小嘴上了,於是聽到幾聲嗚嗚的哽咽。 這時,牧師的眼睛仍然闔著,雙手捂著前額。他在默禱哪,彷彿請示神他今天該說些什麼。於是,他的手纖緩地落下來了。他用任忡的眼神看著台下,像西奈山傳誡命的摩西。他極莊重地站了起來。琴聲響了,會眾如山洪似地呼啦站立起來。 「《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擔任讀經的張執事用尖嗓子宣佈了,於是,幾百本《聖經》,像秋風掃落葉似地翻了起來。 「萍,」嫻貞用打開了的那本紅書的硬皮碰碰青年的手背。她得意極了,把書攤在他的膝頭上,隨著嘴裡低聲背誦起來,表明她對這段經文多麼推崇。 你若能說萬國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若沒有愛,就如鳴的鑼,響的鈸一般。…… 台上的人已經念了下去。青年起初是在用痛苦的臉拒絕著,及至為另一個不大刺眼的熟悉字眼吸住後,就也湊近過來了,一直聽到台上那人最後念的這句: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其中最大的,就 是愛…… 「就是愛……」兩人相視而笑了。嫻貞高興得拱起手來。她是充滿了對神和對萍的愛了。 復活節快到了,牧師今天講的是耶穌釘十字架後,門徒們四散的情況。講完道,便該報告了。 報告的人身材極矮,嗓音清脆,頭髮閃亮,是教堂裡一個近於丑角的人物。說完「本禮拜二」以後,他照例得響亮地咳嗽一聲。於是,像流行症似的,許多淘氣的孩子們也都在下面學起他了。他已習以為常,也不甚理會,就毫不在乎地報告下去。其實,這是教堂死板的日程,禮拜二晚上行家庭祈禱會,誰都知道。禮拜三婦女布道團集合,誰也不曾忘記過。但為了一個完整的秩序,或者說為了讓牧師喘息一下,他就這樣一直報告了十幾年。 「再一個禮拜,」他突然揚起了嗓子,「就是復活節,本堂施行洗禮。教友裡有新添小孩的或新結婚的,都希望早些記名。」 雖然青年萍始終不曾注意台上演的是些什麼把戲,他旁邊的卻留心了。聽到後半報告,他們即刻感到關切了。 牧師肥碩的身子移動了。他走近台前,像是要特別喚起會眾的注意,用極鄭重的語調說:「若是本堂教友都和教外人結了婚,背了主,我們的教會還不就散了嗎?如果打算謀一門好親事,在教會裡不是也很可以物色得到嗎?我們特別希望本堂教友能夠以身作則……」 一陣風琴聲,安坐了一小時的會眾重新站立起來。太陽已經由中天向西斜下去了,飢餓使大家失掉了進堂時的從容。人叢中時有野鹿般的小孩衝來衝去。牧師已由後台繞到堂門送教友們了。為了留下最後的印象,沒有牧師肯放過。他們那豐滿的臉上堆著極和藹的笑容。看見老年人必拱拱手,如果遇到小孩子就摸摸那小腦瓜。 「這就是您未來的侄女婿吧?」嫻貞扶了她姑姑剛走下教堂的台階,牧師就指著青年萍,猛然地問了。他竟忘形地拍起肥胖的臀部,嘿嘿地笑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這是李牧師!」老太太趕忙為他們介紹。青年淡漠地點點頭,眼睛卻盯著教堂的大門。 「這位是什麼公會的?」李牧師齜開有著一顆閃亮金牙的嘴,故意這麼問,並且偏過頭來朝嫻貞望望。 「他還沒有人教呢,牧師。」嫻貞羞答答地回答。 「還沒人教?」牧師揚聲說給由他身旁走過的會眾聽,做出極為驚訝的樣子。「好了,今年復活節受洗的裡頭有了一位新郎。前年不就——」 青年萍這時實在耐不下了。他攙著周老太太就搶著往外走。 老邁的身軀是經不住這樣拽的,她不甘心地邁著紆緩的步子,可還爭著回過頭來應酬似地向牧師招呼著:「等下我叫嫻貞過來替他記名。」 春在每個有著隱秘情感的年輕人窗前招手了。它用柳枝輕鞭著他們脆嫩的心,用柳絮撫摸著他們柔和的頭髮。郊野音響和色調都配置得那麼適當,惟該補添的缺陷是一對可以把臂膀如套環那麼纏得緊緊的人。但這時,青年萍卻有五六天沒有來看他的嫻貞了。 「他的信怎樣說呢!」姑姑苦皺著眉走進房來,把手搭在侄女的肩頭上,關切地問。 嫻貞悶在房裡已經哭過很久了。一個好女孩的眼淚是不輕易給別人看到的。雖然是憔悴的,她每天還是把一臉微笑擺給她姑姑看。從她娘死後,十多年來,這位膝下無兒女的姑姑曾極體貼地撫養她。姑侄在一起除了溫存親密幾乎就沒有過一點點隔膜。在平時,她什麼都和姑姑開誠佈公的。她沒有過什麼隱秘,因此她才逼著萍來家裡見姑姑。如今,她卻有一件不能告訴她姑姑的事了。這是一件痛苦的事。她現在已問在一座黑暗無底的深洞裡。 「萍的信怎麼說?他還是不肯,是不是?」 這探問使問郁著的姑娘索性嗚咽起來了。 老太太仰起頭來,感傷地盯視到壁上懸著的那張風采奕奕的照像:那是她僅有的一個弟弟,那麼不幸地早早死了,由醫學院畢業出來剛剛一年半!她低下頭去,用昏花的眼凝視著嫻貞:那雖是一張淚痕斑斑的臉,卻是和那像片裡的人一樣地橢圓,有著筆直的鼻樑和一對屬於好心腸人的柔和的眼睛。周老太太搖著頭,自己也有些辛酸感覺了。 「姑娘,告訴我,他怎麼說呀!」老太太想伸手拿過嫻貞手裡的信。其實這是很平常的事。他寄給嫻貞的信姑姑常看的,而且還常為他那些巧妙的話逗得發笑。但這回嫻貞卻匆忙地把它掖到袋裡去了。 「姑,您別看。他不肯。他說,什麼都成,就不能人教!嘔——姑姑!」忽然,一個頂不好哭的好孩子卻倒在姑姑的懷裡嚶嚶地哭泣起來了。 周老太太這時可也有些生氣了。她想,一個愛嫻貞愛到這地步的人,在這事上為什麼卻不由她!為了這粗率的青年,不但嫻貞,連她自己也挨了許多挪揄。李天民到處去說嫻貞的壞話,甚至說了許多不堪人耳的。教友們近來都不常來看她了。在教會裡,她的資望比誰也不淺。庚子年砍二毛子時,如果她跑慢了一步,早就沒命了。現在竟受牧師這樣欺侮!上禮拜的報告簡直就是衝她說的。離復活節只有三四天了。如果這年輕人再不領洗,她在教會裡的地位就必定動搖。周老太太愈想愈不是滋味。 「姑娘,你聽著!」老婦人翕動著不甚豐潤的嘴唇,一個平素總笑著的人嚴厲起來也只有那樣。「他若是現在不肯湊合你一些,將來你們一輩子能好下去嗎?」 嫻貞聽到這話打了一個寒噤。她感到了威脅。抗禦是必須的了,就急忙回答說:「不,姑,他說什麼都成,就不能屈著心受洗禮!他從小就沒信過。他不能騙自己——」 「別說了,這孩子真是胡扯!」周老太太慍怒地站了起來。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姑娘,若是這樣,我不贊成你們倆好下去了。當初我就看透了不成,你們不投合。你偏那麼樣,不投合嗎!」老婦人把那按語殘酷地重複了一遍,就走出房外去了。 不用再重複了。這沉重的絕望的判詞已像塊巨石把嫻貞壓得翻木過身來了。用平鋪在桌上的手背墊著下巴,她茫然地尋思起這驚心動魄的話來了。 幸而信不曾給姑姑看見。不堪想呵,就是藏在衣袋裡她已覺得是一宗罪惡了。她一把抓出它來,一封有著粗壯筆跡的信。她想把它撕掉。彷彿想試試自己的勇氣,她把這信重新打開。「咱們逃吧!」這野蠻的要求像一條紅紅烙鐵似地燙著她的心。「就跟他逃吧!」一個小聲音一次次地不知由哪裡向她襲來。一剎那,她像麻痺了似地不知所措。但即刻就有一聲怒吼,隨著跳下一個審判官來,指著她罵著:「沒羞恥的人!你念的那些好書呢?你的好姑姑呢?」 「嘔,姑姑——」她翻身倒在床上了。姑姑的影子又折磨起她來了。這影子本來不很大,現在它卻用《聖經》武裝起來;還有家教,它成為一股龐大無比的力量了。她記起自己原是個舉止端莊的姑娘,從來沒做過越軌的事。她能孤身同一個男人挾了小包袱在車站上溜來溜去,像那些登在新聞紙社會欄的下流人? 不啊,嫻貞搖頭了。她為著自己終於是個好女孩而高興了。但一個龐大剛強的黑影又撞進來了。他有著黑亮的眼珠,整齊的牙齒,和一具倔強不阿的靈魂。還有呢,他唇上,和她同一位置,那顆黑痣!她想起這個來了,像一個飄蕩在大海中的破船看見了一座島嶼,她本能地想抓住,但這神秘的標誌這時卻活動了。奇怪!它不再逗留在固有的位置上了。它搖擺,它晃蕩,像一顆失了軌道的星球。 嫻貞直勾勾地盯著它。她想用全力管住它,那樣她也可以握到一些什麼。但憑她怎樣盯住,那黑痣搖擺,晃蕩,再也穩不住了。 迎了早晨的陽光,禮拜堂塔頂的鐘又翻擺著腰身,撞出清脆的響聲了。 往常,教徒們非等第二遍鐘聲才挾了聖詩成群走來,今天,第一遍打過以後,禮拜堂門口就擠滿了會眾。小孩子們都穿上最鮮艷的衣裳,在他們,這是每年春天的復活節。他們牽了大人的衣裾,嚷著跳著。教堂台階上佈滿了粉色白色的夾竹桃,紅繡球和綠芭蕉。花朵上都閃著晶瑩的水珠。堂口用松枝紮著牌樓,寫著「復活節施洗聖禮」。這自然是淑賢女校手工班的成績了。 這是一個快樂的日子,誰也不吝惜力氣。外國女人在單薄的新裝上還插著一朵玫瑰。懷教士如一隻小鳥似地在人叢中跑來跑去,拍拍這個教友的肩,摸摸那個孩子的臉蛋。她不時地注意近台處的一排人。今天那裡有兩個年輕人是她苦口勸服了的。 當周老太太走進來時,她像接一位大員似地屈下腰去。她有許多該說的。她想問問嫻貞那十字花做得怎樣。她更想說的,是她今天要請他們這對情人吃晚飯,賀賀老太太的侄女婿入教。 「周太太,他們隨後就來吧?」 這是個快樂的日子,周老太太又是個愛笑的人,但是,今天她佝僂著腰,憂鬱已在她臉上刻滿了衰老的線條。昏花的眼睛直愣愣地,像是茫然地追求著什麼。 她搖了搖頭,沿著牆,把老邁的身子安置到一個極幽暗的角落裡。懷教士睜著驚愕的眼,默默地扶了她坐下。 嫻貞不會來了,她已經病倒在床上。前天晚上她把周老太太嚇壞了。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由她房裡鑽出來。老婦人趕忙去看:她技散著頭髮坐了起來。她睜大了眼,抓著自己的胸,像看到了什麼幻像似地狂笑起來。她笑呵,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忽然她無力地趴下了,鼻尖頂在枕頭上。接著又嚎啕大哭起來,把老婦人鬧得呆了。醫生請了好幾個,誰也說不出病狀來。 「現在呢?」懷教士關切地問。 「唉,她算是睡下了!」老婦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堂裡已經安靜下來。端坐在台中央的李牧師正緊闔著雙眼,把手放在額上,請示著神他今天該講些什麼了。今天,周老太太也顧不得這些了。她放低了聲音:「她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她要——要撕《聖經》,《哥林多前書》的一章!」 「啊,為什麼?」懷教士有些不相信,嫻貞,那樣一個篤信上帝的好孩子! 「她說她不信『愛』的力量了。她說——愛沒有用處!」老太太是用《聖經》擋著臉,帶著罪犯的顫慄說的。 「傻姑娘!」懷教士撇著嘴,面上露出恥笑的神氣。 牧師的手由額角落到椅把上,眼睛也怔忡地睜開了,那麼纖緩,那麼遲疑,像是他和神的往來還沒有完,他還眷戀著天界,只為了地上的罪民他才返轉人間。一張微笑的臉,隨了悠揚的風琴聲,向著台口湊近了。他低下頭,計算一下前排那些準備受洗人虔誠的臉。哦,比記名的少了一個:而且是那個!他微笑地抬起頭來,似乎感到預期的驚訝。 一九三五年五月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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