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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施教最好的機會是當她清早給孩子穿衣裳的時刻。孩子的褂子雖小,紐絆卻密密縫了一大串。眼巴巴守著這小動物茁長的母親,恨不隔了那手縫的針線,把她的叮嚀囑咐盡數用指尖扣人,用溫愛和熱淚滲進那小小胸膛裡去。 胡同裡那個賣杏仁茶的羅鍋子又沙啞地吆喊了。這彎腰駝背的老絕戶,他簡直是左近人家的一隻時辰鳥,隨了那淒厲的叫賣聲,深冬黃澄澄的陽光便嬉戲地攀到這西廂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時那片新冒芽的燦爛便驚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婦人。睜開她那雙已稍見昏花的眼睛,還在夢與現實的邊緣徘徊著的剎那,憑著存在的意識——毋寧說作母親的天職,就陡然由熱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鄰枕的那顆小禿葫蘆了。 為了房裡沒有一個火爐,禿葫蘆這時一半是鑽到被筒裡去了。婦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蘆的,及至接觸到那毛刺刺的頭髮時,卻又變成了試探的撫摸。雖然喊著:「樂子,不早啦,該起來了。」可是那聲音和手指的柔綿對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勵的。 從靜止狀態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禿葫蘆這時睡得多麼老實啊,只要不夢見當劍快施展武藝,四肢多麼斯文啊!然而那葫蘆裡可裝了不少的調皮。而且,他長了雙怎樣閒不住的手腳!說破了嘴唇叮囑他:「嬸嬸房裡養的花貓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條纏在那視覺敏銳的小動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過頭來團團轉著追那布條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門檻上。於是,嬸嬸發出一堆「爛手爛腳」的詛咒。嬸嬸的小兒子靈哥是個一沾手就哭的嬌種。成天告訴他躲遠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沖那個孩子撇了個鬼臉。登時隨了哇呀一聲,嬌種跑進他媽房裡告狀去了。那個身材修長、心胸狹窄的婦人以為自己的「肉」認真吃了什麼大虧,就用尖酸的聲音罵著:「沒有大人的孩子,墳頭插煙卷兒,缺德帶冒煙兒。官街官道,狼虎擋道。靈哥,你個沒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個寡婦母親的耳裡,那添技帶葉的罵語是怎樣刺痛啊!為了表白不曾慫恿孩子淘氣,她就數落起樂子來了。她要他去給靈哥賠禮。喝,他哪裡是給人賠禮的孩子!他不服,他頂嘴,他終於惹媽媽氣急了。同時對面房裡送來妯娌的指桑罵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哭聲來壓住那無止息的閒話。她動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麼柔軟的手掌!樂子咬緊牙關了。媽媽平日不是用「好漢眼淚往心窩裡掉」來教訓他嗎?這回他就真地雙拳抱肘,任憑那躊躇顫慄的巴掌在身上拍擊,他激起的反是一種英雄氣概。婦人拍著,期待著一陣足以平息對方的哭聲,但她得到的卻是一副硬骨頭,一張倔強的臉。她的手指有些麻痺,有些痙攣了。啪,啪,不爭氣!聲音壓不住那更提高了嗓音的閒話。一陣眩暈,她覺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幫著那個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漸漸鬆了下來。她眼睛發濕了。終於,她自己卻倒在牆邊嗚咽起來了。 這時,一種無名辛酸通過了孩子的小心窩,稀溜溜地沖化了適才他那種勝利感。他伏在媽媽抽搐著的肩頭,數起婦人的斑白鬢髮。 他記起了《孝經》裡的故事。英雄的氣概即刻消失了,這時,一股無名的熱淚如澗溪般地沿著額際緩緩地淌了下來。 樂子便那樣含著一泡眼淚,在媽媽肩上昏昏睡著了。還是婦人哭得沒了氣力,肩頭也給孩子壓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順直放倒下,扒去了裡外衣裳,把一個光赤赤的身子連推帶滾地弄進鋪好的被窩裡去。為他周圍掖蓋嚴實後,又由小衣服口袋裡摸出大把瓦片、香煙畫,自己還在油燈下為孩子袖了半隻鞋底子。 如今,她又睜開眼睛了。對於一個苦命寡婦,天是沒有黎明的。每一個黎明對她都是個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陰暗角落裡有個安謐。這時,她側過身來了,耳下壓著的是一束已褪去烏黑光澤的頭髮。她揉了揉那還印著淚痕的眼睛。如果一個人在初醒的時候更容易露出本相,這是一個心腸軟不會算計的婦人,微微凸出的眼泡,清懼的顴部,都是愁苦的標誌。她手背上爬滿的青筋印記著她四十多年來在人世間的操勞。 一個誤了婚期的柔弱女子嫁給一個決心獨身而被家庭強迫聘娶的冷酷男人,該是多麼不幸啊!這個一輩子不肯噗哧笑一聲的怪人對於「塵世」太沒興趣了。他坐立時腰板永遠挺得筆直,雙手半搭在膝頭上,時刻不忘保養浩然之氣。看著奸臣當道,朝廷無能,洋鬼子又咄咄逼人,一口氣噎在肝臟,悶鬱成疾,竟爾不老而終。偏偏在他辭世之前,也許是秉承聖人之道,留下了這麼條根。那個早年失怙事兄如父的弟弟跪在他死榻前流著淚說:「哥哥,您放心嫂嫂,我錯待了她一點點,天打雷劈。將來生下女兒由我聘,生下男的咱們家裡又多一支。您供給我得了秀才,我得叫他中學堂畢業。」恨洋人人骨的病人在臨終時還含含糊糊地說:「可別送——洋學堂。」於是,那孤僻一世的哥哥便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不上三年,叔子偏偏得了癆病。在一個黃昏,他靠在躺椅上說:「嫂嫂,我去了,哥哥的恩我沒報完。宗良(前妻的大兒子)已成了人。樂子的書可耽誤不得的。」於是,這個弟弟也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叫作宗良的侄子是在另一個城裡做師範教員。按月把一筆小收入寄給那個總管的繼母之後,什麼事便無從過問了。五年來,居然大家還在一個房頂下呼吸,這多虧婦人逆來順受的好功夫。 孩子這時有些蠕動了,但他並不睜開眼皮。他肩著嘴唇咦咦地作著一種吃奶時代遺留下來的嚅囁。這時,那小禿葫蘆裡又溫習起昨天在私塾裡淘氣的事了。自從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戲棚裡看了那出《五子鬧學》,他無時無刻不在跟學伴計議著惡作劇的策略。然而交上惡運,逢到煞神時,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卻永是樂子他自己。 婦人輕手輕腳地跨下炕沿。房裡冷得像冰窖,窗外,嚴冬的寒風在呼嘯著。臉盆裡是冰,水甕裡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淚水也給凝成冰的了。忽然,婦人唉呀一聲:「樂子,爺爺給您由隆福寺買來的寶貝魚缸可凍裂了!」 快八十歲的爺爺是孩子的外祖父。 這話可比鞭子還靈。禿葫蘆即刻由被筒,由專遐鑽了出來,身子在炕上佝僂成一匹受驚的幼獸,滴溜著一對淘氣眼睛向條案上張望。 「不行,」看見他的龍睛魚凍僵,他噘起嘴來了。「媽,你得賠我。你得給我買去!」於是,在被筒裡,兩隻小腳鴨就搗蒜一般地踹蹬起來了,震得磚炕起了咚咚的響聲。 婦人忙湊近炕沿,低聲說;「樂子,乖,講點兒理!是媽給凍的嗎?媽要有這本事就不在這兒了。等媽求舅舅給你買去。誰教房裡沒有火——」剛說到這裡,婦人嚥住了。她意識到這話落在有火爐房裡妯娌的耳裡不受聽。 然而孩子卻接過來了:「要火爐,媽,夜裡我凍醒了,睜著眼直打哆嗦……」 其實,這是一片謊言。婦人把棉被、夾被、褲襖,一切可以御寒的東西全給他蓋上了。打哆嗦的卻是那勾起八年辛酸的婦人。在黑暗裡,傾聽著孩子平勻舒坦的呼吸,她對生命默默地發著愣。 這時,婦人趕忙攏住孩子的頭,青筋凸起的手在那禿葫蘆周圍撫摸起來了。 「孩子,要火爐,等你長大了,掙白鋼爐子咱們暖。你爸爸從前就點那麼一座白銅爐子,爐邊上還烤著風乾栗子,還睡個大肥貓呢。他晚上回來總不愛點燈,一個人坐在那裡烤火,偶爾對火苗歎一口氣。我給他送碗茶,他都不許我走近。你爸真是個怪人——」說到這裡,母子兩個都似乎浸沉在過去的日子裡了。孩子這時咬了手指肚,卻在推想過去的好日子。譬如上元佳節房簷下裡裡外外掛著多少燈:有沙子燈,走馬燈,羊燈,還有冰燈。他小心窩裡盡後悔生得太晚了些。 有一次他問過婦人:「媽,媽,你幹麼不早生我一陣?」 「你怨誰!你得怨你那個古怪爸爸。」婦人帶點傷感又混著詼諧地告訴他,爸爸在三個弟兄中是長子。然而他自幼打算獨身。二叔先娶的親,然後三叔也成了雙,只剩他自己。弟弟們在他面前是不能開口的,婚姻事更沒人敢提。在他四十生辰那天,壽宴席上有個長輩親戚就試著步慫恿他。他哪裡肯!那天女客裡面正有孩子的母親。她隨了家人來吃壽酒。還送來一台面捏的八仙過海呢。論體面,論風度,吳家二姑娘那天是頗出色的。那位好管閒事的長輩就當面偷偷指給他相看,問他意向。他搖頭不肯,可是弟弟們看出這難得的機會,就暗暗給撮合起來,五月初七的壽日,九月裡就娶過來了—一 婦人這時由椅子上捧來一抱小衣裳。 「起來吧,乖孩子。」那小光身子瑟縮著。婦人先扶他套上貼身小褂,然後是那件印了竹葉的棉祆。她一壁為他扣著紐絆,一壁叮嚀他學乖,「給媽爭氣,對嬸嬸的妹妹弟弟要讓些。聽見了沒有,這是他們的家——」 「媽,不對,」孩子撤起小嘴岔來。「媽,他們屋裡掛的鐘,擺的盆景不都是媽的嫁妝嗎?」 「壞孩子,誰教你這麼小氣!那也礙著你的事。以後不准再胡扯。」婦人拍了拍那個小胸脯。「把這個放寬點,別鼠肚雞腸的。你念完《六言雜字》了嗎?」 「快了,媽你聽: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陰陽……」孩子照著私塾裡群唱的調子滔滔地背誦了起來,逗得婦人笑個不住。 「好,下月你該念《名賢集》了,《名賢集》裡有一句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你懂不?」 孩子搖頭。於是,婦人為他繫著腰帶,一壁為他講說著。 這時,窗外有人在劈柴。隨了干樹權碰在石階上沉重的聲音,時有鏘鏘的金屬擊響和短促的用力聲。 「姑娘,等我來劈吧!」婦人低聲向外面說著。 沒有回答,石階上那沉重聲音繼續著。 孩子下了炕。八歲的年紀,身量可算不得高;黑黑的臉膛,濃重的眉毛,小圓臉蛋上掛滿了沒邊的頑皮。他第一件事就奔到條案去看那凍裂了的金魚缸,他噘起嘴來,非要婦人去告假,他說得在家給龍睛魚出殯。 「這鬼孩子,剛才我的話你忘記了嗎?你還告假。你跟書本怎那麼沒緣!你叫我寒了心。」婦人疊著被,自己咕噥著。 「不是,媽,不交學費,那臭老頭子成天打得我好狠!——」 聽到這個,婦人即刻驚愕地掉過頭來。她撲到孩子身前,扶著孩子的肩頭,好像在檢驗他的傷痕。這個私塾老師雖然還曾是她丈夫的屬下,對他有過好處的,但彼一時,此一時了。明白炎涼世事的她,十足地瞭解孩子。她有些愁眉不展。她眼睛四下搜尋著。忽然她注視到房子的一角。那是炕上的一隻木箱。她對自己點了頭。 「孩子,告訴老師,明兒後兒,束修我准送過來。」 正說著,藏青布簾子衝開了一道縫,隨著是一個矮小肥胖的女人捧著一盆熱水進來了。 「姑娘,真難為你了。」婦人急忙接了過來。然後扯了孩子的耳朵說,「你敢不好好唸書,瞧你這好姐姐,給你劈柴,給你燒火。全為的你這兩隻小窟窿多認點字。來,把袖子挽上。」 這矮胖姑娘用充滿了希望的眼睛望著孩子。當她親手燒的那盆熱水洗淨了孩子狼藉的臉時,她感到無上的欣悅了。這年近三十的老姑娘是這家的三代功臣。和宗良同母,她是三叔的前妻遺下的孤女,曾經享受過好日子,臨到破敗,她甘願地成為眾人的奴僕。祖母的癆病是她服侍的,大伯伯死時她在床側。她抹著淚,在棺材後面默默地發著願:「大爺,大爺,您疼我一場,您放心,我准幫大媽扶養起您這條根。」 八年來,孩子的事她總同婦人搶著做。洗臭襪子,衲鞋底,黃昏裡,還得坐在門墩上給孩子講故事。 有一天,當她給孩子洗澡時,坐在澡盆裡的樂子忽然好奇地問,「姐姐,你這麼大姑娘給個男人洗澡,不害羞嗎?」 正為他擦著小脊樑呢,猛然聽到這話,她即刻把毛巾拋到盆裡,奔回房裡嗚咽起來。直到婦人回家,問姑娘,她盡紅臉;問孩子,他茫然不曉。只是從那以後,孩子洗澡她再也不管了。她把水燒好以後,便悄悄地走出房來。 孩子的臉洗完,就不究來源地去桌邊摸那塊滾熱的烤白薯。然後,把一塊印了老虎紋皮的黃色包袱鋪的炕沿上,把昨晚溫背過的《六言雜字》、《弟子規》,那本有圖畫的《孝經》和新買來的一本《上論語》——疊好、包上後還繫了個蝴蝶扣。他背起書包要和婦人告別。婦人推他出房門。 「先去給嬸嬸作揖!」 於是,孩子立在房外拱著揖說:「嬸嬸,我上學去啦。」 連哼聲也沒有。 反過身來又對姐姐作了個大揖,哄得那胖姑娘高興得快要流出淚。她一直把他和婦人送出門外,立在昨晚坐著講《司馬懿》故事的石階上,用一腔虔誠,目送著母子手牽手的背影。 十六年前,這個古城論闊綽比不得今日。那時街道窄窄的,晴天是香爐,雨天是鍋粥。然而粥也罷,爐也罷,卻沒有洋樓遮蔽北方澄藍遐遠的天空。短短的一程路,行人熙攘,店舖林立,也盡有看不完的景色。那時的鋪戶,都懸著極具象徵意味的幌子。絨線鋪前飄著一束赭黃麻繩,銅鋪門前擺的是黃亮亮一片。樂子愛這些幌子。他小腦袋裡隨時都在追溯著這些與那鋪子的關係。他想門前那束麻繩一定代表櫃裡管帳人的銀白鬍鬚。 孩子的手指是緊緊地握在婦人掌心裡的。那便彷彿是鞦韆的頂梁,門的樞紐,不然就該是山喜鵲的脖鏈了。不這麼樣,誰敢擔保他飛到什麼地方去!腿腳並不會飛簷走壁如白眉毛徐老西,然而街上他看見活物就想追。曾經有一次被一個親戚帶出來玩耍,在一架腳踏車前面他要顯顯身手。於是,一個「箭步」,他嗖地由前輪橫闖過去,為那車把拐倒了。害得那個趕路的人坐了半天巡警閣子,打鋪保掛水印一堆手續。那個親戚簡直嚇得沒了魂,盡自說;「出門再不帶這種猴子!」滿城裡找骨科,遍土地廟去燒香,折騰了總有一個多月。 以後呢,孩子的毛病並沒有改。走在街上,那兩隻貪婪的眼睛還是什麼都得看看。一家切面鋪掛了紅,那些閃亮發皺的金字即刻會吸引住他。如果逢到迎娶的行列,他就更不肯移動了。他眼巴巴地望著那團龍執事:宮燈,板扇,金錘,闊斧,還有那威風凜凜的吹鼓手。胖大的皮鼓後永是那麼一頂鮮紅璀璨的八人大轎,平穩如開屏孔雀似地壓在後面。這時他會把「自古人生在世」忘得乾乾淨淨。整個的他都為那華貴的顏色和原始的節奏所佔有了。如果婦人硬扯著他走,他會把指頭掙脫出,飛奔到行列的跟前,看那喇叭手的嘴巴是如何吹成泡的。一樁他永不能明白的事:那紅轎子裡到底坐了一個怎樣的「俏人家」? 有一回他可真遇到了一檔子熱鬧。街心過著四五輛騾車,車上各坐著七八個面貌猙獰的漢子。街上黑壓壓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連鋪子裡的學徒都趴到高坎處張望。車上的漢子把一瓶瓶酒豪放地往喉嚨裡灌,猜拳,罵街,還扯著沙嗄的嗓子唱二簧。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宮」唱完,隨著是一片如潮湧般的喝彩。他小心窩裡也頗為那所激動。他問媽媽究竟是怎麼回事。婦人告他這是「囚犯,要拉去砍頭的」。 砍頭,他一想,小小心坎上似有了道黑影。啊,一個整人,削去一段,而且最注目的一段!他不忍看下去了。他撒腿就向胡同裡跑,喘著氣嚷:「媽,我怕,我怕!」到家他發了一夜的燒,媽媽天天用馬構為他招魂。他時刻惦記那幾個漢子。他們好像總醉醺醺地追蹤著他。躺在炕上,他盡自奇怪著「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那麼些人圍攏起來喝彩!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坐在那麼一乘騾車上呢? 從那以後,婦人每天都親自接送他了,而且是繞著僻靜的地方走。但有什麼用呢!對於這麼一個感官易受激盪的孩子,什麼也不是寧靜的。為圖抄近,他們得穿過喇嘛廟。大殿前那對鐵獅成為他的好友了。還有,唱經樓裡不時送來的號筒聲,沉痛得怕人。隨了那個,更有尖銳的胡笳顫抖如山羊鳴叫。然後,一簇戴笤帚帽披黃袈裟的喇嘛便由殿門走了出來。他有時獨自去廟裡拾松子,屈下腰,一壁拾一壁默想著。一個表舅曾惡作劇地喚他作「小眼睛」,他噘起嘴來走開了。他最恨人在他身上挑毛病。大年初一去舅母家拜年,竹藍襖青馬褂,穿得滿整齊,想露露臉。偏偏一打簾子,那傻二姑娘就尖銳地喊了一聲:「喲,怎這麼黑啊!」登時他滿臉紅漲,抹頭就折回家去。從那以後,他再不肯進那家門了。如今他看上了鐵獅子的那對大眼睛。他立志把自己眼珠也「練」成那麼大。他相信他能。於是,每走過那禪院,他必得仁立瞪著那隻獅子,弄得婦人以為他發了瘋。 走出喇嘛廟便是褡褳坑了。繞過那片為嚴冬削成烏黑枯骨的垂柳,就該進那蜿蜒迄通的九道灣。這條左曲右彎的胡同宛如母親的委屈心腸,那麼淒涼,那麼憂鬱,兩邊那麼重重為厚牆堵起。那個私塾所在的尼姑庵恰巧就坐落在這九道灣的末端。 進了這個幽谷,孩子除了媽媽一張愁苦的臉以外,再沒有可看的了。路是這樣窄,他緊緊地貼靠著婦人的身子,時刻擔心牆縫裡會跳出個毛毛神,抓住他的脖領。母子細碎的腳步,拖著一大一小兩條影子,每轉一個彎,孩子總抬頭看一下。好像光明便在前面。只有熟悉路途的婦人知道前面還有沒走盡的路。直到朱紅色的牆露了面,婦人才停下腳步。牆裡送出一陣嗡嗡的唱誦聲,一條條幼稚的嗓子直是在作著尖銳的比賽。婦人叮嚀著「聽話學乖」一些話,才眼看那虎虎勢勢的小動物歡蹦亂跳地朝庵門跑去了,隨跑還隨回過頭來看那遙遙招著手的婦人。 但是上了石階,孩子的頭卻低垂了下來。 白衣庵是一座明代敕建的古廟,自從康熙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時間是個固執東西,風雨更不留情。如今,除了一座大雄寶殿因為樑柱堅固,還勉強算作整齊之外,白衣庵實在應歸在破廟之列了。經堂的屋角透了天。禪堂的格窗也裂了縫。初一十五任你把餐敲得多響,也還是那幾隻相色蘆鴿感傷地環著屋脊那映磷角盤旋,瞅瞅地訴說著世間的炎涼。就在這荒涼廟宇的後跨院,一間黑暗霉濕的房子裡,有一個戴現韜近視鏡的老學究,用三寸木板和一副狠心腸,教育著三十六個徒眾。 樂子上了最後一磴石階,腿便軟了下來。瞧瞧媽,她是用著多麼熱切的手勢,而且「定還是淚光晶瑩地」催他進去呀!他躊躇,想撲回來;但終於還是扭轉頭去,夾緊了書包,一咬牙邁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走過經堂,他聽到輕悠的鐘響,和著一片清脆沁骨的誦經聲。他踮起腳尖,看到佛堂前蒲團上跪了四五個尼姑,打著們心,正唱著「自歸依法」的誦贊呢。他注視到靠木魚跪著的一個小尼姑,很小,很羞怯,也很可憐。這時她正拔了袈裟,捏著一串素珠,對著一本經卷歌唱。他對著那細嫩的手指出神。 突然從後面伸來一隻小手。他臉一陣燒熱,回過頭來,卻是一個回回學伴。 「羞不羞,老師瞅見你了。」 這個學名宗祿的樂子可著了慌。他吐了吐舌頭,提心吊膽地閃進月門去了。邊走邊問那個面色白皙的回回:「嗨,德成,德成,你是不是哄我?」 德成盡跟在後面咯咯地笑。 跨院裡的塾房為三五條嗓子吵嚷得直成了一個蜜蜂巢,只是沒有原野蜂巢那麼明朗的陽光,而且這裡不是嗡嗡,而是尖銳的喊嚷。天氣是這樣冷,嚷一嚷也許可以代替了哆嗦。況且嚷輕了也會供給那三寸夏楚高舉的機會呢。 樂子擦著門框溜進了黑屋子。他眼前一陣發暗。他先在「大成先師至聖孔子」的牌位前作揖,然後,回過身來又給老師作。 書包拱到半空,他看出今天老師神氣不對來了。那個永遠由眼鏡底下看人的塾師,這時竟對他咬起牙來了。黃澄澄的關東鼻煙敷滿了他上唇那片鬍髭。他提著丈長的煙袋,惡狠狠地瞪著這個不肖的學生。 樂子有些莫名其妙。他向老黃瓜伸伸舌頭,那機靈孩子如同沒看見似地仍照常扯著喉嚨唱他的《上論語》。於是他只好穿過那一排排石灰砌成的桌位,走到緊後邊黑黑角落裡,在貼著他名字的座位上落坐了。 石灰凳冰得他直想跺腳,他不敢。乍由一個光亮地方走進,他什麼也看不清。但「自古人生在世」他是背熟了的。他打開書包攤平那本破爛的《六言雜字》,便如一隻小車輪似地混進這個大合唱了。為了討老師的好,他幾乎把吃奶的氣力都使了出來。可是任憑他怎麼粗脖子紅筋地喊,那聲音終於還是為周圍的波濤吞沒了去。 塾師吃淨了一袋煙,忽然辟的一聲,就把板子往桌上一拍,跟著坐在石凳邊緣的班長被「差下了」。他走近樂子的座前,滿臉煞氣地叫:「宗祿,老師要你背書。」 孩子的心開始跳了起來。他懷了一肚恐怖的預感站了起來,夾著那本《雜字》,畏畏縮縮地跟上前去。旁邊的小喉嚨雖仍出力地喊著,一道道擔心或解恨的眼神卻全射向他身上了。連壁上那幅拓像上的孔聖人也只能那麼愛莫能助地挺立著。 孩子背得爛熟的是《雜字》,可是塾師偏要他背那剛買來的「學而」。孩子面對著白牆而立。牆上腫起一層層鬆軟的堊粉。這時一條錢龍正在上面蠕動,顫巍著雙須,向著一個渺茫的地方趕路。 當他正在望著那小生物出神的時候,後腰上一條板子嗖地抽來了。他嚇了一跳,隨後才感到扎肉的疼痛。他的手即刻本能地背了過去遮掩,但跟蹤而來的板子卻連那手背也一併擊打。 板子似乎打疼了手背上的骨節,孩子咧著嘴銳聲哭了。他直覺地明白這不比媽媽的手,木板後面缺乏那麼一顆柔軟的心。有的卻是一腔「什麼時候你才交錢」的憤恨。 一聲吆喝,孩子被派到一個牆角罰跪了。雙膝屈下,隔著淚河,他依稀看到壁上一張紅宣紙的條子: 今日老師壽辰,諸生送禮,多少各本良心。交禮後, 每名賞炸醬麵一碗。 朦朧間,他小心坎似乎悟過來了。積欠束修的他,又欠了一份人情。 孩子到家,炕上木箱底層那僅存的一副玉手鐲,今夜已睡在四牌樓一個高櫃面的鋪子裡了。那是一個黑鋪子,一個閻王鋪子。進那門檻的,多是為了想用自己一點最寶貴的什物換上幾弔錢,櫃台上的人卻用比施粥廠的伙夫還兇惡的臉色打量每個主顧。明明是件好狐皮,他能說是:「蟲吃百孔,光板無毛!」然後,昧著心估上一個難堪的價錢。他知道那錢不是拿來配藥便是買糧食。他翻著白眼不屑地瞥了那玉鐲一下,然後由鼻子裡哼了聲:「化石的貨,給寫三錢五吧!」婦人淚汪汪地看著那副寶貝,上面似還沾著她前半生幸福的光澤,苦苦地央求著,十兩銀子的東西——而且是怎樣的紀念品——四錢銀子便為那個尖下巴的人捧到後庫去了。把那潦草到無從辨認的當單交給婦人時,他那神氣直像是在說:嘿,看你拿什麼贖! 樂子噘著小嘴,書包往桌上一丟,便愁眉不展地奔向婦人。他不想哭,然而眼淚還是淌了下來。在濕地上跪了許久的他,這時感到膝蓋酸痛了。 和一件僅存的心愛寶貝永別,那種難受是頗持久的,然而婦人卻還有些可以告慰:「樂子,瞧,猜是什麼?」婦人孩氣地把藏起的手絹包露了一個犄角。 「糖——媽,糖我也吃不下,老師今天——」 婦人即刻更得意了。 「又是為了學費嗎?瞧!」手絹包裡露出兩包銅子。「把這個交他,看他再打我孩子!」 孩子仰起臉來。他有些不懂了。怎麼?她成了仙,真地竟變出這麼些! 「可是媽——老師的生日呢?」 「什麼生日?」婦人驚愕了。空中突然似又伸過一隻手來,眼看手絹裡的錢便全被搶去了。然而母子兩個卻一起面對著那隻手,莫知所措。 第二天早晨,九道彎裡又走著老少兩條孤零的影子了。那婦人隨走隨低頭看看手裡提的瘦小薄包。紅的字號紙下是二十塊青梅山植餡的花糕。那是一件很微薄的壽禮,然而一路上婦人都默默盤算著:擺在妯娌房裡的東西自然動不得,正是隆冬,棉被又總得留著蓋呢。 孩子牽了婦人的手,四隻腳羞怯怯地邁進塾房門檻。道了一個萬福,婦人就又托付起來;「自從您兄弟去世,剩下我們娘兒倆——您多栽培這個孩子,他笨,叉淘氣,您儘管打……」 突然,婦人說不下去了。 放在桌邊那個瘦小可憐的箱包贏得的只是那吸著鼻煙的塾師一陣陰森的冷笑。 一九三六年五月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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