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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仇恨之歌


  平陽附近的神仙山,是北嶽恆山的主峰之一。其中幽僻的山谷很多。周天虹隨著晨曦進得山來,路愈走愈窄,坡愈爬愈陡。終於在一個山旮旯裡,發現了六七戶人家。此時已是深秋時節,木葉盡脫,滿地都是黃葉。山楂村滿是紅橙橙的果實,紅得耀眼,因鬼子掃蕩沒有人收,有許多落到地上去了。
  晨曦領著周天虹進了一個農家小院。院子裡住著兩戶人家,是兄弟二人,分家過了。老大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住在北房;老二是個小學教師,住在東房。這兩家的遭遇都很不幸,反掃盪開始不久,老大的兒子和老二兩人都被擄去當勞工了。妯娌二人,一個失去了兒子,一個沒有了丈夫。終日裡籠罩著悲哀的氣氛。幸而老大家還有個男人支撐著門戶,晨曦就把自己的朋友安排在老大家了。老大當過村農會主任,覺悟很高,一聽八路軍要在自己家裡養病,自然沒有問題。他滿口答應說:「那沒啥,也不過做飯時候多下一把米就是了。」接著老大娘就過來掃炕,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把天虹的被子放在炕頭上。
  晨曦把天虹安排好了,起身想走,忽聽東房裡有抽抽搭搭的哭聲,忙問:
  「是他嬸子在哭麼?」
  「可不是麼!」大娘歎了口氣。
  「她的情緒還是很不好嗎?」
  「遭了這樣大難,哪能一下子就轉過來。」大娘說,「自她從洋鬼子那兒回來,就整日價哭。有時候,一天哭好幾回。有時哭,有時笑,有時罵,有時喊。就像中了邪似的。我怕嚇住孩子,就讓孩子到他姥姥家去了。這年頭兒,做個女人家難哪!做個男人,敵人來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敵人抓住了,要殺就殺,要剮就剮。當個女人,落到那些王八蛋手裡,你當他們是人嗎?不是人!他們是一群牲口!你就什麼也洗不清了,也說不清了……」
  晨曦立刻想起東房裡那位小學教師的妻子。她叫荷花,生得聰明伶俐,性格活潑,愛說愛笑,又上過幾年小學,差不多算是這個偏僻山村裡的人尖子。工作也積極得很,婦救會一佈置下來什麼工作,什麼做軍鞋囉,照顧傷員囉,動員新兵囉,她樣樣都走到頭裡。可是晨曦不久前見到她,覺得她一下子變了。臉上一點笑影兒也不見了,眉眼間全是愁苦。話也不會說了,就像原來的她已經死去了似的。她怎麼一下子就起了這麼大的變化呢?
  「天虹,我想去找這位大嫂談談。你要想聽,就跟我一起去。」
  晨曦說過就站起身來,周天虹隨他一起走出門外。看來晨曦做群眾工作已經相當熟練,來到東屋門外,就停住腳步,輕輕地喊道:
  「大嫂!我們來看你來啦。」
  兩個人進了屋子,看見荷花坐在裡間屋炕上,旁邊放著小孩鞋的鞋幫子和針線,正用衣角擦著眼淚,強打精神起身讓坐。
  「嫂子,我和我的朋友來看你。」晨曦親切地說,「幾天不見,你怎麼就瘦成這個樣子?你可得多保重啊!」
  「我現在只想死。」荷花垂下頭說。
  「哪能呢?你還有孩子,為了孩子你也不能走這條道兒。」
  一提孩子,荷花又嗚嗚地哭起來。
  晨曦勸慰了幾句,等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嫂子,那天你是怎麼被鬼子擄去的呢?」
  「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荷花的神經有些緊張,臉也白了。
  「不不,嫂子,」晨曦連忙解釋道,「這是敵人的罪行,是應當調查清楚的。」
  荷花停了許久,才說:
  「反掃蕩一開始,我那當家的,不是去游擊組,就是去堅壁公糧,常不家來。那天早起,我剛要燒火做飯,就聽見外頭打槍,人們就往溝裡跑,說洋鬼子進了溝門了。那天湊巧孩子到他姥姥家去了,我就趕忙抓了兩塊乾糧,包了幾件衣裳,跟著一群婦女往溝裡跑。離這兒三四里,有個小山莊,半山坡上有個山洞,我們就藏了進去。洞裡人越聚越多,總有二三十人,把個洞擠得滿滿的。不一時,幾十個黃乎乎的鬼子兵就來到坡根底下。一股在山莊上燒房子,另一股就上了山坡。我們在洞裡抖抖索索地誰也不敢大聲出氣,怕孩子哭,把小孩的嘴也捂起來。沒有想到,山坡上還有一個婦女,因為她抱著孩子上山走得很慢,來不及鑽進山洞,就在山坡上停下了。鬼子們首先發現的是她。一個鬼子兵就端著刺刀,兩個帽耳朵呼扇呼扇地過來了。他對那個抱孩子的婦女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那個婦女只是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裡。鬼子兵端起刺刀就戳。那婦女惟恐傷著孩子,就用兩隻手把鬼子的刺刀攥住了。鬼子連刺幾下都沒有成功,氣得他一腳把孩子踢開,向著婦女的肚子狠狠地刺去。哪知道這一刀刺得太深,刺刀拔不出來。這個鬼子就用牛皮靴踏上女人的胸脯,哼了一聲才拔出來。接著把那個呱呱哭叫的孩子也刺死了。因為我在洞口上,這一切就看得真真的。
  「這時候,我想,鬼子不上來今天興許躲過去了。哪知一個漢奸眼尖,他說,山上好像有個洞呢!接著鬼子兵就踢踢踏踏地爬上來了,用刺刀逼著我們出洞。還大聲喊:『不出來死了死了的!』沒有辦法,婦女們只好抱兒攜女地出了洞子。他們用刺刀逼著,用槍托打著,把我們押到小山莊那塊打穀場上。……」
  荷花說到這裡,兩眼直呆呆地看著地面,不言語了。
  「以後呢?」晨曦輕聲詢問。
  荷花遲疑了片刻,只好再說下去:
  「這時候,小山莊已經點著了。還從屋子裡弄出來一些莊稼人的東西,堆在一起,全都點著了火。我們估摸著可能要殺我們了,誰知道不,那個拿東洋刀的怪叫了一聲:『叫她們把衣服通通地脫光!』漢奸也立時大叫:『你們這些娘兒們,聽見了沒有?太君叫你們把衣服通通脫光!』婦女們誰肯脫啊?這裡面有老太太,有中年婦女,還有不少是黃花閨女。她們就驚慌地往一處擠,圪蹴成一個疙瘩。日本兵和漢奸就一齊圍上來,用刺刀挑開我們的褲帶,強拉硬拽地把我們的衣服脫了個精光,脫一件就往火堆裡扔一件,通通燒了。大家一看自己赤身露體一絲不掛,覺著無地自容,就都哭起來了。有的閨女就捂著下身往人群裡鑽。這時候,那個拿洋刀的鬼子,站在一個碌碡上,又咕嚕了一陣,漢奸就立刻說:『太君說,你們邊區婦女秧歌舞跳得很好,今天你們就跳一跳,讓皇軍看看!誰不跳,就立刻槍斃!』這時我們一個個羞得頭都抬不起來,還怎麼能夠跳呢!鬼子見我們不動,又過來打,才逼得我們只好走著圈子。鬼子還嫌獸性發洩得不夠,就把他們搶來的雞,兩個拴在一起放在我們光光的肩頭上。那些大雞在我們的前胸後背亂撲騰,弄得我們不知道如何是好,這些鬼子就樂得大笑起來。……後來,他們又覺得不過癮了。那個挎洋刀的傢伙,發現人群裡有一個小腳女人。她是財主家的兒媳婦,人長得好,腳又纏得極小。就叫大家不要跳了,單獨把她挑出來,把她的裹腳條子解下來,叫她赤著腳跳。那媳婦平時連走路都困難,光著腳怎麼能跳呢?走不了兩三步就跌倒了,這些野獸又哈哈地狂笑起來。……」
  荷花說到這裡,氣促聲咽,又停住了。
  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
  「……他們要回去了,就叫婦女們給他們背上搶來的東西,背上他們的牛皮背包,還背上那些雞,跟他們一道回去。我們跟著他們赤身露體地走了二十多里,到了他們住的地方。這時候,……這時候,……這時候……就把我們每個人拉到他們屋裡去了……」
  說到這裡,荷花再也說不下去,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好大一陣,荷花才又斷斷續續地說:
  「瞅著鬼子不注意,我才偷跑出來。路上還是赤身露體,半道上才揀了一個小褂穿上,下身還是光著。一回來,我就想死,我是再也不能見人了……」
  說過,又大哭起來。
  周天虹聽了,心頭像被壓上一塊巨石透不過氣來。他本想安慰一下這位女子,可是除了魯迅那句「血債必須以同物償還」的話,任何語言都輕飄飄的沒有意義。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狠狠地罵道:
  「這些傢伙還有一絲一毫的人性嗎?如果有,他們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這不光是中華民族的恥辱,也是日本民族的恥辱!他們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應當感到羞恥!」
  晨曦是個詩人,感情忒重,聽了這些已經泣不成聲,哭成淚人。他胸前全被那不止的淚水打濕了。走出東房的屋門時,他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寫一首詩:仇恨之歌。要全世界的人都明白,帝國主義是什麼樣的鬼怪!一直到這些害人蟲徹底絕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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