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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在生與死的邊緣


  漫長而單調的醫院生活是很煩人的。周天虹經過大半年的休養,傷才漸漸痊癒。不料行將出院時,又患上了瘧疾病。這種病俗稱打擺子,冷起來如冰水澆頭,渾身戰慄不已,即使蓋上兩床棉被也不頂事;熱起來高燒四十多度,燒得人昏昏迷迷,死去活來。而且這病每天或隔日必來一次。治這病的特效藥倒有,名叫奎寧,但在敵人封鎖下很不易得。邊區自造的瘧疾丸效果又不理想。這樣,很快就把一個身強體壯的周天虹折磨得面黃肌瘦,衰弱不堪。正在這時,敵人對北嶽區空前殘酷的「掃蕩」到來了。
  這次大「掃蕩」,是由新上任的日本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策劃的。他一上台,就立刻集中五個師團、六個混成旅團,加上一部分偽軍共七萬之眾,向晉察冀的北嶽區開刀了。他把這次戰役稱為「百萬大戰」,意思是要報復八路軍的「百團大戰」。為了消滅邊區的領導機關和主力部隊,他採取了「鐵壁合圍」、「梳蓖式清剿」、「馬蹄形堡壘線」和「魚鱗式包圍陣」等戰術。從一九四一年八月中旬開始,在平漢路保定至石家莊以西的這塊數百里山區內,處處烈焰騰騰,煙火四起,槍聲交織,血流遍地,人民陷於深重的災難之中……
  說起敵軍的「鐵壁合圍」,那其實就是多路分進合擊,不留任何空隙地將八路軍主力嚴密包圍加以聚殲。而八路軍的中高級指揮員,都是多年打游擊的能手,不管敵人如何來勢洶洶,大致能不早不晚地跳出合擊圈。當然這是極為凶險的事,不妨說也是一種藝術。如果時機掌握不當,跳得早了,就有被敵人發覺的可能;如果跳得晚了,就要陷入滅頂之災。一般說,我們的部隊多半能闖過這道險關。但是第二步敵人的「梳蓖式清剿」,對干後方機關、學校、醫院等非戰鬥單位以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就很難度過了。
  反掃盪開始以後,周天虹就隨著醫院的一個休養所行動。這樣的單位,除了輕傷員就是重傷員,少數幾個醫護人員哪能照顧周全,只有靠大家相互扶持了;加上沒有武裝掩護,只能憑所部負責人的機警善斷及時轉移。
  現在,周天虹他們正隱蔽在易縣西北的玉皇山下。山下有一條險峻狹窄的山溝,名叫玉皇溝。一般越是偏僻險峻的地方,越容易成為敵人「梳蓖清剿」的目標。他們在這裡暫時安頓了幾天,眼看敵人就要把清剿的重點轉到這裡。於是所部決定向另一條山溝轉移。
  此刻時已近午,傷病員們提前吃了午飯,背起行裝,在崎嶇的山徑上開始行進。可是出了玉皇溝門不遠,偵察員回來報告,說從龍泉關下來的敵人,正在大路上運動,已經把路隔斷了。所部當即決定,傷病員暫時拐進一條小溝裡隱蔽起來。這時周天虹忽然覺得脊背上似有一股冰流悄然而下,顯然這是瘧疾襲來的徵候。他急忙吞下幾粒邊區自製的黑藥丸,然而已經遲了,何況沒有水送下去,只停留在喉管裡。果然,不一刻瘧疾原蟲的惡作劇就發作起來,劇冷劇熱鬧得不亦樂乎。周天虹只好閒著眼躺在山坡上默默承受。這狀態持續了幾個小時,迷迷糊糊間,只聽耳邊有人喊:「走了,走了,敵人已經過去了!」他睜開眼,果然所有的傷病員都背好了行裝,準備轉移。他掙扎著站起來,勉強隨著隊伍向前走去。隊伍越走越快,顯然要乘敵人大隊過去的間隙穿過大路。周天虹跟不上了。兩條腿像有千百斤重,每邁出一步都喘息不已。加上口渴如焚,嗓子眼兒像要生煙起火一般。幸好路邊正有一條清澈的溪流,淙淙有聲,格外誘人,他就全身伏倒在溪邊痛飲起來。等到他站起來,抹抹嘴想再追趕隊伍時,隊伍已經無影無蹤看不見了。
  他坐在溪邊一塊大青石上,略想了想。此時已經暮色低垂,部隊行動甚疾,又如何能趕得上呢?倒不如乾脆休息一下,等瘧疾過去,體力稍有恢復再作道理。抬頭一望,在玉皇溝門的高坡上,有幾戶人家,他就站起來強打精神向高坡上爬去。
  村裡的老百姓大部分都到深山裡逃難去了。周天虹進了一座農家小屋,空空落落,只有兩個軍人在那裡坐著。他認得其中一個是衛生部的丁幹事,人生得機警靈巧,能言善辯,會拉胡琴、唱京戲,還能畫上幾筆。平時常下來幫助開展文化娛樂工作。另一個是位副連長,名叫張宏,山東人,生得人高馬大,外號張大個子,因長時間發瘧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他生性木訥,見人只是笑一笑,不多說話。周天虹問他們為何掉隊,丁幹事用棍子指了指他的腳,說腳壞了;張大個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在打擺子,原來和周天虹同病相憐。最後,丁幹事說,那咱們就在一起活動吧,大家也好有個照顧。
  這時,天虹的的高燒未退,仍然渾身無力,在炕上一歪就睡著了。哪知剛睡下不久,就聽外面響起了幾聲槍聲。幾個人出門一望,見溝外的老百姓紛紛向溝裡逃難。有的扶老攜幼,有的趕著毛驢耕牛。顯然,已經發現了敵情。周天虹他們也不得不背起背包、米袋,沿著山徑,走向玉皇溝的深處。
  在狹窄的山谷裡,夜色越來越濃,山嶺黑得就像炭塊一般。隱在深草中的山徑已經模糊難辨。為了夜間行動有個助力,周天虹和張宏兩人也學丁幹事的樣子,在路邊折了兩根樹枝作為枴杖。三個人的枴杖在石頭上發出篤篤的聲音。彼此間有時交換一兩句話。但是走著走著,兩個人發現,既聽不見丁幹事說話,也聽不見他的枴杖聲。他們向後面喊了幾聲:「丁於事!丁幹事!」後面並沒有回應。不禁心裡猜度:也許了幹事顧慮重病號的拖累,已經躲到別處去了。
  兩個人相互扶持著向上攀登。老實說,在這樣黑的夜間,走這樣的山路,一半是憑微弱的星光,一半就是憑走山路的經驗了。他們本來想爬到玉皇頂那個最險要的去處隱蔽起來,哪知剛剛爬到半山時,突然間,山頂上響起一梭子機槍聲。這槍聲,在這樣的深夜,在這樣的深山裡,不知怎的顯得這樣驚人。「糟糕,走到敵人的槍口上來了!」周天虹吃了一驚,連忙招呼張大個子往回返。在回返途中兩個人在夜色中失散。這時只剩下周天虹孤零零一個人了。
  看來,敵人明天在這一帶搜山是無疑的,只有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棲身才是。周天虹這樣想著,就在山坡上尋尋覓覓地摸索起來。在巉岩石縫裡,不是密匝匝的荊棘難以進入,就是懸崖壁立難以登攀。尋了好長時間,他的雙手早已刺破多處,摔了幾跤,還沒有找好匿身之地。走著走著,在星光下忽然發現有一個好像蛤蟆嘴般的石崖,用手一摸,裡面是一個石洞。天虹試試探探地爬進去,裡面恰可容身。他從挎包裡摸出火柴,用火光一照,洞裡還有一塊比較平的大石頭,石頭上毛毛烘烘,似乎有野獸臥過的痕跡。人說這條山溝裡,狼蟲虎豹都有,也就不足為怪了。
  經過這番折騰,估摸已到後半夜了。山地的深秋之夜,近似冬日,一陣陣山風襲來,不禁全身瑟瑟戰抖。天虹想,縱然遇到險境,如果不休息好,沒有一點精力,還是難以應付的。這樣想著,他就把被子打開,中間一折,穿過一條帶子,像斗篷一樣地披在身上。頓時覺得溫暖了許多。可是這時又覺得飢渴難忍。本來早已飢腸轆轆,不過因為情況緊張沒有注意罷了。他解開米袋,這裡裝的一半是小米,一半是乾糧。所謂乾糧,就是反掃蕩前他的自製餅乾,那是玉米窩窩頭切成的雲勾狀的薄片曬制而成。他取出這些薄片送到嘴裡,方才發現其堅固程度有如頑石,吃掉一片要花不少力氣。何況更重要的是水,沒有水那是難以下嚥的。而要取水,必須下到深山下的河溝裡,而喝過水,在如此漆黑的夜裡,是否還能找到這個神秘的洞口,那就很難說了。想到此處,天虹只有望而止步。這時他對火燒火燎的焦渴,只有克制、克制再克制,僅勉強啃了幾片他的自製餅乾,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這一夜竟睡得非常好。自然又做了許多的夢。大部分的夢都是找食物、找水,這無疑是過度飢渴的反應。其中當然又夢到高紅,高紅又到醫院來看望他了,兩個人在幽靜的密林中說著甜蜜的話,最後是又長又深沉的吻。這自然是上次相見的印象太深刻了。天虹醒來時,晨光已經透進洞口,望望周圍,那野獸的毛茸茸印跡和蹄痕更加清晰。此情此景,反而更加思念高紅,不知在如此凶險的環境中她身在何處。
  隨著白天的到來,也就意味著凶險時刻的臨近。一句話,生死存亡就決定在今天。周天虹很想走出洞口,觀察一下周圍的情況,又怕暴露目標招致更大的災禍;如果在洞裡隱匿不動,豈不是乾脆等死嗎?想來想去,覺得難以抉擇。在戰場上固然隨時都有生死的考驗,但手中有武器,身邊有戰友,上級有指揮,主動權是操在自己手中。而現在卻像圈中任人宰割的牛羊一般,不知何時飲刃而亡。想到這裡他的心忐忑起來。他懊悔自己不該脫離部隊、脫離集體,以致陷於這種難堪的境地。
  他聽聽洞外,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望望洞外,只能望見洞口前山草不停地擺動。他判斷外面的天色是陰沉的,不然洞裡何以這樣的陰暗呢?果然他的判斷不錯,不一時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他高興了。把茶缸子伸出洞外迎接雨水,以便解除焦渴。同時想如果雨再大一點,也可以阻止敵人搜山。哪知道接了半天雨水,一口就喝完了。時間不大,雨也停了。他只好凝神諦聽著外面的動靜,靜等著凶險時刻的來臨。
  突然間,山谷裡傳來幾聲槍響,接著是日本人特有的野裡野氣的叱罵聲,隨後便寂然了。又隔了好長時間,附近山坡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橐、橐、橐、橐地向山上走來。仔細聽,很像是日軍笨重的軍靴在山石上發出的聲音。腳步聲愈來愈近。周天虹的心緊縮了一下,心想:「最後的時刻到了!」他伸手一摸,從挎包裡拽出一顆手榴彈來。這是反掃蕩前夕,休養所發給每一個傷病員的,而且只有一顆,一是為了防身,二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革命氣節。想不到現在真的用上它了。周天虹立刻將木把上的蓋子咬開,將手榴彈緊緊握在手裡。
  可是,腳步聲卻沒有繼續靠近,而是轉向山頂去了。不一刻就聽見山頂上嘀裡嘟嚕地喊叫了一陣,聲音十分粗野。接著是中國話的翻譯:「太君說嘍,把那兩個八路帶上來!」想來這是翻譯官了,他的聲音也很威嚴。過了一會兒,大約是人被帶上來了。下面是生硬的中國話問:「你的什麼名字?」沒有回答。接著又問:「你的什麼幹部?」仍然沒有回答。顯然,「太君」急了,哇裡哇啦地叫了一陣,又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的不說話,死了死了的!」這時回答的只是一聲冷笑,還有一句:「狗強盜,你們沒有資格問我!」周天虹聽出,不是別人,正是失散的副連長張宏的聲音。想不到這個木訥少言的人說得這麼利索。顯然「太君」暴怒了,大聲命令道:「挑了他!」接著只聽張宏輕微地哎喲了一聲,想來是被結果了。
  周天虹在洞裡輕輕地歎了口氣,對這位戰友不禁升起一種深深的敬意。接著,日本軍官大概審問第二個人了:「你的什麼名字?」只聽下面接著回答:「我叫丁立。」聲音是溫順而恭謹的。日軍軍官又問:「你的什麼的幹部?」又是一聲溫順的回答:「幹事,文化娛樂幹事。」周天虹登時心裡一驚,這不是昨天晚上見面的那個丁幹事嗎?他怎麼也被捉住了?再往下聽,日本軍官又問:「這裡八路藏的有?」丁立回答:「有,有。我可以領你們去找。」接著是日本軍官一陣哈哈大笑:「真的?你肯幫我們的幹活?」下面又是一句:「太君,我願意為皇軍效勞。」話音剛落,日本軍官就嘎嘎地笑起來:「你的頂好,大大的良民!」聽到這裡,周天虹不禁怒火攻心,狠狠地罵道:「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當漢奸了!」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處境更危險了;如果他要真正領著敵人一路搜來,自己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的。這時,他忽地想起,自己的日記本上還記了些秘密的以及一些自己感情世界的東西,這些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於是他立刻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來,撕了個粉碎,埋入土中。同時為了讓活著的同志們瞭解自己的忠貞,他取下鋼筆,在金黃色的手榴彈把上寫下了如下的文字:「為共產主義事業流盡最後一滴血。周天虹。」然後用舌尖舐出雪白的手榴彈弦,套在手指上。此刻,他聽見笨重的軍靴聲從山頂走下來,橐、橐、橐、橐,越來越近,而且聽見那個名叫丁立的人尖尖的喊聲:「皇軍來搜山了,已經看見你們了,藏是藏不住的,快快出來投降吧!」周天虹把手榴彈攥得更緊了,心裡狠狠地罵道:「來吧,來吧,你們這些漢奸,你們這些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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