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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戰爭向他走來


  夕陽銜山的時候,解除空襲警報的舒緩的汽笛聲才遠遠地傳來。人們輕輕地吁了口氣,從郊外的高粱地和小樹林裡紛紛走出來,開始回城。馬路上擠擁著絡繹不絕的人群。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困頓和疲憊的神色。因為天剛剛亮,設在城中心鼓樓上的警報器,就發出了一種充滿恐怖的甚至是撕裂人魂魄的聲音——這也許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了,就好像炸彈頃刻間就要丟在你的頭上,人們不得不慌慌張張地跑到城外。他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等著那不祥之物的到來。直到中午時分,才看見十幾架塗著太陽微的飛機向南去了。但是空襲警報沒有解除,人們仍然不敢輕易回城。在八月的太陽燒烤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人們如何忍受得了?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孩子和老年人,高粱地裡不時傳來孩子的哭聲和老年人的歎氣聲。現在好了,這一天總算捱過去了。
  人群裡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他好像邊走邊思慮著什麼。他留著小分頭,雙頰緋紅,充滿青春的朝氣。看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他的眼神裡流露著單純、熱誠和大膽,還有一點兒難以掩飾的幼稚。正像臨近麥熟時節的杏子,黃了一半,還青著一半。從他的穿著看,家庭裡是不會寬裕的。他穿的白襯衣和西式褲子雖說都近於城市打扮,細看卻是家做的,腳下一雙家做的布鞋也比較破舊了。
  盧溝橋事變過去了一個月,人們在惶惶不安中進入了八月。平津已經淪陷。聽說前幾天日軍在北平舉行了入城式。現在正沿著平漢路和津浦路繼續南犯。今天早晨的廣播又說,日軍在上海登陸,淞滬方面也發生了戰事。這個青年的心,也像全國人一樣,處在深深的震撼裡。他想起前年冬季一個風雪瀰漫的日子,他們為了響應北平學生的一二·九運動,要求國民黨政府抗戰,舉行了遊行,他不是把嗓子都喊啞了嗎!現在神聖的民族解放戰爭已經開始了,他將何以來報效瀕臨危亡的祖國呢?何況他所在的D城,距離平津前線不過二三百公里,可說是危在旦夕了。他將怎樣來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呢?
  在塵土飛揚的路上,他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抬頭望望城裡的那座古塔。他的名字叫周天虹,自小就生長在這座城市裡,這裡古老的城牆,古老的鐘鼓樓,古老的街巷,以及小河、水坑等大大小小的地方都留著他童年的足跡。他尤其心愛這座古塔。D城是座遠近聞名的古城,而古塔又是這座古城的標誌。他從小就聽老人說,D城是一隻船,古塔就是它的桅桿。還說塔下面有口深井,深井通著大海,井裡的水是不能隨便動用的。一天,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到這井裡去打水,水隨著桶底越漲越高,剛把水桶提出來,大水就把城市淹沒了。於是後來就蓋上一個鐵蓋子,上面又修了這座高塔。周天虹從小到鄉下姥姥家去,或者春天郊遊歸來,都要親呢地看看這座住滿燕子的古塔。只要看見古塔也就離家不遠了。
  可是今天這座美麗的古塔,在周天虹的眼裡,卻顯出憂傷的樣子,那塔頂上一群群飛來飛去的燕雀,似乎也在啁啾悲鳴。彷彿這一切不久就會傾倒在炮火中了。想到這裡,他覺得巍然屹立的古塔也像要搖晃起來。
  三十年代的D城,是一個油燈與電燈共存、牛車與汽車並行的城市。在靠近平漢鐵路車站附近,已經有一條近代化的街道,商旅雲集,生意繁華,鄉下人稱之為「洋街」。他們每到城裡來,總要到「洋街」逛逛,尤其要到百貨店的哈哈鏡前嘻嘻哈哈笑上半天。而城裡卻依然是幽靜嫻雅的中古世紀的風味。街道兩邊都是高門大宅,青石鋪成了高高的門台,一個個翼然而立的門樓,仍顯出幾分往日的威嚴。門樓上多半懸著金字匾額,什麼「進士第」、「大夫第」、「德高望重」、「光生晝錦」、「文魁」、「武魁」等等。想當年也許是車馬盈門,而今除了一兩戶還像個樣子,差不多全都敗落了。這些大家族的後裔,分裂成無數的小市民、小商販、城市貧民、工人、打零工者,以及愁眉不展的失業者。他們仍舊麇集在往昔繁華過的宅第裡。周天虹的父親,是個一輩子也沒有考中秀才的可憐的讀書人,當過鐵路上的巡警,縣政府的書記,小旅店的記賬人,還有一段唉聲歎氣的長期失業,最後貧病而死。不久,他那多病的母親也隨之去世。那時周天虹正在本縣的鄉村師範讀書,還沒有畢業,幸虧堂兄收留,兩家就合在一處。他的大哥機警能幹,當過好幾年吳佩孚的士兵,可是除留下一張手拿大砍刀英姿勃勃的照片外,一無所得。最後回到家裡賣土造汽水為生。他的二哥是本城紗廠的工人,因為資本家對工人過於苛刻,引得工潮迭起,資本家一怒之下,把所有的男工全都開除了。一律換上從鄉下招來的女工。從此二哥失業在家,只好去拉人力車,掙些零錢度日。他們就是這樣度著艱難的生活。
  周天虹回到家裡,家裡人陸陸續續全回來了。回來最晚的是年邁的伯母。她今年已經六十開外,滿頭白髮,又是小腳,由二哥扶著,顫顫巍巍,走走停停,一回到家就躺下了。
  「再響警報,我是說啥也不跑了!」她悲傷地說,「炸就炸死,這年頭兒早死了好。」
  大嫂一邊做飯,一邊插嘴說:
  「可也是,你說日本人打過來可怎麼辦?老的老,小的小,往哪兒跑?」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們看,日本人能打過來嗎?」
  「前面中國隊伍不少。聽說保府以北還修了三道防線呢!」老實巴交的二哥說,「就是不知道頂得住不?」
  「怎麼頂不住?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厲害著呢!」大哥一向以見多識廣的口氣說。
  天虹見哥哥們對真實情況並不瞭解,就說:
  「下邊的軍官、士兵倒是挺堅決的,就是看上面怎麼樣了。盧溝橋事變以後,老蔣還說『犧牲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和平尚有一絲希望,決不放棄和平』。這傢伙還讓宋哲元到天津日軍司令部道歉,回來就下命令,拆除北平城的工事,打開城門,日本人不就進來了嗎!」
  「你說的也是。」大哥說,「可是,不管怎麼說,咱中國是大國,小日本怎麼也成不了氣候。中國人要齊了心,一個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小日本淹死!」
  晚飯已經擺在院子裡不足一尺高的小矮桌上,無非是棒子粥和黑窩窩頭,以及鹹菜、辣椒之類。周天虹自小就吃這些東西,加上今天餓了,更是吃得很香。但是大嫂不經意間說了一句:「這個月的糧食快吃完了!」天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筷子,慢騰騰地放下了碗。
  黃昏時分悶熱得厲害。彷彿一場暴雨要來的樣子。天虹的心緒,似乎比這天氣還要煩悶。破舊的院子裡有一棵很老的石榴樹,總有上百年了,是天虹平素所喜歡的。他就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樹下,懶洋洋地搖著破蒲扇,想起心事來。
  天虹本來是個聰明,活潑,直爽開朗的青年,可是從小就有無盡的煩惱伴隨著他,從記事起就是不順利的。上學沒錢買書,沒錢做統一的校服。僅僅因為沒有按時交上做校服的錢,一個教員曾經狠狠地羞辱過他;儘管他還是一個孩子,也覺得無地自容。後來上師範又買不起書,不得不和同桌看一本書。有一次把同桌的同學得罪了,不讓他看,有人又恥笑他:「這樣的人還來讀書!」有一件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他那失業的父親整整勞動了一個禮拜,才掙來一元錢,給他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育概論》。他那貧病的父親對他說:「孩子,你快畢業吧!畢了業你就可以替替我了,我是實在挑不動這副擔子了!」後來出人意外,鄉村師範從二年制改為四年制,他的父親大為失望。本來只不過患了一場平常的傷寒,結果竟抑鬱而死。臨死前還說:「孩子,走你的路吧,我是已經等不上你了!」天虹的學就是這樣上的。到今年夏天,四年制的鄉村師範總算畢了業。可是正像人們說的,「畢業即是失業」。按說鄉村師範是為鄉村小學培養教師的。鄉村小學教師的工資是每月八元,八元錢只能買兩袋麵粉,已經是最低的工資了。可是要想當上這個只掙八元錢的教師,卻比登天還難。天虹找了許多老師好友,想謀取這個理應到手的職業,但得到的答覆都是:「愛莫能助。」後來他求人到工廠做工,也沒有成功。想起這一切,天虹對這個冷酷的、不給人以任何出路的社會是如何地憎恨啊!最近一兩年,得朋友之助,讀了幾本社會科學的書籍,他才漸漸明白了。可是,現在一個新的敵人又向他撲過來了。他彷彿看到一道無邊無際的黑水湧流過來,要把他的民族、親人、祖先的墳墓以及世界上最古老的華夏文明和他自己通通淹沒掉。作為炎黃子孫的一分子,他怎能無動於衷,坐視不救、任其毀滅呢!
  他必須找一條奮鬥的路和獻身的路!
  他的思想像火光似的一閃,想起一個人來。
  「對!就去找他!」他把腿一拍,就這樣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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