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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部隊就向雪山進發了。走到涼水井時,天才放明。
  部隊在這裡集結了一下。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也都趕上來了。放眼一看,大家的衣服真是五光十色,每人手裡一根棍子。經過半年多的行軍作戰,部隊的素質和外貌,部隊的組織性、紀律性與服裝的雜亂無章,恰好成反比例發展著。今天為了過雪山,每人把包袱裡的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有繳獲國民黨軍的軍衣,有打土豪分到的各式便衣,衣服長短不等,色色俱全。即使這樣,還是有人著裌衣或單衣。在磽磧雖然再三強調準備工作,然而由於部隊過多,物資有限,每人能分到兩個辣椒或者一小塊生薑也就很不錯了。磽磧給予紅軍戰士的就是每人一根爬雪山的棍子,這已經是磽磧最大的慷慨了。
  可是,部隊的情緒還是很高。這是因為早晨傳來的一則消息起了巨大的振奮作用。消息說,走在最前面的紅四團已經於昨天越過了這座神山並在達維與紅四方面軍一部勝利會師。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好像一堆濕柴上澆上了煤油,頓時熊熊地燃燒起來。隊伍裡一片嘈雜興奮的語聲。
  令杜鐵錘高興的是,小猴子的情緒也忽地高了起來,加上早晨喝了兩碗辣椒湯,臉上還泛著紅光。他正借這機會給小猴子打氣,看見中央縱隊前面,有兩個老人好像在爭執什麼。一個老人手裡拄著一支紅纓槍,上面還掛著一雙草鞋,背上嘀裡嘟嚕地掛著好幾個大小口袋,一望而知那是徐老。另一個文文縐縐,戴著近視鏡,留著兩撇蒼白鬍子,那是謝老。徐老手裡提著兩張羊皮、一根草繩去追謝老,謝老躲躲閃閃,連續向後退讓。只聽徐老說:「快,穿上!穿上!」又聽謝老說:「不行!不行!」徐老又說:「謝鬍子,你的身子骨不行嘛!」謝老又接上說:「徐老,數你的年紀大嘛!」謝老在前面跑,徐老就在後面追,氣得徐老頓足大叫:「謝鬍子,這是什麼時候嘛,你還客氣!」周圍的人也都笑起來,說:「謝老,你就穿上嘛!」這時,休養連的人,也趕上來把謝老圍住,不由分說,把兩塊生羊皮,一塊護胸,一塊護背,用草繩牢牢實實地捆在身上。徐老才哈哈笑著回到隊伍裡去了。杜鐵錘和小猴子看得有趣,也隨著大家一起咭咭嘎嘎地笑著。
  宣佈了注意事項,隊伍排成一路縱隊開始爬山。杜鐵錘見小猴子情緒轉過來了,臉上充滿喜色,自己也高興起來。一路上坡坡坎坎全是茂密的青草和各色野花,同別的山沒有什麼不同。人們反而覺得涼爽宜人,精神格外清爽。有人竟「紅軍哥哥喲」、「妹妹喲」哼起興國山歌來了。走了兩個小時,已經到了半山間,漸漸到達了雪線。那些南方戰士,有的從生下來就沒見過雪,今天看見了人世間竟還有這般皎潔、美麗的東西,覺得十分新奇。特別是接近雪線的地方,滿山都是那種名叫繞天紅的紅花,這種火紅的花,一叢一叢的,和潔白的雪襯托起來,顯得特別艷麗。除了繞山紅,雪下還有一種草,葉子寬大得像蓮葉似的,開著細小的黃花,也很好看。這一切都使人感到分外美麗新鮮。雪線以上則是一片冰雪世界。
  這時,太陽已經老高了。明麗的陽光照著周圍的雪峰,亮得耀眼,刺得眼睛微微發痛。小猴子瞇細著眼笑著說:「排長,你看這雪多好看哪!」杜鐵錘往四外一看,果然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好景。那一團一團的白雲,被太陽照得潔白如玉,連綿不斷的雪峰,一個個仙姿綽約,有的露出在白雲之上,有的籠在白雲之中,比玉雕還要皎潔可愛。小猴子從地上抓起一把雪,一邊吃一邊嘻嘻笑著說:「這山有什麼難爬,還吹是神山呢!」
  可是,他們咯吱咯吱地踏著積雪,往上走了不過十幾分鐘,就進入了黑沉沉的雲霧裡,周圍一片混沌,剛才的雪峰全看不見了。只覺得一股股寒氣迎面撲來。不一時,耳邊滾過一陣雷聲,接著狂風驟起,又是雪片,又是冰雹,劈頭蓋腦地迎面打來。隊伍裡立刻人喊馬嘶,亂作一團。杜鐵錘從背上抽出雨傘想給小猴子遮擋一下,沒想到剛剛打開,一陣狂風就把傘不知捲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時,小猴子滿臉都是雪水,凍得渾身戰抖,牙齒格格有聲,嘴唇也發白了。周圍的人,有人打開被子蒙住頭,有人把洗臉盆頂在頭上,雹子象敲小鼓似地脆響著。鐵錘就把小李的背包打開,拿出他的小灰毯子,往起一折,穿了根帶子,就成了一個土造斗篷,披在小李身上。然後鼓勵小李說:「沒得關係,小猴子,堅持一陣就過去了!」
  瘧疾病最怕冷的刺激,昨天蹚水過河,今天冷雨一澆,小李的瘧疾立刻發作起來。杜鐵錘眼瞅著他兩頰赤紅,燒得昏昏迷迷,腳步也站不穩。他摸摸小李的額頭,燙得像火炭似的,就說:「小猴子,是你的擺子又來了吧?」小李點點頭,無力說話。杜鐵錘就把小李的步槍、米袋全卸下來,背在自己肩上,一面用力攙著他艱難地向上爬著。由於山上積雪很深,每一步都陷得過了腳脖子,走起來非常艱難,漸漸就掉到後面去了。
  掉隊的人,為了不影響隊伍的行進,只好走在旁邊,自然更加吃力。杜鐵錘外面流的是雪水,裡面流的是汗水,不一刻裡外兩層單軍衣全濕透了。正在這時,他聽見旁邊隊伍裡有人說:
  「那不是杜鐵匠嗎?」
  杜鐵錘用袖子擦擦臉上的雪水,見雪花飛舞中,行進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微微駝著背,吃力而堅實地邁著腳步。他沒有穿棉衣,一條灰軍褲早已被雪水濕透,腳上的黑布鞋濕得發亮。杜鐵錘定睛細看,才看出是毛澤東,幾個警衛員替他撐著一塊黃油布,擋著冰雹。疾風把油布吹得啪啪地飛揚起來。毛澤東和他的目光相遇,微笑著點了點頭,就走過去了。走出兩步又回過頭說:
  「後面有馬,叫那小鬼騎著走吧!」
  說過,邁開大步,繼續昂首向前走去。警衛員指了指後面的一匹白馬,向飼養員打了招呼,飼養員就牽著馬停下來了。那馬的鬃毛上披滿了雪花冰粒,它的情緒好像也很不穩定,在冰雹的襲擊下,不斷昂首嘶鳴。杜鐵錘費了好大勁才把小李扶上了馬,叫他蒙好頭,抓緊馬鬃,自己在一邊緊緊地跟著。這時周圍極其陰暗,好像在暗夜中摸索前進。
  這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大約持續了二三十分鐘,聲勢才漸漸小了,空中漸漸明亮起來。人們再往上爬了一程,已經穿過濃雲的襲擾,往上看藍天如洗,東方一輪紅日,正像春花般的嬌艷。剛才電閃雷鳴,風雪冰雹交加,彷彿只是一場夢境。這時,夾金山的主峰,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高高的雪峰,就像一位披著輕紗的仙女坐在淡淡的白雲之中。山埡口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還有一根據說名叫「望桿」的桿子,為的是給行人一個標誌,以免陷入雪窩。人們的臉上漾出喜色,因為勝利在望,山頂就在眼前,而且一路都是漫坡,眼看就要勝利了。
  可是,這時杜鐵錘卻覺得胸口憋悶,像壓著一塊磨盤似地那麼難受,腿也邁不動步。忽然他想起磽磧那位老人的話,「爬上九坳十三坡,鬼兒子拖著腳」,這想必就是「鬼兒子」來拖腳了。他看看別人,也都「哼哧」、「哼哧」喘著粗氣,走得異常吃力。正在這時,他看見路邊一個女同志,正艱難地扶著一個小鬼往上走,三步一停,兩步一站。那個小鬼象患了重病,步子歪歪斜斜,就像快要跌倒的樣子。杜鐵錘細看,那位女同志正是蔡暢,因為蔡暢負責群眾工作,在遵義時就認識了。那個小鬼是蔡暢的警衛員,因為人生得秀麗,兩頰總是那樣緋紅,就叫他「紅桃」。杜鐵錘見這種情形,就跟飼養員打了一個招呼,叫他好好照看小李,就快步走了幾步,說:「蔡大姐,我來攙吧!」說著就去架小鬼的胳膊。蔡暢望著杜鐵錘點點頭說:「哦,杜鐵匠,原來是你呀!」接著就說,紅桃病了好幾天了,剛才澆了一場雨雪,挨了一頓冰雹,病就更加重了。杜鐵錘望望小鬼,臉就像一塊白紙,連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鐵錘同蔡大姐一人攙著他一條膀子,吃力地往山上拖他。
  山愈高,風愈寒,大大的太陽像是冰雪做成,沒有一絲暖氣。一陣陣峭厲的寒風吹來,紅桃渾身打戰,那一口白牙噠噠地響個不停。蔡暢關切地問:「紅桃,你冷得很吧?」紅桃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蔡暢立刻停住腳步,將自己的軍衣脫去,露出一件紫紅色的毛衣,等紅桃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蔡暢已經將毛衣脫了下來。「我不!我不!」他拚命擺著手表示拒絕。杜鐵錘一時不知道怎樣表示才好。「聽話呀,紅桃!」蔡暢一面說一面將紅毛衣穿在了紅桃的身上,紅桃的小臉上掛著兩顆大大的圓圓的淚珠。
  紅桃身上暖和了一些,畢竟身體太弱,兩個人攙著,又向上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兩腿忽地一軟,就坐到雪坡上了。蔡暢連聲叫:「紅桃,不行呀!不能坐下呀!」杜鐵錘也連聲說:「坐不得呀,紅桃!」說著就拚命往起拉他,剛拉起一點就又坐下了。只見紅桃眼淚汪汪地說:「蔡大姐,我實在不行了,我沒服侍好你……」蔡暢也眼圈一紅,哽咽著說:「紅桃,別說這個,你看,馬上就要到山頂了!」紅桃睜大了那雙純真的孩子的眼睛,深情地望著蔡暢,最後說了一句:「你給我娘寫封信吧!」說過身子一仰,就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蔡暢伏下身子,拉著他的手喊:「紅桃!紅桃!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杜鐵錘也連聲喊:「紅桃!紅桃!」一邊喊,一邊拉他,紅桃已經合上了眼睛,臉上的眼淚也頃刻結成冰蛋蛋了。
  儘管蔡暢是共產黨有名的女革命家,是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此時也難免熱淚潸潸。她守著紅桃掩面而泣,竟像母親一般不願離去。杜鐵錘見她一直攙著紅桃已累得疲憊不堪,再拖下去又會出事,就說:「蔡大姐,我們還是把他埋了吧!」蔡暢點了點頭。杜鐵錘就用刺刀在路邊挖了一個雪坑,和蔡暢一起把紅桃掩埋在雪坑裡,紅桃就穿著蔡暢那件穿了多年的紫紅色的毛衣,睡在了雪山上。
  兩人默默地向上走著。走了不遠,看見遠遠地站著一群人,周恩來、朱德也在那裡低著頭默默地站立著。他們的面前有一小堆雪,顯然是剛剛堆起來的一座雪墳。
  「又是哪位同志犧牲了!」蔡暢低聲地說。
  這時,只聽山頂上有人高聲喊道:
  「同志們!快到山頂了!再堅持一下就是勝利!」
  「這是誰在喊呢?」杜鐵錘問。
  「大概是宣傳隊吧。」蔡暢說。
  他們向上一望,果然山頂已經近在眼前,山埡口上高高地飄著一面紅旗。那面紅旗襯著皎潔的白雪,簡直像一團正在燃燒著的紅色的火焰,隨著山風熱狂地翻飛著,彷彿即刻就要飛向天空似的……
  正在艱難行進的隊伍,像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走得更快了。蔡暢向杜鐵錘揮揮手,回到隊伍裡去了。
  杜鐵錘將到山埡口時,看到附近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用漢文和藏文寫著「寒婆廟」三字。廟前凌亂地堆著兩堆棍子,看來都是多年來過往的行人給寒婆留下的紀念。杜鐵錘好奇地進去一望,原來是一尊藏族婦女打扮的泥塑像,身上掛著幾塊蒙著灰塵的哈達。香爐附近扔著銅錢和紙幣,不過是倖存者留下來的一種紀念而已。
  杜鐵錘來到山埡口,見幾個宣傳隊的紅小鬼,穿著草鞋,手臉凍得紫烏烏的,還在精神昂揚地向山下喊著口號。他和一般紅色戰士一樣非常喜愛這些文藝戰線上的紅小鬼們,因為在長征路上,他們差不多每天都是提前出發,提著標語筒子沿途書寫標語,在最艱苦的時候鼓舞他們,也帶給勞苦人民第一縷訊息和陽光。
  最使杜鐵錘高興的,是他在這裡遇見了小李。小李披著他的土斗篷正站在人群裡向下張望,等到他看見他的杜排長時,就驚喜地叫起來,把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攥住了。杜鐵錘笑著說:
  「小猴子,你算過來了吧!」
  「過來了!過來了!」小李笑著說,「他們一直把我送到這裡。」
  他的瘧子顯然已經過去,臉上充滿喜色,滿天愁雲都不見了。
  兩人正在說話,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倆的肩膀,幾乎把他倆抱起來了。兩人一看正是他們的營長金雨來。他說:
  「我一直等著收容你們,還以為你們讓雪山包了肉包子呢!」
  說過,三個人嘎嘎地笑起來。金雨來說:
  「快下山吧,四方面軍的同志正等著我們哩。我告訴你們,中國革命真的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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