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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九三五年的二月六日,正是春節大年初三,中央紅軍冒著鵝毛大雪來到扎西。磅礡的烏蒙山已是一片銀白世界。要在和平年代,飛雪迎春,該是多麼富有詩意,而此時此刻,對衣著單薄的紅軍來說,是又多了一層嚴酷了。
  扎西,一名威信,在烏蒙山麓扎嶺之西。說是一座縣城,沒有城池;說是一個鎮子,不過三百來戶人家,星星散散分佈在一個個盆地上。周圍都是農田,市街狹小,房屋破舊,只有幾家鐵匠鋪和兩座寺廟。它給人以極其荒僻冷落的感覺,好像到了世界的盡頭。毛澤東見人們嫌這地方過於荒涼,就笑著說:「你們在這裡好好地歇幾天吧,不要擔心敵人來了。」人們說:「毛主席,你怎麼知道敵人不會來呢?」毛澤東笑著說:
  「他到這山上來吃么子呀!」
  確實,不管什麼地方,只要能有一個喘息的機會,進行休息整頓,也就很難得了。由於這時部隊減員太多,為了充實戰鬥部隊,全軍首先進行了整編。各軍團,除一軍團外,都取消了師一級的編制,三萬多紅軍編成了十六個大團。一軍團由三個師九個團編為兩個師六個團;三軍團損失較大,由三個師編成四個大團;五軍團和九軍團各編為三個團;八軍團並入了五軍團。幹部層層下放,機關也盡量精簡充實前方。那時,幹部能上能下,當了師長當團長,當了團長當營長,都自自然然,並不覺得有什麼彆扭。令人振奮的是,在這裡還進行了擴大紅軍的活動,真是一呼百應,短期內竟呼啦一下子擴大了三千多人,也說明這裡的農民是如何地渴望著革命了。
  隨著整編,部隊還進行了輕裝。從江西出發以來,經過頻繁的行軍戰鬥,那些兵工廠笨重的機器,造幣廠、服裝廠、印刷廠的各種設備,早已丟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珍貴的東西卻仍然捨不得丟。例如衛生部的那台X光機,就是這樣。當領導上決定將這台機器留在扎西的時候,首先衛生部長賀誠就思想不通。真也難怪,這台德國製造的很好的X光機,它本身就有一段動人的歷史。當時中央蘇區很需要這樣一台機器,地下黨在上海買到了,卻無法通過重重封鎖運進蘇區。後來一些聰明的同志就把它裝進棺材,裝作運送靈柩才搬到了中央蘇區。這其中經歷的驚險曲折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盡述。這台機器在蘇區也很出了一些力氣,總政治部主任王稼祥遭敵機炸傷,就虧了它才找到那些彈片。何況從江西抬到這個很少有人知道的扎西又流了多少汗水!長征一開始,賀誠就擔心他的這件寶貝,專門做了一個比棺材小一點的箱子把它裝起來,由兩個民工抬著;附件裝在兩個小箱子裡,由一個民工挑著。民工找不到,就由管理它的兩個小青年去抬。夜行軍走在山路上,對它就像伺候老爺爺似的,又怕摔了,又怕碰了,前面還要有人打著火把。現在把它弄到這裡,賀誠怎麼捨得把它丟下呢!
  這樣,毛澤東只好把賀誠找來,親自談話。
  賀誠是北京醫科大學的學生,又是大革命時期的黨員,參加過廣州起義,做過地下工作,是專門為了加強中央蘇區的衛生建設調到中央蘇區來的。毛澤東對他一向很客氣,一見面就說:
  「賀誠同志,聽說你有一件寶貝,很不捨得丟呀!」
  賀誠知道說的是X光機,就笑著說:
  「是呀,毛主席,我是不捨得丟,恐怕您也很心疼吧!」「心疼是心疼,該丟還是要丟嘛!」毛澤東說,「現在我們要打運動戰,帶著這些囉囉嗦嗦的東西怎麼行呵!連山炮我們都丟到赤水河裡去了。你這個大知識分子,情況是看得很清楚的,不好好打幾仗,這個長江能夠過得去嗎?」
  賀誠不言語了。毛澤東又笑著說:
  「賀誠,不要不捨得吧。我們要的不是一架X光機,我們要的是全國政權!等全國解放了,蔣介石的那些東西,你去接收就是了!」
  幾句話就說得賀誠笑起來。
  第二天,這件被稱為「照病機」的寶貝就藏在一個農民家裡。紅軍走後,國民黨的縣長以懸賞二十萬元的高價,來找這架X光機,也未得手。直到一九三六年,由於一個豪紳告密,這件X光機才被搜出運到昆明。這是後話。
  中央紅軍在扎西休整數日後,敵情漸趨嚴重。川軍以潘文華為總指揮的十幾個旅,正從古藺、敘永、興文、珙縣、高縣、筠連等地壓迫過來;滇軍以孫渡為總指揮的四個旅,由鹽津、鎮雄壓迫過來;中央軍的周渾元縱隊由畢節等地壓迫過來;黔軍的何知重等部仍扼守赤水河的土城、二郎灘等地。這樣就又形成了一個四面合圍之勢。很明顯,這是要將中央紅軍殲滅在橫江以東,赤水以西,興文、敘永以南,畢節、鎮雄以北的地區內。今後紅軍如何行動,中央領導間商討過一次,但未得出最後結論,周恩來通知各領導人繼續考慮。
  劉英已經調到中央來了。她的職務是秘書長,實際上側重管各領導同志的生活。由於女同志那種對人的特殊的關懷,她明顯地感覺到毛澤東工作起來是太不顧自己了。尤其是他那頭髮長得叫人不能忍受。她提過幾次要他理理髮,都回說沒有時間。這天天氣晴和,有點暖融融的,她就找理發員燒了一鍋熱水,隨後來請毛澤東理髮。
  毛澤東住在苗家一座簡陋的小木樓上。劉英進了院子正要上樓,被警衛員小吳攔住。劉英說:
  「小吳,我是叫主席理發的呀,你瞧他那頭髮長的!」
  小吳搖了搖手,神秘地說:
  「秘書長,你還是等一等吧。今天吃了早飯,他就把門關起來,還交待說,誰也不許進來!」
  劉英只好坐在院子裡一個小木墩上,和小吳一邊曬太陽,一面閒聊。看看等了一個小時,心想燒的那鍋水恐怕涼了,就有點坐不住了。
  「我到上面看看去,」她說,「如果他真忙,我就回去。」
  「那你可輕一點。」小吳說。
  劉英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見房門關著。她順著門縫往裡一望,見毛澤東坐在一張矮凳上,守著火塘,正披著棉衣,手裡捧著襯衣捉虱子呢!他捉起一個,並不擠死,就心不在焉地往火上一拋,還聽見輕微地卜地一聲。迎面牆上貼著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幾乎把一面牆都蓋滿了。他捉幾個虱子,就仰起臉望一陣地圖;看一陣地圖,又低下頭捉幾個虱子。劉英看見他那神態,暗暗覺得好笑。想起周圍的敵情,知道他正凝神思考,就沒有敢去驚動他。劉英站了一刻,又躡手躡腳地走了下來。
  「怎麼樣,還沒有完吧?」小吳問。
  劉英點了點頭。小吳就說:
  「那就再等一會兒吧。」
  劉英眼巴巴地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正準備離去,忽聽樓上咳嗽了幾聲。從那咳嗽聲裡也可聽出有一種興奮,一種歡快。隨後,就聽見毛澤東那濃重的湖南口音:
  「小鬼呀,誰在下面哪?」
  「是劉英同志,」小吳用又尖又亮的孩子腔說,「她等你好半天了。」
  「好好,我下去。」
  毛澤東一面說著,一面扣著扣子走下樓來。他望望劉英,見劉英只是對著他笑,就說:
  「劉英,你笑么子呀?」
  這一說不要緊,劉英倒咯咯地笑出聲音來了。
  「我笑你捉虱子也跟別人不同。」她忍住笑說。
  「捉虱子還有么子不一樣的?」
  「別人捉虱子都是捉住一個,擠死一個;你倒好,捉住了就那麼一扔。」
  我這是人道主義,給它來個火葬嘛!」毛澤東嘿嘿笑著。「火葬?我看不如水葬。」劉英說,「你還是叫小吳燒鍋水燙燙的好。」
  「燙是燙了,又長出來了。」毛澤東笑著說,「這虱子也很頑強呀,好像是故意同革命作對似的。我一考慮問題,它就在我身上鬧事。」
  劉英又咯咯笑了。
  「劉英,你看過《紅樓夢》嗎?」毛澤東問。
  「我小時候隨便翻過。」
  「你還記得賈寶玉的話吧,他說,男人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所以我們身上虱子也就多嘛!」
  「哎呀,看你說的!」劉英說,「從江西一出發,我們就沒脫過衣服睡覺,連綁帶都不解的。哪個虱子少呀!我們要是不洗頭,那罪真夠受了!」
  說到這裡,劉英又指指毛澤東的頭髮說:
  「毛主席,你看你的頭髮快跟女同志差不多了。我今天就是專門請你去理髮的!」
  「我謝謝你,劉英,但是今天確實不行!」
  「那什麼時候理呢?」劉英失望地問。
  「我跟你坦白地說吧,」毛澤東指指自己的頭髮,既是開玩笑也決不像開玩笑地說:「要不打一個漂亮仗,就是白髮三千丈,我也不理了!」
  他說到這裡,向劉英抱歉地笑了一笑,就同小吳一起走出院子,朝紅軍總部的方向走去。
  紅軍總部設在一個名叫江西廟的古廟裡。雖然廟宇破破爛爛,畢竟比一般農舍寬敞得多。毛澤東穿過一段田間小徑,來到作戰室,見周恩來、朱德和作戰局長薛楓都站在地圖前議論什麼。周恩來一見毛澤東臉上明朗,神色愉快興奮,就猜到他心中已經有了數了,就笑著說:
  「毛主席有了錦囊妙計了吧?」
  毛澤東見四外沒有別人,從容地點起一支煙來,微笑著悄聲地說:
  「還是殺個回馬槍吧!」
  「回馬槍?」周恩來眼睛一亮,「是要重回桐梓、遵義?」「是的。」毛澤東點了點頭,「現在形勢很明顯,敵人要把我們聚殲在這裡,這個地方是不能呆了;第二,敵人共有三十多個旅封鎖長江,北渡長江也使不得;而遵義地區敵人兵力空虛,我們正好狠狠地咬它一口。這樣,我們突然調頭東向,等這一坨坨敵人摸清我們的行蹤,已經望塵莫及了。
  ……」
  「妙棋!妙棋!」朱德不禁撫掌笑道,「這篇文章完全出敵不意,真是神來之筆!」
  「好!好!」周恩來也連聲讚歎,接著又補充道,「不過,我們還是要做出北渡長江的架勢,充分利用敵人的錯覺。比如說,用一部分兵力偽裝主力,指向綦江方向。」
  毛澤東仰起臉,望了望地圖上的綦江,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周恩來的這個補充。
  這時,作戰局長薛楓似乎考慮到計劃實施中的問題,皺著眉頭說道:
  「現在山下的敵人比較密集,如果我們下不了山呢?或者被敵人纏住呢?」
  毛澤東抽了一口煙,望著薛楓笑著解釋道:
  「不會。我們這一次準備專走小路,不走大路,把大路都讓給他們。山山相連,那麼多路他們哪裡封鎖得住?我們下了山還要讓他們不知道,所以這一次要輕裝嘛!」
  「好,那我就找洛甫、博古、稼祥來再開會討論一次。」周恩來說,「等伯承同志從部隊回來,再由他作出具體實施計劃。」
  這時,一個年輕的譯電員送來一份電報,交給了周恩來。周恩來看到最後不自禁地笑起來了。他把電報交給毛澤東,笑著說道:
  「這是剛剛破譯的薛岳的電報,你們看看!」
  朱德也湊到毛澤東身邊來看。原來那電報講了一大篇紅軍的動態、位置之外,最後說:
  竄據威、鎮、牛街間地區之共匪主力,被我川滇軍截擊,西竄無由,饑疲不堪,隨處掠奪,已成流寇,匪首朱、毛,有化裝逃走說,特聞。
  毛澤東、朱德看到這裡,兩人相對哈哈大笑。毛澤東笑得煙灰都抖到灰棉軍衣上去了,他邊笑邊說:
  「我的老天!現在把我包圍得水洩不通,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往哪裡跑呀!難矣哉!難矣哉!」
  朱德用冷峻的口吻說:
  「蔣介石很喜歡聽這一類消息,他的下級也就專門給他提供這類新聞。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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