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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做什麼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麼,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1,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裡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閒談。不時有人從門裡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裡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裡的人,衣服被裡洗過後,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乾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餵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牛棚水車,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乾,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裡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的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裡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傢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裡,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裡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裡的一切和街裡不一樣。這裡沒有一家店舖。這裡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裡不一樣。這裡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裡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裡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台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蔔的(紫蘿蔔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蔔,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裡紅的,賣熟藕(藕孔裡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裡。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簷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幹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裡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傢伙。香爐、蠟台、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櫃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並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系裡夾著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錫匠在人家門道裡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裡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然後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裡),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後,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珵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夥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餘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乾淨;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閒遊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他屋裡有好些白蠟桿,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面場地上打對兒。老錫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此之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錫匠並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曲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裝彩唱。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淨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裡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裡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麼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這裡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塗白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穀之外,什麼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槓,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斗。練上一二年,人長高了,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干飯。這些人家都不盤灶,燒的是「鍋腔子」——黃泥燒成的矮甕,一面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把,到處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做「把草鬼子」。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他們早就沒影兒了。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面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裡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醃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麼嚼,只在嘴裡打一個滾,咕冬一聲就嚥下去了。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逢年過節,除了換一件乾淨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元,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元由磚面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後,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閒人也不時大聲喝彩,為他們助興。 這裡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髮上塗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腦後的髮髻都極大。髮髻的大紅頭繩的髮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髮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裡不忌生冷,男人怎麼說話她們怎麼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後來腿腳有了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輕,一把鬍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按輩分,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鬍子」。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1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裡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裡撲通撲通洗了一會。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面!」 這裡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裡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願。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裡的人說這裡「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裡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這一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裡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裡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隻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胡,他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裡,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髮髻,還抹了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准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這姑娘就表示願意跟著他過。她叫蓮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就取名叫做巧雲。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呵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悶了一鍋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雲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麼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只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魚網和打蘆席。 巧雲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瞇□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鹼、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份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只要巧雲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雲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雲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雲也知道。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幹什麼呢?但是巧雲沒怎麼往心裡去。 巧雲十七歲,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有時下床,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買兩枝花,卻只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只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事情很清楚:巧雲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誰要願意,只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誰願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只有三間草屋(巧雲和爹各住一間,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魚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大娘、大嬸、姑娘、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裡,巧雲家門前的柳陰是一個等待僱主的好地方。巧雲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有時巧雲停下活計,幫小錫匠拉風箱。有時巧雲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裡的火,幫她織一氣席。巧雲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的鋒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巧雲從十一子口裡知道他家裡的事:他是個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不好,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隻鴛鴦,可是配不成對。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只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都到歲數了,心裡不是沒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雲,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雲到淖邊一隻空船上去洗衣裳(這裡的船泊定後,把槳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裡,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後,伸出兩手咯吱她的腰。她冷不妨,一頭栽進了水裡。她本會一點水,但是一下了懵了。這幾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掙扎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她被水沖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衝了過來,頭髮在水上漂著。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從水裡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裡的水控了出來,巧雲還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橫抱著,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十一子覺得巧雲緊緊挨著他,越挨越緊。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雲醒來了。(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雲換了濕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吊子薑糖水,讓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雲起來關了門,躺下。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月亮真好。 巧雲在心裡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裡,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雲家的門。 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做煉陽觀。現在沒有道士了,裡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管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於脫逃。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伙的土匪。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這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面是號隊。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後面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號隊之後,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伍是很神氣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合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舖,凡有鳥籠的(有的店舖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裡,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於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槓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麼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鐘,下午四五點鐘,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後各自吹幾段,最後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只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幹什麼幹什麼。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乾淨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幹,有的是閒空。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麼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後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撥開巧雲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巧雲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並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巧雲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裡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麼一遭!只是為什麼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麼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鹹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一天,巧雲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雲踏在一隻「鴨撇上」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隻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蒿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過了一會,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裡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十一子和巧雲的事,師兄們都知道,只瞞著老錫匠一個人。 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裡倒了水(這樣推門進來沒有聲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剛剛要鑽被窩,聽見老錫匠說:「你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麼瞞得住人呢?終於,傳到劉號長的耳朵裡。其實沒有人跟他嚼舌頭,劉號長自己還不知道?巧雲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劉號長嚥不下這口氣。本來,他跟巧雲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閒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連保安隊的弟兄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臉上濺一星唾沫的。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後,保安隊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雲家的門,從被窩里拉起了小錫匠,把他捆了起來。把黃海蛟、巧雲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去叫人。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後面的墳地裡,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捲鋪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不再走進黃家的門,不挨巧雲的身子。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傢伙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他經驗過這種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從桶裡刮出來的尿鹼,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雲捧了一碗尿鹼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雲把一碗尿鹼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裡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巧雲攔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裡。」 老錫匠點點頭。 巧雲把屋裡存著的魚網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治十一子身子裡的瘀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雲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雲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的隊部裡不出來。保安隊的門口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覆。 錫匠們上街遊行。這個遊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個沉默的隊伍,但是非常嚴肅。他們表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和不可動搖的決心。這個帶有中世紀行幫色彩的遊行隊伍十分動人。 遊行繼續了三天。 第三天,他們舉行了「頂香請願」。二十來個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上用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縣大堂燒了,據說這不算犯法。 這條規矩不載於《六法全書》,現在不是大清國,縣政府可以不理會這種「陋習」。但是這些錫匠是橫了心的,他們當真幹起來,後果是嚴重的。縣長邀請縣裡的紳商商議,一致認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於是由商會會長出面,約請了有關的人:一個承審——作為縣長代表,保安隊的副官,老錫匠和另外兩個年長的錫匠,還有代表挑夫的黃海龍,四鄰見證,——賣眼鏡的寶應人,賣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館裡舉行會談,來「了」這件事。 會談的結果是:小錫匠養傷的藥錢由保安隊負擔(實際是商會拿錢),劉號長驅逐出境。由劉號長畫押具結。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面子,可以見好就收了。只是要求在劉某人的甘結上寫上一條:如果他再踏進縣城一步,任憑老錫匠一個人把他收拾了! 過了兩天,劉號長就由兩個弟兄持槍護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調到三垛去當了稅警。 十一子能進一點飲食,能說話了。巧雲問他:「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麼不說?」 「你要我說麼?」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麼。」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巧雲一家有了三張嘴。兩個男的不能掙錢,但要吃飯。大淖東頭的人家就沒有積蓄,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典押。結魚網,打蘆席,都不能當時見錢。十一子的傷一時半會不會好,日子長了,怎麼過呢?巧雲沒有經過太多考慮,把爹用過的籮筐找出來,磕磕塵土,就去挑擔掙「活錢」去了。姑娘媳婦都很佩服她。起初她們怕她挑不慣,後來看她腳下很快,很勻,也就放心了。從此,巧雲就和鄰居的姑娘媳婦在一起,挑著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風擺柳似地穿街過市,髮髻的一側插著大紅花。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長睫毛忽扇忽扇的。但是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定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很能幹的小媳婦。 十一子的傷會好麼? 會。 當然會!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舊歷大年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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