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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裡兩三家,那裡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裡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裡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XX——」,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裡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裡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麼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麼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裡,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穀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裡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閒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裡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裡的和尚不興做什麼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餵豬。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唸經。 教唸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徒弟面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唸經: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裡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裡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裡,就是那「一花一世界」裡。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麼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裡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裡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麼?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裡合夥。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裡合夥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歎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餘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台,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時賭咒罵娘。……這庵裡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裡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牆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麼?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裡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裡走走,那裡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裡涼快。庵裡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乾淨,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裡乘涼。白天,悶在屋裡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裡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唸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後,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後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絃,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裡。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夥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裡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裡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收鴨毛的擔一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一隻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要死了!兒子!你怎麼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裡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牆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門裡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裡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築,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臥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簷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簷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衝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裡,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裡餵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幹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裡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牆、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麼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閒著。煮豬食,餵豬,醃鹹菜,——她醃的鹹蘿蔔乾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裡嫁閨女,陪嫁妝,磁罈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裡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裡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裡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後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麼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裡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僮,又像個參謀:「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後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乾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乾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簷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糰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裡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幹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餘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裡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裡,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裡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裡,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槓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穀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麼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並肩坐在一個石□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XX——」,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裡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裡想什麼好事,就能如願。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裡買香燭,買油鹽。閒時是趙大伯划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裡,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裡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划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麼啦?你發瘋啦?為什麼劃得這麼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唸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麼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裡,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裡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裡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裡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傢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裡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麼緞子的,那麼厚重,繡的花真細。這麼大一口磬,裡頭能裝五擔水!這麼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麼看頭,都是經書!媽哎!逛了這麼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裡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裡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裡面插著紅絨花,後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裡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並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麼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髮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裡「散戒」,在城牆根底下的荒地裡。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後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鬚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裡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麼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裡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裡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麼會看見?我關在廟裡。」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裡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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