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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的雨聲,真如秋蟹爬沙似的,急一陣又緩一陣。風時時由窗欞透入,令人驟添寒慄。坐在慘白光的燈下,更無一點睡意,但有淒清的、幽咽的意念在胸頭衝撞。回憶日間所見,尤覺愴然!這強力凌弱的世界,這風瀟雨晦的時間,這永不能避卻爭鬥的人生,……真如古人所說的「憂患與生俱來」。 昨天下午,由城外歸來,經過宣武門前的橋頭。我正坐在車上低首沉思,忽而填然一聲,引起我的回顧:卻看幾簇白旗的影中,閃出一群白衣短裝的青年,他們脫帽當扇,額汗如珠,在這廣衢的左右,從渴望而激熱的啞喉中對著路人講演。那是中國的青年!是熱血沸騰的男兒!在這樣細雨陰雲的天氣中,在這淒慘無歡的傍晚,來作努力與抗爭的宣傳,當我從他們的隊旁經過時,我便覺得淚痕暈在睫下!是由於外物的激動,還是內心的啟發?我不能判別,又何須判別。但橋下水流恬恬,彷彿替冤死者的靈魂咽泣,河邊臨風搖舞的柳條,彷彿借別這慘淡的黃昏。直到我到了宣武門內,我在車子上的哀夢還似為淚網封住,尚未曾醒。 我們不必再講正義了,人道了,信如平伯君之言,正義原是有彎影的(記不十分清了姑舉其意),何況這奇怪的世界原就是獸道橫行,憑空造出甚麼「人道」來,正如「藐姑射的仙人可望而不可即」。我們真個理會得世界,只有尖利的鐵,與燦爛的血呢!平和之門誰知道建造在那一層的天上?但究竟是在天上,你能無梯而登麼?我們如果要希望著到那門下歇一歇足兒,我們只有先造此高高無上的梯子。用甚麼材料作成?誰能知道,大概總有血液吧。如果此梯上面無血液,你攀上去時一定會覺得冰冷欲死,不能奮勇上登的。我們第一步既是要來造梯,誰還能夠可惜這區區的血液! 人類根性不是惡的,誰也不敢相信!小孩子就好殺害昆蟲,看它那欲死不死的狀態便可一開他們那天真的笑顏。往往是猴子皮氣發作的人類(豈止登山何時何地不是如此!),「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的話,並非苛論。隨便殺死你,隨便制服你,這正是人類的惡本能;不過它要向對方看看,然後如何對付。所以同時人類也正是乖巧不過,──這也或者是其為萬物之靈的地方。假定打你的人是個柔弱的婦女,是個矮小的少年,你便為怒目橫眉向他伸手指,若是個雄赳赳的軍士,你或者只可以瞪他一眼。在網羅中的中國人,幾十年來即連瞪眼的怒氣敢形諸顏色者有幾次?只有向暗裡飲泣,只有低頭賠個小心,或者還要回嗔作喜,媚眼承歡。恥辱!……恥辱的聲音,近幾年來早已迸發了,然而橫加的恥辱,卻日多一日!我們不要只是瞪眼便算完事,再進一步吧,至少也須另有點激怒的表現! 總是無價值的,……但我們須要掙扎! 總是達不到和平之門的,……但我們要造此血梯! 人終是要慷厲,要奮發,要造此奇怪的梯的! 但風雨聲中,十字街頭,終是只有幾個白衣的青年在喊呼,在哭,在揮動白旗嗎? 這強力凌弱的世界,這風雨如晦的時間,這永不能避卻的爭鬥的人生,……然而「生的人」,就只有抗進,激發,勇往的精神,可以指導一切了!……無論如何,血梯是要造的!成功與否,只有那常在微笑的上帝知道! 雨聲還是一點一滴的未曾停止,不知那裡傳過來的柝聲,偏在這中夜裡警響。我扶頭聽去,那柝聲時低時昂,卻有自然的節奏,好似在奏著催促「黎明來」的音樂! 一九二五,六月五號夜十二點。 (選自《片雲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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