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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頭看那個剛進門男的,就是那個瘦高個穿運動衣的。」趙蕾對周瑾說。餐館裡人頭攢動,笑語喧嘩。正午強烈的陽光被茶色玻璃隔在室外,室內陰涼昏暗,那個男人的臉陰暗的光線下顯得蒼白,高高的鼻子十分突出。 「這人怎麼啦?」周瑾注視了那個人一眼,轉回頭來低聲問趙蕾。「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國家戀愛隊的一號種子選手——就是他。」「是麼?」周瑾又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正在四下逡巡,尋找空座。「沒覺得他特別有魅力嘛。」 「長得是挺一般,說他是國家戀愛隊的是因為他那種專業態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時不時自己把自個集訓一下,就為了一旦上場,攻必克,戰必勝——關山平。」趙蕾慢悠悠地拖長聲音叫那個男人。「這人特有意思,招他叫來聊聊你就知道了。」趙蕾說,堆起笑臉朝聞聲回頭的關山平招手:「到這兒來,這兒有空座。」 關山平神色凝重地向兩個女人走來,趙蕾拿起放在一張空椅上的坤包,讓他就座。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趙蕾點起一支煙,高高翹在撅起的嘴唇上笑瞇瞇地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來得,我怎麼就來不得?」關山平落座,招呼服務員前來為他陳設餐具,拿起菜單仔細地看了數遍,只點了很少一點飯菜,交回菜單,揀起筷子,大模大樣吃起趙蕾她們的菜,津津有味。 「你就在這一帶上班是麼?」他邊吃邊搖頭,「太奢侈了,一個普通的中國女人,開飯隨便填點糧食也罷了,還上什麼館子?」「我們也就是業餘下下館子,專業吃糧食。」趙蕾少著說,「你呢?尋花問柳可有結果?」 「遇見一過些部優產品,充其量也只是填補一下國內空白。」「你看我們這位小姐怎麼樣?」趙蕾笑著指周瑾。 「別胡鬧。」周瑾紅了臉。 關山平的目光在周瑾臉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有路子,寬給分的話,也就是區級八強。」 「你別太狂」。趙蕾笑著說,「也不瞧瞧自己那德性,配個胡同八強還得趁別人況競技狀態不佳你超水平發揮。」 「我真不是狂,也無意摘取什麼世界冠軍。」關山平的飯菜上了,他一掃而空。「我只是要找我那一個。」關山平抹抹嘴站起來,指指腦子。「跟這裡的那形象對上就行了。」 「只怕那主兒還沒生吶。」趙蕾含笑瞅著他。 「生是肯定生了,這點我堅信。現在需要的只是去找去撞——大範圍捕捉。」「只怕你面對面也認不出來。」趙蕾笑吟吟地把長長的煙灰彈落在煙缸內。「不會。」關山平眨眨眼。」她總該認出我吧……再見二位,慢慢聊著。」揚長而去。「只怕真見了你又傻了說不出話了。」 「那就對了。」關山平頭也不回地說,出了門。 「你覺得怎麼樣——這人?」趙蕾對周瑾笑問,「神麼?」 「沒覺得。」周瑾搖頭。「覺得這人特酸。」 「是麼,那就是說印象還挺深。」趙蕾意味深長地瞅著周瑾笑。「又傻。」周瑾說,看趙蕾。「你老看我幹嘛?」 趙蕾笑著把目光移開:「這種兒不多見。」 「五點半,一路車站,不見不散,我馬上出來。」我放下電話,鎖好辦公桌的抽屜,拎起皮包出了辦公室。 街上,夕陽耀眼,車流滾滾,行人熙攘。我快步穿過馬路向街對面電車站走去。「嗨?」一個女人迎面站在馬路邊衝我打招呼。 我左右看著來往的車輛,從車輛間隙一個箭步竄上對面便道,繼續大步往前走。那女人跟上我,同我並肩走。 「怎麼碰上你了?」我邊走邊說,「這麼大城市,幾百萬人,怎麼就這麼巧?」「我也覺得巧,剛才我路過這裡時就想,沒準能碰上你,結果真碰見了你作」「真是偶然。」我停住腳,轉過頭。「太偶然了。」趙蕾笑著說。 快車道與慢車道隔離帶上的公共汽車站牌林立,同一車型不同線路的通道式公共汽車絡繹而來陸續開走。人群峰擁而上魚貫而下,時而集聚成片時而疏疏落落。周瑾站在站台上翹首迎視每輛駛來的公共汽車。當公共汽車停下三門齊開時她便被人流淹沒,公共汽車開走後她便單獨剩下繼續注視著車來的方向。夕陽灼熱的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站台上,等車的面孔換了一撥又一撥。她有些焦躁了,不勝烤曬,穿過慢行道來到街綠樹蔭下的那排商店前。一家食品店設有一個冷飲窗口,白色的冰櫃嗡嗡作響,櫃上排列著各色誘人的清涼飲料,她買出瓶剛從冰櫃拿出結著冰霜的酸扔站在那裡用麥管慢慢在吮,眼睛仍盯著站台上每一輛公共汽車下來的人。 她看到中午吃飯時見到的那個瘦高個臉蒼白的男人從一輛公共汽車的中門下來,下來後便留在了站上,仰著下頦注視著車來的方向等候。一班又一班公共汽車駛來,她等的那人沒來,那個男人也沒走。他回過頭往向後張望尋找,她連忙轉過臉,把喝空的酸扔退回冰櫃,走到一片樹蔭下繼續等候。潮水般的自行車從她面前不停駛過,快車道上並行的兩條車龍爭先奔馳,更遠的地方同樣的兩條車龍和潮水般的自行車在逆行線上以同樣的節奏和速度奔駛。 她看到那男人在車流人群中再次回頭,這次她沒有迴避。兩個人的視線相遇了,目光在對方同樣毫無表情的臉上停留了一兩秒鐘,然後各是移開。 那男人下了站台,停停繞繞穿過紛亂緊湊的自行車流,上了便道,到她剛才買過酸奶的冷飲窗口去買冷食,邊走邊側著身子用一隻手掏褲兜裡的錢。 她用眼角餘光注意到他捧著一個撕壞的雪糕包裝盒走進這片樹蔭。隔著幾個人她也能感覺到聽到他在大口喀哧喀哧咬凍得硬梆梆的雪糕,咀嚼肌一下一下地牽動冰冷雪白的奶晶在熱烘烘緊硬的齒顎間粉碎融化。……她向一邊悄悄移挪了幾步。又一輛公共汽車進站,站在他們之間,周圍的人紛紛跑向站台,投入耀眼的陽光中。 這一瞬間,他們四周沒有任何人。 她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他佝著腰哈著嘴皺著眉全力以赴地吞嚥著冰涼的雪糕,接著,側眼看她。再也不能視若無睹了,他們倆臉上都作出認出對方的笑意。 「你也等人?」她點點頭。「我也等人。」他向她靠了幾步,遞過仍盛有數支雪糕的紙盒。「快邦我吃兩根,我不行了,雪糕也快化了。」 「我不……剛吃過。」「就別客氣了,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她猶猶豫豫伸手在紙盒裡,欲拿又止。 「拿兩根,兩根。」他不由分說,拿出兩根雪糕拍在她手裡,自己也又拿起一支繞著解紙,嘴裡邊嘶嘶吸著氣:「真涼,牙都倒了。」「幹嘛買這麼多?」「多買多吃唄。本來是給我等那主兒預備的,她沒來,就只當是給你買的吧。」「紙別扔,小心衛生檢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頭一看,見一個戴紅袖章的老頭兒在他們身旁,盯著他手裡的雪糕紙等待。他們相視一笑。他對老頭兒大聲說:「大爺,你甭費勁我這紙不會扔在地上。」接著他連她的紙一併拿過,塞在紙盒裡,大步向不遠處的一個果皮箱走去,把紙盒團成一團塞入投擲孔,一手各舉一支裸體雪糕回來。「你等的那個人還沒來?」 周瑾抑鬱四顧:「也許出了什麼事。」 「說不定不來了。」「會來,我想他會來,我們說過,不見不散。」 「都這麼說,都約得死死的,可到頭來該來的總是不來又有幾個是等到的?」「你們也說了不見不散?」 「一樣。」關山平微笑著說,「這個俗套兒不具有任何約束力。」「他一定是碰上了什麼事,過去從不失約。」 時已黃昏,夕陽斂盡光焰,縮為猩紅渾圓一團,直線墜落。天仍很亮,微風襲來,些許涼意。街上的車流稀了但閒人更多了。前方十字路口愈見熱鬧,小商小販出市了,五光十色的服裝攤密密叢叢佈滿路口四周。「估計咱們等的人全不會來了,起碼今天不會來了。」 周瑾悶悶不樂地一語不發,十分失望。 「顯然你是第一次挨涮。」關山平安慰周瑾。「沒關係,多涮幾次就好了,就習以為常了。」 她白他一眼。「真的。」關山平推心置腹地說,「你瞧我,天天在全城各個路口等人,從來沒等到過,仍然樂此不疲。別讓我等著,等著便一勞永逸。」「從來沒等到過?我不信。」周瑾微笑。 「從來沒等到過!來的都是我不想見的人。」 「你等誰自己都不知道?」 「當然知道,所以來的不是我等的我一眼就能認出。」 「可逮著你啦!」隨著一聲喝,那個戴紅箍的老頭兒從樹後跳出來得意地指著地對關山平說:「撿起來。甭廢話。」 不知什麼時候,地上出現了兩根雪糕棒,關山平的雪糕幾乎沒吃因而沒化成半截,再一看周瑾,顯然她吃完雪糕隨手無意地把捧丟在腳下。「有什麼呀,有什麼呀,逮著就逮著您何必那麼興奮。」周瑾未及動作,關山平已迅速彎腰將雪糕捧撿起,掏出錢給老頭。大聲說:「不就是點款麼,搞得跟打了多大的勝仗似的。」 「什麼叫興奮?我這是管你!不對呵?」老頭兒聲色俱厲。 「對對,您全,我全錯,您可有理了。」 「走吧走吧。」周瑾拉關山平,」交了錢就別跟他說了。」 「不是。我就納悶,人怎麼都這樣,佔點理就跟雷霆萬鈞逮賊似的,這要讓他佔個天大的理兒,我還別活了。」「你什麼呢?你給我回來!」老頭兒在後厲喝。 「我不回來,你有本事追我!」關山平被周瑾拉拉扯扯地快步走,掙著身子回頭沖老頭減。 「你冶什麼氣呀?」周瑾緊緊挽著關山平,不讓他停步。「這點氣就受不了還是人麼?」 關山平笑了。周瑾含笑責備道:「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還得我安慰你。」「不就因為是個老頭兒麼,真正穿官服的我也敢對他說什麼。」二人拐入一條僻靜林蔭斜街,腳步慢下來。 「這是哪兒呵?我怎麼不認得?」關山平打量著四周黑□□靜悄悄的院落房脊。長的圍牆沿街曲伸逶迤不休,遮住了所有門之窗口燈方人語,使整條街顯得空曠但不荒涼,因為街樹鬱鬱蔥蔥。「我也沒來過。」周瑾說,「沒想到城裡還有這樣的路離大街那麼近。」「這下去通哪兒?」她問。 「不知道。管他呢。你們原來打算上哪兒?」他問。 「沒說好,只想見了再定——你呢?」 「也沒準,只想到了再說。」 「那咱們就走下去吧,看這條路通哪兒。」 「你本來等誰?」「我的那一個。」周瑾低頭看著自己一眼交替的腳尖說。「真是麼?我可知道很多人經常搞錯。」 「我想是,」周瑾抬頭看了關山平一眼,又低下頭。「當然有些出入,但我不擴剔。」 「等不及,怕耽誤?」「怕沒有。」「萬一有了呢?突然出現了,你怎麼辦?」 「不知道,自認倒霉唄。」周瑾笑著抬頭注視關山平。「我沒你那麼浪漫。聽說……」她笑著往下說了。 「我知道你聽說了什麼,聽誰說的。」關山平故作悲壯。「我雖準備死等,不將就。」 「你真相信有麼?真的存在?」周瑾好奇地問。 「絕對相信,問題僅僅是機緣。」 「聽說你到處化緣。」「殫精竭智,始終待機,相對而動。」 「怎麼想的?」周瑾笑。「窮且益堅?」 「你不妨將其稱之為一種追求。」關山平得意地說,「相當執著的追求。」「怕到悶的吧?」「你這麼說我就不你了。」關山平嚴肅地對周瑾說,「老是把高尚的感情庸俗化刺打擊。」 「沒有沒有。」周瑾笑著說,「說著玩呢。」 「你這麼著特別妨礙我跟你掏心窩子。」 「千萬別,我不啦。」「愛聽?」「還行吧。」周瑾笑。 天暗下來,林蔭上樹影重重,他們走過一座小石橋,橋的河溝接近乾涸,茂盛青草幾乎覆沒了小河,墨綠淳著白沫的河水稠成漿體,小心聽才能聽到靜止水面下的汨汨流淌聲。 「不是生下就會這麼多情,也就是這二年才開始追求。」 「那你生下來都幹嘛了?」 「玩來著……你是說多年前吧?剛走進人生?」 「剛懂事。」「當時,剛懂事我就壞有特別強制想要改變迅速改變自己一窮二白面貌的願望。「後來呢?」「我爺爺死了。」「什麼意思?」「留下一間房呵。」「怎麼啦?誰死不留房?留一間都是少的。」 「是地方呵,臨街。」「於是呢?」「於是的就開了一個飯館,專門經營特色飯菜。」 「你發財了?」「我倒閉了。用了壞人,周圍群眾把我的特色飯菜稱之為妙腳丫泥鼻涕芡鳴屎汆丸子粘痰打鹵蟲面廣為傳播,我於屢次大酬賓提籃小賣送貨上門仍毫無起色。」 「後來呢?」「後來我覺得特別需要理解,於是便改了追求為精神追求。放棄榮華富貴天涯海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你的一生真是充滿追求的一生。」「對對,說的太對了。現在我已成了毛主席說的那三種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聽著特膩是麼?」 「聽著特感動,真的真的,特為你難過,真是好人沒好報。」 「同情我?」「不是,就覺得特別不易。一個民憤極大的幾乎喪盡天良的人尚且不忘追求越是艱驗越向前,那是一種什麼精神?」 「朝笑我?拿我開心?我這人可脆弱。」 周瑾咯咯笑。路燈忽然華光齊放,勾勒出一條街的輪廓,他們沐浴在霧狀的光明中。有少年在黑暗處憋著嗓子喊:「嘿!街上不許手拉手。」 周瑾驀地伸回自己的手,羞紅臉。 關山平也訕訕的。周瑾回到家時,臉上仍自帶著笑意。他輕輕拿鑰匙開了門,躡手躡腳走進來,到臥室門口看了一眼。 我正倚在床上,開著台燈在看報紙,聞聲抬頭。 「回來了。」「你還沒睡?」她走進來,面帶笑意。「等你呢。」我把報紙翻了過來。繼續瀏覽。「你不回來我哪敢睡?」 「你今天怎麼沒去?害得我等了半天,傻子似地一個人站在車站,人家都看我。」「還說呢,剛出單位門就碰上一個人,纏著我沒完沒了地說話,走都走不開。」「誰呀?」「誰呀?趙蕾,你的好朋友。真拿自個不當外人,也不知又跟個什麼人了,找我哭訴。當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惹得人都看,好像我跟她怎麼啦似的,什麼事呵?我還得安慰她,煩透了。」「人家信賴你。」周瑾笑著說,「她老跟我說,特喜歡你。」「我用得著她喜歡麼?她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我又不是熊貓不被喜歡就不珍貴了。」 「你這話要讓她聽見傷心死了。」 「那就讓她死吧,反正她不死在心這兒也得在別人那兒死。我也看出來了,她那顆心是遲早要傷,別人不傷,自己也得傷了。」「你太損了,回頭我小告她。」 「告吧,就說我說的,像她這樣的趁早死了算啦!活著也怪沒勁的,別人看著也著急。」 「我不,我告她你聽了她的訴說回家就長吁短歎,打心眼兒裡心疼她。」「你饒了我吧。」我倆一起笑。「你後來去哪兒了沒等著我?」 「哪兒也沒去……也碰見一個人,就站在那兒聊了會幾天。」「我後來去了,八點鐘,沒看見你們。」 「後來我們就到一家冷飲店坐著聊去了,我們也不能老站街上。」周瑾笑,神態從容。「誰呀?我認識麼?」「你不認識,原來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後來調走了。」 我看著她笑:「男的吧?」 「對,沒錯。」周瑾晃著頭笑,看著我。「是男的。」 「我猜也是男的,要是女的哪至於聊那麼長時間。」 「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著把報紙放下,從床上坐好,」誰像你呀?整個一個閻錫山的老鄉。」 「喲喲,還說不醋呢,腦酸得都能蘸餃子了。」周瑾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什麼都沒幹,就是一起聊天來著。」 「不要那麼我巋嘛,誰也沒說你們幹嘛了。」 「德性!」周瑾一甩手站起來。「越說你還越來勁了。」 「這就瞧我不順眼了?」 「別沒完呵,說兩句得了。」周瑾摔簾子出臥室。出了門又回來問:「你吃飯了麼?」 「吃了。」我安詳地說,「你呢?吃了麼?」 「沒有。」「聊了一晚上那男的也不請你吃頓飯?真不夠意思。」 周瑾轉身就走。「我吃的也是麵條,鍋還剩點鹵,不夠你再自己做點。」我在屋裡大聲說,隨手又撿起報紙看起來。 周瑾在廚房把鍋碗瓢盆弄得叮噹響,一會兒,端著一碗堆得高高的麵條進來,坐在我對面吸吸溜溜地吃。 我放下報紙看她一眼。 她邊吃白我一眼,用筷子把麵條捲成厚厚一捆往嘴裡塞。 我舉起報紙,嘿嘿一笑。 「你明天幹嘛?」她含著麵條問。 「上班呵。」「別裝傻,我問你下班後呢?」 「魏大冬叫我去他那兒打麻將。」 「不帶我去?」「都是男的你去幹嘛?」 「都是男的怎麼啦?我又不是不認識他們。」 「說好了不許帶媳婦的。」 「你要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出去玩了。」周瑾吃完麵條,把碗筷往桌上一擱,賭氣說。 「刷了刷了。」我指著碗筷說。 「著什麼急?明天刷不成?我就明天刷,你要看不下去你替我刷。」「——你明天上哪兒玩去?」 「這你就管不著了。」周瑾坐在梳妝凳上對著鏡子卸發卡頭繩,松齊頭髮。「找『情兒』去。」 「你夠長本事的。」「那誰叫你不帶我去的?」 「我說咱們可約法三章!找『情兒』可以,但不許花家裡的錢給『情兒』往家裡掙獎勵……」 「你就壞吧!」周瑾驀地轉身站起,舉著攏子打我,我罵道:「我明天還就偏跟你去,想不讓我去都不成了。」 「那你去打牌,我找『情兒』。」 乒乓球在桌上一來一去地飛速跳躍。「吃轉兒。」我一邊削球一邊唸咒。「你接我這左旋,你這右旋——我可抽了!」我側身拉步一個大扣殺,球彈在他方的台邊一個變線飛到地上。圍觀同事們嘩地一聲笑了。 「你真不是我對手。」我對站在球桌另一側的關山平說,「趕緊下去吧,趁著比分比較接近。」 「你吹什麼呀!快發球吧。」關山平把球扔過來笑著說。 「真不知死,那我可真不給你留面子了。」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讓著你了。本來說幫你在群眾面前樹立點威信你還不識趣。」 「一對臭球,就會吹。」球台旁的女同事們笑。 「開會了開會了,那邊打球的把拍子放下吧。」單位頭兒拿著一疊文件走進會議室,邊走邊衝我們這邊嚷嚷。 我們放下球拍,一哄而散,亂哄哄地在一排排長椅間找坐位。單位的同事們陸續進來,拿書的挾著毛線的,三五成群,說說笑笑。關山平奪一個女同事手裡的書看,挨了一頓搶白。「你怎麼那麼摳呵?看怕什麼?」關山平說。 「就不給你看,」女同事不高興地說,「不願意。」 「靜一靜靜一靜,咱們開會了。」瘦瘦的但有個肚子的頭在大家對面鋪著白布的桌後坐下。威嚴地說,「今天咱們學習幾份文件。關於形勢的,然後念幾份通知,最後再講講咱們單位發生的一些問題——大家往前坐坐,別都擠在後面。」 頭兒在上面一字一頓地念起文件,大家在底下嘰嘰喳喳開起小會。我坐在兩個女同事身邊趴俯前邊椅背上低聲和她們說笑。「給挪個地兒給挪個地兒。」關山平曲膝弓腰撥拉著人腿沿著這排椅子擠過來。「去去,這兒沒你的地兒。」我身邊的姑娘說他。「怎麼那麼煩呀?」關山平涎著臉笑,央告著,硬擠在我們之間坐下。 我閉眼假寐。他捅我:「哎,我跟你說咋兒那人沒來。」 「看來你是真沒福氣。」我仍閉著眼養神。 「你說我怎麼那麼倒霉?約誰誰不來。」 我閉著眼,沒吱聲,接著,頭枕著胳膊偏臉看他:「你確實沒救了。」「不過,我昨天倒自己認識了一個姑娘。」關山平得意地說。「毛主席保證。你這種自我安慰特沒勁。」 「真的真的,不騙你。我在那兒等人,她也在那兒等人,我們都沒等著,後來生搭上了。」 「肯定是豬八戒的近親。」 「還可以,挺漂亮的」,關山平興奮地說,「一點不蒙你。我跟她聊了半天,特有戲。」 「你怎麼說的?」「就按你教我的那套路數,雲山霧罩,我覺還真靈。」 「是你喜歡的那類型麼?」「是我喜歡的,但還不完全是我喜歡的那個。」 「這就行了,挺一般的人就別那麼高的要求了。」 「你覺得我真沒希望遇到一個十全十美的姑娘?」 「沒希望,誰也沒希望,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掛歷上美人漂亮吧?那是經過技術處理的,光給你看拿的出來的那部分。拿不出手的呢?誰知道她有沒有暗疾?就算有個十全十美的完全吻合的,涮羊肉愛吃吧?老讓你吃你也受不了也得煩。」「你覺得我不該錯過這機會?」 「堅決衝上去。」周圍人嘩地一聲笑了,不知頭兒念了什麼把他們逗樂了。我也抬起頭繼續跟關山平說話。 「你愛錢是吧?你愛錢和你有錢是兩回事,還得錢愛你,兩廂情願。老實說,真有個十全十美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也就是看看,解解眼饞。」 「是是,這道理我懂。」 「是個好坯子就行了。喬裝打扮嘛。」 「對對,多好的房子不裝修一下內部住著也不舒坦。那我就不猶豫了。」「千萬別再猶豫了。你的問題不是找誰而是有沒有人找你。」「不過,這姑娘好像有主兒了。」 「咳!還管那些!」我抬起頭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還管那些?這事沒順序,誰積極誰主動誰就捷足先登。擠過公共汽車吧?拿出點那勁兒來,趁熱打鐵見縫下針。你不是覺得她有戲麼,那就是說她和那男的不是牢不可破。人生能得幾回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具體步驟呢?」「敵進你退,敵退你進,敵駐你擾,敵疲你打。」 前排坐著的一個女同事撲哧一笑,回過頭橫我一眼:「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不是我說我的,《誘妞大全》上就這麼寫了。」我繼續跟關山平說,「你還得機智靈活,英勇頑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這都是原則。」關山平抱怨說,「我需要的是立即能奏效,譬如開那把鎖的那把鑰匙。」 「沒法再細了。」我說「情場就是戰場,戰術通用,關鍵看你是不是用兵如神了。」 昨天晚上在街上我可看見你了。」 銀行營業大廳內,趙蕾和周瑾對坐著,一邊書寫、傳遞著各種票據一邊聊天,大廳內人群川流,人聲嘈雜。 「在哪兒?」「你別管在哪兒了,有沒有吧?……和個男的。」 「沒有。」周瑾笑著不承認。 「還不承認呢。」趙蕾笑盯著周瑾。「夠快的,人不知鬼不覺。」「你說什麼呢?我一點也聽不明白。」 「別裝傻了。他怎麼樣?挺有意思是不是?」「不懂,你肯定看錯人了。」「你說你瞞我幹嘛?我這眼睛可是照妖鏡。」 「是麼,周瑾?」同桌的另一個女同事笑著問,「夠風流的。」 「沒有,」周瑾笑著辯解,「你聽趙蕾瞎說。」 「我瞎說?」趙蕾笑吟吟來,「好,算我瞎說。」 「下一位。」周瑾把手伸到櫃台上,接過一張存款條,看了一眼,臉立刻紅了,手把存款條迅速握成一團。 她抬眼看櫃台外,關山平微笑著站在外面。 「你怎麼來了?」她紅著臉說,「你到門口去我馬上出來。」 她回過頭看,同事們都抿著嘴看著她笑。 「這回你還說什麼?」趙蕾俯過身來低聲笑道。 「別告訴我們那位。」周瑾央告說:「其實我們真沒什麼,就到一起聊聊。」周瑾起身,從櫃台出口出去,到門外找關山平。透過寬大玻璃窗可以看見關山平滿臉堆笑,周瑾連連搖頭。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趙蕾懶懶地用兩個手指夾起話筒,放在耳邊,嬌滴滴地拉長聲音說:「喂——」 「麻煩您給找一下周瑾。」我在電話的另一端說。 「你是方言吧?」趙蕾驀地坐直身子,把話筒貼緊耳朵,嬌笑著說,「我是趙蕾。」「周瑾不在?」趙蕾看了眼門外仍在跟關山平說話的周瑾,說:「她走了提前下班走了。」「噢……」「你有事嗎?」「沒事。」我準備掛電話。「不打算出來玩玩?」「不打算。」我說,「回家睡覺。」 我掛了電話,趙蕾慢慢將話筒放回機座,扭臉長時間地凝視窗外的周瑾。銀行大廳內響起下班的電鈴聲。櫃台內的職員們立刻忙碌起來,飛快地結束手頭的工作,站起來收拾桌面準備下班。櫃台外的顧客們也結束了排隊,紛紛散去。 趙蕾濃汝艷抹,穿戴整齊,挎著小包,高跟鞋卡卡地走出銀行大門。「還沒完呢?」她沖那兩人說,「都下會班了。」 「是麼?」周瑾急慌慌地衝回銀行大廳。 「你找了半天就找上她了?」趙蕾對關山平說,「人家可是有丈夫的。」「我找她是別的事,」關山平說。 「你還能有什麼事?」趙蕾笑一下,娉婷而去。 周瑾挎著小包急急走出來,關山平迎上去。 「真的不行,我得回家。」周瑾說:「我愛人在家等我呢。」 「那改天,明天怎麼樣?」 「明天也不行,明天我們做賬,得加班。」 「你是不願意跟我出去?」 「不是,真的是沒時間。」 「那算了,不求你了。」 「真對不生,你別生氣。」 「我沒有氣。」關山平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你要不去,那張票就讓它作廢,別再給別人。」「不會的。」周瑾充滿歉意地說。 關山平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瑾站在人群中看著窗外,手把扶桿身子隨著車身的運動輕輕搖晃。窗外是一片片車流和人群。一對對情侶手拉手在便道的樹蔭下走,飛跑著過馬路,忽然對視著笑起來…… 她回到家裡,各間居室內悄無人息。她脫了鞋,把包丟在沙發上,換了睡衣穿著拖鞋在屋裡四處走動。 她在廚房裡切肉切菜五彩絢麗地堆滿一隻隻盤子。鍋裡的水開了,咕咕冒著熱氣掀動著鍋蓋。 電動排風扇飛速的旋轉,嗡嗡作響。 炒勺裡的油熱了,冒出股股青煙,驀得火苗竄起,油鍋著了火,連忙將炒勺端下,關了爐火。 她拿著一袋掛面往滾開的鍋裡下,用筷子攪迅速變軟變曲泛出白沫的雪白細長的麵條。 那一盤盤搭配得十分悅目的肉菜原封未動,鮮靈的色澤黯淡下來。她端著一碗麵條坐到電視前,邊吃邊看,電視機裡正在播送新聞:會議、水災和農田長勢。 她吃著吃著,突然不動了,側耳締聽,直到樓道內的腳步聲過去,才繼續吃。夜裡,我回到家裡,見電視仍開著,節目已經播完,屏幕沙沙閃著雪花,她躺在沙發上是睡著了。 我經手輕腳過去關了電視,剛要走開,她骨碌從沙發上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問:「幾點了?」「第二天了。」我說。她噌地站起來,登登走進臥室,往床上一倒,拉過毛巾被蓋在身上,扭身向裡閉眼睡覺。 「生氣了?」我訕笑著跟進臥室說。 她不吭聲。我到衛生間又洗又涮,弄得渾身水琳淋的,拿了條毛巾回到臥室,渾身上下邊擦著邊笑說: 「不是去找『情兒』麼?怎麼沒去?」 「你就等著瞧吧」。她嗡聲嗡氣地說。 「別這樣,」我上床去板她。「別不理人呀。」 「別碰我!」她使勁擰回身子。「我要睡覺了。」 我下了床,把毛巾扔到一邊:「我是為了讓你心理平衡才玩這麼晚的。」「你少來這套!」她翻身坐起氣沖沖地嚷,「我怎麼啦我怎麼啦?不就是晚回來了一天,用得著你這麼顛過來倒過去的說?你要這樣我就天天晚回來。」 「我來哪套了?我又怎麼啦」我申辯,「我不也就晚回來一天。」「你是晚回地一天麼?哪天你按點回來過?」 「那我也沒別的呀,就是和一幫朋友打打麻將還是贏多輸少。」「誰知道你天天幹嘛去了。」 「你說我幹嘛去了,你要這麼說就沒勁了。」「我不知道你幹嘛去了,你幹嘛去了自己知道。」 「你怎麼不講理阿?行,我不說了,你說我幹嘛去了我幹嘛去了。怎麼著吧?」「你現在是越來越狂了。」 「什麼話!我狂?我哪有你狂呵?你多狂呵,說滅我就滅我,我一個挺大男人每天還得看你臉色。」 「你要是不願跟我過了,煩我了,你可以走。」 「就會來這套,你們女的是不是都這德性?」 「沒新鮮的,圖新鮮你找別人去。」 「你要老這麼沒完,我可真煩你了。」 「煩就煩,煩就離婚。」周瑾用被蒙頭倒下。「你威脅誰呀?誰怕你呀?」「沒錯,現在世界上誰也不怕誰。要離真離,別光說—— 你要有志氣,別到時哭天汕地好罵我是陳世美。」 周瑾真的哭了,蒙著毛巾被的身子一抽一抽。 我打開台燈,拿張報紙躺到床上看起來:「你哭什麼呀?有本事別挺橫的人?」周瑾的哭聲更大了。我不理她,點上一支煙,繼續看報紙:「你小點聲呵,人家鄰居可都睡了。」周瑾一骨碌爬起來,到衛生間又擦淚又揩鼻涕。片刻,眼睛紅紅的回來,照著鏡子端詳自己,不住的泣噎,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別以為我不敢離就覺得自己怪不起了。」 「你什麼不敢呀?中國人裡數你有骨氣了。」 我一個猛子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沒抓周瑾,她衝出門,旋風般地消逝了。「你回來!」我在樓梯口大聲喊,轉回屋換鞋穿衣服,咬牙切齒地罵:「這個該死的,二百五、沒頭腦、神經病——說跑就跑。」我一溜煙下了樓,在樓區花園四處尋找,每棵樹後,每輛車裡都找了個遍,無人跡。夜風很涼,吹得我汗一陣陣下去又一陣陣上來。我順著馬路來到大街。街口有一個瓜攤,看瓜的老頭沒睡,正坐在小椅子上搖扇乘涼。我問大爺看見一個穿睡衣的女的沒有,大爺說沿著大馬路走了。我沿著燈光通明空無一人的大街追了一程,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仍沒發現周瑾,便折了回來。我回到樓前,見屋裡亮著燈,便飛速衝了上來,進了屋摔上門就喊:「有本事你別回來。」 屋裡亮堂堂的毫無動靜,我各屋看了看沒有人,回到臥室躺下。我氣壞了,躺半天倒也睡著了。 「周瑾!」我一聲大喝。 正和趙蕾笑盈盈地從一家商店出門的周瑾嚇了一跳,原地呆住。我疾步走上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滿臉堆笑,柔聲說:「跟我回家去。」「我不!」周瑾一臉凜然用手掰著我的手。「放開我,我不回家。」趙蕾在一旁微笑地看。 「有話咱們回家去說。」我死死攥住她,低聲下氣來說,「回家怎麼說不成?」「我就不回家,不回去了,這不是正中你意麼。」 我和周瑾在街上扭來扭去,引得一些行人觀望。 「咱別在街上拉拉扯扯,讓人笑話。」 「呵,你還怕難看?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在乎呢。」 「別給臉不要臉呵。」我手暗暗加勁兒。 「你才不要臉呢,放開我!你幹嘛?」周瑾嚷。 「你幹嘛?」兩個聯防隊員過來,指著我手。「放開放開。」 我手觸電般地鬆開,周瑾拔腿就走,我忙把她拉住。對氣洶洶的聯防隊員們說:「我們是兩口子,兩口子吵架。」 「你們是兩口子麼?」聯防隊員問周瑾。 周謹不吭聲。趙蕾忙說:「他們是兩口子,我可以作證。」 「兩口子吵架也別在街上吵呵。」 圍觀的群眾笑,聯防隊員走開。 「你就跟他回去吧。」趙蕾勸周瑾,「別鬧了。」 「我下午還得上班呢。」周瑾說。 「我幫你請假。」趙蕾笑著把我們倆往車站推。 我一進家門,把門一關,指著周瑾就嚷:「你什麼東西?有這樣的嗎?差點讓人把我當流氓逮了。」 周瑾不吭聲,神態得意地往沙發一坐,伸手去開電視,電視剛出現一個畫面,就被我啪地關上。 「你還挺得意,你佔什麼便宜了?我要讓人當流氓逮了,你就是流氓家屬。」周瑾不看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架起二郎腿悠閒地喝。 「給我倒杯水,我也渴了。」我命令道,在她身邊坐下。見她沒反應,就奪過她的杯子喝。 「你害怕了?」她望著我說。 我差點沒讓水嗆著。嚥下一口水說:「我害什麼怕?你還以為……我是為你擔心,大晚上一個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壞人?」「你不就盼著我被壞人捉了去,你好清靜……再找。」 「別這樣,你別這樣,周瑾,我是那種人麼?」 「你是什麼人?」「你是真惹我生氣,昨晚你氣我一夜還不夠?」 「你氣?我還氣呢。」「我氣上還加著擔心,心都快碎了。」 「你得了吧,氣你還能睡得著覺?」 「我睡了麼?那也是氣著氣著迷糊了,你昨晚回來了?」 周瑾抹淚:「你根本就不關心我,甭管我出什麼事,你該睡照睡,虧你睡得著。」「好啦好啦。」我和解地說,「咱們別鬧了,老這麼鬧日子就沒法過了。」「你壓根就不想好好過。」 「你這麼說不愧麼?我還怎麼好好過?我都快給你當孫子了。長這麼大我跟誰服過軟?跟你我連自尊心都不要了,你還要我怎麼樣?人總得講理吧?昨晚我招你了麼?」 「對,你沒招我,你總有理,我老胡攪蠻纏。」「好好,算我無理,我不對,全是我的錯。」 「什麼叫算你無理?」「好好,我真無理,真混蛋,不該惹你生氣。」 「你要早這樣,不就沒事了。」 「我一直沒敢別的樣兒呵。」 「你瞧你,又不認錯了。」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我一錯到底一壞到底。」 「你現在就是壞,一點不哄我,看著我哭。其實好多時候我本來沒事的,就是想鬧點脾氣,我不跟你鬧跟誰鬧?你哄哄我就好了——可你就是不哄!」 「鬧吧鬧吧,下回你有脾氣就跟我鬧,我當受氣包……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我當受氣包應該、光榮,別人想當還不行呢。」周瑾先是瞪眼後是破涕面笑。 「鬧什麼呀?」我也笑,接著語重心長地說,「你說有什麼可鬧的?咱們是多好的一對,郎才女貌,旗鼓相當,我種田你織布,多少人羨慕?咱們自個兒真應該珍惜。」 「一點都不好。」周瑾斷言。 「怎麼不好?」我忙說,「你可千萬不能這麼說,我覺得很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當皇上,也選你當粉頭—— 六宮粉黛的頭。」「你少拐著彎罵人。」周瑾振振有詞地說,「好什麼呀?人家年輕夫婦天天去出玩,逛公園看演出下館子。咱們呢?打結婚你就再也不帶我下館子了,一場電影也沒看過。」 「我說你這個同志呵,怎麼一腦袋資產階級思想?講吃講穿那是咱小市民的本色嗎?」 「本來嘛,講吃講穿怎麼啦?人家還沒老呢。市民就不能享受了。」「你見哪個小市民像你說的那樣?不全是吃飽了混天黑悶蜜蓄窩子炕上整點俗人樂?」 「叫你說的那麼噁心,就是有人嘛。那街上一對對的都是哪兒蹦出來的?」「那不都是沒結婚的?你跟他們比?」 周瑾盯著我半天沒說話,臉一扭,歎氣說:「結婚真沒勁。」 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眼睛汪汪地解釋:「我困了,昨晚沒睡好。」「那你去睡好了。」周瑾冷冷地說。 「你還氣麼?你要氣我就不睡。」 「我不氣了,你去睡吧。」周瑾不耐煩地說。 我把手塔在她手上,堆著滿臉笑:「咱們一起睡。」 「行了,」周瑾抽開手說,「你就敞開去睡吧,免了這套。」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睡得死去活來,在夢裡又是打仗又是逃跑,直到黃昏,才大汗淋漓疲憊不堪地起床,迷迷糊溯搖搖晃晃地出了臥室。周瑾正笑瞇瞇地坐在錯暗的室內看電視。電視裡播的是一部動畫片:四隻小老鼠排著隊趾高氣揚地從一隻睡覺的小花貓身邊走過,邊走邊齊聲叫嚷:「老鼠怕貓,這是謠傳。一隻小貓,有啥可怕?壯起鼠膽,把它打翻。千古偏見,定要推翻。」貓和鼠都稚氣十足,憨態可掬。「走吧。」我邊穿衣服邊對一動不動盯著電視看的周瑾說。 「去哪兒:」她回頭看我一眼說。 「下館子。」我套好汗衫說,「我也豁出去了。」 周瑾望著我,臉上露出微笑。 「樂啦?」她不好意思地笑,噌地站起奔進臥室手忙腳亂的梳妝打扮。「咱別進太貴的館子。」 「當然,我這點理智還是有的。」 我們選了一家中檔餐館大搖大擺走進去。儘管中檔,但也是冷氣炊座什麼的,在我看來就很好了。 「標準就是低檔宴會的標準呵。」我翻看著菜單對周瑾說。 「你就點吧。」周瑾興致勃勃。 我把服務員叫過來,點了幾個豬肉做的菜。 「這幾個菜夠吃麼?」我點完菜,服務員不走,說:「我們這兒菜的量都小。」「夠吃。」我說,「我們是吃過飯來的。」 「再要個蝦吧。」職務員指菜單說,「我們這兒蝦不錯。」 「你什麼意思?」我在椅子上轉過身,面對著服務員說,「嫌宰得不過癮?」服務員拿起菜單飛快地走了。 我對周瑾說:「我就說過,落到這幫人手裡,沒好兒。」 周瑾乾笑:「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瞟著冷櫃前抱肘叉腰站著的一排服務員。「瞧她們那架式,一個個都跟殺手似的。」 周瑾笑,低頭擺弄光禿的碗筷。 我們百無聊賴地等著菜,服務員穿梭不停地往各桌上菜,就是沒我們的。我幾次叫住給我們開票的服務員問,她都不耐煩地回答:「正炒呢。」當她又一次如此回答時,我耐心消逝了,怒吼起來:「怎麼著?瞧不起人是不是?你還不耐煩了,我們都等多長時間了?」「你吵什麼?馬上就給你上。」 「馬上給我上?我還不吃了!」我一拍桌子,「退錢!」 滿堂賓客受了一驚,紛紛掉頭來看。一個領班模樣的中年男人忙跑過來:「怎麼啦怎麼啦?」 「怎麼拉?蹲著拉?」我指著那個服務員吼。「你問她,我們等多長時間了。你們這是什麼館?我要有低血糖還等不到你們上菜了——飯館餓死人了!」我站起來大聲喊。 「算啦算啦。」周瑾勸我。 「沒你的事。」我衝她嚷,「誰也別攔著我,我把它牌子摘了。」「怎麼回事?」領班問服務員。 「我說馬上給他上的……」 要不是周瑾拉著我,我手指能杵這服務員和鼻子上:「我要不說你也不馬上給我上。怎麼著?我這錢不是人民幣?比我晚到的都吃完了,依擠兌誰呢?」 「馬上上,馬上給您上。」領班勸撫我,問服務員:「他都要的什麼菜?」「他說不吃了,要退錢。」「對,不吃了,氣都氣飽了。」 「另吵了。」周瑾往回拉我。 「你別覺得丟面子,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來這兒吃飯就是讓她們伺候的,咱花了錢不能買氣生。」我對領班說,「我說你們這飯館真該好好整頓整頓了,不像話,看人下菜碟,不就是沒要你們的大蝦麼?你要不扣她的獎金,我這服務費反正是不給了。」「我們一定注意改進工作,您消消氣,您要的菜馬上給您上。」領班賠了無數好話,把我勸回座位,招呼其他服務員迅速上菜。「你看我幹嘛?不服是不是?」我不依不饒地沖那個服務員說。「想幹不想幹?不想幹直說,我還不信治不了你。」 領班忙把那個服務員拉走,制止她的申辯。 菜很快上齊了,我們也沒了胃口。 我冷笑著看著一桌菜對周瑾說:「這就是享受了?」 周瑾不吭聲,低頭一口一口吃菜,沒吃幾口放下筷子說:「咱們走吧。」「全他媽糟踐了。」我站起來看著一桌子幾乎未動的飯菜,沖一邊靠牆站著的服務員們喊:「你們家裡人晚上可有的吃了。」女服務員們不是低下頭就是把臉扭向一邊。 「呵,月光如水多麼美麗令我陶醉,心兒顫抖我的心為什麼顫抖,只因為有了你佛羅倫薩的麗茨費爾德……」 台上一個營養不良的中國人披著塊麻袋片斗篷底下露出一雙骯髒落滿塵土的人造革涼鞋,粗糙的大腳趾頭上一層皮已經剝落——他捂著心窩在抒情。 「你覺得好嗎?」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小伙子突然轉過頭問我。我楞楞地,回答:「不是都說好……」 小炊子嚴肅地望著我說:「就是『四人幫』回來,掐著我脖子問我,我也不能說好。」 小伙子說罷起身揚長而去。 我轉過臉看周瑾,她看著我:「咱們也別受罪了。」 晚上,我向周瑾求歡,她順從地任我罷弄。正當我興致勃勃鼓搗個沒完時,發現她正看著我笑。 「你笑什麼?」「你就別白費勁了。」她平淡地說。 「你感到失望?」室內游泳池內,趙蕾和周瑾一圈一圈地游著,不時避開迎面或橫向游來的人。她的腿在碧藍清澈的水中顯得十分白嫩,分開、蜷起、有力地蹬出。她們都沒戴游泳帽,頭髮黑油油濕淋淋地披散著。她們先後改為仰泳,曲線畢露地破浪而行。 「不,談不上失望,」周瑾說,「也無從失望。想通了,就是這麼回事,結婚以後都一樣,必然的一切都會平淡。」 「誰變了?」「都變了又都沒變,必然的規律。大概也算不上壞事,平淡了才能持久。方言也算不上個壞丈夫,平心而論,也許比多數男子要好些。」「你老實說,這就是你希望的——我是說你婚前想像的夢想的那種……生活?」「不,」周瑾承認。「當然不一樣。我也沒那麼說,我只是說我想通了。」「不認為有那種生活存在了?」 「不認為。」一個男人游過掀起浪打在趙蕾臉上,她停止划動下去,又浮上來,緊游幾下,又仰過來並肩和周瑾同游。 她瞟著周瑾,問:「後悔麼?」 「不。」周瑾於水中苦笑時「我想芯不可能碰到比方言更合適的人,我又不是公主。」 「萬一呢?」「什麼萬一?」「萬一這時突現出現一個……」 「不會的。」周瑾笑著打斷趙雷。「那也一樣,當時我就覺得方言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現在還是麼?」「應該還是,他還是他。」 「可你不覺得他是他就這不是了。」 「咱們別談這個了好麼?」 「幹嘛不談?正談得帶勁兒。那種感覺來自何處?無非是他們相處時發生的一個個瞬間,意外的激動人心的令人欣喜的一個個瞬間。現在這種瞬間消逝了,他存在了,難作得一見了。人有什麼特別的?方言有什麼裝置的?凡人而已,就像無神論者眼裡的神。」她們觸到池邊,踩及豎身轉過去緊緊抓著池槽抹去臉上的水。「有個人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就在昨天。」趙蕾頗有含意地笑著我周瑾說,「你不想見見他麼?」 周瑾搖頭。「就靠回憶過日子麼?」趙雷也笑著搖頭:「等你老了再這樣不行嗎?」「可我們有過……時至今日,我覺得我的感情仍在他身邊。」周瑾認真地說,水從她成綹的頭髮上滴落。 「別錯過機會,成要為你的就抓住這法機會——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你沒有什麼丟失的,因為你已經一貧如洗。從前是這樣,如今不是這樣了。」趙蕾熱切地說,「別朔潮流而動。」舞廳裡,趙雷帶著周瑾人群款款地跳,進進退退,原地踏著拍子。「你踩我腳了。」「我不太會跳。」周瑾抱歉地說。 「看來我是教不會你了,得換個人教。」 兩個男人走過來,拉開她們,一個把趙雷帶走,一個接住周瑾繼續帶她跳。「你為什麼不願見我?」 周瑾垂著眼睛睡,任人帶領,不吭聲。 「是討厭我嗎?」周瑾掄起眼,盯著男的說:「我會丈夫了。」「那又怎麼樣?」男的帶著周瑾繞開一對飛快旋轉面過的男女,那女的一臉癡迷的笑。」那又怎麼樣?你這等於花兒對雨說,我已經澆過水了。」 「這一好……」「什麼?你大點聲。」「我說這不行!」周瑾大聲說,嚴肅地目光的灼灼盯著對方。「不不,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句,你再說一遍。」 「我沒權利再跟你接觸了。」 「你是說使你心有顧慮裹足不前的是因為你已經結了婚,道德習俗不允許?」「不完全,但也有個因素。」 「主要因素?」「我不想回答。」「你愛你丈夫?」音樂驟然瘋狂起來。舞廳內的燈暗下來,鱗板球和追燈旋轉起來。激光束從四面八方群射來。正在雙雙起舞的人們鬆開對方,痙攣般地扭起來。 「你愛你丈夫?」「是的。」「他愛你麼?」「我想是的。」「他對你說麼?」「……」「我可以對你說:我愛你!」關山平面鄯抽搐搖肩扭胯像只巨大蝙蝠張開四肢大聲嚷嚷。 「晚上你爸媽回來,在這兒吃的飯。」我閉著眼躺在床上,愜意地吹著電風扇。「你不在,兩人就抓著我上課,嫌咱不會過日子,屋裡亂。錢到手就花,不會在人民的銀行存點。」 「你怎麼說?」「我怎麼說?一味逢迎唄。」 周瑾上了床,躺在身邊。接著,她的手伸了過來,人也糗了過來。「別鬧,天多熱呵,揀個涼快天,天下雨時。」 她手停了下來,搭在我臉上,我用手把她的手捂於我腮幫子上。這樣躺了半天,我都快睡著了她突然問: 「你愛我嗎?」我睜開眼,她正凝視著我,我又閉上眼:「怎麼想起問這個?」「我想要你說。」「多俗呵,咱都老夫老妻了,還弄這俗景幹嘛?」 「結婚後你就沒說過。」 「那還用說?咱中國人實誠全在心裡,就不地個花言巧語。」周瑾在言聲了,我翻個身朝裡:「明兒星期天,魏大冬叫咱們去打牌,你也一起去吧。」 夜裡下起大雨,早晨仍雨聲如注。我在窗口看了眼外面的雨,走到床邊催促仍躺在床上的周瑾。「起來吧,咱該走了。」 「下雨還去?」「去,風雨無阻,下雨天打牌多癮呵。」 她坐起來,凝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怎麼啦?」我說。「我不去了。」她說,「我不想去了。」 「去玩玩嘛,何必悶在家裡?」我過去拉她。 她抽回手,平靜地說:「今天我們行賣債券,對得去加班。」 「你們銀行怎麼老加班?夠沒勁的——那我一個人去了?」 「去吧。」她說,「玩個痛快。」 我拍拍她臉蛋,笑著離屋而去。 雨中的公園,十分寂廖,亭台樓榭籠罩在煙雨中,坡上的樹林枝葉颯颯,坡下的湖泊水聲啁啾,藍白二色的遊船系分一灣。一頂花傘從山間的甬路移來,傘下邊邁動著四條腿,兩條穿著長褲,兩條裙裾露著光滑筆直的月腿。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糾纏你嗎?我從來不這樣,合則留不合則去,無意勉強任何人,偏偏對你……」 「……你說過。」「開始我沒以為有什麼特別。但回到家裡,躺下一想,無數次否認,終於不得不承認:的確有什麼發生了。」 「……」「對我來說,現在一切都明白無誤了,剩下閒問題就是你,你怎麼想?」「不知道。」傘停住。周瑾掄眼看關山平,垂下眼:「真的不知道。」 傘繼續移動。「我們會都有這種擔心,怕被某種錯覺欺騙,那就讓我們來看看是不是正確的感覺。」 「……」「不討厭我對嗎?」她低著頭點頭。「願意聽我說話?」她點頭。「想見我又怕見我?」「是的。」「想我嗎——一個人沒事時?」 「……」「想過嗎?」「……想過。」「是否有內疚感?」「有。」「甚至是罪惡感。」「別說了。」「我想我們不必再懷疑了吧?」 「那又怎麼樣呢?」「什麼怎麼樣?當然是跟著感覺走。」 「你想過後果嗎?你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嗎?你有那份勇氣嗎——我不是指現在。」「聽著,周瑾,我們到現在越來越像兩個陰謀家了,在策劃一樁有利可圖的生意。你來到一個風景名勝,譬如說一座險峻秀麗的山,你難道是全面瞭解此山的構造路水質氣候是否危險有無野獸強人設計進山路線無虞才放膽而行嗎?」 「我們是在遊山而是臨淵,我當然要瞭解你的水性;貿然下水,只會頃刻滅頂,那時也許只顧逃生了。」 「你我意思是要我作出某種承諾?」 「不,我不想要你作什麼,誰又能什麼證得了自己?我確實有點……喜歡你,這點我不想對你隱瞞,但這是不是你說的那東西,我不知道。我願意和你作好朋友是真的,願意和你在一起,我像現在這樣。至於別的更多,目前我不能答應你,老實說,我不願意。」 「……」「打擊了你對嗎?你難過了?」 「我就料到會這樣。」「別對我期望太高要求太急迫,多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慢慢來,慢慢適應。這種事我真第一次碰到,一點底都沒有。不瞞你,我現在心裡真是亂得很,不知怎麼辦才好,容我多想想。我不願意看你不高興,不想失去你,但完全照你說的辦……不!不!別這樣……」 傘一下被風捲走了,他緊摟著她,堵著她嘴吻她。周瑾拚命掙扎,兩手用力往後攤他。在一個長長的令人透不過氣的吻後她一把推開了他。「別強迫我。」於是她瞪著眼睛衝他嚷。一陣密集的雨點斜飛而來,立刻濕了她的頭髮衣裙。 她轉身飛快地跑去,迎著雨。 「創造一種詩意是對的,充滿詩關係……」我笑了一下。「——那的確是人人嚮往的,但你盤帶過多?」 我和關山平站在單位辦公樓頂的平台上邊抽煙邊談,樓頂風很大,一陣陣橫掃而過,所以儘管烈日當空,我們並沒有感到多少酷熱。「你開了一個無可挑剔的頭,發展的也很順暢,但你不能適可而止。你過分沉湎於詩意之中,過於重視所謂完美感受,這種詩意和完美感受被張到極限,你便失去了彈性和向縱深發展的勢頭而陷於滯。同時,過於濃郁的詩意必導致純潔意識的增強。就是說你為自己設置了屏障,把你的意圖和關係的範圍限制的在了精神追求的圈子裡。這樣,當你試圖衝破她時便會引起她極大的震驚、失望和反感,繼而是憤怒的拒絕對堅決的抵抗——是你把她推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與塵世歡樂絕了緣。」「我懂了。」關山平沮喪地說,「我給自己鋪了條通向天國的路,走在種路上想上床當然是褻瀆。你為我現在還是希望過渡回來嗎?」「智取已經失敗只有強攻了。」 「這,行嗎?」「實際上,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就算你沒犯錯,一切按預想出現在最佳狀況,最後你還得有這一下子。打比方吧,好比蘇聯十月革命,群眾也發動了,士兵也爭取了,臨時政治也孤立了,最後還得打了下冬宮。正如毛主席所說,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忘記掉,另外,她猶豫、畏縮,除了她本人的心理障礙還因為有個舊秩序束縛著她拉扯著她,不燒了草料場林沖也不會上梁山。」 「明白。」我們從樓頂下來時,在樓門口遇見盛妝而來的趙蕾。 「如此花枝招展,這是要會誰呀?」我笑著問。 「不是找你。」趙蕾笑著指關山平。「找他。」 三日後,我出差去了東北,在一個海濱城市參加一個大型貨會。會議開完,又接受一家供貨單位邀請繞道去長白山玩了一些日子,這樣,加上往返路程,我回京已是一月之後。 我一下火車就發現北京已涼了下來。儘管是晴天,但已沒了前些日子那種令人難耐的暑悶熱,街上刮過風很涼爽,據說我剛起,北京就開始下雨,連續不斷,一連下了半個月,晚上睡覺都要蓋棉被了。周瑾沒來車站接我。到家後,我發現她黑了也瘦了,人有些憔悴。我懷疑她這段時間生病。她說沒有,胃疼過幾次但都很快了。她對我很好很溫存,對我給她買的一些衣服也很滿意,當場就一件件試穿以最後就穿那件最偏愛的連衣裙不脫了。 她為我做了很多菜,多的吃不了。飯間我們還喝了酒喝得十分興奮,話特別多,坐在飯桌上你一言我一語也聊到很晚。夜裡,我們行房事,一切得心應手,恰到好處。但我發覺她輕微的抗拒,如果不屬於厭惡的話——和我的一些習慣動作。很難說她的興奮是假的但持續時間很短,事後她也不要求愛撫而且很快穿睡衣,似乎對在我面前暴露身體感到不自然。我沒有多想,旅途勞累,很快便睡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天氣宜人且多日不見,同事們都顯得很愉快,大聲地和我打招呼,熱情地拉住我聊天,特別是關山平。這個我特別注意了一下,簡直可說是容光煥發。 一見我就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詭密地說:「哥們兒成功了。」「是嗎?那你得請客。」我敷衍著離開他跟聖門的頭到打招呼:「主任我什麼時候得跟您匯報一下工作。」 「我著急不著,剛回來先休息兩天。」頭兒大關心地呵呵笑著跟姑娘們聊天。「我什麼時候得讓你見見她。」關山平興猶未盡地又拉住我說,「你還沒見過她呢?你給我估估,看夠多少分,值不值。」 「就不一定非我估了,你看著值那就是金不換。」 「不不,你一定得看看,我信你,你眼光准。」 「那就找個日子吧。」我說。離開辦公室去廁所。 我蹲的廁所茅坑上拉屎時,突然感到一種鬱悶和莫名的煩躁,可能是因為廁所太髒也可能是因為人到爛熟的環境和人群中產生的不快,就像一個剛出獄的囚犯沒出去幾日,又被抓了回去一樣……或許,還有些別的什麼。「今天晚上我可能晚回來一會。」周瑾一邊穿鞋一邊低頭說。「我回來你幾乎每天都晚回來。」 「四季度了,行裡老加班。」 「不是和人約會吧?」我笑著走過去說。 「你怎麼這麼說話?」「走吧走吧」,我笑著推她。「該遲到了。」 她不走,問我:「你希望我和別人約會?」 「我哪管得了你呵;」我還開玩笑,看到周瑾的臉色忙改口:「說著玩呢。」我撥開一個須大的香水瓶子的蓋,按住鈕瞄準幾步外正坐在沙發上看書的周瑾劈臉噴過去。 「你幹嗎?」她嚇了一跳,面有慍色。 「涼快涼快。」我說,又往自己身上噴了幾下。「剛就我一招,噴香水消汗。」我放下香水瓶繼續看我的電視,電視裡正在放一出連續劇,有外遇的妻子剛剛回家,不滿丈夫嚴厲地詢問她。她一言不發,神態冷淡堅毅,眼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如同江姐面對中美合作所的劊子手,坐在四十多排的觀眾都能看清楚。我忍俊不禁,吃地笑了聲:「是這樣嗎?」我扭頭問周瑾。 「什麼?」她警惕地抬起眼。 「這個。」我用下巴指指電視,「妻子偷情回來是這個姿態麼?」 周瑾掉頭看電視。「完全不對嘛。」我評論道,「這副嘴臉等於把一切都供認了嗎?」「依你應該是什麼樣呢?」 「要麼堅決否認,要麼假裝委屈,實在不行就以攻為守——你屬於那種?」我滿臉堆笑問。 「我是三者兼而有之。」 我笑,繼續看電視,電視裡丈夫揮手打了妻子一個耳光。「又不對了嘛,怎麼能打?這一打豈不把她打成了受害者?應該把痛苦和悲憤深深埋在心底,加倍體貼,使對方永遠對能平靜心安理得。」「如果我有外遇,」周瑾問我。「你是不是就打算如此?」 「我當然是要做得更好一些,送個信呵放個哨呵什麼的,你也盡可以放心交給我去辦。」 「無恥。」「我只有一個請求卑微的請求:千萬別找胡同串子,那對我是雙倍的侮辱。工資一定要超過三百,相貌一定要英俊,不能低於一米八,那樣我會為你驕傲的。」 「你真像這書裡寫的那個無恥之徒,」周瑾舉著書說,「活脫是你。」「什麼書?沒準就是我寫的。」我伸手奪書。周瑾閃開。 「如果我有外遇了,你是不是也能禮尚往來?保持一種令人欽佩的風度。」「不!」周瑾堅定地說,「肯定打你個稀巴爛,鬧你個人仰馬翻。」「那太遺憾了!俗話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幹嘛這麼看我?」我笑著看周瑾。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過去我總認為我是知道答案的,從沒懷疑過,但現在的越來越覺得有必要聽你再回答一次——你愛我嗎?」「這麼說吧……」「請你直截了當地回答。」 「這麼說吧,比山高,比海深。」 「你就是不肯說那個字對嗎?」 「如果你非要讓我當然可以說,我這方面不是問題。」 「我不是非要你說,你可以不說。」 「說也無所謂。」「行了,你別跟我囉嗦了!」她粗暴地打斷我,撂下書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端起放在茶几上已經涼的茶水喝,瞟著我。 「你是想問問我是愛你嗎?」 「對此,我從不懷疑。」 「從不懷疑?」她冷笑著。「幹嘛從不懷疑?應該懷疑。知道我現在對你什麼感覺?」 「我一說你就討厭。」「對!」周瑾往茶几上一頓茶杯,尖叫,「你一張嘴我就噁心,渾身起雞皮疙瘩……」 「可我說什麼呀?」「你少假裝天真!」周瑾瞪著眼睛衝我嚷。「少裝傻!我還不瞭解你?你精得都能安上縫紉機上砸線了。」「我的確不太聰明,你用不著這麼誇我。」 「你是沒安好心!」「我一點也不明白你說什麼。」 「好吧,你要非裝傻不明白,那我就告訴你。」周瑾瞪著的點頭,在我對面坐下:「我的確跟別人好了,你怎麼辦吧?」 「祝賀你。」我微笑著去端她喝剩放在茶几上的水杯。 「這是真的!」周瑾叫,揮手把茶杯掃到地上。茶杯頃刻灑在地毯上,流出去洇濕了一塊。「這是真的,我不開玩笑。」 我彎腰去拿茶杯,放回茶几,直起腰看著周瑾:「我不信。」 「你必須信!」周瑾去奪茶杯準備再次摔到地上。 我牢牢攥住茶杯:「這不可能,如果是,你會否認到最後一秒。而且你不會,你不是那種人,再說咱們關係沒有逼你走到那條路。」我站起,拿起香水瓶身上噴,分別抬起左右臂。 「你是想氣我。」我抬腿要走,一下被周瑾立起拉住,她哭了,哽咽禁地流著淚,緊緊拽著我的胳膊:「我愛你。」 我回身扶住她:「幹嘛哭?怎麼啦?」 她就勢偎入我懷中,死死摟著我的腰,臉貼在我胸前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想失去你。」 「怎麼會呢?不會的。」我安慰她。「我們是牢不可破的一對。」有一剎那,我的心軟了。 「不,我不見你那個什麼朋友……也想見你。」「為什麼?出了什麼事?」電話傳來急促聲音。 「不為什麼,我覺得結束了,你以後也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到底為什麼?總得有個原因……」 周瑾不作回答,掛斷電話,走回自己的辦公座位。 坐在她旁邊的趙雷正埋頭填寫著分疊票據。 關山平推開我辦公室的門,示意叫出去。 「幹嗎?」我原地呆著沒動,問。 「趙蕾來了,叫你過去。」 「她找我幹嗎?」我說,「你去告訴她我不在。」 「你就去一下吧,有事。」關山平走近說,「我已說你在了。」 「這趙雷怎麼那麼煩,老往這兒跑幹嘛呀?」我不情願地站起來,隨他出了門。「你們處的人都哪去了?」關山平辦公室裡沒其他人,只有趙蕾笑吟吟地坐在關山平的辦公室桌前。 「都出去了。」關山平說,拉出把椅子坐下,他似乎情緒高。「我和關山平說好了,明天到我家去玩,他把他的那個小朋友也帶上。」趙蕾看著說,「你也來吧。」 「我去幹嘛?」我也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你們玩我就別去了。」「你不是一直說要見見他那個小朋友?關山平說找個餐廳,我說就別費那個事了,我那兒什麼都現成,想吃什麼都有,吃完飯咱們四個還能湊一桌麻將。」「現在不玩麻將了。」「那玩別的也行,反正咱們四個人,打撲克、跳舞都夠了。」趙蕾盯著我說「去吧,別掃大家的興。」 「我明天還有別的事。」 「你有什麼事?」趙蕾死死地盯著我,「別的事先放放。」 我避開她目光:「改天不行嗎?」 「改天我就不行了。」趙蕾冷冷地說,「就明天正好,好容易湊齊。」「去吧,」關山平說,「一塊樂樂,熱鬧熱鬧,我特希望你去,你會製造氣氛。」「明天要不去就去不成了。」趙蕾說,「你也說不定就就看不著他那個小朋友了。」「她和我鬧彆扭了。」關山平苦笑,「也不知我怎麼啦,她突然不願再見我了。」「內疚了,」趙蕾冷笑說,「突然覺得對不起自個丈夫了,可能是她丈夫,可能是她丈夫對她會太好了,舊情復發了,你這黑高參快替他再出點主意。」 「明天幾點?」我問。「下午四點。」趙蕾說,「他們二點半到,你四點來,千萬別早到,留出時間來先讓人家好好敘敘。」 「那好,我四點到。」我起身離去。 「你要不到,我可上門去請。」趙蕾在我身後說。 「你說周瑾會去麼?」「放心,我肯定給你找來就是了。」趙蕾對關山平說「該幹的事都干了,現在想往回縮也晚了——來了就是你的了。」 她看著我背影。那天晚上我沒回家,在魏大冬家打了一宿麻將,預報的一場大暴雨,夜裡始終沒下來。空氣又潮又悶,我們身上都汗津津粘乎乎,手摸牌直說膩,使勁吹電扇也無濟於事。我的手氣時好時壞,煙抽得嗓子冒火,咳嗽不斷,一瓶接一瓶地喝瓶酒。到早晨,人都綠了,頭髮蓬豎,雙眼無神,人像捂著件大皮襖,恨不得揭層被下去。 我給單位打了電話。請一天假,騎車回家。 街上都是陰著臉騎車上班的人。路過樹蔭下一些昨夜露宿的赤膊漢子仍睡在蓆子或鋼絲床上酣睡。 我回到家,周瑾已經上班走了。室內一片凌亂,毛巾被皺巴巴散在床上,匆忙脫下的睡衣扔在外屋的沙發上。 她昨晚也是一夜未睡,頻繁地到窗前,陽台上眺望,最後就站在陽台上看著大街通往區的主要路口,直到天亮。 我們結婚後,我還是頭一次不打招呼就徹夜不歸。 我想她一到單位就先給我們單位打了個電話得知我請了假,就又把電話打到了我們樓上一家有電話的鄰居那裡。 我剛躺上,樓上抱著孩子的少婦敲門叫我去接電話。電話裡周瑾的聲音很平靜,我告訴她我昨晚是在魏大冬那兒打麻將,她沒說什麼就放了電話。 周瑾聽說關山平也去便立即拒絕了趙蕾的邀請,趙蕾再三對她說,「你就是不願意再跟他來往了也要去跟他講清,否則他老糾纏你,糾纏沒完,甚至會出別的什麼事,誰知道他急了會幹什麼?」「無論如何你也得見他一次,把一切了結一下。」 她的話終於使周瑾動搖了。 我一直到下午,在家不斷咳嗽。我還夢見了下雨,傾盆大雨沖刷、澆濕了一切。我醒來外面果然下著傾盆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天黑得如同黃昏,陣陣涼風帶雨腥從敞開窗戶吹進來,靠窗的床上和傢具已經被雨點濕了一片。 樓上的少婦又來叫我接電話,電話是趙蕾打來的,她提醒我該出來了。「別因為下雨就不想出窩了。」 密集的雨點打得我睜不開眼,儘管穿著雨衣,但裡邊衣服還是濕了。小腿和腳更是如同水洗。 我頂著風雨騎車,速度很慢,馬路上積聚著滔滔雨水,成排的樹在風中劇烈搖擺,斷枝殘葉飄浮水中,幾隻濕透羽毛的麻雀墜落般從雨中斜飛而過,落在路邊樹上。 一個迅雷炸響滾過,陰霾的天空攸地劃過一道耀眼明亮的閃電,天上驀地亮了一下,頃刻間又昏暗下來。 陣陣涼風著雨腥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室內昏暗得如同天暮。周瑾一跨進屋內就對關山平鄭重聲明:「我今天只是來和你談談我。」關山平把房門一關,插上插銷,就上來拉扯周瑾。「別,你別這樣。」周瑾抵擋著一一撥開拉開他伸進來的手,「不,今天我不!」關山平的手一次次被撥開,又一次次伸上來,如同千手觀音從四面八方各種角度無休止伸到周瑾身上。周瑾奮力反抗但身上的內外衣服仍被一個個解開,繫上再次被解開,很快便衣不蔽體了。周瑾的掙扎變為苦苦的哀求和誠摯的央告,這只使對方的動作更粗暴更急迫,最後,她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 「舒服了吧?」關山平嘻嘻地問。 周瑾一把將關山平推下床,一躍而起,擦乾淨自己,飛快地穿上衣服。「你不是要跟我談麼?談吧。」 「沒什麼好說的了。」周瑾拉開插銷要往外走。 關山平撲過來拉住她,把她往回拖。 「放開我!」周瑾用力掰關山平的手,拉開房門衝了出去,幾乎就在同時,她呆住了。 我渾身濕透地從外屋的沙發上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臉色慘白。趙蕾坐在一邊大腿壓二腿低著頭磕瓜子。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現一彎巨大的色澤動人的彩虹。那年秋天沒再下一場雨,日日晴朗,是我記憶裡最宜人的秋天之一,街上十分美麗,樹葉變得五色斑駁,晚菊在路邊的花壇裡成叢地怒放,到處擠滿購物的人群,個個衣鮮發亮神態安適優哉游哉。整個季節裡的都住在父母家,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有時打打麻將,有時獨自去看場電影。周瑾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都沒接。上班時偶遇關山平,他幾次想同我談談都被我拒絕了。一天傍晚,我實在百無聊賴便去附近的一個湖,游今年頭一場也許是最後一次泳。 傍晚天已經很涼了,偌大的湖面沒有幾個游泳者,只有幾個遊船在夕陽中倘徉。我把衣服捲成團夾在自行車後座上,趟下水慢慢游起來,湖水很涼很有質感,每划動一下都感到沉甸甸既有份量又有彈性。水波在我身後分開跳躍著向兩邊愈推愈遠,形成了一個不斷擴大延伸的人字。夕陽幾乎垂直於水平,晚霞暈染了天際和湖畔的建築,樹木以及綢緞般抖動的水面。 我看到周瑾獨自劃著一隻船從晚霞燦爛奪目的光暈中鑲金淋彩駛過,槳兒一起一落,槳聲欽乃。 事實上我繼續向前游去,與她交錯而過。我游過一孔橋,游入另一處湖面。這兒更是寂廖,幾乎無人湖堤茂盛的荒草浸於水中,一排彎柳低拂湖面,成群的蚊子貼著水面嗡嗡飛行,我的腿不時碰到綿密柔長的叢生水草。 身後傳來攪動及水的「呼喇」聲,一隻尖尖的船頭緊緊貼著出現在我的頭側,船身一點點增大然後無聲與我並行。 我們就這樣前行了一段距離,不遠不近,不前不後,沒有對視也沒有交談,就像兩個陌路人在同一條路上各走各的。 我突然感到很累,便停了下來。船也停了,接著偏向朝我劃來。我伸手抓住船幫,水淋淋地翻身爬了上去。 周瑾坐於船上,平靜地注視著我,她未加修飾但驚人的美麗,如同一粒珍珠於暮色裡閃閃發亮。 「去哪兒?」她嘴唇不啟地說。 「回家。」半天,我說。 家裡一切依舊,那種熟悉的凌亂和隨意就像我今早才離去,所有衣物用品都在老地方,使我感到一種鬆弛和舒適。 我們沖澡、更衣,一起做了頓便飯,敞開胃口吃,冰箱裡甚至還有一瓶冰啤酒我們分著喝了,那氣氛真有些令人忘乎所以。我不再迴避她的視線,還和她說些家常瑣事,接著,我想我對她笑一下,這一笑使她的臉孔立刻扭曲了、歪斜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想折磨我嗎?」她噙著淚說,「我不能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歎口氣,直視著她,雙手把著桌沿把椅子往後挪開,起身離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別走。」 我看了一眼她,又低頭看了眼她抓著我的手。 她把手鬆開,縮回:「你別走……」 「我去拿煙。」我說,走進臥室。 我從臥室拿著半包煙出來,點上一支抽著問:「你想對我解釋嗎?」 她搖頭,坐到沙發上把腿收上去抱著,怕似地縮成一團,請求說:「給我一支煙。」我遞一支煙給她,又把打火機遞給她。 她按了幾下沒打著火,我要過打火機,幫她點上煙。 她抽了一口,甩甩頭髮噴出煙霧,鎮靜地說:「你是不會原諒我了,對嗎?」「你希望我原諒你麼?」 她黯然神傷地低下頭:「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我沉默地吸煙,抽完一支又點上一支。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說,怎麼辦吧?」 「什麼怎麼辦?」「怎麼懲罰我?」「……」「離婚?」「……你同意嗎?」她的眼中立刻充滿淚水,傷心地說:「我還能說什麼?你早下決心了。」「你覺得這日子還能過嗎?」 她不言聲,只是一滴滴掉淚,手裡的煙灰一截掉在地毯上。「你不想離?」「要是我保證改呢?」她掉著淚說,「再也不了。」 「你想保證咱們都把這事徹底忘了嗎?就當從來沒發生過?」「我不想離。」她揩揩眼淚,鼻子堵塞地說,「我不離。」「你不離?不想離?那你為什麼?」 「我錯了。人都有一時糊塗的時候。」 「你這屬於一時糊塗嗎?」 「嗯。」她自我肯定地點點頭。 「你少狡辯。」我被氣笑了隨即惱怒起來。「那你為什麼?我告訴你周瑾,別以為我對你狠不起來。過去我對你是狠不起來,但這次……」「你對我要狠了。」她仰起臉輕輕地說,「對我要狠了嗎?」 「你為什麼?」我避開她的目光,掉過臉說,「為什麼要幹這種事?你不知道這會毀了這個家嗎。」 「……」「是我不能滿足嗎?」「有時候……有時候我是這麼覺的。」 我不想假裝無動於衷,這句話的確刺痛了我,使我一下眼中湧滿了淚,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傷害甚至超過事情本身對我的傷害。「對不起……」「別碰我,」我厲聲喝道,「別碰我!」 我起身起開,無力地站到窗前一言不發地繼續流淚。 「你就那麼討厭我?」她哀怨地,跟了過來,再次把手搭在我身上。「是的!」我無情地將她推開,憤怒得透不過氣來,無法找到能準確表示我的感受的詞彙。「……你少腐蝕幹部。」 次晨,天上出現魚肚白,她對我說她同意離婚。 屋裡煙霧騰騰,就像有一屋子幹部開了一夜會。我的感覺已趨於麻木的聽了她這句話,我既不感到興奮也不感到輕鬆,倒是有種辛酸。「我不想這事大肆張揚,」她說,「不需要調解也需要訴訟,咱們倆協議悄悄離了就行了。」 我點點頭:「我也不會把你的事說出去。」 「那咱們離婚原因說什麼呢?」她以一種可愛的認真態度。「人家肯定要問的。」我說「感情不和」。她堅決反對,說「這不是事實。」我又說「性格不和」她也不同意,非要找出一個涉及我們雙方關係的第三個原因。我費了很大勁說服她這是不可能的既然是兩人離婚那必須是出於二人的原因,天塌地陷都與此無關。她說那肯定承認是她這一方不忠。我表示堅決反對,「上海市不是為了我面子,我不允許你名譽和人格受到他人任何哪怕最微小的中傷和誹謗——我們倆的事是我們倆的事。」 最後,我們同意「感情不和」作為我們離婚的理由。 接下來,我們就財產問題心平氣和地進行討論。 「房子傢具都給你。」她說,「你還得再結婚,再找人。」 「那你呢?」我問,「你們打算結婚嗎?」 「不知道。」我說,「我不想再結婚了。」 「總得再結個婚,不管和誰,兒子還得再過下去。」 「不考慮那麼多。」她眼中閃著淚說。 「房子傢具還是留給你吧,我拿一部分存款行了,關山平也是個沒本事的,你一個女人就更沒辦法了——我怎麼都好。」「你就是留給我,我也得把這些東西全賣了。」 我們不約而同看了眼室內一切,傢具陳設靜靜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就像一群無言溫順的奴隸。 「你打我一頓得了。」「我打你幹嘛?」我冷冷地說,「我不是跟你算帳來的,我是想問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可以保證今後不再跟她見面。」 「你得對她負責,我們已經開始辦理離婚了。」 「可是,她不願見我。」 「她不是現在才願意見你吧?攔住你了嗎?」 「……」「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繼續顯示你魅力和力氣吧,現在更為容易了,不需要再內疚了,你們一些以公開相愛了。」「……」「你,不是僅僅想玩弄她吧?」 「不,不,決不是……決不是。」 「多少,起碼……還是有點感情的?」 「是……」「你一定也清楚,正是基於這點我才如此行事。是妻子與人相愛還是妻子被人誘姦——姑且不稱之為強姦吧——這二者的性質完全不同,我的反應也絕不一樣。如果是後者……也許不至於殺人吧,但我肯定是不計後果地幹些什麼——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的生活本來沒多少可留戀的。」 「我發誓,我——起碼我是出於愛……」「那再好也沒有了。老實說,我一直懷疑,這種懷疑也要一直延續到我看到證明你確實有愛情的事實才能結束。」 「你說她真的對我也有同樣的……她一直都是對我說……所以……」「就是在昨天晚上,她親口對我承認的,」說:「想來想去,恐怕是真的有點愛他。我過去的存在一直妨礙表達她事情實感,這你還不明白麼?」「我明天就去找她。」歲末,西伯利亞的第一場寒流襲來時,漫長折磨人的離婚程序終於一步步完成,結束了。房子和主要傢具留給了周瑾,我只拿走了一部分現款。周瑾堅持按傢具等分值折款付給我,她說親兄弟明算帳何況已宿鳥分飛,她不想去一個路人情。也確實需要錢就沒多爭就接受了。 當我們眾街道辦事處——我們曾經登記結婚的那間屋——辦完最後的離婚手續執一張離婚證出來時,她說請我吃頓飯。「我們結婚後就沒一起下過館子,唯一一次還鬧得不歡而散,以後也沒機會了。」我點點頭,答應了。我們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好一點的餐廳進去。 不是吃飯時間餐廳裡以很少同時很冷,寒流提前到來,尚未到法定室內取暖時間,餐廳的暖器摸上去都是冰涼的。 我們捂著羽絨衣,蜷縮著坐在桌子的兩邊,瑟瑟抖抖從袖子裡伸出筷子夾菜,喝著冰涼凍牙的啤酒。 熱騰騰的炒菜送上桌沒多一會油就表面凝結成凍兒。 我注意到周瑾一直淚涔涔地眼睛此刻一點淚水也沒有,完全乾涸。她顯得又老又憔悴,頭髮也沒很好梳理,凌散亂,人乾癟了分圈,鼻子愈發地尖,眼睛愈發的大。 她發現我正在看她,抬眼衝我一笑,眼角立刻出現細密了易察覺皺紋。她笑著說:「今後再見我就該裝和我不認識了吧?」 「怎麼裝得出來?」我也笑著說,「不會。」 「還再見嗎?」「誰知道,也許,都在一個城市裡,沒準哪天就遇到了。」 「是呵,我去找關山平也許能碰工你。真逗,我過去找你怎麼就沒遇到過他?」「他剛結束不久。」「我過去怎麼就沒想到他們蘭達公司和你們設備局是一個單位。」「我們經銷部門對外商叫蘭達公司,其實是一回事。」 「要是想到了不就沒這事了?」她笑著望著我。 「那就會出現另一個陳山平,鄧山平。」 「你真認為我就這麼壞?這種事不可避免?」 「很多遇到機會,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很多人沒遇到機會,什麼樣兒,死什麼樣兒,一輩子沒變化其實人都是一樣的無所謂好壞,有無機會而已。」 「如果你遇到機會呢?」 「……」我笑笑,沒說話。 「說出來也許你不信,但我還是想告誡你,」分手時,我們站在餐館門口,都戴上兜帽扣嚴護脖。周瑾嘴藏在羽絨衣領後露出眼睛和大半部臉說: 「我一直愛你,包括那些時刻,直到現在。」 我沒說話。她的眼睛濕潤了,甕聲甕氣地說:「別光想著我對不起你事,也想想我對你好的地方。」 「她轉身就走。」「等等。」我叫她。「有句話你問我好幾次都沒有回答,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也——愛過你。」 我掉頭匆匆而走,迎面吹來凜冽的,夾著細小堅硬的雪粒。直到我消逝,她仍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寒風中。 「我們準備年內就舉行婚禮,周瑾讓我告訴你。」關山平沒精打采地說。他樣子很鬱悶、冷漠。 我正在把辦公桌各抽屜裡私人物品分別挑出來,一一放進我的手提包。「還沒結婚就後悔了?」我看他一眼問。 「沒有。」他否認。我愛了一下,整理一空的辦公桌抽屜全部關好,最後掃視了一下桌面,見無遺漏,便拉起手提包拉鎖,拎起脹鼓鼓的手提包往外走。「給你一句忠告吧,千萬別大意,別急於剝去偽裝,就這樣帶著殼過一輩子,寧肯讓她覺得你虛偽別暴露真面目,沒人喜歡毫不掩飾的東西——要是你想一團和氣安安穩穩太太平平的話。」「你這是去哪兒?」他納悶地問。 「我辭職了,不幹了,顛了。」我一身輕鬆地說,「下半輩子光為自個活了。」我禁不住的露出微笑腳步輕穿過走廊。我停下對呆在那裡的關山平說:「記住,咱們就當這輩子沒見過面,誰也不認識誰,再見著你也別跟我打招呼,打招呼我也理也不理你們。」 「他們打算結婚了?」我上了公共汽車,哼小曲擠進人群中站定,待車開動後,才發現趙蕾緊挨著站在我對面。 「他們打算結婚了?」她再次問。 「是的。」我眨眨眼。「年內就舉行婚禮。」 「那你沒理由不再見我了?」 「我正要去找你。」「算了吧,我不找你,你永遠不會來找來,我不瞭解你?咱們呢?」「什麼咱們?」「別裝傻,他們準備結婚了,咱們呢?」 「咱們也結,和他們同時。」我笑嘻嘻地說。 趙蕾死死盯著我,半天警告我說:」你可千萬別跟我耍花招兒,千萬別!我可不是周瑾,讓你當傻瓜捉弄。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到哪兒使錢去。」 「怎麼會呢?我吃飽了撐的為耍招兒而耍花招兒,難道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你——我的意中人結合才幹的麼?」我親熱地摟住趙蕾肩膀。她輕輕掙開我,不太有把握地問:「我真的是你意中人麼?」「這你還看不出來?」「似乎挺像,可我不能十分肯定,你這人太會演了。」 「的確是心口如一,若有半個假字,天打五雷轟。」我詛咒誓。「你這一套騙得了周瑾騙不了我。」趙蕾說,「不管怎麼說,不管你是不是真拿我當意中人,反正我是看上你了,由此也就纏上你了,不管今後會發生什麼,你是休想甩掉我。恩斷情絕好,另有新歡也好,你有千條計的反正一條道走到黑,堅決不跟你離婚,耗也耗你一輩子。」 「不要說的那麼可怕嘛,咱們在一起那將是享不盡的恩愛,過不完的幸福……」「我才不信你呢。」趙蕾一笑,「你會變,我也會變,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變得互相討厭,告訴你,在這點上我跟周瑾不同,我不抱幻想,所以我也只認準一條,那就是今生今世牢牢抓住,你——今天起,你我住到我那去。 「我也正這麼想。」「別跟我甜言蜜語,你說什麼我都不信,只看你是怎麼做的——你現在就回你父母家收拾東西,一會兒我叫輛車去接你——咱們先在你父母那兒把關係挑明了,我當暗娼也當夠了。」「你現在去哪兒?」「你以為跟你合夥幹了這件缺德事在單位還能見人?周瑾恨死了我,全行上下所有的人都拿白眼瞧我——我去聯繫調動工作。」「那我在這站下車了?」 「去吧,記住,我一小時後準時去找你。」 我擠出人群,下了車,朝車上的趙蕾招招手,轉身向另一個車站走去。待載有趙蕾的那輛公共汽車街角拐彎消逝後,我又慢慢踱回那汽車站,擠上一輛剛進站公共汽車繼續按原路線前行。 我在火車站廣場下了公共汽車,逕直來到車站售票的窗口,求人代買了一張站台票,通過閘門進了候車大廳,我站在長長的自動扶梯上緩緩升上二樓大廳,下了扶梯在我遇到的第一個檢口檢了票隨著人流下了站台。 我隨著人流來到站台,一股股鐵道停著一列列油油綠色火車。我從一個乘務員疏於把守的車廂入口混上車,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列車開動了,漸漸駛離繁華龐雜的城市,曠野的風從窗口猛烈地吹進來。我站起來。提著包擠過一節節擠滿旅客的車廂,來到車長辦公席,掏出錢說:「補票。」「到哪兒?」年輕的女車長抬頭問。 「終點。」我說,「你們這趟車的終點是哪兒?」 一年後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周瑾抱著新出生的女嬰逗她玩,屋裡充滿母親的笑聲的孩子的呀呀兒語。關山平在一邊微笑地看著她們。「你瞧你瞧,她笑了她笑了——你快來看呀。」周瑾向關山平笑著叫。關山平笑著走過來,撥弄著孩子嬌嫩的臉蛋。 「笑得多好。」周瑾幸福地說,「不是我偏心,咱們的孩子真比別人孩子都好看。」「沒錯。」關山平笑著把眼睛轉向周瑾,注視她說,「你呢?」 「什麼?」「你覺得好嗎?」關山平用眼睛掃了一下四周,把室內的一切人、物、情全都包括了進來。 周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起來,然後由衷地點點頭,用力點了點。她顯得豐滿、漂亮、容光煥發。 「你說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巧。」周瑾抱著孩子上下搖著,偏過頭對關山平說,「如果那天沒碰巧和趙蕾一起出來吃飯還走了那麼遠,還是去那家飯館,如果,那天傍晚咱們沒碰巧正在同一個車站等人又都沒等到,那我們也不會認識,也就不會有這個孩子。」「你認為這些都是巧合嗎?」 「是巧合,也是緣分。」周瑾笑著說,「有緣千里來相會。」 「你從沒想過可能是精心策劃的人為的安排?」關山平笑瞇瞇地問。「我怎麼沒想到?」周瑾搖著孩子笑著說,「我早知道趙蕾對方言有意,她特別嫉妒我。表面上和我是好朋友,暗地裡恨不得把我們拆散。這人太陰,也怪我太傻,讓她得逞了。其實她就是把我們拆了,方言也不會找她。方言說過最煩她。」「你是太傻,也不能說傻。山裡的孩子心兒善,你淨把人安往好處想了,你知道那天是誰把我約到那個公共汽車站等人的嗎?」「不知道,誰呀?」周瑾轉臉逗孩子。「再笑一個。」 「你當時的丈夫,方言。」 周瑾的動作驀地停住,困惑地轉過臉。 「他把你約到車站,又把我約到車站說給我介紹個姑娘,其實他打算介紹給我的正是你。」 「可要是咱倆不搭話呢?等不著人就走了呢?」 「那他還會再找機會,再製造機會,直到咱倆認識,他是用了心的。」「為什麼?」「你說他為什麼?」周瑾腑著下巴,抱著孩子一動不動。 「他想擺脫你,又不想被你察覺,所以才費盡心機,這大概也算是一種體貼吧。」「他想和趙蕾結婚!他對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來的。」「說他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來的沒錯,但他不想和趙蕾結婚,據我所知,趙蕾至今還是獨身一人。方言從單位辭職的那天起就失蹤了,趙蕾瘋了似地在全城找了他很多天,直到現在還不斷打聽,她發誓要把他找著。但音信全無,她波他涮了,被他利用了。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她,她老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想幹嘛,這個方言?」「往好處說,大概和我都是一樣,幻想某種奇遇,生活一下完美無缺了。」「可能嗎?你說他能得到嗎?」 「這世界到處都一樣,他無處可去,我相信他只不過是換了個環境和一些人,但肯定還過著和這兒同樣的生活。」 「你說有嗎?那種完美無缺、理想的、人所期冀的……」 「我說方言,一般地幸福感受我想是有的,鄙如我們……現在……」關山平微笑著向周瑾伸開雙臂,將她母女二人一起摟入懷中。周瑾依偎關山平懷裡側臉看著孩子,眼淚撲撲簌簌往下掉。「他們想害咱們,沒想到卻成全了咱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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