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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她媽媽病懨懨地扶著腰進來,站在門口路有些詫異地望著我。我一下從床沿站起來,臉刷地紅了。
  「你欺負人家小孩兒了?」媽媽問她。
  「沒有,我們鬧著玩呢。」她笑著說。
  我知道自己這樣任其發展下去很危險,每當從她家鬼混出來,我便陷入深深的憂慮,決心以加倍的努力補上荒廢的功課。但回到家裡就算對著課本坐到深夜,也是滿腦子對她的胡思亂想度過的。她的一顰一笑成了我最孜孜不倦求解的工程式。這種夜以繼日的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交瘁,常常睡了一夜起來仍沒精打采由於無力駕馭,最後我必然放縱地對待自己,而且立刻體會到任性的巨大快樂。
  我宿舍地對待那場即將到來的考試。
  我幾乎天天都到米蘭家和她相會。我把她總是掛以臉上的微笑視作深得她歡心的信號,因而格外喋喋不休、眉飛聲舞。我們談蘇俄文學、談流行的外國歌二百首。為了顯示我的下凡,我還經常吹噓自己和我的那伙狐朋狗友干的荒唐事。我把別人幹的很多事都安在自己頭上,經過誇大和渲染娓娓道出,以博得她解頤一笑。我惟一感到遺憾的是,我已經是那麼和我年齡不相稱的膽大忘為的強盜,她竟從不以驚愕來為我喝彩。要知道這些事在十年後也曾令所有的正派人震悚。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縱情大笑次數最多的時候,我這張臉上的一些皺紋就是那時候笑出來的。
  有時候,我們也會相對無話,她很少談自己,而我又像一個沒經驗的年輕教師一堂課的內容十分鐘便一股腦打機槍似地說光了。她便凝視我,用那種錐子般銳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著我的雙眼看過去,常常看得我話到了嘴邊又融解了,傻笑著不知所錯。我也試圖用同樣的目光回敬她,那時我們的對視便成了一種意志的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頗擅風情也具備了相當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習慣受到凝視。過於專注的凝視常使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那裡面總包含著過於複雜的情感。即便是毫無用心的極清澈的一眼,也會使受注視者不安乃至自省,這就破壞了默契。我認為這屬於一種冒犯。
  她很滿意自己眼睛的威力,這在她似乎是一種對自己魅力的磨礪,同時也不妨說她用自己的視線貶低了我。
  我就那麼可憐巴巴地坐著,不敢說話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著她以溫馨的一笑解脫我的窘境。有時她會這樣,更多的時候她的目光會轉為沉思,沉溺在個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這時我就會感到受了遺棄,感到自己的多餘。如果我驅多少成熟一些,我會知趣地走開,可是我是如此珍視和她相處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沒想過主動離去。
  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拋棄對成年人的偏見,去討好她的父母。我認識地作出副乖巧的嘴臉,表現一些天真的羞澀的靦腆。我盡力顯得自己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以博取憐愛和慈顏。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對夫婦始終對我很客氣但決不親近,也許當時他們就看穿了我,一個少年的矯情總是很難做得盡善盡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時她同我說著說著就沒聲了,躺在床上睡著了,手裡的扇子蓋在臉上或掉在床下。我就坐在桌前聽看窗外的蟬鳴隨便翻她書架上的書看,盡力不去看她因為睡眼無意裸露出的身體。
  那時,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嚮往那種純潔、親密無間的天然關係,我幻想種種嬉戲、撒嬌和彼此依戀、關懷的場面。
  我對這個家庭的迷戀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從我和米蘭認識了以後,我幾乎騰不出空和哥們兒一起玩了。我們那次打架帶來了一些後果,那個挨打的孩子頭上縫了三十多針,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來人把汪若海和高晉抓走了,拘留十五天。還傳訊了參加那次傷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為在別的學校上學,白天不在,得以倖免。
  院裡知道了這件事後,所有參加這件事的小孩家長在幹部大會上被點了名,受到訓斥。幾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挨了打。許遜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電車回家,看見他們倆在故宮護城河邊閒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們都受到家裡的嚴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門不。於北蓓也在事發的當晚流竄到別處去了。
  不久,我們開始期末考試,我憑著悟性和故謅八扯的本事勉強應付過了語文和政治、歷史的考試,而數、理、化三門則只好作弊,抄鄰桌同學的卷子。最後也都及格了,有幾門還得了高分,這不禁使我對自己的聰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後一門課,我就跑到米蘭家找她。她家來了個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難懂的南方話,說米蘭不在,去買菜了。我背著書包在菜市場裡轉了一圈,發現她正拎了一網兜雞蛋和兩條帶魚,站在蔬菜櫃台前挑茄子和西紅柿。
  「你還買菜,小家婦似的。」我見了她後笑著對她說。「小家婦就小家婦唄,不買菜吃什麼呢?」她把西紅柿放到秤盤上,售貨員又故意拿了幾個壞的擱上去,翻著白眼說:
  「這兒賣的西紅柿不許挑。」
  她也沒在意,照樣付了錢。
  我們走出菜市場,她請我在冷飲櫃前渴冰鎮汽水。
  「我們後天就放暑假了。」
  「還是當學生幸福,每年還有兩個假。」她吮著汽水瞅著我說。「不上學了,我就不一定能天天來了。」
  「你打算上哪兒玩去?」
  我對她沒有流露絲毫對我不能天天來遺憾感到失望。
  「哪兒也不去,游泳,打籃球。」我渴完了一瓶汽水,玩著麥管。她的瓶子裡還剩了多一半黃澄灌的汽水。
  「我的假條也快滿了,又該上班了。」她似乎有些憂鬱。
  「你到我們那兒去玩吧。」我興致勃勃地邀請她,又對她吹了通我們院的好玩和我的朋友們的有趣。
  「我才不想認識你們那些小壞孩兒呢。」她笑著說。
  「你來吧。」我求她,「你不想認識他們就說是找我的。真的我們院就跟公園似的,哎,可以照相。」我眼睛一亮。
  她笑了,「再說吧。」還了汽水瓶子,拿了押金往家走。
  我跟她到灼熱的太陽地,「別再說呀,到時候都不好聯繫了——說准嘍!」「好吧,你說哪天吧。」她含笑應允。
  前面走過來兩個我們班同學,我連忙從她身邊躲開,假裝和她不認識。回到院裡,還不到中午兩點。院裡鴉雀無聲,各家各戶在午睡。我看到衛寧穿著拖鞋從他家門內出來,穿過殿門沿著遊廊急急往後院奔。我叫他,他腳步不停地對我說:「高晉和汪若海回來了。」
  我連忙跟上他,一同來到高晉家,所有哥們都在,正懷著濃厚興趣聽高晉吹他在看守所的表現:
  「我們那號裡關的淨是打架的,就一個倒糧票的一個桿兒犯,叫我們擠兌慘了……」
  享晉在看守所裡剃了個禿子,這時也就長出一層青茬兒,虎頭虎腦的引人發嚎,表情、架勢則完全是個大英雄。
  他坐在三屜桌上,兩腿晃蕩著,把煙灰撣得到處都是。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忒雛兒,一進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根本折不了。」「真該抽丫的,為他的事兒……」高洋憤憤地說。
  「算了,一個院的。」高晉寬容地說,「以後不跟他過事完了。」「你進去挨打了麼?」衛寧問。
  「敢!」高晉一瞪眼,警察對我都特客氣。我一進去就聽他們說:「你們要打我,我就頭撞牆死給你們看。」把他們全嚇住了。高晉一支煙抽完,大家紛紛把自己的煙掏出來給他抽。
  我也順勢想從許遜的煙盒裡抽一支,遭到他的訓斥;「你老蹭煙,從沒見你買過。」
  我覺得他們刷了兩天夜後,一個個都變得有點蠻橫了。
  「有什麼呀,回頭我還你一盒。」我不甘示弱,堅持從許遜手裡拿根煙點上。心裡直打鼓,生怕他和我翻臉。
  「你最近都幹嗎了?怎麼老沒見?」高洋問我。
  「找不著你們,自個玩來著。」我作出一副獨行俠的樣子,「明兒我給你們了『圈子』,剛在西單商場拍的。」
  其實我把米蘭稱為『圈子』,並無這一蔑稱本身所包含的污辱意思,僅僅是當作女性第三人稱的代稱。當時沒有什麼更多更中聽的女性稱謂,我要不叫她「女同志」,就只好乾巴巴地稱為「那女的」。大家的注意力和興趣點果然轉移到我身上,我也躍成為在這段時間內有所作為的好漢。
  我要不想被人當作只知聽話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的好孩子,就必須顯示出標誌著成熟的成年男子的能力;在格鬥中表現勇猛和對異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必要的話,只有弄虛作假。我在院門口等米蘭時,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朋友們毫不懷疑我是用通常的方式結識並控制了這個「圈子」。
  我焦急地等待院裡下午上班的班車盡快開走,我可不想讓我父親看到我居然和女人有了勾搭。
  班車準時開走了。我變得有恃無恐,神氣活現地站在大門口伸著脖子張望,我甚至希望過路的院裡同齡女孩子留下來觀看我和一個那麼高大美麗的女人的約會。
  約定的時間過了二十分鐘,她才在胡同另一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方向出現。當時我已經在胡思亂想,把種種意外、天災人禍都考慮到了,陪我在門口等的衛寧也嘲笑我被「涮」了。這時我看到她,一個箭步竄到大門中央,高舉起右臂像歐美港口城市常見的什麼女神矗立在那裡。
  她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筆直地向我這邊走來,我放下手臂心情複雜地望著她;想來期待著她有一個光輝奪目的再現,起碼也應該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給我的朋友們一個不亞於我初瞻其風采的同樣傾倒才夠味兒。可她完全沒有體察我的苦心,隨隨便便在我看來穿得亂七八糟就來了,而且既沒打傘也沒戴墨鏡,一路暴曬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螃蟹姿色大打折扣——叫我怎麼拿得出手?
  真不喜歡她這麼普通,效果全沒了。
  她走近我,臉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準時到的,可迷了路,你們這兒的胡同真夠難找的。」
  我挑剔地看著她,一點沒顯出熱情,冷淡地給她介紹衛寧。「你好。」她低頭和身材矮小的衛寧握手。
  我們倆帶著她往院裡走,她一路看著園林建築讚歎,你們這兒真是挺好看的。路上遇見的大人小孩都對我們側目面視。她渾然不覺,「這院子挺深,住的人還真不少。」
  衛寧悄悄對我說:「可以,夠飄的。」
  「她今天沒好好穿。你沒見過平時她的樣兒,那才飄呢——否則我哪會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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