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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勁」與「不來勁」隨你

作者:吳秉傑

  有一種說法認為,一部作品倘若引起了分歧的認識與評價,便意味著它也取得了某種成功,具有某種價值,或有較大的藝術容量等等。未必。人們不同的興趣和眼光可能是因為作品的題材性質、思想涵義、道德情感,也可能是出於它的藝術構造、形式特徵、語言表達,差異或分歧的態度永遠存在。因此,還需要補充一點,只有當圍繞作品的討論能夠繼續下去時,才能在某一點上間接地證明它的價值。
  眼前這個作品肯定有分歧的意見,但恐怕很難進行深入的討論。我估計在你讀了這一作品後一定不會忘記它的名字和那紛擾的氣氛,而其餘的可能很快就模糊、淡忘了。《來勁》會使你受到機變百出的文字的衝擊,卻還會感到無所依傍的茫然,難以激起一定的情感體驗。我們的文章便將從這兒談起。
  在探討《來勁》時,我們首先就會注意到它處處不確定的特徵:不確定的人物,不確定的病症,一次不確定的旅行及其感想,加上一次莫以名狀、但多半是在思想、文化、文藝界的會議活動。正是在這種普遍的不確定之中,王蒙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自由,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自己一切未定形的感受和體驗,把一切可能性發揮到了極致。你不能不佩服作者的才氣、機智和想像,並自歎弗如。改革者、開拓型企業家、經濟犯罪分子、為民請命、牛皮大王、「上面支持的」和「被點了名的」真真假假、同台表演;青年人留的長髮不像披頭士倒像在逃犯;「一個小女孩準備建立國際轟炸機貿易股票公司」,「不僅有現實主義有革命現代京劇而且有現代主義意象流非非派」;「覺得最好還是先修幾個過得去的廁所免得隨地吐痰隨地便溺,隨時又擠又推又撞打電話象罵娘坐公共汽車用過期票」……它似乎傾覆了一切在自然中包含著不自然的世態與形象,又暴覽了各種顧此失彼或徒有其表的情勢與假相。它虛虛實實,跳蕩不定,而我們則如同遇到了密集掃射,前進不得,後退不利。區分一下的話會注意到,在作品眾多讓人眼花繚亂的表述中仍然是有著多重對立的因素的,但作者無意於展開,只烘托出一個渾然難分的總的社會相。作品中「向明」及其見聞、際遇代表了許多類似的人、類似的事、同一性質相反形象的情況或是不同性質卻又共同裹在「來勁」中的情況。它看起來,允許你在任何一個地方尋找破綻,插入發揮;但實際上,由於把一切簡化到了只剩下一個籠統的外殼,又使你無法深入。你踏不穩任何一個立足點,便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寄寓情感的載體。若說藝術過程是一個創造性的「對話」過程,那麼王蒙似乎不重視設法與讀者交流和「交談」,他走得太快,一任自己靈感和意緒的傾瀉。
  綜觀全篇,應該說在一系列並列的可能性的推進之中,《來勁》仍是有著大體可辨的「發展」線索的。從「向明」有病無病的「暈眩」,到他有變無變的觀感,最後集中到了鬧鬧喧喧的文壇。但在這兒,我們又遇到了一種兩難的判斷:若不承認作者這一安排具有小說藝術內容合乎內在邏輯的發展的意義,它分明又有著某種精神的聯繫;如果認可了這樣的發展過程也體現了藝術思維自身的運動,那麼,明顯的是它既非傳統小說中合乎情感流變的必然結果,也不具備那種可稱為「思想實驗」的創新小說中「假設——演繹」的邏輯結構,它更多地像是一個隨手拈來的例子。王蒙可說是充分地利用了這種「隨意性」,而最終則又是曲折地表達他對目前某種「過熱」的精神狀態的不滿。當他的筆一接觸到了文藝界,便進一步表現出隨心所欲、駕輕就熟的自如。這兒有著「熱鬧的喧嘩」和「清涼的談心」……「有真的探索和假裝出來的神秘空靈」……有「憂心忡忡的、嚴嚴密密的、大大咧咧的、左顧右盼的、一心埋頭的評論家們」,也有「狗屁不通的覺醒了自身價值的陳詞濫調的最新挑戰」。有無數的對於作品的極端的評價和對於作家的駭人的高論。有噴泉般連綿不絕的妙喻與出人意表、稍縱即逝的形象。其中最能代表作品特色的則是王蒙對於一些生活化的俗話、口語和當今文壇時髦語的雜糅的運用及出格的連結。他把熱情與虛飾、正經與荒唐、可驚或可笑的現象都推上同一前景,可能是要提醒我們需要冷靜。他作品中諧謔的誇張、怪誕的連結突出了龐雜中的不協調、不平衡、不充實、膚淺或造作,又期望著一種更為切實、紮實與深入的探索精神。但是,結構的隨意性以及作品中不停頓的即興發揮又妨礙了我們深入的體驗和作者進一步希望我們達到的藝術的領悟。閱讀心理學表明,審美的深入需要始終伴隨著情感的共鳴;另一方面讀者的同情、支持與補充又必定要在一定的藝術構造與規定情景之下,這種情景雖然可以純然是假設的,但仍需要有著內在的有機聯繫,由此才能調動起讀者的想像,組織起讀者的感情,並指向一定的藝術目標。倘若果真可以按某些評語所說的那樣把《來勁》視為一幅「社會總生態」的圖畫,那麼,這幅圖畫最主要的弱點恰是過於地重視了「色彩」的渲染而輕視了「線條」的造形,而忽略線條的造形力量和概括作用便也削弱了具體地統一主觀與客觀、溝通「情」與「景」的媒介及可能。正因為如此,儘管作品中有著許多足以使我們解頤微笑的絕妙的嘲諷,卻還是難以滲透進我們心靈,激發起我們相應穩定的感情;儘管作品似乎傳遞了豐富的信息,它反映現實,甚至是「干預生活」的,卻仍然無法使我們進入某種規定性之中,在所有的不確定之中確定自己的立足點,並作出合理的價值判斷。它模模糊糊的暗示,快速疊印的鏡頭,怪誕變形的形象,旋生旋滅的機鋒,表面看一氣呵成,實質上又是支離破碎,「一意孤行」。於是,豐富便不免轉化為貧乏,深刻便不免轉化為空洞。《來勁》最後一連串四十幾個問題,雖然幾乎每一個問題都能構成一篇雜文的題目,一個專題的論述——王蒙也確有這方面的興趣和才能,試看他八十年代初寫的一些「微型小說」便能明瞭——其中可說充滿著啟發心智與洞明世情的睿智,卻依然只是進一步把讀者帶入了混沌一片的境界,以至於只能由「Xiang miang」最後來作一個同樣混沌的總結:「來勁!」
  《來勁》是當今小說實驗的又一產品(文體實驗?)。它自然不可與作者以前的《在伊犁》系列、《新大陸人》系列相比,從小說形態上說倒可以歸入他的「莫須有」系列。但即使我們充分地重視這一特殊性,它也走得太遠。《莫須有的故事》和《冬天的話題》雖系荒唐的「故事」,假設的「話題」,卻有真實的人生。在變形了的舞台上活動的是可以體察、省悟、有跡可循的「荒誕」——其中隱含著人的行為態度、思想感情。比較起來,我更喜歡他的《故事》,認為比《話題》更為成功。然而就後者而論,也能見出一種理性的結構,不同於《來勁》,作者的意念在萬花筒般地閃爍之處便一無所有。有人認為,就風格而言,還可以參照作者的近作《鈴的閃》,它們似乎同氣連枝能幫助我們理解《來勁》。但細察一下,實際上除了語言色彩上的某種接近之外(這是可以理解的),意味卻大相逕庭。《鈴的閃》中不僅有著現實生活的背景,有著現實的人的矛盾與處境,而且處處能讓人感受到一種一以貫之的溫情和對於人性、人的溝通的深沉的寄托,雖然它也附著出奇的聯想和雜揉的語言。而《來勁》缺乏的卻恰是這樣一種由情節線索與情感流向統一所獲得的藝術發展及造形。最後,或許有人要說,你極力貶低《來勁》其原因只是因為你自己也沒有真正看「懂」它。我壓根兒也沒想要維護這一點。正像詩人們不必為有自己所「看不懂」的詩而堅決地否定它為詩或反過來便擔心被它否認為詩人般你死我活一樣,在我看來,小說的「看懂」、「看不懂」問題(撇開文化知識程度的因素),多半也是反映了觀念和感情的問題。如果你認為,借小說的方式寫雜文、論文、報道、遊記統統是有效的,而且更為方便和「自由」;那麼,「來勁」與「不來勁」隨你。
  在藝術創造活動中,克羅齊強調藝術孕育於內心,「直覺即表現,即藝術,即美」,「語言學即美學」。恩斯特·卡西爾反駁道,藝術是一種構形活動,它著力於形式的發現和創造,並「教導人們學會觀看」。據此,他甚至認為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從日常生活中提煉的創作比同期浪漫主義的幻想、激情體現出了更高的藝術構造能力。我認為卡西爾的見解無疑是前進了一步。他強調形式——「運動的秩序」,並把此作為我們內在生命的真正顯現,也能給我們帶來深刻的啟發。把藝術創作視為由內向外的構造性活動,那麼,讀者的再創造便可以認為是一種由外向內、借助既定形象體系融入自己審美經驗的重建性活動。我不敢說王蒙的這一作品就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構造性,但它卻難以獲得讀者的形象的重建。《來勁》沒有小說的藝術價值,這當然並不等於說我認為它沒有任何的價值(諸如思想的價值、智慧的價值、甚至某種孤立的語言技巧的價值等等)。
               (原載《文學自由談》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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