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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前一分鐘還是前一萬年,都是已經一去不復返的往事,都是已經永遠失去了的歷史。 所以說,一瞬即是萬年。 那一年的夏天熱得出奇,那年夏天熱得飛鳥從天空墜下摔死,太陽烤得蟈蟈籠子燃燒起火。一家晚報刊登消息說,一隻富有解放意識的蟈蟈,由於抗議人類為之設立的藩籬,縱火自焚。這是這家報紙該年發表的最接近事實的客觀的消息之一。 人們由於天熱而激動。人們計算著我國人均收入水平,並且說60年代我們的國民生產總值與日本大致相彷彿;而在唐朝,我們的生產總值彷彿是日本的60倍,如果不是70倍。一位科學家早在50年代已經指出,根據能量守恆定律和對於正在轉化為碳水化合物的日光能的計算,在北緯20度以北的我國大部地區每畝地可以生產小麥二萬斤。只要做到這一步,我們將重新居於世界第一。而從西安附近發掘出來的秦代的銅車馬來看,我們的冶煉,造車與餵馬技術都一直是遙遙領先。直到孫悟空接手飼養天馬任副處級長官弼馬溫為止。 我們在討論會上談到了這些令人難寐的事實、史實。而且說,如果砸破了鐵飯碗、大飯鍋就一定可以使勞動生產率提高九倍。這個數字的根據是一條婦孺皆知的表述:十億人民九億砍(侃),只有一億在發展。大家說,只要九億人也來幹活,只要每天干足八個小時,就可以實行週五日工作制,就可以馬上佔地球的前列。大家抨擊說,市公共汽車公司調度員提高了工資,於是售票員怒而不售票。小張昨晚從358路車回來,拿著錢去買票,反而被售票員「嗤」兒了回來。小張在慨歎報國無門的同時憤然喝道:「我看中國人就欠以階級鬥爭為綱!」如果送5%的人去勞動教養,也會「一抓就靈」的。 大家都為國運民運勞動生產率紀律效益百分比絕對值急得愁得掉了牙。然後承認「這幾年好多了」然後老董說:「這幾年好多了,早幾十年這樣干多好!」「廢話!」一致斥責。又一致歎息:真「是不說白不說,說了白說啊!」 然後急急忙忙地奪路而逃。離下班還有20分鐘,辦公室裡已沒有人影。為了躲過乘公共汽車的高峰,所以下班要提前,上班要推遲。人同此心,高峰便也同步,該提前則提前,該推遲推遲。我的前任1500度近視的老杜想扭一扭。他甚至親自坐鎮傳達室考勤,據說還搬到大辦公室辦公——意在監工。他激起了眾怒,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全局只有他一個人是按生辰八字準時退下去的。說是,既然他那麼一絲不苟,那麼…… 與此同時晚報上說農民萬元戶買了鋼琴。買了汽車。買了飛機。可以即將買原子彈。電視新聞裡出現了農村的摩托車大賽。我們的人更急更氣了,說是我們從事的是高級腦力複雜勞動,為什麼製造導彈的人還不如製造茶雞蛋的?報上說一個賣茶蛋的小姑娘已經自費去美利堅合眾國留學。自費買了機票。便進一步質問,他在世的時候是知識愈多愈反動,現在呢,是不是知識愈多愈貧窮?老董還跺腳說,為什麼人家屬人參,越老越補,而我們屬蘿蔔,越老越苦?大家鼓掌。老董跺腳又大跺,把地板跺出了一個洞,從中跑出一隻白老鼠。便又笑又贊,確實生活提高了,連老鼠都白白胖胖,活像天天吃壯兒糕與肥兒散。 飛機的馬達發出了尖銳的嘯聲。送行的人大聲與他說著道別的話。他與這個寒暄,與那個惜別,又時不時把頭轉來轉去向每一位友人投以迷人的微笑。而所有這一切都是下意識地進行的。就像15年前的那次酩酊大醉。他知道自己醉了,而在那個場合,是絕不應該醉的。他保持著謙恭禮貌的微笑,保持著主人應有的耐心與周到,使每一個人不會感到自己是被忽略了。然後,他送客人回去,他走過三條街,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在汽車與自行車的河流中穿過。一切都恰到好處。 而這一切,他事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渾身都在發燒,又甜蜜,又苦楚。他像一條自由的、驕傲的魚。他像一條被燒煮、被烹調的魚,醋、醬、辣椒和燒到了150度的菜籽油都澆到了身上。落地窗白晃晃地耀眼。像是海水被日光煮得沸騰。尖利的、雜亂的、重疊的噪聲像海浪一樣地撲打著他,吞噬著他。他覺得耳聾。空中交通的指揮塔正在臌脹、正在解體、正在震搖而且湧進候機室。正在起飛的飛機揚起了期待的脖子,那樣渴求,那樣無望。另一架飛機則向著他們衝來,不懷好意。一片混亂中他仍然聽到那低低的、過於天真的聲音,就像耳邊的私語: 「我不乖嗎?」 他已經聽不到這私語了,而私語仍然在重複。她的大眼睛使他吃驚,甚至是使他害怕。沒有一個中國女人長有這樣大的眼睛。那好像是把一雙普通的眼睛用力擴開了似的。那黑眼珠還在不停地擴張,透明而又執著。那眼白堅硬而且,他要說是——愚直。 我傳達了領導的指示。7月8月,是改革月。鬆綁。承包。崗位責任制。分成。聘任與解聘。計件工資與分成工資。獎金。基分。第三次浪潮帶給華夏的機會。電腦考勤。需要大膽試驗。需要開拓型的人才。需要有新的面貌,新的局面,需要向前邁一大步…… 於是進一步激動起來、沸騰起來,好像天上已經佈滿了蛋糕餡餅。好像我們的河裡將要流淌茅台白酒。各種聞所未聞的信息遍地開花。新的口號:遍地開花。叫作:一心想著富字。叫作:能幹會花。叫作:直接進入第三次浪潮。新的措施:為所有的職工每人做一身西服,包括坎肩和領帶。新的公司,不需要任何設備和房舍,也不需要任何資金的公司——信息服務公司。掌握了信息就能發財,就能大翻身。新的「三三制」,機關裡三分之一留守上班,三分之一各地巡視包括出國考察,三分之一經商搞錢。恭喜發財,高消費是光榮。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講勤儉節約——簡直反動!其實把我們單位改成一個養豬場也早就發了大財。不,養豬太臭,最好是養蒼蠅——我們專門培植全世界自然科學家都離不開的蒼蠅。這在全球都是創舉,需要為你雕一座銅像,攤開兩隻手,手心上爬滿各色各等蒼蠅。然後全世界的生物學、遺傳學、生態學、遺傳工程學、醫學、生物化學……科學研究機構與科學家都會向我們訂貨。而我們要的價很公道,每隻國際標準蒼蠅1.5美元或2.5西德馬克。 她穿著一身黑絲絨的衣服。脖子上圍著白綢紗。在契訶夫的劇本裡有一個人物尼娜,她總是穿黑衣服。當問起為什麼穿黑衣服的時候,她回答說: 「我為生活致哀呀,我不幸福……」 「我們的領導應該民主產生,是的,要選舉。一切由上面指定就會是淘汰精英而選拔低劣。因為沒有一個領導願意承認別人比自己強或者有可能比自己強,這樣一種估計本身就注定了要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小張講得慷慨。他的湖北口音更渲染了他講話的氣勢。 已經有愈來愈多的人向我推薦,小張是個人才,而且是「官」才。他早就把一句話掛在嘴上:「如果我當省長……」 「我們倒是想選一個能人,選一個新型領導人物,領導我們走向現代化,領導我們先富起來……有這樣的人我們不選才怪……可是我們選誰去呢?」眾人說。 「選誰去?人人都應該來競選!拿破侖說,不願意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樣,不願意當領導的幹部就不是好幹部。現在是改革的年代改革的月份,每個人都應該拿出自己的改革綱領,不想改革不會改革不能改革的人只好請他走開,他可以去倒賣香港絲襪嘛!」 「算了吧,倒兒爺們改革意識才強著哩……」哄堂大笑。 「那麼小張,你先帶個頭兒,你來競選一下嘛,你說說,如果把我們單位承包給你,你怎麼辦?」 「我不說……先讓別人講!」小子還有點神秘。 「小張說得對。就是要競選。沒有這點精神的人乾脆滾蛋……」幾個年輕人熱烈起來了,響應起來了。 「我不競選,滾蛋的話我就去大街要飯。」老董說。又是一陣哄笑。 如此這般,三起三落以後,小張惡狠狠地說:「要我承包也可以,第一,每年的經費必須翻三番。第二,人員裁掉三分之二,所有的老的不聽話的跟不上的包括你,」他用右手食指狠指了一下我,「我都要裁掉。裁了的就一律不管,死活沒我的事兒。第三,我必須真正擁有權力——財權,人權,決策權與處置權,誰也不要干涉。比如說用人,我就是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否則領導還有什麼權威,工作還有什麼效率?比如工資,我想給誰開銷多少就給誰開銷多少。否則,發再多的工資有誰領你的情?有誰為你賣塊兒?」 至少有一半人為小張鼓掌。有的乾脆喊出了聲:「我們擁護小張!」「由小張來承包!」「讓小張領導我們先富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真的應該「讓賢」了,就乾脆讓小張來試一試?也許,他們會使生活煥然一新?可他為什麼說得那樣齜牙裂嘴,那樣嚇人! 當飛機呼嘯著升空而起,當地平線陡然傾斜起來,他知道,這一切已經永遠地逝去了。他告別這個孤島告別她如告別逝者。什麼是往事呢?墳墓和十字架。 當他用瀟灑優雅的姿態與送行者一一握手道別的時候,她擁抱了他。他覺察了她的臉,粗糙、冰涼、而且堅硬。那顴骨大概是粗大的。這大概是她的命。她不會有更好的命,比一切溫柔小巧更令人痛苦。痛苦就像一場大火,燒燬了樓閣,燒燬了鬚髮,燒焦了心。剩下的是一片廢墟。是一片瓦礫,是已經冰冷、但仍然散失未盡的煙。 然後在廢墟上,在分裂的土地上重建起了不夜的城市。到處是耀眼的白燈,是富麗的店舖,是濃妝的女子,是烤肉的油煙,是哭一樣的歌唱,是貨物的琳琅,是瘋狂的節奏,是搶劫的危險,是慾望的陷阱,是越來越赤裸的肉體與越來越難以辨認的靈魂。 你好。 你好。 在五星級旅館的旋轉風門旁,他們互相問安。他一點也不瞭解這個城市、這個旅館、這個人。也許他的動人之處就在於他的陌生?他像外星人。他不是這架充分發達的迴旋加速器上的一顆原子。他好奇地、傻子一樣地張著眼張著口,悲傷地看著它們。 她好奇地、傻子一樣地、悲傷地看著他。 而他發抖了。 領導班子連夜開會,爭執不下。消息卻立即不脛而走:小張即將上台。 告狀信飛上來了。小張「偷」過木匠房的油刷與清漆。小張在做「紅衛兵」的時候砸過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唱片。小張給美國人寫信,活動出國。小張賄賂一個司機,全家坐他的車到125公里以外的風景點去旅遊。 推薦信和擁戴信也隨即飛了上來。小張是開拓型人物。早在1968年小張就說過,農村必須搞包產到戶。在一次會議室險些失火的事故里,小張一個人就向燃燒的沙發潑了五洗臉盆清水。而且他急中生智把痰盂扣到了帽子冒煙的科長頭上。小張既懂業務又有組織能力,是不可多得的「四化」幹部。小張是臥槽的千里馬,現在需要的是伯樂的眼光與伯樂的決心。 惶惶然。人們在爭辯小張上任究竟會是禍還是福。現在是站在「反張」還是站在「擁張」的立場上更正確而且更有把握。×××與×××是否明反暗擁或者明擁暗反或者又擁又反,簡直說在這樣的事情與一切事情上搞八面玲瓏腳踏兩隻船留一條退路究竟是明智還是缺乏人格。人們在擔憂如果真的實行了聘任制自己會不會被聘用。有的認為現在就應該給小張送點枸杞子與青春寶。有的則利用一切機會慷慨陳詞,維護體制給自己的千般好處。有的開始巡迴拜訪已退居二線但仍是最有影響的人物的老領導,哭訴自己受到了小張的打擊。老領導問:「小張不是還沒有上任嗎?」答曰:「沒有上任就開始打擊,上任了就更要打擊老骨頭們。」有的去找小張獻策交聯絡圖交類似《紅樓夢》中的「護官符」。有的聲明如果自己不被聘用就上吊,開始起草準備複印絕命書。有的則有意當著小張與我的面聲明:「不聘我可以!又沒獎金又沒有出國機會,我壓根兒就不想在這裡干!可是有一條,看你們聘不聘老李,我們兩人都不聘,也就罷了。聘我不聘老李,應該!聘老李不聘我,我跟你們拚了,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不捅別人,我攮我自己的心口還不行嗎?」 五天以後,小張受不住了,正式寫來了書面報告:「我是死活不當領導的,請上面千萬不要考慮讓我做什麼長。我發發牢騷說說大話還可以,真干,我幹不了!請不要因為某些人起哄就聘用我,聘用我只能給人民給國家給我個人也給別人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 底下,小張說得更絕:「去他媽的吧!口頭上都憂國憂民盼改革、催改革、要改革,實際上,拔一毛而利改革,就沒有人肯干!都等著天上掉改革的肉包子呢!依我看,只有喝西北風的份兒!」 領導班子終於否定了對小張的提名。 領導班子決定還是聘用我,而且舉行了隆重的發聘書儀式。其實我在這個單位當領導,已經兩年多了。 一個花花世界。一條每座店舖都明麗得像天堂裡的宮殿的街。每個人都心事重重,衣冠楚楚。一家每一件商品都發出誘人的紅光、垂蕩著怵目驚心的價目卡片的店舖。一個服務得這樣周到、滿足得這樣熨帖、規定得這樣嚴密的地方。 在這樣的地方漫步,你內心的感受當如何呢? 感到滿意。好像被按摩。好像被愛犬舐遍了全身。好像笑得更加高雅。好像被花瓣灑下,被花瓣埋葬起。 感到消受不了,承受不了。感到自己的腸胃太無能。感到腫脹、停食、漾酸水。好像一艘船因為超載而正在沉沒。 感到憤怒。感到侮辱。像一個乞丐。像一個被逮捕押解的囚徒。感到羞愧。像不肖子賣掉了傳家寶。 而最根本的,只是孤獨。越熱鬧越紅火就越孤獨。人與環境、人與土地、人與族姓的關係竟是這樣脆弱的嗎? 下起了小雨。為了躲雨,他們緊靠著店舖的櫥窗和門戶。而使城市變得安靜幽雅。汽車也開得小心翼翼。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商場。假髮、首飾、大大小小的皮箱、化妝品。又穿過一個空蕩的、堆放著許多塑料垃圾袋的小街,小街發出一種陌生的刺鼻氣味而且街面發黑。然後他們走進一間白房子。白桌子白凳子白圓椅。落地鏡面裡也是一片潔白。然後他們要了咖啡。土耳其式還是意大利式的?侍應生問。加不加一種兌咖啡的酒,南非出品?聯合國正在對堅持種族隔離的南非進行貿易制裁。 他凝視著窗外的樹影,車流,人行。匆匆而又心事重重。「從前有兩個最淘氣的孩子,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就用這兩個孩子命名了一個著名的餐館……」 「我小時候非常淘氣。姑媽老是說我,管我,還打過我。 她養著一隻金毛狗,有一天我把狗鼻子塗成紅色……」 他變得悶悶不樂。「咱們走吧,我累了。」他說。 過去是我領導,現在是我承包,而且說是,承包三年。說是一切權力下放到我這裡了。我可以「生殺予奪」。 第一個問題,我聘用誰,不聘用誰。 我最不想聘用的是老趙。他喜歡串宅門,送禮請客,叫作「關係學」、「名單學」、「致敬學」。對任何實際事不出主意、不出頭辦,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卻又事事計效,事事爭先,事事作梗。在我們討論要不要給每一個科室發一聽速溶咖啡的時候,他撇著嘴說:「也不能說喝咖啡就是對外開放,不喝咖啡就是保守僵化。」當我們為了尊重他的意見擬議不發咖啡的時候,他又說:「也不能說不喝咖啡就維護民族傳統,喝了咖啡就崇洋媚歐。」當我們追問他到底是什麼意見的時候,他說他根本就沒有意見,「一切聽大家的。」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他就會造成震動。不聘他就會使有關領導有關人士都同情他。就會落一個排斥異己,不顧大局的惡名。就會得罪一串人。就會使一直在那兒「反」老趙反得起勁的小張他們得到錯誤的信息作出錯誤的判斷忘形起來放肆起來越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起來。又會使老董他們得到一種錯誤的信息作出錯誤的判斷就會紛紛地去請求調動去請假休養去住醫院,然後群起上書對我進行彈劾,而我是最不願意成為他們的對立面的。 我其次不想聘用的是老董。她「文化革命」中補來了三代貧農家庭出身、本人從7歲做童工的證明。去年又突然補來了50年代已經在夜大學本科畢業、具有高等教育畢業學歷資格的證明。她要求評次高級職稱,為這個又哭又鬧而且當著許多人的面喝了敵敵畏。最後連小張也服氣了,說:「評吧評吧,捏著鼻子也承認她是副研究員吧……我只提一條建議,咱們單位需要給老董規定一條特殊的勞動紀律:上一天班扣工資一元,曠工一天獎勵一角,曠工一年就算全勤一年,年終戴紅花發全勤獎。」 說得過分了一點。他她上班只能帶來麻煩,是事實。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她就會鬧你個人仰馬翻。而且她的舅舅是一個公認的好人,一個可敬的人,一個大人物。這位可敬的人物小時候討了農村老婆,比他大五歲,小腳、文盲。而他們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對這樣的人物的外甥女是不能怠慢的。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在公眾中通不過。 想聘的,未必是可以聘的。不想聘的,卻是一定不能不聘的。所謂生殺予奪的全權,只能使我更加為難,更加狼狽。因為,不再有一個無形的「上級」代替我負得罪人的責。不要把事情做絕了啊!人人都這樣說,包括我自己也在提醒自己。 接到老友A、K患癌症去世的電報。猝不及想。就像一架正平穩飛翔的飛機,沒有任何預兆便突然爆炸墜毀了。 在挨斗的那幾年,他卻那麼活潑。做打油詩。唱《臨行喝媽一碗酒》。跳「忠」字舞。學了一手好木匠活。當「文化大革命」結束,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的時候,同車間的老木匠師傅歎息說:「我這一輩子還沒收過一個這樣靈的徒弟。完全是八級工的材料呀,去當那個熊幹部,多可惜了兒的!」 一架飛機飛著飛著,沒有任何原因,就會突然爆炸嗎? 這是一架巨大的鞦韆。鞦韆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這是一艘風浪裡的帆船,帆船隨著圓號聲翻滾騰跌。這是一張破了孔的降落傘,我欲乘風歸去,飛將軍自青天落。 完全錯了。他本來不該問:「你要不要喝點什麼?」後來他才得知,依據這裡的風俗,晚間的這種提議有一種過分親暱的含義。 城市在旋轉。燈光如線如纏。地面傾斜了,直立了。罩到了頭上去了。人影綽綽,笑語滔滔。錯落的喊叫聲充滿青春的歡樂。無煙的暈眩。無花的芬芳。無原由的心悸。就像坐「碰碰車」、「碰碰船」,互不相識、互相提防互相躲閃而又終於互相碰撞。躲避的是碰撞。期待的也是碰撞。人為什麼願意和陌生者碰碰撞撞呢? 而她太寂寞了。寂寞如花壇的枯草。寂寞如雪地的灰雀,寂寞得過早地出現了一根又一根白髮。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而她是無助的。像一架下墜的飛機。像一艘下沉的船。像一幢潔白的房子。牆上是潔白的浮雕。連壁爐也是潔白的。為什麼夏天也需要投幾片木柴呢?這裡有夜的海風,淒涼。需要聽木片的剝剝聲。需要看火焰的升騰。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這點聲音和這點運動。 而城市是一片喧囂一片豪華一片歡騰。莫非她和他都是乞丐?在嗆人的發臭的煙氣中,不可想像的超分貝的滾石樂震動耳膜、震動心室、震得胃痙攣,而且震得牙疼,震得牙齒一個又一個鬆動,再震一會連舌頭也會脫落下來。 一片喧囂中他疲倦得睜不開眼。如睡如癡中他被擊打被揉搓被碰撞。 如果三十年前,他也許會翩翩起舞。他願意回答這寂寞這熱情這喧囂這陌生,他會擁抱這陌生。 不。飛機是不應該在空中爆炸的。 我遠非一無所為。 「悲觀的論點,停滯的論點和無所作為的論點,都是錯誤的。」偉大的毛澤東主席說。曾幾何時,人們已經不能流利地背誦紅寶書上的語錄了。報紙上愈來愈少看到他的教導的被引用。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願他老人家的靈魂安息。 我增設了一個搞生產、搞有償服務、搞第三產業的「中心」。讓四分之一強的人員轉而從事這項有風險有麻煩但也不無油水的事業。也就是說,事實上、我裁減了四分之一強的人員。即使人人心中有數我也必須多次鄭重聲明:不是裁減,不是裁減,不是裁減……直到說破了嘴,聽厚了耳膜。否則,就會不堪承受。 年輕的父母給年幼的孩子吃藥的時候有時候解釋說:「那不是藥。是糖。是果汁。」而年幼的孩子會哭訴:「是藥。」 我們的成人比孩子更孩子。多麼好的人民! 大喊大叫了許多天。最後,有兩個人沒有被聘用。一個是小劉,他已經打了三次請調報告,他正在忙著籌備婚事,他埋怨在我們這裡既提拔不成官又難以成名成家而且還撈不上錢,「我乾脆去做生意!我有路子!我們可以去倒騰彩色電視接收機,一台賺一千!」他說。小張說,中國的未來看小劉。 一個是老張,她病休已經三年。再有半年,也就達到了退休年齡。為了使她接受不被聘用,我們先提升她為副處長,再宣佈暫不聘用,卻仍然保留處級幹部待遇。 炎熱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改革月」、「改革季」就這樣過去了。人們陸續從北戴河、從青島、從大連和哈爾濱松花江畔的太陽島回來。人們稱讚我的魄力,稱讚我邁出了一個大的步子。部屬們點點,說:「你辦事還差不離。」老趙在有些會上批評我改得太慢,在另一些會上指出我改得太急。還批評玻璃窗擦得不乾淨,汽車司機不應該用公款做服裝並且指出汽車司機的服裝必須改善,這不僅是一個服裝問題。老董找我談,既然老張可以做副處長,為什麼她不可以做副局長呢?她明確指出,在她離休以前(還有一年),必須明確她的副局級待遇。 幾個平行單位除一個地方按既定計劃做了些人事變動外都由原來的領導人承包,都聘用了原來的工作人員,都宣佈了任期與聘用期,都講了一些提高效率效能破除大鍋飯鐵飯碗的弊病的話。 然後一切照舊。 報紙上出現了一些調門兒不同的文章。說是鐵飯碗是長期鬥爭的果實,不能籠統否定。說是提倡穿西服是消費過熱。 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精神永垂不朽。 蟬鳴也放慢了節奏,沒有那麼多切分音,絲——無比地悠長,若有若無,半疑半信。 我感到你的親切,你的溫暖。但是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不忍看你的含淚的眼睛。如不忍看璀璨的華燈下的一個踽踽獨行的老人。如看一個拉提琴的病人,他不停地、千次萬次重複地拉著一個悲哀的曲子,欲罷不能。 拒絕她伸出的手,是太殘酷了。像殺人。 本來不應該建議您喝一杯金黃的橙汁。為什麼在我們偉大的祖國,就喝不上這樣一杯橙汁呢?有許多笑話,有兒時的回憶。就像你燃放的第一枚爆竹,你緊張得全身發抖,好像長大了,去炸碉堡。然而,你期待著,發著冷,發著熱。爆竹沒有響。 機會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 也許,世界可以重新開始?崑崙山可以按照我們的意志飛到大海,北冰洋可以按照我們的意志歡迎遊艇,樹上將會結出紅寶石而所有的綿羊都會露出兇猛的、卻是無尚尊嚴的牙齒?也許,就在他和她擁抱的一剎那,天堂的鐘聲將會敲響,巨大的海龜將馱著天啟聖圖爬到議會大廈前的廣場,而所有的繩索,所有的戒律,所有的關於恆星、行星和衛星的規則都將解體,一輪紅日將會把他們燒盡而她的眼眶裡的淚水也將蒸發散失? 不。 只剩下了一個字詞。一個英雄與懦夫都喜歡的字。 還是讓我們平平淡淡地度過我們的一生吧。 時間就是這樣度過的。其實你不知道是已經過了五個月,是已經過了五年。 忽然連續收到了訃告,得知一個又一個老友凋謝的消息。還有一個由於大腦軟化變成了植物人,沒有人認為他還有康復的希望,也沒有人願意他早日平安歸去。至少是為了:待遇。死者無論怎樣受尊敬,卻不可能獲得生者的待遇。死者無論怎樣受尊敬,在我們這個越發古老和越發孩子氣的國家,都會很快被淡忘。 沒有遺忘的幫助,炎黃子孫怎麼可能綿延至今日! 我去理髮店理髮,排隊,等待,鍛煉意志與性格。問理發員:「你們不是租賃承包了嗎?」 「是的是的,都包了。唉,只是個形式。」 「形式?國營理髮店包給個人是形式?」 「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你們不是計件工資制嗎?理發不是最容易搞計件嗎?而且,現在理發價目不是翻了一番還多嗎?」 「計什麼件?老師傅怎麼辦?哪個承包的人敢得罪老師傅?您承包三年,三年以後還活不活?什麼多勞多得?多勞多得罪!幹得少的掙得更多!」 他的牢騷太多了。我將信將疑。 而在我「承包」的這個單位,攻擊也開始了。帶頭攻擊我的恰恰是小張。 「什麼改革什麼改革!改革了這麼些日子了,也沒給我們漲工資!也沒給我們發皮大衣!瞧人家××部,一人發了一架鋼琴!」 於是我懂了,改革就是漲工資。改革就是發皮鞋發銅火鍋發電冰箱發鋼琴。改革就是給每個男人發兩個媳婦、給每個女人發四個情夫。改革就是冬天不刮冷風、夏天吃冰棍不收錢。改革就是每個人去美利堅合眾國去日本去澳大利亞加拿大意大利瑞士公費旅遊,而兒孫們去那裡自費留學。改革就是每個人張開大嘴,然後源源不絕地輸送灌溉啤酒茅台酒人參蜂王漿果汁牛尾湯。改革就是給每人發一柄中子槍,目標:咽喉,距離:75厘米,預備——放! 而小張他們,在一些時日以前,像嗷嗷待哺的小鳥一樣地盯著催問著我:「怎麼還不改革呀!」 「您們要點什麼喝的?」 侍應生彬彬有禮。穿著黑上衣、煙色褲子,打著標準如爵士的黑領結。 鋼琴聲在大廳裡迴旋。灑落如夏日的雨點,來自一朵黑色的、猶豫不決的雲。 你也是彬彬有禮的,好像是經過了精心排練。蘇打水和杜松子酒和插著牙籤的檸檬,豎在他和她中間,像北大西洋公約與華沙條約,據說是保障了兩個方面的安全。 「我們缺少的,只剩下懸掛在頭上的氫彈。」 而她是無望的。她是不解的。你知道她在問:為什麼? 她甚至遲疑地說:「讓我們捅破那面牆。」 先捅破他的心吧。如果沒有牆和炸彈。如果當真如東方歌舞團眾歌星在激光束揮舞中演唱的《讓世界充滿愛》那樣,世界真的充滿了愛,這將是第幾次洪水氾濫的年代? 世界充滿了愛。你有救生圈嗎? 我倡導的搞生產搞有償服務的「中心」辦起來了,發揮了潛力,增加了工作項目,也增加了收益,但是小張叫道: 「累死我們了!累死了!」 然後接到通知:我們應該與「中心」脫鉤。接到通知:應該補繳稅款一大批。通知:要提成上繳。通知:「中心」經辦人帳目不清,作風不嚴謹,應該立案審查。通知:「中心」要立即騰出辦公室,或者補交房租260%。通知:「中心」的電費、運費、郵費支出都要增加300%。通知:要重新辦理登記註冊領取執照手續,否則即按非法機構取締解散。通知:「中心」的汽車因違反交通規則已被交通大隊扣留。通知:「中心」的防火設施與食堂衛生狀況不合標準,已被勒令停業整頓。 於是「中心」負責人主持了17次宴會,請了200餘名貴客。筵席中被交口稱讚的菜餚叫作「佛跳牆」——佛聞到了這樣的肉香也會跳牆過來大嚼,罪過呀,阿彌陀佛! 於是記者來訪,說是準備披露這個「中心」大搞不正之風大宴賓客的醜聞。於是「中心」5次宴請眾記者。 急流勇退,有魄力的我拍板決策:「中心」停辦了。我的具有無比威力的論證是一句反詰:你願意進監獄嗎?她說:「你像一個王子。」又問:「也許你願意請我吃自助早餐?」 回答是:「那是我的榮幸和快樂。」 禮貌使人愉快也使人疲勞。 她的嘴不好看,像一隻小青蛙。他怕看她的嘴。 而她的笑是真誠的與苦澀的。她吃了一個梨子,吃了兩片乾酪,甚至喝了一大杯冰冷的牛奶。還有昨晚沒有喝的飲料。 他什麼也不想吃。他只是索要礦泉水。 那天晚上他們經過一個空曠的商場。有三一群五一夥的年輕人在那裡吸著煙。他們是無事可做嗎?他們在等待世界革命嗎?搖滾樂和做愛都已經使他們厭煩了嗎?如果讓他們參加一次政治學習討論或者乾脆上一期「五七」干校呢? 而同行的一位青年同胞,堂堂的「中國心」,收藏飛機上給的飲料鐵聽及塑料餐具,收藏旅館大廳陳列的所有非賣印刷品、主要是各種廣告畫頁,收藏每一個骯髒的塑料袋…… 離去的時候,他把一卷大便紙也收到自己的皮箱裡。 還有另一位異國朋友,離開旅館的時候把桌上的電話機卸下來,帶走了。 又有一些時日過去了,沒有收到什麼訃告,死神正在喘息。 從事第三產業的各位弟兄妹姐在經歷了一個輪迴以後各歸各位。 小劉呢?小劉說是要走,其實並沒有走。他在家休養了自由自在了好長好長時間。這期間他娶了媳婦生了孩子掩埋了母親——當然是在母親死後。他打了傢具、為牆壁貼上了塑料壁紙又把住房的日光燈全部換成了藝術吊燈。這期間他還回了兩次老家,翻譯了一部心理學著作。這期間他的倒賣彩電的朋友一個又一個進了監獄而他最終被證明根本沒有參加過電視機交易。他只是豪邁地談論過那些誘人而又遙遠的交易罷了。這期間……那個炎熱的夏天他還沒有結婚,現在呢,他兒子已經長出了8顆小牙。 老張呢?病入膏肓的老張在不聘之後身體日趨好轉,醫生不斷地開來日益健康直至完全徹底健康的證明,就像以前不斷開來日益病弱直至完全徹底病趴下的醫療證明一樣。 怎麼辦?繼續不聘他們?讓他們在家續繼休息而又照拿工資? 如果停發或打折扣發工資,一沒有這個規定,二那難道不是把他們逼上絕路嗎? 而且兩個人、兩個人的親屬、老戰友與老上級都來找我說項。怎麼能不讓他們工作呢? 何況我自己的聘任期也已經超過了,也沒有再聘我,也沒有讓我下去。原來給我發聘書的人可能早忘了聘任期的規定。 好吧好吧,我沉穩幹練,笑容可掬,天道有常,小劉與老張各歸各位。又過了一些時日,老張送來了只能半日工作的半休證明。小劉交來了請調報告。說是那些交易電視機的朋友都已釋放,而且步步高陞。小張因為在無軌電車上與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我去派出所把他領了出來,他卻唸唸有詞地責備我沒有堅決與壞人壞事鬥爭、沒有用勾拳把派出所長打倒在地。 我們分到了五套房子。經過了幾場幾乎打出腦仁兒的血戰之後,老趙老董老張小張小劉都分到了新房子。搬家的時候我才驚異的發現,「哭窮」哭得最厲害的小張家,不僅有電冰箱洗衣機彩色電視機,而且有鋼琴電吉他。他的兒子才三歲,已經開始受音樂教育了。而且,說來難信,他還飲「人頭馬」白蘭地,吸「三五」「萬寶路」香煙。 老董拿來了新的證明,她不但是三代貧農出身、大專學歷而且是台胞眷屬。上級催促我——要提拔。 我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我說:不!頂在了那裡。 夏天過去了。再見。一路平安。也許再相逢的時候,我們將不再相識。 浪花體現的是海洋的力量麼?不論怎樣的巨浪,都將平息。 不論平靜如何的海面,都將掀起驚天巨浪。 你珍視平安而又渴求巨浪的心!一隻海鷗從大洋上飛過。 它期待於海的是什麼呢?它拒絕於海的,又是什麼? 夏天還要到來。夏天才剛剛開始。夏天將不會被忘記。序幕以前的騷動平息了。好戲還能不上演嗎?當你凝視海浪起伏的時候,你為這個不能不錯過了的夏天發了一忽兒呆。 1979年88年9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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