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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話題


  在V市,住著一位國內外馳名的「年輕的」小老頭。老頭名朱慎獨,現年63歲,身高不足1.62米,鶴髮童顏,精神矍爍。
  他擔任著科學院分院院長,科協主席,由於年輕時候寫過幾篇小說,所以還兼任著文聯主席,作協分會主席。他擔任一個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民主黨派的V市支部負責人,他本人又在1981年入了共產黨,
  1982年按期轉正。
  他的專業是生理衛生學。但他的名望並非來自他在人體解剖或者對人體器官功能追蹤方面的新貢獻,當然,更不是由於他青年時代寫「風花雪月」(用他自己的話)的幾篇文字。他的盛名主要是由於他是國內外罕見的一位「沐浴學」權威。
  沐浴就是洗澡,似是無甚奇處。但能給予科學的說明、概括、闡發的人並不多。N省這個地方素無沐浴的習慣,接照古老的傳統一個人一生只沐浴2—3次。一般人沐浴兩次,即出生時一次,入殮前一次。大富豪、大官僚、大儒師沐浴三次,即增加結婚時的一次。朱慎獨的祖父早在19世紀末葉即受了西洋新思潮的影響,向祖宗的老傳統發起了勇猛無情決絕的攻擊,修建浴池,提倡沐浴,並公然明目張膽地提出每人每月可洗澡一次,在當時就算是驚天動地、大逆不道的壯舉了。後來他老人家因「妖言惑眾」「有傷風化」的罪名瘐死獄中。死後五年「大清皇上」為他平了反,還追諡了一個「清正君子」的封號。
  此後N省沐浴之風漸盛,有人考證了《大學》上的論述,指出沐浴如果再加上齋戒,有助於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沐浴就有了出處和正解,士人們視沐浴為優良傳統了。但到了朱慎獨的父親朱一心這一輩,由於他修建浴池向婦女開放又引起了軒然大波。正人君子們指出,朱一心實際上是誘良為娼,變相開「窯子」。爭論的性質完全超出了沐浴學的範疇。一時間N省的縉紳們視朱一心為洪水猛獸魔怪,「一心不死、大亂不止」的呼聲響徹宗室內外。據說還有一位良家婦女,因聽到別人勸她到朱一心家開辦的浴池洗澡,憤慨於這種話的骯髒邪惡,竟用剪刀剪掉了聽到這種「魔鬼的誘惑」語言的左耳耳輪。關於這位「烈女」的行藏,記錄於V縣縣志之中。(V縣改成市還是近30年的事。)
  朱慎獨自幼繼承了先人這種叛逆、反潮流、開拓、創新、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於研究生理衛生與閒寫「風花雪月」的同時,立志於沐浴學這一新學科的創建。他費時15年,寫下了七卷《沐浴學發凡》、內容包括「人體與沐浴」、「沐浴與循環系統」、「沐浴與消化系統」、「沐浴與呼吸系統」、「沐浴與皮膚」、「沐浴與毛髮」、「沐浴與骨骼」、「沐浴與心理衛生」、「沐浴與青春期衛生」、「沐浴與更年期衛生」、「沐浴與家庭」、「沐浴與國家」、「工礦沐浴」、「戰時沐浴」、「沐浴與水」、「沐浴與肥皂」、「浴盆學」、「浴衣學」、「搓背學」、「按摩學」、「沐浴方法論」、「水溫學」、「浴巾學」、「沐浴的副作用」、「沐浴與政治」、「沐浴的歷史觀」、「沐浴與反沐浴」、「沐浴與非沐浴」、「沐浴的量度」、「沐浴成果的檢驗」、「沐浴學拾遺」、「沐浴學拾遺續(一)——續(七)」等章,堪稱洋洋大觀,走在了世界前列。
  這本《沐浴學發凡》被譯成十餘種外文,而且由於這七卷浩瀚巨著,有兩個君主立憲國家授予朱慎獨以皇家榮譽學位。看來前五千年,後五百年,神州內外,朱慎獨是穩坐沐浴學頭把交椅了。
  每天晚上,朱慎獨家都是賓客如雲,其中特別有一批青年崇拜者,經常出入於朱家的會客大廳。年輕人,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說來說去,離不開「朱老」的七卷集。有的以善於背誦、誦起來一字不差而引人注目。有的以善於神聊、聊起來天南海北、雲山霧沼,乍一聽還以為跑了題,但最後都能歸結為七卷中的某一卷某一頁某一行某幾個字(包括標點),因而亦贏得朱老的青睞。有的結結巴巴,囁囁嚅嚅,但表達了一種對朱老的虔誠愚忠。有的口若懸河,難免油腔滑調,但絕未越雷池一步……眾星捧月、百鳥朝鳳,自有一番風光熱鬧。
  其中特別有一位身材苗條的淑女,年齡似大似小,說話奶聲奶氣,眼鏡時戴時摘,噘著小嘴倒也招人疼。很自然的,她在眾位年輕的客人當中處於率領群芳的地位。她的名字叫余秋萍。
  V市的日子越過越好,朱慎獨的日子也越過越好,越過越有規律。他的七卷集很快要出新的精裝本了,他用四個月的時間細細從頭至尾校改了一遍,一共改動了七個字六個標點符號,同時對版式和字型字號提出了一些新的設想,還請余秋萍代為起草了一篇752字的重版後記。他的興致很不錯。余秋萍表示,《後記》完成以後她要開始《朱慎獨評傳》的寫作,並要求朱慎獨整理他從少年時代至今的系列生活照片,搜集他的手稿墨跡。朱老欣然而笑,口裡卻說著「算了算了,有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這個突然的「趙小強事件」,朱慎獨的好日子本來會像堅固耐用的歐羅巴造掛鐘一樣滴滴噠噠地正常地、守恆地運轉下去的。
  1983年11月22日晚8時,余秋萍匆匆走入朱慎獨博士的會客室。她神色激動,脫大衣時竟拽掉了一枚美麗發光呈放射狀的藍扣子。她向朱博士的問安也不像平時那樣甜柔蕩漾,而是顯得急躁慌亂。朱慎獨皺了皺眉又抬了抬眼皮,只見余秋萍不等坐上沙發便開了口:「小趙公然跳出來反對您!」
  「什麼小趙,什麼反對?」朱慎獨不知這話從何談起。
  「就是那個趙小強!」
  「什麼趙小強?」朱慎獨更不悅了,他從齒縫裡擠出趙小強三個單音,好像談論一種從大便裡檢驗出來的名稱古怪的微生物。
  「就是那個禿小子,」余秋萍愈急愈說不利索了,「他媽離過婚,他上小學的時候偷過公園果樹上的鴨梨……他不是到加拿大留學去了嗎,他留了三年學學什麼養金魚,他發表了一篇文章說洗澡的時間應該是在早晨!」
  朱慎獨只覺得耳邊嗡了一聲:「什麼?早晨?」他結巴起來,「如果早早早早早晨可以洗澡澡澡,那麼說話就可以用腳腳腳後跟,下蛋也可以找公公公公公雞了!」
  余秋萍打開了自己的式樣新穎的人造革小手提包,找出了一張當地出的晚報,在晚報的第三版上,登載著署名趙小強的連載文章《加國瑣記》。然後朱博士找老花鏡忙活了一陣子,他最後戴上了鏡子,找到了余秋萍已經用紅鉛筆劃出了道道的要害語句:
  「……我國多數人的習慣是晚上入睡前洗澡,但這裡人們更喜歡清晨起床後洗澡……」(著重點是余秋萍加的。)
  看來看去只有這麼一句話,雖然加上了紅槓槓和著重點,在近旁便是《生活小常識——怎樣消除口臭》的晚報第三版上,這一段文字只不過值得朱博士「哼」了一聲。
  「說實在的,」余秋萍說話時凸起了可愛的小嘴,下唇像一把小鏟子似的一伸一縮,「早晨洗澡與晚上洗澡,這並不是一件小事。他趙小強有什麼?不就是去過一次加拿大嗎?加拿大的月亮就比中國的圓嗎?讓我去加拿大我還不去呢!為什麼去過一次加拿大就以為自己了不起呢?為什麼認為加拿大人的沐浴方法就一定是正確的呢?難道在我們V市住的是加拿大人嗎?難道佔我們V市人口的百90%以上的工人、幹部、郊區菜農果農去過加拿大嗎?難道加拿大人不孝敬父母我們也不孝敬父母嗎?而且加拿大是……」
  朱慎獨只聽得滿耳都是「加拿大」,令人頭脹欲炸,便擺了擺手:「很幼稚的小孩子嘛,不必理他……」
  這時門鈴響了,又有朱慎獨的三個得意門生連夜前來拜訪,也是為對不知天高地厚的趙小強的「奇談怪論」表示同仇敵愾而來。他們特別強調了趙小強對朱老的大不敬的態度。
  還說,這樣搞下去沐浴學就會從根本上被推翻。「不要說了,」朱老有點動怒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出洋轉了轉,拾人牙慧,信口雌黃,何足掛齒!」說完,他打了一個大哈欠,急劇的送氣引起了聲帶的顫抖,發出了洪亮的「喔——哈」聲,如雄雞之夜啼。這照例是送客的表示。但今夜這一聲,卻似乎平添了些「風雨如晦」、「風雨如磐」的氣氛。
  這一晚上朱慎獨的姿態其實是滿高的。但兩天之後已是滿城風雨:「朱慎獨生氣了」,「朱慎獨說趙小強不知天高地厚」,「朱老罵趙小強混蛋、該死」,「朱教授說趙小強品質不好」,「朱博士說趙小強是放洋屁」,「朱慎獨說……」
  各種消息不脛而走,全部傳到了趙小強耳朵裡。
  趙小強也有一幫「哥兒們」,圍著趙小強轉。其中最活躍的是一位跛足的瘦高挑青年,年輕輕的留起了鬍子,兩隻大眼睛像女人,名叫栗歷厲。他憤怒地擊掌說:「他們沒有文化,他們沒有知識,他們愚頑不靈,他們的沐浴學全是廢話,他們的任務只剩下了一條——目標正前方:火葬場!」
  趙小強是攻讀動物學的,他確實常常拿金魚作遺傳變異的實驗,所以被余秋萍譏為:「出國學養金魚」。他完全沒有料到他在晚報報屁股上的一篇文章竟引起了這樣大的風波,他後悔自己不該寫這種扯淡之作。他嚴厲地制止了栗歷厲對朱慎獨的抨擊。他說:「朱老師還是有成就的。他世代相傳提倡洗澡,在V市起了了不起的進步作用。他的歷史功績是不容懷疑的。朱老的日語也說得不錯。朱老一直是關心我,培養我的。我能去加拿大學習,和朱老師的推薦分不開。朱老是我的恩師,捫心自問,我從未敢忘記。這裡頂多存在一些小誤會,解釋開了就行了。」
  栗歷厲氣得嘴唇哆嗦,他指著趙小強說:「書獃子!書生氣!讀書越多越不通!這就是林彪的名言了——腦袋掉了不知道怎麼掉的。」
  趙小強付之一笑。對栗歷厲一類客人,他從來是歡迎的,一起說說笑笑,有時也不無收穫。但他畢竟與他們不同,他不可能也不準備把他們聚攏在一起,充當他們的「精神領袖」。他不需要也從未想過讓栗歷厲他們作他的參謀或者羽翼。他不需要也從來沒想過需要參謀、羽翼、思想庫、抬轎人。他們說話,他們提供信息,他不過聽聽就是了。他有他的事,他的觀點,他的思路。
  第二天他就給朱慎獨打電話,上午打了好多次打不通。中午打通了,朱慎獨正在吃飯,聽說是趙小強來電話,不接。過了22分鐘再打電話,說是朱老已經休息。下午打電話,老是佔著線。五點鐘,乾脆闖了去。朱慎獨悻悻地接待了他,談談天氣,話不投機,有些尷尬。不由說起加拿大。朱慎獨說:「去了一次加拿大,就目空一切了,不好。」趙小強惟惟稱是,又覺得不是滋味。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給晚報寫文章,只是偶然提到了洗澡的事,我並不是針對任何人……」
  話沒說完,朱慎獨喊了起來,從沙發上一跳老高,真是老當益壯。他說:「不要對我講這些了,好不好?我沒有請你來給我上課講沐浴學!我不是沒有文化嗎?沒有常識嗎?我不是愚頑不靈嗎?我不是只剩了一條任務——目標正前方——火葬場嗎?」
  趙小強目瞪口呆。怎麼不到24小時以前栗歷厲在他家說的話,這麼快就幾乎一字不漏地傳到了朱慎獨的耳朵裡?莫非朱老在他家安裝了竊聽裝置?要是真安裝了竊聽裝置反而好了,那麼朱慎獨就會弄明白,那些胡說八道的話並不是他趙小強嘴裡說出來的,也不是他同意的,相反他嚴肅地制止了這種胡說。當然,他仍然不能辭其咎,因為這話是在他家說的,是他為栗歷厲提供了說這話的空間與時間,是他接待了說這種不負責任的、簡直就是謾罵的話的人。很簡單的一個邏輯,栗歷厲沒有到朱慎獨家說這個話,沒有在大十字路口發表演說講這個話,而恰恰是在他家裡大放厥詞,能說是與他沒有關係嗎?他能向朱慎獨發表聲明,把自己「擇」(讀翟)出來,把栗歷厲拋出去,然後與朱慎獨一起罵一通栗歷厲嗎?
  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開初,朱慎獨聽人對他講到這些話的時候還是不大相信的,一氣,他就把這些話都提了起來。氣是真的,話是不是真的他仍然不敢肯定。然而,趙小強的心中有鬼的態度使他斷定這種話確實是趙小強說的了。否則,趙小強為什麼不斷然否認、斷然闢謠呢?好一個趙小強,竟這樣惡毒地辱罵他!想到這裡,他幾乎氣昏過去。
  趙小強悶悶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耳邊響著朱慎獨發怒的聲音,眼前跳動著朱慎獨怒不可遏的身影,特別是朱慎獨發怒時鼻子一聳聳,上下唇緊緊並起、由於並得用力,上唇幾乎癟進去變得像刀削一樣直平的神情,使趙小強覺得特別刺激、恐怖。他真後悔不該冒冒失失去看朱老,簡直是自取其辱。這樣心不在焉地走著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幾乎被一輛「皇冠」小汽車撞上。三個來自不同方向、駛向不同方向的汽車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交通民警與汽車司機一同對他申斥。然後,他被叫到一邊接受交通民警的個別教育。他沒有聽到民警說的任何一個詞,只是隨著那莫名其妙的單調的聲音的節奏不住地點頭稱是。「你態度還不錯,這次就不罰款了,以後自己注意點!」民警的最後囑咐也就是大赦令,他終於聽懂了,他笑了笑。
  他在路口停留了兩分鐘,他看著燈光下的一副巨大的電影廣告畫——《咱們的牛百歲》,上面畫著一個胖乎乎的農民拿著筷子端著碗,斜坐在炕上,大概是在哄自己的正在生氣的媳婦吃飯。他覺得生活真好笑,而且疲勞。他的心情反而變得開朗些了。
  回到家裡,一邊吃著飯一邊與愛人一起看電視新聞,有好幾個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場面。賓主都態度雍容、胸懷坦蕩,連地毯、沙發、茶具、吊燈與掛在牆上的畫都有一種舒展穩定,落落大方的氣派,趙小強覺得很受啟發。後來電視節目是「世界各地」,介紹的是一個非洲國家。一會兒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城市,一會兒是一望無垠的沙漠,一會兒是原始性的舞蹈。再往後是一台晚會,激光亂射,顏色亂變,「歌星」們拿拿捏捏,令人覺得滑稽。
  第二天上午,趙小強的同事們與他談起有關「沐浴學」的爭論,趙小強從容地一笑,那笑容幾乎趕上了接見外賓的水平,他說:「其實這些問題討論討論也很好嘛,在洗澡的問題上也可以百花齊放嘛。各抒己見,活躍思想,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又說:「我當然對朱慎獨老師是十分尊重的,對於他在沐浴學上的造詣,我也是充分肯定的。但這並不等於他說的句句都是終極真理呀!也不等於我就不能客觀地報道一點加拿大的情況,或者說一點不同的,補充性或者商榷性的看法呀!」
  趙小強發現、儘管他說這些話時,非常真誠、自然、悠雅,聽他這些話的人卻大多顯出·迷·惑·不·解·乃·至·不·安的神色。
  朱慎獨那天晚上與小趙大吵了一通,之後,他對自己的失態有些懊悔。但他的性格是越發現自己做錯了事便越要遷怒於人。他堅信如果沒有別人的敵意、破壞、挑釁和誘惑他是不會犯任何錯誤的。當然,他畢竟不能與趙小強這樣一個黃口小兒一般見識,他不能有失身份。所以,此後幾天,他也在一些場合說了一些高姿態高風格的話:「好嘛,歡迎爭鳴嘛!」「怎麼樣沐浴更合理,可以討論嘛!」「我的書並不是結論,真理不是一個人說了算嘛!」「年輕人蔑視權威,敢於提出新問題、新見解,還是好的嘛!」「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蔑視權威、都是反傳統反潮流的老手呀!」「我就是靠反傳統起家的嘛!」此外,還加上一些「真理是愈辯愈明的呀!」「真金不怕火煉呀!」「真理是在戰勝謬誤中發展的呀!」之類的作為真理的發言人而講的恢宏豪壯的話。
  雙方說的這些話都傳到了對方的耳朵裡。這時日,連政治局的會也常常傳出消息,更何況其他!彼此聽後,自然休戰,都安寧了些。
  但沐浴學的爭論已經成了V市乃至N省相當一部分地區的知識界內外的初冬的話題。與張笑天的小說《離離原上草》被批評、羽絨衣展銷會在V市舉行、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因為母親沒有給她買回冰棍、下老鼠藥毒死了母親、又被父親掐死、而父親在掐死六歲的小女兒後又上了吊這些事一道,一老一少的沐浴之爭引起了這裡的各界人士的普遍關注。大家最感興趣的問題是:朱慎獨與趙小強的「·關·系·問·題」是怎樣發生的?他們兩個人發生矛盾的背景是什麼?他們渴望發現其中的深層奧妙。
  不同的人分別找到他們兩位,提出了上述問題。趙小強不情願地敘述了他給晚報寫的報屁股文章,朱慎獨也勉強地說起了早晨洗澡與晚上洗澡的問題。他們的回答都使聽者問者失望,都認為這樣的歧見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也沒有多大意思,不足以構成戲劇性的緊張關係。朱慎獨和趙小強都否認和對方有什麼「關係問題」但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似乎更加證明了他們倆的「關係問題」是如何的嚴重與深刻。「不一般」、「有隱情」、「既有歷史淵源又有現實利害衝突」,這是多數人的看法。
  在N省V市,似乎有一些人有分析別人的「關係問題」的業餘愛好。而且他們似乎有一種業餘的「聯邦調查局」或者「國家安全委員會」式的機構與效能。不久,就挖掘出了不少的背景材料,提供了不少內部參考信息。余秋萍和她的朋友考證說,趙小強對他現在的工作單位職務,待遇與住房條件不滿。趙小強留洋鍍金之後,本來希圖擔任N省科學院生物研究所的所長,希望能提兩級浮動一級共三級工資,希望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還希望評上研究員的職稱,還希望他的剛上初中的獨生女能考入重點中學。但這幾條他都沒有實現。於是他懷疑是由於朱慎獨這位老權威的阻攔,他產生了怨心和疑心,他伺機打擊朱老的威信以洩私憤。還有人提供補充材料說在一次科學家的茶話會上,趙小強早早伸出手要與朱慎獨握手,但當時朱慎獨正忙於與政協主席交談,忽略了小趙尷尬地伸出的手,無意中的冷淡大大傷害了趙小強的自尊心……
  栗歷厲和他的朋友們則著重分析一個事實,在V市,凡有志於學術界文藝界鑽營的人都成天價往朱慎獨家跑,一登龍門,身價十倍。誰拜了朱家碼頭,誰就算領了特許營業執照,誰就能在各個路口得到綠燈。然而趙小強生性耿直,書生氣重,在他自加拿大返國返V市後,竟然時過一個月沒有登朱老的門,遂使朱老飲恨在心,怎麼看怎麼覺得趙小強不順眼。有人放低聲音補充了一個「絕密」材料:說是V市住著一位農學家,時堪慮教授,素來是朱慎獨的對立面。趙小強留學歸來的第二天便登門拜謁時教授,並給時教授帶去了速溶咖啡兩聽、「咖啡知己」一聽、電動剃鬚刀一個、六用電子廣播鐘一個和西洋補藥兩大包。而對朱慎獨是一個半月以後才去了一次,只帶了「三五」牌香煙一條和駱駝牌打火機一個。一碗水沒有端平,種下了不和的種子。
  這樣便從歷史的考察進入了心理——性格考察的更深層次。有人說朱慎獨越老越愛嫉妒人,不容許任何人在任何一點上超過他。「朱慎獨愛吃醋」,他們邊說邊笑。有人說趙小強少年氣盛、一帆風順、目中無人,不容許任何人擋道。從這裡又進入政治學與新聞學的考察,什麼「少壯派與元老派」啦,「新黨與舊黨」啦、「洋風與土風」啦,大家說得頭頭是道、津津有味。有一位業餘口頭專欄評論家甚至把這件事扯到了「實踐」與「凡是」上。
  總之,業餘關係觀察分析研究家們差不多一致認為,「朱趙矛盾」是絕非偶然的、合乎規律的、無法避免的、文章後面有文章、戲後有戲的。總之,這是無例外地存在於上上下下許多地方的深刻的社會矛盾與時代矛盾在V市的具體表現。
  頗有一些人——其中不乏年輕人聞矛盾則喜、聞矛盾則神往、聞矛盾則垂涎三寸、躍躍欲試。他們可以幾個人聚在一起,喝著老白干、就著炸蝦片與松花蛋,從早到晚、從晚到午夜無盡無休地探討朱趙之爭的始末、意義、秘聞、最新動向、前途預測。可以在一次交談中重複33次援引同一個材料。例如關於趙小強給時教授帶禮物的問題,每次說法都有小的創造帶來的小的差異。但誰聽著都不厭煩,聽第33次的時候仍然像聽第一次時一樣地新鮮;說第33次時仍然像首次披露一個秘聞時一樣地眉飛色舞、擠鼻弄眼、擊掌頓足、煞有介事!人事矛盾的魅力真是無窮!春秋戰國合縱連橫的傳統正是源遠流長、經久彌新!舉世無匹!關係學癖足可以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關係狂。據說西方有「性爆炸」、「信息爆炸」,我國則有「關係爆炸」、「名單爆炸」足以與之抗衡!中國的小說家與其寫愛情、寫生死、寫探險、寫偵破、寫哲理、寫性格、寫意識流、寫風俗畫、寫人情美、寫傷痕、寫典型,還不如去寫人事關係、寫人與人而且多數情況下是好人與·好·人·之·間·的·勾·心·斗·角!這才能觸動讀者心靈深處的一根富有民族感、歷史感、鄉土感、集體潛意識感、傳統感與現代感的神經!這才能雅俗共賞、古今通用、老幼咸宜、居家旅行均須必備!
  分析完了人們就行動起來。分別找到朱慎獨或者趙小強,等而下之的也要找到余秋萍或者栗歷厲去「站隊」。「站隊」是「文革」創造的摩登詞眼之一,意思是站在某某人(當時口頭上說是某某路線)一邊。「站隊」好比押寶,好比在舊上海或者現今的香港的跑馬場上把賭注押在某一匹馬上。有些人認為這是在人生戰場上取勝的一條捷徑。於是一些人找趙小強,沒頭沒腦先罵一通朱慎獨再說。罵的內容非常廣泛,甚至一時罵得趙小強摸不著頭腦。另一些人去找朱慎獨,闡明從趙小強身上看到社會風氣太壞、學風太壞、青年人的風氣太壞。有些人去找余秋萍提供趙小強小時候的一些不良言行材料,連趙小強的獨女上幼兒園時抓破過小朋友的臉也作為「有其父必有其女、反之有其女必有其父」的邏輯驗證被提舉了出來。另一方面,從栗歷厲的耳進口出,關於朱慎獨的老伴虐待保姆的民間故事開始出現在一些人的話題裡,甚至有一位早在V市小有名氣,年齡比趙小強大13歲,工資級別比趙小強高六級的「學長」也找了一個機會抓住趙小強的手,兩眼瞪得圓圓的直視著趙小強,嘴裡的熱氣撲到了趙小強的臉上,他說:「來日方長,小強同志,你會看出來的,我是跟著你的,我是擁護你、擁戴你的!」
  趙小強一陣反胃,差點沒把頭天晚上吃的兩碗青韭豬肉餡餛飩吐出來。
  有一位會練硬氣功、又在晚報上發表過兩篇微型小說的長髮小伙子找到了朱慎獨。他說:「我早他媽的看出趙小強這個小子不地道來了!朱老,您老人家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著的時候您給一個眼神就行,鞍前馬後,供您驅遣!」
  不知為什麼,聽了這話,整整24小時朱慎獨心率過速。他實在怕長髮小伙子用硬氣功或特殊功能要了趙小強的命。
  另外有些比較機靈的人,他們不搞「站隊」,而一心搞平衡。見到朱老是笑容滿面,見到小趙是滿面笑容。見到小趙是寒暄一番,見到朱老是一番寒暄。見到朱老是親切愉快,見到小趙是愉快親切。半斤八兩,不差分毫,小心翼翼,不偏不倚。
  朱老和小趙都覺得這種氣氛、這種議論太無聊,太不正常,但躲又躲不開,抗議又無法抗議。朱老總不能與余秋萍翻臉、把余秋萍轟走吧?小趙總不能與栗歷厲翻臉、把栗歷厲轟走吧?他們總不能自己挖自己的牆腳,自己孤立自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置若罔聞可也,小趙這樣勉勵自己。大人不計小人過,醫心如水,讀書深處意氣平,朱老這樣自己安慰自己。但他們已經陷入了被同情被告密被參謀的泥沼,他們已經扮演了某種「派頭頭」的角色,而且無法自拔。
  漸漸的,這個話題有些淡了,熱衷於這個話題的人轉而分析V市市長的接班人是誰去了。
  首都出版的一家小刊物在這1984年的1月號刊登了一篇題為《留學歸來話爭鳴》的報道,是該刊物記者——趙小強的一位老同學半年多前來訪趙小強後寫的。趙小強早把這件事忘了,收到了一式兩份雜誌,他才想了起來。
  文章「基本屬實」,但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話。一想到記者們的才華正是表現在這種添油加醋裡,一些記者和報告文學家正是靠添油加醋才揚了名、才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趙小強便也釋然。
  《話爭鳴》文章援引趙小強的話說:「我們太缺乏爭鳴,缺乏對事不對人的討論,缺乏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精神了!在國外,我常常見到幾個人在學術討論時為爭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會下卻仍然是極好的朋友。在我們這裡,爭鳴爭鳴說了好幾十年了,卻總是爭不起來。首先得罪人這一關你就過不了,稍微提一點不同的看法,你就會被認為是針對誰、矛頭指向誰、向誰挑戰挑釁,於是就會得罪一個、幾個、一片、一大片!最後甚至究竟在爭什麼、為什麼而爭都忘了,只記得雙方誓不兩立、爭吵不休、全無頭緒!這樣下去,怎麼可能有學術的昌盛呢!」
  文章又援引趙小強的話說:「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說說輕巧,做起來何其難哉!不要說權力、權勢、權威、地位,『官大一級壓死人』了,就是資格和年齡,也往往成了事實上的檢驗真理的標準!與年高德劭的人爭論,不論誰是誰非,首先就有一個態度問題。不虛心、狂妄,五個字就為一切學術爭鳴定下了結論!」
  文章最後花花哨哨地描寫道:「趙小強遠渡重洋,求學他鄉,雄心壯志,溢於言表,談笑風生,尖銳透闢,一語中的,入木三分,眉宇間流露著英氣,揮手投足,都顯出了大幹一場的決心,看來他給故鄉的學術界帶來了春風,看來他是一隻報春的百靈鳥!」
  要命!
  趙小強看了這篇文章,唉聲歎息,坐臥不安。妻子安慰了他半天,「很明顯嘛,你這次談話是半年以前的事嘛,絕對不是針對任何人的嘛,不信他們可以寫信到北京去查一查嘛,這又不是你自己寫的嘛,是你那位在咱們家喝了半斤加拿大造威士忌的老同學添油加醋、筆下生花嘛……」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誰又給你調查去?吳□寫《海瑞罷官》的時候根本還沒有開「廬山會議』呢,硬說《海瑞罷官》是為彭德懷的罷官鳴冤叫屈,你上哪兒說理去!」
  「現在不一樣了啊!」
  「我也沒說就一樣啊!」
  按下趙小強夫妻倆的爭鳴不表,這篇文章不啻一枚原子彈爆炸在朱慎獨的眼前。余秋萍這次不再緊張哆嗦了,她連紅線和著重點也沒有標,只是拿著雜誌,粉蝶兒般輕盈地走到朱老跟前,把雜誌遞給朱慎獨,伸手取來了朱慎獨的老花眼鏡。
  一篇短文章,朱老整整讀了45分鐘,他一字一句地細細地品味著。先是臉紅一陣、青一陣、黃一陣、白一陣,越讀就越冷靜,終於從憤怒昇華到了平靜,從屈辱冷凝成了淡漠。看完了,他一聲未吭,只是淡淡地一笑,上唇略略往裡一縮一癟。
  這次余秋萍也顯得特別有靈性,見朱老這神氣,她也「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地、一聲未響地悄悄退了出去。
  朱慎獨一夜無眠,只聽得叭叭脆響,不絕於耳,同時嘴巴子火辣辣的。那趙小強硬是左右開弓,打了他無數個耳光啊!
  早晨洗澡,晚上洗澡,也就罷了!總不能媚加拿大而輕中華。將何以對祖宗?何以對神州山河?何以對先烈?何以對導師?想到這裡,朱慎獨只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拚將頭顱熱血,決不能讓趙小強的異端謬說得勢!死不足惜。一點骨氣,兩袖清風,一副臭皮囊,何足道哉!七卷《沐浴學發凡》不足惜。祖孫三代,愚公精神,萬古業績,都可付諸一笑!但總不能讓山河變色,日月蒙羞!士可殺而不可辱!朝聞道夕死可也!書生意氣,寒士生涯,惜的是名節,重的是迂直!如果趙小強之類的小賊子得勢,國將不國,浴將不浴,我是死不瞑目啊!
  一種崇高悲涼的感覺使朱慎獨只覺得正氣凜然,浩氣如虹!
  從第二天起朱慎獨上下左右,奔跑如穿梭,黨政群軍工農商,各部門各單位他都講了趙小強的問題。他講的很嚴肅、很莊重也很得體。沒有任何人身攻擊,沒有任何過激刺激,也不帶任何個人情緒。相反,他強調他是「對事不對人。」他強調趙小強年輕、有才華、有培養前途,正因為他對趙小強寄予厚望,才對他的誤入歧途感到分外難過和痛心。他還強調說,他即將辭去一切社會職務,專攻學術,沐浴學的問題完全可以心平氣和從長計議地討論下去。他歡迎人們對他的《沐浴學發凡》提出批評意見,他一貫做人的原則是「滿招損、謙受益、聞過則喜」。但是他不能不對更重大得多的事情發言,他不能不鮮明地表示自己的態度,否則他將成為國家的罪人,歷史的罪人,民族的罪人,科學的罪人!
  在他這樣到處講、到處說、講了說了幾次以後,是否說服了旁人,他還沒有把握,但他確實說服了自己。他太認真了!他太篤誠了!他太鄭重了!他太革命了!他挺身而出了!他誓死捍衛了!很久很久,許多年以來他已經沒有體會過這種正義感和激昂感、悲壯感了!「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沒錯,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爭論,這是舉什麼旗、走什麼路、邁什麼步的問題!
  誠於中而形於外,慷慨激昂快要達到聲淚俱下的程度了!這種悲壯情緒很快感染了余秋萍和她的朋友們,激烈的講話到處在進行。
  接著感動了V市晚報的總編輯與大小編輯。那個原先發過《加國瑣記》稿的責任編輯受的感動尤深。他誠惶誠恐,疾首痛心,意在將功補過。晚報上開始出現了一些似乎是批評趙小強又似乎不是批評趙小強的文章。一篇是評論「認為加拿大的月亮比中國的月亮圓」的。一篇是評論「有的人佔領了地主的莊園,就連地主的鴉片槍與小老婆全接收了去」的。
  都講的頭頭是道。
  天下的事是很有意思的,有朱慎獨的慷慨陳詞,又有了關於月亮、煙槍和妾的評論,趙小強的形象陡然變得可疑起來。各種流言在V市及其方圓四百公里之內流傳開了。「趙小強建議廢除筷子,改用刀叉」,「趙小強主張早七時以後所有浴池都應停止營業」,「趙小強給他的媳婦塗了綠眼圈」,「趙小強主張廢除漢字,改用加拿大文」,一直發展到「趙小強在加拿大有個相好,他準備與妻子離了婚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經辦好了加入加拿大國籍的手續」,「趙小強的相好來信稱趙小強為Dear——就是親愛的」,以至「海關扣留了趙小強從海外帶來的40個微型收錄機」,「趙小強帶回了海外淫書淫畫」,「趙小強入境時被搜出了美洲出產的新式避孕工具!」
  熱心的友人們有的不辭勞苦專程跑來,有的隨時及時順便發佈,有的寫來掛號信和平信,有的打來電話,每天都有多起多次把這些流言的新發展報告給趙小強夫婦。有些報告的太勤、太細、太生動、太多而講述者的神情又太興奮、注意力太集中,以至有一次趙小強與妻子研究,是不是這些流言恰恰就是這些向他報信、向他表示效忠的人自己想像與製造出來、傳播出去、又趕來報告的。但他們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按這個邏輯想下去,只能是良莠不分,一概排斥、親者痛而仇者快,自我徹頭徹尾地孤立。
  一小時以後,趙小強對妻子說:「真糟糕!我想,我們剛才的那種多疑的想法本身就有些病態。在加拿大,遇到這種情況人們就去找精神科醫生,去進行心理分析。有時候需要吃一點藥片。聽說我們V市的精神病防治院開設了心理咨詢業務,不到兩個月就又把這項業務取消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是在渥太華或在多倫多……」
  話沒說完,妻子突然火了:「討厭!說的那話就討厭!又是加拿大!夠了,你那個該死的加拿大!害得我整整等了三年,有一次停電又停水,又刮起了大風,飛沙走石,咱們的玻璃都劈哩啪啦的響,可你呢,你在加拿大,說不定在那裡跳迪斯科呢……」妻子順子一揮,砸了一個玻璃懷。
  趙小強完全怔住了,好像他培養的雜交金魚突然變成了海龜。他終於悟到,某些關於他在加拿大的風流韻事的流言,儘管迄今好心妻子並未相信,潛意識中卻不能排除接受某種暗示的可能——他真是罪該萬死。
  V市的一位有影響的人物在聽取了朱慎獨的匯報以後講了幾點意見。後來又在幾個會議上大同小異的講了這幾點意見。他的措詞很溫和也很謹慎。他說,對於一些發表錯誤意見的同志還是要團結,要注意政策界限。他們還是好同志,他們還是愛國的。他們畢竟還是回來了嘛。不回來也可以是愛國的嘛,許多外籍華人還不是我們的朋友?要允許人家的思想有一個轉變的過程。要善於等待。一個月認識不了可以等兩個月。一年認識不了可以等兩年嘛!無產階級為什麼要怕資產階級呢?東方為什麼要怕西方呢?社會主義為什麼要怕資本主義呢?我看不要緊張嘛。我們的力量是強大的嘛。政權,軍隊都在我們手裡嘛。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團結同志嘛。連蔣經國我們也要團結嘛。我們歡迎他回來走一走,看一看,看完再回台灣也可以嘛。當然,這不是偶然的。我們越是實行開放政策,就越要界限分明,加強……
  溫和而慎重的講話傳達到了每個黨小組,傳達的時候反覆強調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千萬不要絕對不要緊張……不希望緊張的意圖的真誠性是無可懷疑的,但客觀上每強調一次「不要緊張」便增加幾分緊張空氣,誰也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個道理。
  最為難的還是浴池的從業人員。要知道,截至20世紀80年代,包括大城市居民的中國人的絕大多數家庭,自己是沒有洗澡設備的。有的住宅的衛生間裡安裝了浴盆,但沒有熱水供應,浴盆形同虛設。人們洗澡,靠的是進公共澡堂。隨著人口的增加與澡堂收費偏低造成了澡堂有減無增,洗澡越來越緊張。浴池的營業時間也都延長了。在V市,一般浴池的營業時間都是從早晨7時到晚10時,每天營業15小時。自從朱趙之爭發生並且激化以後,自從傳出了溫和而又謹慎的指示以後,浴池業就考慮起自己的「站隊」問題來。在V市,朱家祖孫三代對於浴池業來講,其威信等於魯班之對於鐵匠、木匠、泥水匠,卡夫卡之對於80年代青年習作者。得知矛盾的發生以後,首先有一家「清快浴池」貼出佈告:
  「本浴池適應廣大群眾要求與祖宗習慣,堅持晚間洗浴達數十年如一日。今特鄭重宣佈,每日營業時間為下午4時30分至夜12時,而不走上清晨沐浴的牙路。」
  除了「牙」字為「邪」字之誤以外,「清快浴池」的佈告頗有些聞風而動的爽快。「清快浴池」的經理貼出此佈告以後,感到一種快意,好像別人打架時他打了一個「便宜手」,好像他親眼看到直上青雲的趙小強吃了癟。雖然他壓根不知道趙小強是誰。緊接著又有幾家採取了類似措施。
  栗歷厲有一位好友在郊區新建的一家「時代浴池」工作,由於栗歷厲的強大影響,這家浴池獨樹一幟,貼出佈告:
  「本浴池本著提高人民消費水平與促進洗浴現代化宗旨,自下週一開始,營業時間改為每天晨3時至上午11時。上午11時後一律停止洗浴,改售酸奶,希眾周知。」
  這個浴池的做法受到了上下左右一致的攻擊,特別是受到了各兄弟浴池的攻擊。但「時代浴池」的經理益發感到自己是走在時代潮流的先列了。他也有他的樂趣。而且他收到了一些人的聲援信。有一位老前輩親自給趙小強打電話,說是「時代浴池」的做法不好,要注意。12個字一共說了一分鐘。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趙小強哭笑不得,他和「時代浴池」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且趙小強自身也碰到了問題。洗不洗澡?什麼時候去洗澡?包括「有影響的人物」在內都肯定了趙小強是愛國的,但他確實也因為洗澡的不便而在回國後懷念過加拿大。當然,他堅信隨著四個現代化的實現,大家都能方方便便地洗澡的遠景並不縹緲。而有了洗澡設備以後,是必要人們可以早晨洗,中午洗,晚上洗,睡了一覺之後(必要時)再洗,遇到颳大風時出一趟門回家就洗,遇到炎夏出一身汗洗一次等等,都無須爭論分析。怎麼現在,他連土蓮蓬頭也還沒安裝,就陷入了洗澡時間之爭了呢?
  正在滿城風雨之時,2月14日下午7點45分他去「清快浴池」入浴。早已人滿為患,他是等了15分鐘以後才被服務員引導到一個臭氣鮮妍的籮筐邊,得以脫下衣服進入池塘的。人髒不怕水髒,髒水也把人洗淨了。他還是相當輕鬆滿意地完成了洗浴。有一種身體劃時代的自我感覺。出浴池後從小販手裡買了一串豆沙瓜籽仁餡山裡紅糖葫蘆,邊走邊吃,又猛吸了幾口已有春意的夜氣,更有裡外三新之感。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問他是否頭一天晚上去洗了澡,他承認之後便有人問他是否改變了早晨洗澡的觀點。他說他說過早晨可以洗澡,但並沒有說過只有早晨可以洗澡,也沒有做繭自縛地保證過他自己只在早晨洗、不在晚上或其他時間洗。而且他壓根兒沒有反對過在早晨以外的時間洗澡。問者笑一笑眨眨眼說:「反正您是早浴了。你過去講得多的是早浴,您強調的重點是早浴,難道您自己講了,自己又不承認了麼?」
  趙小強感到了這話裡隱含著的侮辱的意味他臉色微紅,強壓著自己說道:「當然早晨也可以洗澡,這又有什麼呢?」說完,他卻覺得自己越陷越深了。圈套?
  然後他接到了余秋萍的電話:「我是小余,」口氣親切甘甜,「朱老很高興。我們知道你已經用實際行動糾正了自己的偏頗和失誤,大家都是歡迎的。有空到朱老家來玩吧,他老人家說,要用真正寧夏枸杞子泡的酒來招待你。」
  他為之語塞。
  2月15日晚上栗歷厲含著淚氣急敗壞的來找趙小強:「都說您轉了向了,我不信!我和他們爭得幾乎動了拳頭。我說您不是這樣的人。您一定要告訴我,您是不是晚上到『清快浴池』去洗澡了?」
  趙小強覺得回答這樣的問題至少是精神病。他越來越發現形而上學靠宣傳辯證法硬是克服不了,還是要靠氯丙秦類藥物矯正。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栗歷厲誤會了他的神態,他揮淚說:「原來是真的!您怎麼這樣傻?您再到那個狗屁浴池晚浴一千次您也不會被承認、被接納的!為什麼怕別人說自己是異端呢?和別人不一樣,這才是一個人的價值所在!為什麼要磨掉自己的稜角?」
  「你……最近……洗澡?」
  趙小強問完了才發現自己發問的愚蠢。儘管栗歷厲穿著一件新式花紋毛線衣和乳黃色羽絨衫,但他身上的種種氣味已經說明,他已經許久沒有入過浴了。
  栗歷厲痛心地去了。報信者仍然不斷。拿來了省一級的一本指導性刊物,刊物上有一篇文章是講越有民族性才越有世界性的。文章說布鞋已經風靡北美,而某些中國人卻非穿皮鞋不可,其實皮鞋是從西方傳來的,在西方已經落伍了,目前在西方最走紅的是「小圓口」「大方口」、「千層底」中式布鞋,我們絕不能跟著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趨。
  文章還舉了一個例子,說是「好萊塢」到中國來採購故事片,看了許多所謂「新浪潮派」的電影,都不予理睬。因為在中國視為新的東西在人家那兒早就不新了,最後人家只看中了《七品芝麻官》,用重金買走了。
  趙小強越看越糊塗,究竟是批判唯洋是瞻呢?還是提倡?究竟是要別人倣傚洋人,還是反對人們跟著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趨呢?
  而且他很懷疑這件事的可靠性。他畢竟在加拿大呆了三年,中間還去美國邁阿密等地旅行了一個月。美國有人穿中式布鞋,因為在美國什麼人都有,什麼鞋都有,什麼人穿什麼鞋的都有。正像美國還有人練太極拳,練瑜珈功,還有人推成禿子當和尚,還有人至今舉著康生和張春橋的照片賣「批林批孔」的小冊子。聲稱中國布鞋風靡北美,實在不知道是信息或大腦的哪一部分功能不夠正常。
  但是報信者說,這篇文章最後仍然暗暗落到了沐浴學之爭上,是對趙小強的不點名批評。一說是不點名批評,趙小強就有點毛了。到底是不是批的他呢?他無從打探,也無法聲明表白。越是關心他的好友越說批的就是他,但他又想不起自己有貶低布鞋或者豫劇的劣跡。還不如點名批評好呢,批就是批,沒批就是沒批。
  沒幾天,一家全國性的保健報刊發表了一篇論述生活方式應該有中國特色的文章。沒有人報信,是趙小強自己發現的。讀後心怦怦然,難道又是指他的?緊鑼密鼓,怎麼啦?
  大表哥遠在他鄉,寫了信來:
  「小強。你近年一帆風順,十分得意,這樣下去不好。受點挫折是理所當然的。有好處。切切。」
  趙小強覺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台「旋轉加速器」上,越轉越快,身不由己。為什麼有意義的和沒有意義的爭論最後都變成人事關係之爭、變成勾心鬥角之爭、變成「狗咬狗一嘴毛」呢?為什麼這種爭論逼著你搞形而上學與絕對化呢?為什麼只要一換上這種爭論就像粘上膠一樣地躲也躲不開,甩也甩不掉呢?
  他問妻子,妻子無法回答。忽然又傳說一個什麼人說了話了,早晨洗澡也未嘗不可。栗歷厲喜笑顏開,帶著兩瓶青島啤酒和一斤豬耳朵來找他。還有人電話祝賀。他的心卻更沉重了。甚至晚上睡覺,年輕的夫妻溫存以後一張口仍然談的是與朱慎獨的天曉得是怎麼回事的爭論。而一談起這個話題,他就氣短、心跳、聲帶嘶啞、發聲困難起來。那徵候活像是……天啊!
  也許明天就好了吧?就像酒醒過來一樣,天是清的,水是清的,一切握手、爭吵乃至打架撕殺,也都能變得清清爽爽了吧?啊,明天!
  1979年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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