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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春末的一個中午,我的房東老大娘的繼女桑妮亞,帶著她的井然有序的五個小不點兒,到她繼母家——也就是「我們家」來喝奶茶。喝茶是在室外的涼棚下面進行的,差不多每年雪剛化——有時候殘雪還未盡消,一天三頓飯就在室外進行了。伊犁的維吾爾人是非常重視呼吸新鮮空氣的,或者用他們的一種粗獷的說法,多在戶外活動的目的是為了「吃空氣。」喝了一碗又一碗,囊吃了一塊又一塊。 我想起一句維吾爾諺語來了:「因為富才把錢花光,因為囊多才把茶喝光。」誠然如此,囊與茶的關係是這樣的:愈吃囊就愈想喝茶,愈灌奶茶就愈想吃囊,良性循環。循環完了,桑妮亞和她的繼母便嚼起茶葉來,滿嘴都是磚茶的剩葉子,咀嚼得津津有味。這時,桑妮亞的小三和小四之間忽然爆發了「文攻武衛」,兩個小丫頭吐字不清地卻是分明地罵出了最最最侮辱女性的語言,而且小手亂撲亂抓。桑妮亞要罵,卻被剩茶葉堵住了嘴,嗚嗚嗚地叫了幾聲以後,好不容易把正嚼得有滋有味兒的碎茶葉吐到了碗裡,大喝一聲: 「該死的,用你們的腦袋餵狗去吧!」 有效地用棒喝制止了武鬥以後,桑妮亞抓起碗裡的茶葉,似乎是準備來個「二進宮」,但這時她看見了我。我正在用瓦片磕擦砍土鏝上掛著的泥,整褲腳、繫鞋帶,準備上工。她不好意思把吐出的茶葉再抓回來嘴裡,便把茶重新放下,把碗一推,問我:「聽說您調到二隊去了,是嗎?」 「是的,大隊書記讓我到二隊去了。」 「那你認識馬爾克木匠了吧?」她問。 馬爾克木匠,哪一個是馬爾克木匠呢? 阿依穆罕大娘從容地把茶葉碎渣(已經嚼得其碎如粉了)吐淨,對她繼女說:「馬爾克傻郎又不在隊上勞動,老王上哪認識他去。」 馬爾克傻郎?呵,想起來了,四天以前,我去二隊隊部辦公室找會計開條子領勞動補助糧,曾碰到一個高大,英俊、黑頭髮、大眼睛(眼睛這樣大的人並不多見),眼珠發藍、高鼻子、大手大腳的男子,他的形象,用《史記》裡的語言是稱得起「美豐儀」、「偉丈夫」的。這個美男子正在為口糧問題與會計爭吵,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大,而且一口一個「偉大導師教導我們說」。少年老成的會計一臉倦意,根本不理會他的喊叫。見到我進來,小老會計欠了欠身,用無力的手與我走過場式地一握。我說明來意以後,他慢騰騰地、艱難地拉開抽屜,找紙、找筆、找圖章和印油,用十分鐘的時間給我開了一個本來用十秒鐘就可以開好的條子。 這個期間,「偉丈夫」緊緊握了我的手,自我介紹說: 「馬爾克」,又用漢語說:「我是木匠」。 「您懂漢話?」我問。 他從鼻子眼裡一笑,問會計:「隊裡到底給不給我口糧?」 會計回答:「拿你的小搖床去黑市換小麥去吧!」 馬爾克罵了一句,但他罵人的樣子並不兇惡,倒是一副斯文相和笑瞇瞇的,好像他是在說一句甜言蜜語。然後他又大叫道:「偉大導師教導我們,人總是要吃飯的,不吃飯就不能幹活!你們……」 「明天到瓜地澆水去,上工就給糧食,這是革委會的規定……」 「他們完全不按毛主席的教導辦事。毛主席說,要向生產的深度和廣度進軍……」他連連地搖頭,歎息,傷心地走了。 桑妮亞和她的繼母說的大概就是他了,難道他的外號叫「傻郎?」 我點點頭,告訴阿依穆罕媽媽和桑妮亞妹妹,馬爾克木匠我已經見過了。 「你見過馬爾克木匠的妻子阿麗婭嗎?」桑妮亞問。 我模仿當地人用舌頭「嘖」了一響,表示否定。 「阿麗婭是整個毛拉圩孜公社最漂亮的女人。」桑妮亞拉長了聲音,用唱歌一樣的聲調,笑瞇瞇地說。說的時候,她瞇著眼睛,略略向前探著頭,鼻樑上方,眉間下方,出現了可愛的細小的皺褶,一副完全傾倒的表情。我從來沒見到過一個女人這樣心悅誠服、如醉如癡地稱道另一個女人。何況桑妮亞本人也是相當俊的,身材挺拔、輪廓鮮明,除了下巴略嫌長嫌尖以外,其他方面可以說是無可挑剔。尤其驚人的是,她30多歲,已經生了五個孩子,但腰身沒有變粗,皮膚沒有變糙,肌肉也沒有變鬆弛。用當地維吾爾人的說法,她是一個「結實得厲害」的女人。而她說起馬爾克木匠的妻子阿麗婭時,那神情真是不折不扣的五體投地。她連連搖頭,說:「唉,老王哥;唉,老王哥!」似乎沒見過阿麗婭是我做錯了一件事,至少是丟失了一件最不該丟失的東西,因而使她無限惋惜。 在隊部辦公室與馬爾克的邂逅以及桑妮亞對於阿麗婭的介紹引起了我對這對夫婦的興趣。馬爾克一般不在隊上幹活,我很少有機會見到他,但同隊的其他社員,向我介紹了許多有關他們的情況。馬爾克原籍在霍城縣清水河子那邊。1964年年底,他才孤身來到了這裡——這麼說,他在毛拉圩孜公社的資格,比起我來不過多四個月。他的母親是俄羅斯族,他的父親的民族歸屬則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維吾爾,大部分人堅決不信,認為他的父親不但不是維吾爾而且不是穆斯林,最有力的論證是小會計提出來的,他說他切近觀察過,馬爾克沒有行過割(包皮)禮。有人說他爸爸是蒙古人,有人說是漢人,有人說是滿族,還有人說他爸爸其實是一個英國商人,從巴基斯坦進入克什米爾地區,後進入我國藏阿里,經葉城、喀什噶爾、阿克蘇……最後經過霍城,與那個俄羅斯女人作了露水夫妻,才有了馬爾克。至於阿麗婭,家庭是上中農,最初嫁給裁縫阿卜杜拉赫曼,後來與阿卜杜拉赫曼離了婚。由於她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繼承了父親留下的產業,成為令許多人垂涎的美麗的富孀。但是,她整整過了十年單身生活,拒絕再次出嫁給任何人。1964年冬天,馬爾克到達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她收留了。「緣分,這也是緣分。」人們說。 找了一個機會我問房東老大娘阿依穆罕:「您為什麼把馬爾克叫作馬爾克傻郎呢?」阿依穆罕媽媽囁囁嚅嚅,回答不上來。「大家都這樣叫嘛,總是有犯傻的地方吧。他自己不出工還天天跟別人辯論,娶了個媳婦像是他的大姐……」 房東老大爺穆敏打斷了她的話,似乎不贊成她這樣含含糊糊地背後批評別人。矮個子的老大爺面帶神秘的微笑,富有哲理意味地說:「所謂人,就是帶傻氣的種子嘛!誰能說自己不傻呢?我,還有老婆子,還有你——老王,還有馬爾克,還有阿麥德與薩麥德(提這兩個名字的含義猶如漢語中的張三、李四),我們都是人,我們不是都各有各的傻氣嗎?」 說完,他理理自己的銀白的鬍鬚,非常滿意。 對於阿麗婭的前夫阿卜杜拉赫曼裁縫,我也作了一些觀察。他已有50多歲,未老先衰,戴著一副老式的厚厚的滾圓花鏡片,駝著背,身材高而瘦,皮膚鬆弛,臉面浮腫,眼睛裡佈滿血絲,一說話就露出了黃舌苔極厚的舌頭和一口黑牙。他的形象是令人厭惡的。但據說他是方圓百里技術最出色的裁縫、全活。南疆式、北疆式、哈薩克式、漢族式、俄羅斯式的男式服裝,他都拿得下來。不僅農村,而且伊寧市的一些幹部職工,也常常慕名跑上八公里,拿著衣料到他這兒來。他大概是全大隊最有錢的人了,有六間北房,還有一片佔地一畝二分的大果園。在幾次「運動」中,曾有人打過他的主意,給他規定了種種上繳利潤的制度,但都堵不住他。他吃自己的手藝,自有四面八方的人來求他、助他。他也很注意和幹部們搞好關係,給本公社有實權的幹部及他的家屬做衣服,總是奉送手工,或者只象徵性地收一、兩毛錢。所以他的根基是穩的。至於他的婚姻狀況,有人說他結過四次婚了,有人說五次,有人說六次。阿麗婭大約是他第三個妻子,和阿麗婭離婚以後,他又娶過兩次親,都是比他小20幾歲的丫頭。他現在的妻子叫瑪渥麗妲,我見過,20多歲,目光流動,眼神有點凶,喜歡光腳在街上走路,小腿上有厚厚的泥巴,喜歡一邊走路一邊嗑葵花籽,嗑空了仁兒的葵花籽皮沾滿嘴巴,積累了一批以後清理吐啐一次。她說話的聲音很大,而且裡面包含著一種類似撕裂綢帛所發出的尖利的噪音。 阿卜杜拉赫曼其人給我的印象是陰沉的。當他搖搖擺擺地躬著身,自滿自足而又虛弱地從公社門口的大路上走過時,在我的身上常常產生一種壓抑感,相當沉重的壓抑感。 而馬爾克木匠卻叫人快活。 這年六月底的一天,全隊開夏收動員大會。我到毛拉圩孜公社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也是第四次參加這種例行的、既空洞又具體、既熱烈又淡漠、既是形式主義的又是必不可少的全體社員大會了。依例,這樣的會一開就是一天。農忙食堂就在這一天開張,先宰一頭牛,打兩坑囊墊底。這天的中午,肯定是牛雜碎湯,湯中最好吃的叫作「面肺子」。先和好面,洗出一桶澱粉水,留出麵筋,再把澱粉水灌入牛肺,把牛肺撐得比老牛在世時深吸氣的時候還要大五倍——真是大得嚇人,封上口,與牛肝、牛肚、牛腰、牛腸……煮在一起,熟了以後,既有牛雜的葷腥味,又有一種類似北方人夏季吃的蕎麥面扒糕的光滑筋豆的觸感。牛肉會醃晾起來,細水長流地吃。這個以面肺子牽頭的牛雜碎湯,乃是這種例行動員會的最吸引人處之一。 其次這個會上多少還要預分一點現錢,少則三塊、五塊,多則十塊、二十塊。目的講明,是為了社員買一點鹽、茶和手電筒用的電池。 至於這種會上動員報告,我已聽過三次,差不多能背下來了。一個是夏收的政治意義,一個是愚公移山的精神,一個是一星期地淨、兩個星期場淨的進度指標。這個指標純粹是牛皮。這裡地多人少,小麥是主要作物,一個整勞力要收割20畝左右小麥,一個場要打幾百噸麥子,怎麼可能那麼短的時間結束?再說這裡夏季乾旱少雨,遠遠不像關內龍口奪糧那樣緊迫。前三年的實際情況是收割完要一個月,打場完要三個月。1966年特大豐收,伊犁許多地方(包括我當時所在的生產隊),都是入冬了,麥子還沒打完,經過冰封雪凍,次年四月雪化地干以後又繼續打,有的打到「五·一」勞動節,個別隊一直打到新麥快下來才完事。但社員們在這種動員會上對從關內照搬來的收麥進度指標從來不提異議。相反,每當隊長問「怎麼樣」的時候,社員們也照例眾口一聲,像小學生回答課堂提問一樣地用第一人稱複數祈使式回答:「完成任務!」 這種動員報告的最精彩、最細膩也最科學的部分是算細帳:「社員同志們,如果我們每人每天灑落15個麥穗,按千粒重平均數與麥穗的平均含粒數計算,我們每天就要損失小麥××××斤,全大隊一天損失就達×××××斤,全公社損失××××××斤,全伊犁州,全新疆×××××××斤,而我們如果做到每個人都能不丟一個穗,我們每天就要多收×××斤……全新疆就要多收×××××××斤,就夠阿爾巴尼亞人民吃××個月,夠越南人民……」 1969年6月底的一天,凌晨。我躺在與房東二老同住的一間土屋的未上油漆的木床上,一邊聽小園裡蘋果樹上的羽翼初豐的燕子呢喃,一邊想著這一天的盛會與熱而香的牛雜碎,一邊想著算細帳的數學方法的務實性與浪漫性的統一,一邊想著各省革命委員會紛紛成立到底是吉還是凶。這時,忽然聽見一陣吵鬧聲。 是誰這麼早在我們的窗戶根底下喊叫?我連忙起了床,披上衣服,顧不得洗臉,走出房子。院門從裡面鎖著一種式樣古老的長銅鎖,房東二老還正睡著,我不願意為找鑰匙而驚動他們,便從打囊的土爐(新疆俗話叫「囊坑」的)旁的高台上上了牆頭,一躍而下,來到當街。只見高大俊美的馬爾克木匠推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貨架子上面與兩旁綁了許多東西,正和大隊一位17歲的民兵爭執。我走近去一看,原來他的自行車上馱著三個小搖床,看樣子他要騎自行車把三個小搖床拉到伊寧市早市上去賣,而小民兵根據革委會夏收指揮部的命令予以堵截。 馬爾克衣冠齊整,精神煥發,雖然受阻,但是並不急躁,而是耐心地、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地與小民兵辯論。他說:「……親愛的兄弟,哦,我的命根子一樣的弟弟啊,你的阻攔是完全正確的,是的,百分之百的正確。我們的夏收,具有偉大的歷史意義。不錯,我應該參加會,不參加會是不對的,它是我的缺點,它是我的錯誤,我願意深刻地認識,誠懇地檢討,堅決地改正。但是偉大的導師教導我們,遇到什麼事,都要想一想,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心之官則思。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關心群眾生活,打擊貧雇農,便是打擊革命。而我呢,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真正的雇農,我來到毛拉圩孜公社的時候,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飯,晚上睡覺沒有枕頭,我是用土坯作枕頭的。那麼,是誰,發揚了深厚的階級感情幫助了我呢,親愛的我的命根子一樣的弟弟呀,那就是你的阿麗婭姐姐呀!當然,這是黨教導的結果,也是人民群眾的幫助的結果。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瞭解這一點,就不能夠得到起碼的知識。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那麼,我的兄弟,你的阿麗婭姐姐現在是怎麼樣了呢?唉,安拉在上,她偶染沉痾,一病數月,茶飯不思,熱火攻心。天啊,真主啊,保佑她吧!那麼我又能做什麼呢?我願意替她生病,我願意替她死。然而,世界上只有主觀唯心主義最省力氣,可以不負責任地瞎說一通,做得到嗎?結合實際嗎?哪怕是最好的理論,如果只誇是好箭,束諸高閣,那就是教條主義。我呢,就做了這三個搖床,勞動使猴子變成了人,勞動使我有了三個搖床。兄弟,你看我做得好嗎?看這圓球!看這旋工!看這色彩!不,這不是搖床,這是黃金,這是寶石,這是幸福。睡在這樣的搖床上的孩子將成長為真正可靠的接班人。做了搖床你怎麼辦呢?堅決學習大寨,先治坡,後治窩,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賣給私人,不,我決不能賣給私人,斗私批修,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嘛……」 馬爾克誠懇地、憨直地、頑強而又自得其樂地一套一套地講了個沒完,他的目光是那樣清澈,天真無邪,又帶幾分狂熱。他說話的聲音使我聯想起一個正在鑽木頭的鑽子,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他的健壯的身軀,粗壯的胳膊,特別是兩隻大手的拙笨的姿勢,使你無法對他說話內容的可信性發生懷疑,何況那是一個除了懷疑我自己,我不敢也不願懷疑別的一切的年月呢。 馬爾克可能說得有點累了,他把車支好,與我握手問安。然後,他掏出一個繡得五顏六色的煙荷包,還特別把煙荷包拿近我和小民兵,讓我們參觀一番,顯然,那是阿麗婭給他做的嘍。他解開纏繞了好幾道的帶子,拿出一沓裁得齊齊整整的報紙,折一道印,用兩個手指捏出一小撮莫合煙粒,看顏色他的煙還算中等偏上的,他用熟練的動作把煙粒撥拉勻,舔上口水,捲好,用打火機點著煙,抽上兩口,先「敬」給我(我在這三個人中是年齡最大的),然後給了小民兵一張裁好的紙,一撮煙末,最後自己捲起煙,吸了兩口,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由於我很親熱地接過沾了他口水的莫合煙,我們的關係似乎在這一刻又親密了些。所以他這一次一面說一面用一種相當謙恭的態度不斷地問:「我說的正確嗎?」由於他個子高,他和我說話的時候,要微微躬身俯就。我呢,唯唯諾諾地點著頭。 我的習慣性點頭使他受到了鼓舞,他向迷惑不解、面呈難色的民兵指著我說道:「請看,書記在這裡嘛,書記已經點頭稱是了!」 我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書記」,原來是我,我慌忙搖頭擺手,「我不是書記,我可不是書記!」「您不要謙虛」,他斷然制止我,「幹部嘛,又是漢族大哥,當然是書記!對於我這樣一個小小的木匠來說,所有的漢族幹部,都是書記!所有的少數民族幹部,都是主任!所有的民兵兄弟,」他拍一拍小民兵的肩膀,「都是連長!」 按照維語的狀物比喻方法,那位叫作剛剛長出一圈小螞蟻似的鬍鬚的民兵從馬爾克的話裡似乎得到了點啟發,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問道:「老王哥,這叫我怎麼辦呢?按照革委會的命令,夏收期間,任何社員不准去伊寧市,我們在各個路口都站了人……」 這時又圍攏過來幾個起得早的鄉鄰,他們都替馬爾克說情,「讓他去吧,等你娶了媳婦養了兒子,讓他做一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搖床送給你!」 我不能再不表態,便問馬爾克:「你去伊寧市,需要多長時間呢?」 「一個小時!絕對只需要一個小時!我騎自行車經過奴海古爾(伊寧市一個住宅區,原先多為塔塔爾人聚居)到衛生學校,把搖床送給衛生學校的一個朋友。請注意,我不賣,我是送給他的,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們維吾爾人的規矩,是朋友就什麼都可以要,也什麼都可以給。他呢,會給我一些小麥,還給我一些藥,給阿麗婭治病,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 一個小時?我翻了翻眼,覺得難以相信。前不久公社一個小伙子向我「借」一個小時的自行車,我借給了他,結果呢,是兩天兩夜以後才還給我的。對於這樣的「一個小時」,我並不陌生。但我不願說破,便說:「那就讓他快去快回吧,回來,還趕得及開動員大會,再說,中午還有面肺子吃呢。」 民兵同志接受了我的建議,放馬爾克走了。馬爾克在騎上了自行車蹬出了五米遠以後,回頭向我甜蜜地一笑,他笑得是這樣美好,以致使我想起白居易在《長恨歌》裡描寫楊貴妃回眸一笑的名句來。 這一天的夏收動員會開得一如既往,只是在麥收意義中增加了「用實際行動埋葬劉少奇資產階級司令部」一條,並且分析說,丟麥穗掉麥粒,主要是受了「黑六論」的影響。牛雜碎湯做得很香,可能因為近兩年肉食供應一天比一天緊張,大家吃肉少了,所以覺得這一碗湯喝下去迴腸蕩氣,心曠神怡。幾個眼尖心狠的,看到每人盛完一碗以後大鐵鍋內尚有盈餘,便咕嘟咕嘟把能燙出食道癌來的新出鍋的雜碎湯三下五除二吸了進去,又盛回了第二碗。 晚上各自回家,房東老媽媽阿依穆罕用多日存攢、但日前被大貓皮什卡克(皮什卡克的故事我將在另一篇小說中述及)偷吃了五分之二的酸奶油給我們做了奶油面片,我吃了個不亦樂乎。飯後阿依穆罕又熬了火候恰到好處的清茯茶,我與房東二老一面品茗,一面促膝談心(說「促膝」純是寫實,而非借喻。因為我們都是盤著腿坐在羊毛氈子上的)。這時,聽到有人在門外喊:「穆敏哥!老王哥在這裡嗎?」 穆敏老爹起身迎了出去,然後把躬身垂手、彬彬有禮的大個子馬爾克引了進來。由於是第一次進這個家,馬爾克畢恭畢敬地攤開並併攏兩手,掌心向內,誦讀了幾句祝禱的經文,然後房東二老與他一同摸臉呼「阿門」,然後馬爾克向我們三個人依年齡為序一一施禮問候。我們騰出地方,請馬爾克坐在上首,馬爾克直挺挺地跪坐在那裡,顯出一種傻大個子的傻氣,接過阿依穆罕遞過來的清茶,呷了兩口。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他。 「回來了一個小時了。」他恭順地答。 從「一個小時回來」到「回來了一個小時」,我「服」了。 人類語言的排列組合真是奧妙無窮。 馬爾克呷了幾口茶,又掰下一小角囊沾了沾茶水,吃掉之後,說明來意:「我是為了邀請老王哥才到這裡來的,我早就想邀請老王同志到在下那邊去坐一坐,『他會來嗎?』我這樣想著,猶猶豫豫。但在我們心裡,」他指指自己的心窩,「我們對老王同志是有敬意、有理解也有友誼的。今天早晨,如果沒有老王哥,我就去不成市上了。唉,好人哪!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噢!回家與阿麗婭一說,阿麗婭說,快把老王同志請來坐坐,我們要好好地坐一坐,我們要好好地談一談心,我們心貼著心……這豈不好哉!」 房東二老催促說:「老王,快去吧!請去吧!」 於是我不好意思地淺淺一笑,這也是維吾爾人受到邀請時應有的神態,然後我起身隨馬爾克去了。 這時已是北京時間晚上11點多,按烏魯木齊時間是九點多,而按伊犁的經度來計算,不過是晚上八點半左右,暮色蒼茫,牛吼犬吠,羊咩驢叫,一副夏收開鐮前的平靜景象。如果馬爾克不來,我本打算在茶足飯飽之後磨磨鐮刀,早早入睡以養精蓄銳的。他來了,我當然也很高興,但一邊走一邊發愁,依我的經驗我知道,「來者不善」,這一去,腸胃面臨著超負荷大幹一場的任務,真後悔晚間把貓吃剩的奶油吃得過多了。另一方面我也鼓舞自己,既去之,則安之,一定抖擻精神去加勁吃、喝、說話,借此機會好好地瞭解瞭解這頗有特色的一家。 他的家就在有水磨的那條街的拐角處,在一株大胡楊樹的下面,暮色中我見他的小院門和小門樓修得整整齊齊,木門上浮雕出幾個菱形圖案,最上面正中是一顆漆得鮮紅的五角星,五角星中心鑲著一個特大號的料器的毛主席像章。小木門似乎還有一點特殊的機關,他左一拉右一按,沒等我看清就自動開了,我們走進去,又自動關上了。 進得門來,只有一條小小的曲徑,兩邊竟全是盛開的玫瑰花,紅的紅,白的白,芬芳撲鼻,我既讚歎,又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的小門和花徑。他解釋說:「這個院子還有個旁門,我的牲畜和毛驢車從那個門走。」於是我點點頭,用力吸吮著玫瑰花香,隨他走到花徑盡頭,來到一個把三間房前全部覆蓋了的大葡萄架下面。葡萄葉已經長肥,葡萄珠還只有米粒般大小。我清了清自己的鞋子,馬爾克為我推開門,從房裡射出一道強光,我躬身進門模仿穆斯林先叫了一聲:哎斯薩拉姆哎來依庫姆(問安的話),然後抬頭,只覺強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原來矮矮的房樑上,掛著一盞汽燈! 我知道這個公社許多隊都是有汽燈的。那是1964、1965年社教運動中為大辦文化室而買的,社教隊還沒離村,大部分汽燈就壞了,不知道是燈的質量不好還是使用保管不善。等社教隊撤走之後,文化室紛紛關、停、並、轉,有的改成了木匠房,有的改成了糧油或農機具倉庫,但也都還有一些書、報和簡易書架、報架縮在一角接塵土,有的文化室裡還有各種金字標語、紅綠紙花、彩燈等飾物,也都自生自滅。至於汽燈,從六五年底以來我連殘骸都沒見過了。 因此,馬爾克家的雪亮刺眼的汽燈使我覺得興奮。好不容易調整好了瞳孔以後,我看到在外屋裡是兩個女人,兩個女人本來是跪在那裡用形狀像腰刀的維吾爾式切刀切胡蘿蔔的,見我進室問安,她們便站了起來,「請進,請進,老王請進!」第一個女人說。她婷婷玉立,穿著隱約透出嫩綠色襯裙的白綢連衣裙,細長的脖子上凸出的青筋和鎖骨顯示出她的極為瘦削,鵝蛋圓臉,在燈光下顯得灰白、蒼老,似乎有一臉的愁霧。乳黃色的頭巾不知是怎樣隨意地繫在頭上,露出了些蓬鬆的褐黃色的頭髮。鼻樑端正凝重,很有份量,微笑的嘴唇後面是一排潔白的小牙齒,可惜,使我這樣一個漢族人覺得有點彆扭的是,有一粒光燦燦的金牙在汽燈的強光下閃耀。但最驚人的是她的眼睛,在淡而彎曲的眉毛下面,眼睛細而長,微微上挑,眼珠是淡灰色的,這種灰色的眼珠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它是這樣端莊、慈祥、悲哀,但又似乎包含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矜持,深不見底。我以為,她是用一種悲天憫人和居高臨下的眼光正面地凝視著我的。她用她的豐富的閱歷和特有的敏感觀察了我,然後用簡單的肯定或否定語氣詞回答了我的問候——當然,我也就明白了,這就是阿麗婭。然後,她把另一位女子介紹給我:「愛莉曼,塔裡甫哥的女兒。」她說話就是這樣簡短,只有名詞。 愛莉曼健壯得像一匹二歲的馬駒,面色紅裡透黑,肌肉是緊密、富有彈性、而又富有光澤的。她的眼睛也像還沒有套上籠頭的馬的眼睛,熱情衝動,眼珠烏黑,她的黑眼珠大得似乎侵犯了眼白的地盤,儘管她努力用羞澀的睫毛的下垂來遮擋住自己的眼光,然而,你仍然一下子可以感覺到她的眼裡的漆黑的火焰。她的鼻子微微上翹,結實有力,她的嘴唇略顯厚了一些,嘴也大了一點,然而更增加了她給人的一種力感,也增加了樸實感。她比阿麗婭年輕多了,一看便知道是個未婚的、卻是渴望著愛情的姑娘。她個子比阿麗婭矮一些,肩卻比阿麗婭寬,她穿一件褐底黃花連衣裙,上身還罩著一件開領西式上衣,她的左手放在衣袋裡,伸出右手示意歡迎,這種姿勢流露著一種灑脫和強悍。她只用鼻腔裡的幾個「嗯」回答了我的問候。 馬爾克補充介紹說:「這個姑娘是我們的鄰居,她跟著阿麗婭學縫紉。她本人是糧站的出納,是月月掙錢的人哪!」 馬爾克的介紹使愛莉曼不好意思了,她轉過了頭,而且,我覺得她不高興地努了努嘴。 我回頭看了看馬爾克,這一瞬間我才注意到在汽燈的照耀下他的眼珠是那樣的藍,也許說藍不恰當,應該說是綠,那是一種非常開放的顏色,它使我想起天空和草地,一望無邊。這三個人的眼珠從顏色到形狀、到神態是如此不同,對比鮮明,使我驚歎人生的豐富,祖國的豐富,新疆各民族的豐富。我甚至從而更加確信,我在1957—1958年遭到厄運,在60年代遠離北京,在1965年乾脆到伊犁的毛拉圩孜公社「落戶」,確實是一件好事情。至少不全是壞事情。 馬爾克把我讓進了裡屋,習慣上這應該算是他們的客房。客房比外屋大多了,牆龕裡放置著一盞赤銅老式煤油燈,發出柔和的光;地上鋪滿深色花氈子。有一張木床,床欄杆呈優美的曲線,每一個接榫處都雕著一朵木花,四條腿像四隻細高的花瓶;床上擺著厚厚的被子、褥子和幾個立放著的大枕頭,靠牆處懸掛著一個壁毯。我知道,這張堪稱工藝品的床定是馬爾克的得意之作,我也知道,維吾爾人家的這種床一般不是為了睡人,而是為了放置臥具和顯示自己的富裕、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看來他們是上等戶,都有手藝嘛,我暗暗想。 這間客房牆壁是粉刷成天藍色的,在煤油燈光的照耀下顯得安寧。正面牆上竟貼著五張完全相同的佩戴著「紅衛兵」袖章的毛主席像,五張像排列成放射形的半圓,這種獨出心裁的掛「寶像」的方法確實使我目瞪口呆。至少在晚上,這五張花環式的照片與天藍色的牆壁,與古老的煤油燈及同樣古老的赤銅茶具與赤銅洗手用曲肚水壺,與雕花木床及雕花木箱,與壁毯及精美的窗簾,並無任何不協調之處。正像他在說話的時候那樣大量地引用(有的引用是準確的,有的是大概的、半准半不准的,有的我以為是他自己杜撰的)語錄一樣,乍一聽沒有任何生硬之感,這實在是「三忠於」、「活學活用」的維吾爾化、伊犁鄉土化,我想。 下面我不準備詳細描述這一晚上他們對我的款待了,這款待是成龍配套、一絲不苟、而又嚴格地符合禮儀的。我只準備提兩個事實,第一,在夜裡兩點的時候(愛莉曼已經告辭了),阿麗婭開始切另一部分肉,為我們做酒後食用的酸面片湯。第二,本來我至少近一個月,消化不大好,我一向沒有夜餐習慣,但這次被拉了來,甜食、肉餅、奶茶、抓飯、酒菜、面片湯,我一點沒含糊,捨命陪君子,全吃了個超飽和。我本以為第二天非得急性腸胃炎不可的,結果完全相反,不但未有異常,而且治癒了酵母片與胃舒平沒給我治好的腸胃病。噢,我還要囉嗦一句,飯菜確是第一流的,但他的酒實在可怕。他透露說,我們喝的是醫療用的酒精,正是那個要了他的小搖床的衛生學校的朋友「關懷」給他的。 席間,馬爾克向我敞開了心扉,揮動著雙臂與我暢談,大部分話是用漢語說的。我曾經建議用維吾爾語交談,一是給我自己創造更多的學維語的機會;二是我覺得他的漢語說得不算流利。但是他堅持要說漢語,遇到表達上的困難他隨時插入維語還有別的語。他說:「我們實際上是漢族人哪,我們爸爸是漢族人啊,我們爸爸是黃鬍子啦,黃鬍子,老王,你知道吧?」 「黃鬍子」,據說原是東北抗日聯軍和難民,被侵華日軍打散,從海參崴、伯力一帶逃亡到蘇聯境內,穿過西伯利亞,到達蘇聯的中亞,從阿拉木圖一帶回到我國新疆伊犁地區的。但新疆少數民族用「黃鬍子」這個詞兒,常帶有貶意,因為有許多關於「黃鬍子」的嚇人的流言傳說,歷史上不只一次有人利用這些流言來煽動民族不和。馬爾克這樣坦然地承認自己是「黃鬍子」的後代,這倒是很驚人的。另外,他的漢語腔調也很特別,既不像新疆漢人的口音,又完全不是當地少數民族學說漢語的口音。他把「我」全部說成「我們」,也挺有趣。 「我們的媽媽是俄羅斯。」他繼續介紹說,「她的名字本來應該是娜塔裡雅·米哈伊洛夫娜,但是她直到死,人們只叫她娜塔沙。」他歎了口氣,然後用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聽得出他的發音並不標準的俄語咕噥了幾句,估計那意思是祝禱他那到老得不到尊敬的母親的在天之靈安息。」她本來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為了逃避布爾什維克的十月革命,跟隨主人來到新疆。我們沒見過我們的爸爸,我們不知道我們自己是怎麼來的,我們沒有辦法。我們後爸爸是塔塔爾人,他罵我們。」這時他改說塔塔爾話,大意是他是他母親被黃鬍子強姦的產兒。然後又用漢語說:「我們說不上,我們不信。老王,我們一點點兒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呀,胡大知道!」 在維吾爾語裡,「知道」和「做主」可以用同一個詞。我認為,他這裡用的「知道」二字,受維語的影響,包括著做主的意思。「反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嘛。」忽然他又「暗引」了一段語錄,「我們不願意做漢人,也不願意做俄羅斯,也不願意做塔塔爾,後來我們就成了維吾爾了。我們也不願意做農人,我們願意做木匠……」說著他來了勁,走出室外,從另一間充當庫房用的屋裡拿來一個精美絕倫的折疊板凳,一個小兒搖床,一個雕花鏡框架,「這才是木匠。現在的木匠能叫木匠嗎?現在的木器能叫木器嗎?我們是人!我們要做好好的木匠,好好的木器。我們做不成,那就去養雞兒,養羊兒,養牛兒去嘛……」他把不該「兒」化的雞、羊、牛「兒」化,講得興奮起來,頗有點滔滔不絕的架勢。他接著說:「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女人呢?噫,有男有女才成為世界。女人,這真是妖怪、撒旦、精靈啊!她們讓你哭,讓你笑,讓你活,又讓你死……」他說,他在他的原籍霍城縣清水河子,就是為了女人的事才搞得狼狽不堪,無法再呆下去,才來到這裡的。「是她們來找的我,我有什麼辦法呢?」他的臉上顯出天真無邪的表情,「我們不能讓她們傷心呀!」他繼續說,自從來到毛拉圩孜公社,自從和阿麗婭結合以後,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哎,老王,你哪裡知道阿麗婭的好處!與阿麗婭相比,我們在霍城相好的那些女人,只值一分錢!」 傳來了外屋阿麗婭的咳嗽聲,她聲音不大,但是堅決地警告說:「不要冒傻氣,馬爾克哥!」 阿麗婭管馬爾克叫「哥」,這使我不大信服。從外表看來,阿麗婭至少比馬爾克大個五六歲。阿麗婭即使確是美人,也已經是遲暮了。而馬爾克呢,身大力足,似乎孕藏著無限的精力,還沒有釋放出來。他所以這樣滔滔不絕地講話,東一鎯頭西一棒子,一句語錄加一句俚語,一句維語加一句漢語外帶俄羅斯與塔塔爾語,聲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細,似乎也是一種能量的釋放。這種半夜裡突然舉行的宴請,也含有有勁要折騰的意思,雖然,我絲毫不懷疑他們連同那位鄰居姑娘的好客與友誼。 他和我第一次正式聚會便這樣坦率,特別是這樣起勁地誇讚自己的老婆,又使我不禁想起一句維吾爾諺語:「當著別人誇讚人家的老婆是第二號傻瓜,當著別人誇讚自己的老婆是第一號。」 後來他又向我介紹那位幫助阿麗婭做飯的鄰居姑娘愛莉曼。愛莉曼是十點多鐘告辭走了的,她走後,馬爾克問我: 「您看出來了嗎?」 「看出什麼來?」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 「唉,可憐的姑娘,她只有一隻手!她左手長瘡,小時候齊著腕子把手掌割掉了……但是她非常要強,硬是一隻手做兩隻手的工作,什麼飯都會做,拉麵條的時候用殘肢按住面坨兒的一端,用右手甩另一端,她連餛飩都能包啊……這也是胡大的事情啊!」 當我和他談到隊裡的生產、分配、財務、幹部作風這些問題的時候,他手舞足蹈地喊叫起來:「對對對,問題就是在這裡!我們是有寶貝的,我們有!我們有世界上最好的武器,但是沒有使用!」說著說著他拿起了兩本《語錄》,在空中揮舞,「我們隊上為什麼有問題呢?就是沒有按照紅寶書的指示辦嘛,你看你看,讀書的目的全在於應用……」他又連篇累牘地引用起語錄來了,我不得不提醒他那些語錄我都讀過,也都會背誦。從他那未必準確更未必用得是地方的不斷引用當中,我發現他確實是全隊背得最多,用得最「活」,頗下了一番功夫的。我甚至覺得,這樣的人怎麼沒有選派到講用會上去,後來想到他原來是一個不肯到隊上幹活也不願意參加會的人,覺得世界上的某些人和事情真是難以理解。 在這次被招待以後,我曾與一些社員談起馬爾克學語錄的情況,多數人都淺淺地一笑,敷衍地說:「好!好!他學得好!」那神情卻不像真心稱讚。也是,語錄背得多,畢竟無法不說是「好」事。只是一些隊幹部明確地表現出嗤之以鼻的態度,譏笑說:「那正是他的傻氣嘛!」 關於他們的那位鄰居姑娘愛莉曼,倒是有口皆碑。她是在五歲時候因手上生瘡被截去左掌的。她非常要強,在學校上學功課出眾,由於殘廢,家裡不依靠她作勞動力,小學畢業以後每天走一個半小時到伊寧市上初中,之後又住宿讀了財會學校。她的一隻手比別人的兩隻手還靈巧,而且力氣大。據說有一次她放學晚了,天黑以後在公路上行走,有兩個醉漢向她調笑,她小小年紀,一點也不怕,一個嘴巴把一個醉漢打倒在路邊的鹼沼裡,另一個醉漢嚇跑了。 對於愛莉曼也有非議,主要是她已經22足歲了,還沒有結婚,而且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媒人。「女孩子大了不出嫁就是妖怪。」有幾個老人這樣說,據說愛莉曼的爸爸為女兒的婚事都急病了,但奈何不了她,因為女兒是吃商品糧的國家職工,經濟獨立,社會地位也高於一般農民。 桑妮亞有一次用詭秘的神情告訴我:「老王哥,你沒有看出來嗎?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你可不要對任何人說。依我看愛莉曼是讓馬爾克傻郎迷住了,她一心要嫁馬爾克哥呢。」 「什麼,阿麗婭……」 桑妮亞搖搖頭,「阿麗婭是我的朋友。她告訴過我,她的病已經好不了了,她要在她還在世的時候幫馬爾克哥物色一個女人,她不放心,馬爾克是確實有點傻氣……」 我將信將疑。我回憶那天晚上在馬爾克家裡與愛莉曼和阿麗婭會面時的情形,我想著愛莉曼烏黑的眼珠,什麼也判斷不出來。我想,經過1957年以來的坎坷,我確實已經喪失了觀察人和感受生活的能力了,將來重新執筆寫作的心,是到了該死掉的時候了。 麥收期間,馬爾克下地割麥五天,大致是一個頂倆,每天自己捆、自己割、完成兩畝多。隊上害怕分地片收麥、按完成量記工分這樣做帶有「三自一包」的色彩,因為當地習慣上把分片各收各的也稱為「包」工,而「包」字是犯忌諱的。社員們乾脆排在一起,大呼隆幹活,說說笑笑,幹一會兒直一會兒腰,倒也輕鬆。唯獨馬爾克絕不和大家混在一起,單找一塊地幹,幹完了自己丈量。隊上的記工員告訴他,他的丈量是不作數的,工分仍然是按群眾評議而不是按完成畝數來記,他也不在乎,仍然堅持「單干」,同時談論起來,他對穆罕默得·阿麥德一類幹活吊兒郎當的人猛烈抨擊、嗤之以鼻,「讓我和那樣的人並列在一起幹活嗎?我寧願回家睡大覺。」他聲明說。 根據公社革委會佈置,麥收期間還要搞幾次講用和大批判。隊長傳達上級佈置的時候調子很高,上綱上線,「如果不搞大批判,收了麥子也等於為劉少奇收了去了。」他傳達說。但實際執行起來,他卻馬馬虎虎,有時工間和午間或晚飯後(夏收期間我們集中住宿、吃農忙食堂),隊長宣佈搞「大批判」,開場白以後無人發言,然後隊長談談生產,讀讀剛拿到的一份「預防霍亂」或「加強交通管理」或「認真繳納屠宰稅」的宣傳材料,就宣佈大批判結束。有一次又這樣冷冷清清地大批判,不知誰喊了一句:「讓馬爾克木匠講一講!」馬爾克便突然睜大眼睛講了起來。天南地北,雲山霧罩,最後歸到正題,原來他批判開公社革委會了。革委會有個通知:凡出勤不足定額的,生產隊得扣發其口糧,馬爾克不贊成,他越講越激動。隊長幾次想制止也沒制止住,他論述這種扣發口糧的做法違背「紅寶書」的教導,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的流毒,最後他竟喊起口號來:「堅決反對修正主義!」「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誓死捍衛中央文革小組!」還有一系列「打倒」和一系列「萬歲」他一喊,不由得大家也都振臂高呼起來,竟顧不上考慮他的口號與言論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繫。這次「大批判」,算是最熱烈的一次了。 五天以後,阿麗婭(她因為有一系列病,夏收期間也沒有露一次面)托人捎話來,說是她病重,要馬爾克回家看看。隊長不准,說是每年夏收他都是這一套,干個五六天後以照顧病人為名便溜之大吉。他聲稱他在這五天已經幹完了旁人20天的活,他有權利回家照顧他貌美病多的妻子,便揚長而去,不管氣得大喊大叫的隊長。 隊長真地火了,我也覺得馬爾克太不像話了,如果都照他這樣,生產隊只能垮臺,公社乃至整個國家也會不可收拾。所以當隊長在全體社員大會上建議停發馬爾克兩口的七八兩個月的口糧以示制裁的時候,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不久之後,馬爾克糾集了20來個因各種原因被扣口糧的社員到公社鬧了一陣,他又是揮舞著「紅寶書」連喊帶叫的。事後縣公安局派人來調查,幸虧廣大社員都說他自來有些傻氣,他學習「紅寶書」是積極和真誠的,他絕無任何反動思想反動言行,這樣才大事化小,公安局的人把他叫到公社訓了一頓就算了。看開頭那個架勢,我們還以為會把他逮捕呢。 這一年春節他到伊寧市我的家裡給我拜年,我借這個機會勸了勸他,少犯傻氣,少亂引用語錄,多出工幹活。他一再點頭,歎了口氣,問我:「老王,你告訴我,人是什麼呢?」 我知道他有時候一陣一陣地愛談禪論道,便引經據典地說:「人是萬物之靈嘛。」 他搖搖頭,「我看,人是沙子。風往哪裡吹,你就要到哪裡去。我們媽媽娜塔莎,不就是這樣嗎?十月革命一陣大風,把她糊里糊塗吹到中國來了。我們黃鬍子爸爸呢,也是讓風吹來的。我呢,阿麗婭呢,如果沒有風吹,我們素不相干的兩粒沙子,怎麼聚到一起去了呢?」 我說我不同意,如果你只是一粒沙子,那麼那些木器呢? 一粒沙子會做出那麼精巧美麗、藝術品一樣的木器來嗎? 一提木器他就高興了。他承認我說得對,因為一粒沙子是沒有靈魂的,而他和他的木器都是有靈魂的,他常常做夢夢見一種新式樣的木箱或者桌椅或者搖床圍著他轉。醒來以後,他就到木工房去,一邊想著夢裡的形象,一邊錛、鑿、刨、鋸……於是一種新式樣的木器就做出來了。他表示,他一定要為我做一個衣架(釘在牆上的一種),這種衣架雖然簡易,但他要做出點新花樣來。 春節過後,我應邀到馬爾克的木工房去參觀,房裡充溢著令人愉快的木脂的香味。馬爾克用那種小錛子用得非常熟練,輕鬆如意,不假思索地向木頭胡亂砍去,三下五除二就砍去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部分。我最喜歡的還是看他刨木頭,與關內木匠用的刨子完全不同,他用的是一種用一隻手從外向懷里拉的刨子,沙、沙、沙,動作很灑脫。他穿著一件深藍色背心,在拉刨子的時候,他的胸、背、肩、大臂、小臂直到手掌的肌肉都隆了起來,那樣子真像一個顯示男性健美,勞動酣暢的雕塑。他的動作既是強健有力的,又是頗有節奏和韻律的,特別是他的流著汗水的臉上的表情,誠摯而又自得其樂,根本不像一些個「力巴頭」幹活的時候那種齜牙咧嘴的樣子。他那天藍色的眼珠裡,更是發射出活潑有趣的光芒,完全不像他滔滔不絕地講話時候那樣帶著傻氣。 我欣賞著他的形體和動作,帶著一種自慚形穢的自卑感。漢族是我國的主體民族,她有燦爛的文化與悠久的歷史,但是在身體的素質和形象方面,她的平均水平是趕不上新疆的少數民族的,真遺憾啊! 同時我突然想起阿卜杜拉赫曼裁縫來了,呵,阿麗婭的第二個丈夫與第一個丈夫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是生的高揚,另一個簡直是衰老和死亡的標誌。雖然我完全是局外人,但我不能不為毛拉圩孜公社頭號美女的初婚而扼腕頓足,也不能不為她的現在的幸福而深感欣慰。 「我把手裡的這一批搖床交了活,下星期就給你做衣架,你還需要什麼?別客氣,說。」馬爾克告訴我。 但我沒能夠得到馬爾克的衣架,因為「多普卡」隊進駐了。「多普卡」隊不愧是火眼金睛,只一瞥便揪出了馬爾克,罪名是:一、利用口糧事煽動鬧事;二、打著紅旗反紅旗;三、其母是白俄貴族,本人與新老沙皇界限不清。 生產隊開會批鬥他一次,先用繩子把馬爾克綁了起來,上綁的時候馬爾克對綁他的民兵耳語了一句話,據事後瞭解,他說:「只要不怕繩子斷,你就使勁勒!」 「多普卡」組長在會上喊了一通以後沒人發言,會議出現了冷場,組長乾著急沒用,便讓生產隊長發言。生產隊長走到前面。慷慨激昂地說道: 「馬爾克,你為什麼這樣傻?干木匠活你倒湊合,學習毛澤東思想,你行麼?你上過學麼?你背那麼多語錄,誰承認呢?你這樣學語錄究竟是為了什麼?說,你為什麼要冒傻氣?你能懂得什麼叫無產階級司令部、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嗎?連我都不懂,縣長說,他也不懂。你要是懂了,那你這個傻瓜豈不是比縣長還高明?難道你要篡黨奪權當州長嗎?你這就是野心嘛!你從霍城縣流浪而來,你是餓著肚子到毛拉圩孜來的,現在你有了老婆,有了房子,有了茶葉,有了囊,還有鹽巴,你還要幹什麼?說,你為什麼要冒傻氣,說,你以後還傻不傻啦?」 「多普卡」組長是一位漢族農工,年方20掛零,前年到新疆來看望姐夫,覺得伊犁這邊生活不錯,便留下了,但至今還沒落上正式戶口,便被匆匆忙忙派出來了。他又不懂維語,讓懂漢語的社員給他翻譯,換了兩個人都說隊長的大批判太深也太新,翻不過來,結果社員們推薦我去翻譯,我便介紹說,隊長發言的主旨是敦促馬爾克認識自己的錯誤,認真改正。組長聽了很滿意,問馬爾克:「怎麼樣,今後改不改?」 只見馬爾克兩眼發直,突然大吼一聲:「打倒赫魯曉夫!向江青同志致敬!」台下居然有不少人隨著振臂應和,而組長呢,居然下令鬆綁,並說:「馬爾克的態度還是比較老實的。不老實我們也不怕,帝、修、反我們都不怕,還怕一個小小的馬爾克嗎?」 他被分配去趕大車送糞,我給他跟過車,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維吾爾的諺語說,男子漢大丈夫什麼事都應該親身經驗經驗,導師也教導要經風雨、見世面,這回我算是也經了風雨了,也見了世面了!」 最妙的是這位「多普卡」組長,見我有文化,又老實,有一天找我去代他起草一份入黨申請書,我嚇了一跳,連忙把我的處境告訴他,他小聲對我說:「沒關係,沒關係,是我求你寫的嘛。」我趁機進言說馬爾克不是什麼壞人,他的木匠手藝好,他不喜歡干大田裡的活,再說,你讓他干木匠,他並不是把一切收入放入自己的腰包,他是給隊裡繳利潤的。「多普卡」組長說:「我明白了,咱們看看再說。」似乎從此對馬爾克的態度好了些。 過了幾星期,縣革委會政工組的兩位領導到我們公社視察來了。政工組長是一位支左的同志,圓而白淨的臉,矮矮的個子,走路拚命邁大步,好像蚱蜢一跳一跳的。來到我們隊以後,他一是吩咐給他做飯要多放辣椒,他是湖南人,二是要召集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座談。據說他已經在別的幾個大隊視察過,對毛拉圩孜公社活學活用的情況很不滿意。不知道隊長是怎麼考慮的,他轉了轉眼珠,把馬爾克作為積極分子派到政工組長那裡,事先還找馬爾克動員了一番,並且關照我在擔任臨時翻譯的時候要「多加注意」。馬爾克果然沒有辜負隊長的期望,振振有詞,句句都是語錄,使愛吃辣椒的政工組長兩眼大放光芒,並轉頭質問我,學得這樣好的人怎麼沒有參加過講用會。我解釋說,可能是因為他過去在隊裡幹活出勤率太低。組長不高興地問馬爾克:「上個月你出勤多少天?」「31天。」馬爾克回答。我一驚,因為上個月是2月,只有28天。但是組長對馬爾克的回答非常滿意,對我說:「人家已經轉變了嘛,這就是活學活用的效果嘛!誰也不是天生的先進嘛。」 為了深入細緻地調查研究,政工組長又找了隊長,其他隊幹部與幾個老貧農瞭解馬爾克的情況,維吾爾農民鄉親是有成人之美的,隊幹部則更是乖覺,從政工組長的話鋒上已經知道了他的意圖,立刻隱惡揚善把馬爾克讚揚了一番,除了積極學習以外還有助人為樂呀、民族團結呀、突出政治呀、又紅又專呀,連他經常給別人遞抽過兩口的莫合煙也作為他先人後己的例證提了出來。還有一次給大渠堵口子的事,明明是隊長自己幹的,隊長竟立即無私地推功給馬爾克,把馬爾克如何堵口子說得有聲有色,使聽的人如身臨其境。最使我不理解的是曾經主持過批鬥馬爾克並且宣佈過馬爾克的罪狀的「多普卡」組長也在座,卻並未提出一句異議。於是政工組長確定,要馬爾克參加下月舉行的全縣活學活用講用會。 晚上回「家」喝茶,我把這事告訴了房東二老,阿依穆罕媽媽大笑說:「各人有各人的路子,傻瓜有傻瓜的路子。」穆敏老爹則微微一笑,捏著自己的長鬚說:「這也是塔瑪霞爾嘛,馬爾克弄起塔瑪霞爾來,可是精於此道!」 塔瑪霞爾是維語中常用的一個詞,它包含著嬉戲、散步、看熱鬧、藝術欣賞等意思,既可以當動詞用,也可以當動名詞用,有點像英語的toenjoy,但含義更寬。當維吾爾人說:「塔瑪霞爾」這個詞的時候,從語調到表情都透著那麼輕鬆適意,卻又包含著一點狡黠。 「那麼,他在被批鬥、被綁起來以後大喊『向江青同志致敬』,又是怎麼回事呢?也是塔瑪霞爾?是裝的?還是真的犯傻?」我問,我很想知道穆敏老爹的見解。 「當然是真的。喊一喊痛快嘛!」穆敏老爹要言不繁,不準備再做什麼解釋。他抬起頭,用一種我以為是帶幾分憐憫的眼光看了看我,悠然一笑,他說:「生活是偉大的,偉大的惱怒,偉大的憂愁,還有偉大的塔瑪霞爾、偉大的漢族、偉大的維吾爾、偉大的二月、三月,偉大的星期五(星期五是伊斯蘭教的祈禱日),而星期六到星期四的每一天同樣是偉大的,還有偉大的奶茶、偉大的瓷碗、偉大的桌子和偉大的囊……」阿依穆罕媽媽向我伸了伸上唇,把人中拉長,這是維吾爾人作鬼臉的表情。她說:「糟糕,老頭子也犯起傻來了!」 這時隊長隔著牆叫:「老王」,我把他請到屋裡以後,他說明來意,是要我幫助隊上的文書寫一份馬爾克活學活用事跡材料,再寫一份他本人的講用稿。「我寫不了」,我抗議說,「簡直是開玩笑,馬爾克哪有什麼先進事跡?差點沒讓公安局抓起來,20天以前剛剛綁了一次!」 「有的有的,」隊長很有耐心,「他割麥子一個人頂三個人干,是事實吧?」 「可那次堵口子是您自己堵的,您為什麼說成他的?」 「他也堵過的嘛,您老王也堵過的嘛。如果現在是讓您去開講用會,我們也給你整理一份好好——的材料。」他把「好」字拉長的聲音,拐了幾個彎,以示強調。然後他向我笑笑,伸出右手,輕輕在空中抓了抓,像是一種什麼舞蹈動作,同時他一贊三歎地說:「老王,我們維吾爾,是這樣的一些人,性格溫柔,手也是軟軟的,不像你們漢族那麼嚴格。聽說有些漢族小丫頭,小小年紀,堅持紅二司(新疆一派造反組織)觀點,被打了個頭破血流,還喊口號『誓死捍衛』什麼什麼呢,真是堅強厲害的人們啊!這又有什麼問題呢?好事情嘛。你現在去調查調查吧,你說馬爾克有什麼先進事跡,大家都會承認的,沒有人反對。穆敏哥,阿依穆罕姐,你們說是不是?」 「對,隊長的話是正確的。」房東二老點頭稱是。 ……這可真給我出了難題,依我當時的情況,接受到這樣的任務,本應感到受寵若驚。整一個先進分子的材料,加一點美好的形容詞,適當拔高一點,一般說來我也是不會拒絕的。但給馬爾克起草講用稿,確實難住了我,我難以承認他是活學活用的先進分子,正像難以承認他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壞人一樣。硬把事實上並不存在的「事跡」塞給他,我也實在下不去手。於是我檢討自己,是不是那一天馬爾克向愛吃辣椒的政工組長匯報自己的活學活用心得的時候,我的翻譯有什麼問題?果然,我想起,在隊長打過招呼以後,我的翻譯雖無大的歪曲捏造,卻做了兩方面的加工:一方面是把他不完整、無條理的句子在可能範圍內順了順,一方面是他引用得過於驢唇不對馬嘴的語錄,有幾處我「貪污」了,沒有翻過去。在少數民族地區工作,這個翻譯的作用可真大呀!還有一條,就是我的普通話說得標準,完全有可能增加了政工組長對馬爾克的好感。怪道當地的幹部社員喜歡找我當「通事」呢,怪道他們與漢族同志打交道辦事的吉凶成敗很大程度上歸功、或者歸咎於翻譯呢。咦,翻話翻話,能不慎哉!看來馬爾克成為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我是負有一定的責任的,為他整材料的難題,也是我「咎」由自取的了。 這個難題並沒有使我為難下去,因為兩天以後阿麗婭病重,馬爾克趕著一輛毛驢車把妻子送到伊寧市反修醫院住院去了。一去就是一個月,未見回來,當然,他也參加不成縣裡的講用了。 房東大娘的繼女桑妮亞帶著小甜囊、方塊糖和一包葡萄乾進城去醫院看望了阿麗婭一次,傍晚,她帶著五個井然有序的小不點兒到我們「家」來,告訴我們,據阿麗婭自己說,她得的病是肝癌,她已經知道了,馬爾克和醫院的人還瞞著她,她也不打算說破。馬爾克正在張羅賣房,湊盤纏送她去烏魯木齊轉院治療。然而「醫藥只能治病卻不能治命」,命中注定,她已經不久人世了。她不希望馬爾克為她的病而搞個家敗人亡、人財兩空,她希望趕快出院回毛拉圩孜公社來,安安靜靜地死在家鄉。其次,她認為一隻手的糧站出納愛莉曼偷偷愛著馬爾克已經很久了,正是為了馬爾克,愛莉曼才拒絕了一個又一個求婚者。到今年檸檬蘋果黃熟的季節,愛莉曼就滿23歲了,在維吾爾農村,滿23歲的丫頭不嫁,就會被視為妖孽,災星。阿麗婭最大的心願便是看到馬爾克與愛莉曼成婚。如果馬爾克不忍心在她還在世的時候先辦理與她的離婚手續與愛莉曼結婚,那麼,他們倆要向她作出保證,在她閉眼以後的三個月之內結婚,那麼,她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然而馬爾克犯起傻氣,在這兩條上都不聽阿麗婭的。據說他已經找到了買主,那麼好的一個院子加三間房子只賣320塊錢(由於「文化革命」當中房屋政策不落實,伊犁城鄉的房價曾畸形慘跌)而對愛莉曼呢,自從阿麗婭表示了自己的心願後他乾脆不理愛莉曼了。本來愛莉曼在阿麗婭住院以後每星期騎自行車去城裡兩三次(這個一隻手的姑娘可真是能幹!)給阿麗婭送飯的,結果由於馬爾克態度生硬粗暴,一見愛莉曼轉身就走,搞得愛莉曼哭哭啼啼的。現在,愛莉曼的事傳遍了全公社,愛莉曼的爸爸知道了,認為奇恥大辱,不准愛莉曼再與馬爾剋夫婦來往,而且逼著女兒立即嫁人…… 最後桑妮婭告訴我,是阿麗婭以垂死的人的身份,要求桑妮亞代她向我求援,希望我去勸說馬爾克接受她的兩點心願。 我聽後大吃一驚,心亂如麻。這一天臨睡前穆敏老爹做乃瑪孜(祈禱)的時間特別長,愛說笑的阿依穆罕大娘也變得沉默寡言。第二天我連忙進城去看望阿麗婭。找到她的病室,同房的少數民族女病號都對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顧不上與她們寒暄,直奔阿麗婭的病榻而去。天啊,阿麗婭已經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頭髮都變成了灰白色了,嘴角與脖子,更是乾癟得可怕,住院一個月,她老了30年,我也無法不確信她已經走到她生命的盡頭了。我的感覺與其說是在看望病人,不如說是來與遺體告別,我只有默哀的份兒了。而馬爾克雖然愁眉雙鎖,氣色也不好,但整個說來,從外表上看像是她的兒子。只有阿麗婭的眼睛,那長長的、長著神秘的淡灰色眼珠的眼睛,仍然是美麗的、深情的,即使在往後看到的各式各樣的電影特寫鏡頭上,我也沒見過這樣深情的眼睛。看來,她的最後的生命之火,只夠照亮那一雙淡灰色的眼珠了。 我和病人只交換了極簡短的幾個字,「請放心,我會辦的。」我說。——「謝——」她說。「別多想,休息吧,會好的。」我又說。「我什麼也不想了。」她說,並且閉上了眼睛。馬爾克對我說:「昨天她與桑妮亞說話太多了,今天病情又惡化了。」 我告辭,先找內科主任問了一下阿麗婭的病情,內科主任認為確是肝癌,但這個醫院沒有專門的腫瘤科,因此按慣例她建議病人去烏魯木齊轉院治療。當然,同時她也對病人的康復不抱希望。然後,我把馬爾克叫到了樓下,馬爾克先告訴我他的房子已經脫手,明天就可以拿到錢,他還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包括他的俄羅斯母親留給他的一個金項鏈,還有我看見過的幾件銅器,他準備變賣。他已托了買過他的搖床的民航站營業處的營業員買飛機票,爭取乘下次班機去烏魯木齊…… 「當然,看到阿麗婭病成這個樣子,我也很難過,不過你還要為以後的生活著想……」我開口,想執行我的遊說的任務。 「瞎說!如果阿麗婭沒有了,還有什麼『以後的生活』!」這個健壯的大漢當著來來往往看門診的病人及家屬,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聽說,阿麗婭的心願是,以後,愛莉……」 馬爾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他的藍眼珠像兩個死死的玻璃球,「去!離我遠一點!如果你不是老王,我會扭斷你的胳臂,割下你的舌頭!」然後他鬆開了手,自己打起自己來,把我嚇壞了。 後來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那就去治一治吧,願胡大保佑她。」我這個雖然受委屈、但畢竟是從少年時代便信仰馬克思主義並成為共產黨人的無神論者,向一個並非真正的穆斯林的穆斯林說了一次「胡大」,而且,我當真盼望奇跡的出現,也許阿麗婭能治好的吧? 我知道農村換糧票手續繁雜,便把我身上帶的糧票全部給了他,他沒有道謝,默默地回身走了。 1981年重訪毛拉圩孜公社的時候,我坐在伊寧市委派給我臨時用的一輛吉普車裡,沿著白楊成林的伊烏公路向毛拉圩孜公社駛去。路過原兵團農四師工程處加油站的時候,我看見一個蓄著長鬚、戴著小白帽、穿著無扣的長袷袢的高大的維吾爾人騎著驢迎面而來,毛驢是那樣矮小而他自己的兩腿是那樣長,騎在驢背上的他腿是耷拉在地面上的。他的形象使我覺得十分面熟,卻又想不起是誰來。伊犁這個地方比較開化,又長期受蘇聯的影響,即使在60年代,也少有像喀什噶爾那樣戴小帽和穿袷袢的人,騎毛驢的也只限於老人,而且主要是喀什噶爾的移民,到80年代,自行車、的確良大普及,穿牛仔褲戴太陽鏡的青年也到處可見,騎毛驢的人絕無僅有,因此,我在吉普車與毛驢瞬間交錯時取得的印象使我心頭一動。 在公社住下來以後我瞭解到,阿麗婭在烏魯木齊鯉魚山下的醫學院醫院住了七個月的院——她的生命力還是相當頑強的,1971年初死去了,就埋在烏魯木齊東郊。直到1974年夏天馬爾克才回到他已無家可歸的毛拉圩孜公社,其時我已經徹底離開伊犁了。馬爾克回來的時候蓄起了長鬚,有時戴著純白的小帽,有時纏著色來(纏頭巾),還帶回了一匹毛驢,儼然南疆阿訇的風度。他從隊部借了一間房子住,照舊做他的木匠活,與世無爭,話很少,也沒有任何傻氣。現在沒有任何人叫他「馬爾克傻郎」了,相反,尊稱他為馬爾克阿凡提(阿凡提本意是「先生」)。 人們告訴我,他剛剛應邀動身到縣裡去,為縣俱樂部做一批木器活。我驚叫起來,原來我在吉普車上看到的那位騎毛驢的大漢就是他呀!「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問。「至少兩個月。」人們答。嗚呼,緣慳一面,乃至於斯! 最令人沉重的還是愛莉曼的命運。她離開了父母,頂住了一切輿論壓力,等待馬爾克一直等到了1974年。馬爾克流浪歸來之後,她去找馬爾克,要求嫁給他,再次遭到冷冰冰的拒絕。愛莉曼一怒之下嫁給了——阿卜杜拉赫曼裁縫。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人們告訴我這確是事實,1973年,老裁縫與自己的不知是第幾個妻子、喜歡光腳丫走路的瑪渥麗妲再次離婚了,而且是他相中了愛莉曼,早就派人去說媒了。 「阿卜杜拉赫曼還沒有死?」我不合禮儀地問,我想起老裁縫那副肺癆三期的樣子來了。「老頭結實著呢,一個又一個地專娶年輕丫頭!」鄉親們告訴我。 是的,在公社逗留期間,我見到這位老裁縫兩次,他還是那副躬腰曲背的樣子,沒有也不可能變得更年輕;但確實,也並沒有怎麼顯老,和十幾年前,幾乎沒有多大區別。我驚歎,他可真有股子蔫乎勁兒。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愛莉曼,卻又覺得諸多不便,便終於沒有去看她。 1979年83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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