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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地白字的「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和挨得很擠的驚歎號旁邊,矗立著兩層樓那麼高的西餐湯匙與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鄰居星海牌鋼琴、長城牌旅行箱、雪蓮牌羊毛衫、金魚牌鉛筆……一道,接受著那各自彬彬有禮地俯身吻向她們的忠順的燈光,露出了光澤的、物質的微笑。瘦骨伶仃的有氣節的楊樹和一大一小的講友誼的柏樹,用零亂而又淡雅的影子撫慰著被西風奪去了青春的綠色的草坪。在寂寥的草坪和闊綽的廣告牌之間,在初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風之中,站立著她——范素素。她穿著杏黃色的短呢外衣,直縫如注的灰色毛滌褲子和一雙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脖子上圍著一條雪白的紗巾,叫人想起燕子胸前的羽毛,衫托著比夜還黑的眼睛和頭髮。 「讓我們到那一群暴發戶那裡會面吧!」電話裡,她對佳原那麼說。她總是把這一片廣告牌叫作「暴發戶」,對於這些突然破土而出的新偶像既親且妒。「多看兩眼就覺得自己也有鋼琴了。」佳原這樣說過。「當然,老是念『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自己也會變成狼。」她說。 過了20多分鐘了,佳原還沒有來。他總是遲到。傻子,該不是又讓人訛上了吧?冬天清晨,他騎著車去圖書館,路過三王墳,看到一個被撞倒在路旁、哼哼唧唧的老太婆。撞人的人已經逃之夭夭。他便把禿頂的老太太扶起,問清住址,把自己的自行車放在路邊鎖上,攙著老太太回家。結果,老太太的家屬和四鄰把他包圍了,把他當作肇事者。而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在周圍人們的鼓勵和追問下,竟然也一口咬定就是他撞的。是老年人的錯亂嗎?是一種視生人為仇的醜惡心理嗎?當他說明這一切,說明自己只是一個助人的人的時候,有一位嗓音尖厲的婦人大喊:「這麼說,你不成了雷鋒了麼?」全場哄然,笑出了眼淚。那是1975年,全民已經學過一段荀子,大家信仰性惡論。 他總是不按時赴約,總是那麼忙。連眼鏡框上的積垢和眼鏡片上的灰塵都沒有時間擦拭。在認識他以前,素素可從來不忙。她的外衣一枚扣子鬆了,滴拉耷拉,她不縫。主要是除了她的奶奶,這個城市對於她是冷淡的,不歡迎的。城市轟她走,她才16歲。然而說轟是不公正的。禮炮在頭頂上轟鳴,銅號在原野上召喚。還有紅旗、紅書、紅袖標、紅心、紅海洋。要建立一個紅彤彤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九億人心齊得像一個人。從80歲到8歲,大家圍一個圈,一同背誦語錄,一同「向左刺!」「向右刺!」「殺!殺!殺!」她渴望有這樣一個世界勝過從前渴望有一個雙鈴大風箏。紅彤彤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她沒有看到,她倒是看到了一個綠的世界:牧草,莊稼。她歡呼這個綠的世界。然後是黃的世界:枯葉、泥土、光禿禿的冬季。她想家。還有黑的世界,那是在和她一道插隊的知識青年,陸續通過「門子」走掉之後。她得了維生素甲缺乏症,視力一度受損。 她把關於紅彤彤的世界的夢丟在綠色的、黃色的和黑色的迭替裡。從此她食慾不振,胃功能紊亂,面容消瘦。除了紅的夢,她還丟失了、拋棄了、被大喊大叫地搶去了或者悄沒聲息地竊走了許多別的顏色的夢。白色的夢,是水兵服和浪花;是醫學博士和裝配工;是白雪公主。為什麼每一顆雪花都是六角形而又變化無窮呢?大自然不也具有藝術家的性格嗎?藍色的夢,關於天空,關於海底,關於星光,關於鋼,關於擊劍冠軍和定點跳傘,關於化學實驗室、燒瓶和酒精燈。還有橙色的夢,對了,愛情。他在哪兒呢!高大,英俊,智慧、善良,他總是憨笑著……我在這兒呢?她向著天壇的回音壁呼喊。 爸爸和媽媽用盡了一切辦法,使出了一切解數,調動了一切力量,她回到了這個曾經慷慨地賜予了她那麼多夢的城市。終於,爸爸也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了。為了回城而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也是一個陌生的、荒唐的夢。她不留戀這些夢了,她也不再留戀牧馬鐵姑娘的稱號和生活,她很少說起這種稱號和生活的各個側面的迥然不同的顏色。一個多面多稜旋轉柱。 她回來了,失去了許多色彩,增加了一些力氣,新添了許多氣味。油煙、蒜泥、炸成金黃的蔥花。酒呃、蒸氣、羊頭肉切得比紙還薄。她去一個清真食堂做服務員,雖然她並非回民。所有這一切——獻花、祝賀、一百分、檢閱、熱淚、掄起皮帶嗡嗡響、「最高指示」倒背如流、特大喜訊、火車、汽車、雪青馬和栗色馬、隊長的臉色……都是為了湧向三兩一盤的炒疙瘩麼?有一次她翻到一張她小學一年級的照片。那是1959年的國慶節,她七歲,兩個小辮,兩隻大蝴蝶帶著她起飛。輔導員引著她,她飛上了天安門城樓,把一束鮮花獻給了毛主席。毛主席和她握了手。她那麼小,還沒和任何人握過手呢。毛主席的手又大、又厚、又暖、又有勁。毛主席好像還對她說了一句話,她沒聽清。事後回想,好像有「娃娃」。兩個字。她怎麼這麼幸運呢?她是毛主席的「娃娃」,她永遠是幸運的人。 但是後來,她認不出這張照片了。這是真的嗎?她認不出自己,甚至七五年她回城的時候,她也認不出毛主席。從前,毛主席的腰板挺得多麼直,動作多麼有力量啊!可現在在新聞簡報上,好像挪動一下雙腳都很艱難,嘴巴張開,半天才合上。可報紙和電台又整天鬧鬧哄哄地宣傳毛主席的叫人似懂非懂的最新指示。她真心酸,她真想去看看毛主席,給毛主席熬一碗山藥湯。奶奶生病的時候,就是她給熬湯,白、滑、細的山藥塊,甜、麻、香的山藥湯。補老年人的氣虛。不,她不想把她的苦惱、她的委屈告訴毛主席,不應該打擾他老人家。如果她在毛主席跟前掉了淚,她一定轉過臉去。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再是幸運的了嗎?莫非她的運氣七歲時候一下子就用完了?她回城幹什麼呢?為了媽媽?可笑。為了奶奶?也不行。報上說是一切為了毛主席,可我見不著他呀!於是素素再也不做夢了,不做夢,卻又不停地說夢話、咬牙、翻身、長出氣。「素素,醒一醒!」媽媽叫她。她醒了,茫然,不記得什麼夢,只是一頭冷汗,一身酸懶,好像剛從傳染病房抬出來。 那天她正在路邊,她瞧見了佳原這個傻子被他救護的老婦人反咬,瞧見了他被圍攻的場面。佳原個子不高,其貌不揚,但是臉上帶著各種素素似乎早已熟悉的憨笑。後來派出所的人來了。派出所的人聰明得就像所羅門王。他說:「你找出兩個證人來證明你沒有撞倒這位老太太吧。否則,就是你撞的。」你能找出兩個證人證明你不是克格勃的間諜嗎?否則,就該把你槍決。素素心裡說,實際上她一聲沒吭。她只是在上班前看看熱鬧罷了。看熱鬧的人已經裡三層外三層了,這種熱鬧免票,而且比舞台上和銀幕上的表演更新鮮一些。舞台和銀幕上除了「衝霄漢」就得「沖九天」,要不就得「能勝天」、「沖雲天」。除了和「天」過不去以外,寫不出什麼新詞兒來了。 你們要幹什麼?難道做好事反倒要受懲罰不成?」熟悉的憨笑變成睜大的、痛苦的眼睛。素素的心裡扎進了一根刺,她想嘔吐。她跌跌撞撞地離去,但願所羅門王不要追上來。 真巧,晚上小傻子到她鋪子吃炒疙瘩來了。又是笑容了。他只要二兩。「二兩您吃得飽嗎?」素素不加思索地改變了從來不與顧客搭話的習慣。「噢,我就先吃二兩吧。」小子抱歉地說。他把右手食指彎曲著,往上推推自己的眼鏡,其實眼鏡並沒有出溜到鼻子尖下的意思。「如果您的錢或者糧票不夠,」不知為什麼,素素會這樣想,而且會這樣說,「那沒關係。您先要上,明天再把欠缺的送來好了。」「那制度呢?」「我先墊上,這不礙制度的事。」「謝謝您。那我就得多吃了。因為中午沒有吃飽。」「你吃一斤半嗎?」「不,六兩。」「行。」她又端來四兩。廚師發現這位顧客是素素的相識,便在盛完以後又加了一勺羊肉丁。每一顆疙瘩都過過油。金光閃亮,像一盤金豆子。金豆子的光輝傳播到臉上來了,小伙子的笑容也更加好看。素素第一次明白炒疙瘩是個絕妙的、威力無比的寶貝。「說我騎車撞了人,把我的錢和糧票全要了去了。」「可是您沒撞?是嗎?」「當然。」那您為什麼給他們錢?一分也不該給,氣死人!」「可那老太太需要糧票和錢。再說,我沒有時間生氣。」那邊的顧客在叫。「來了!」素素高聲回答,拿起抹布走過去。 晚上回家以後,她想給奶奶講一講這個傻子。奶奶犯了心絞痛。爸爸媽媽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送醫院。「那個醫院的急診室臭氣熏天,誰能在那個過道裡躺五小時而不斷氣,就說明他的內臟器官是鐵打的。」素素說。爸爸瞪了她一眼,那目光責備她這樣說是對奶奶全無心肝。她一扭身,走了,回到她住的臨時搭就的一個小棚子裡。 這天夜裡,素素做了夢。這是她許多年前最常做的夢之一——放風箏。但是每次放的情景不同。從1966年,她已經有十年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而從1970年,她已經有六年沒有做過任何的夢了。長久乾涸的河床裡又流水了,長久阻隔的公路又通車了,長久不做的夢又出現了。不是在綠草地上,不是在操場上,而是在馬背上放風箏。天和地非常之大。「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孩子們齊聲朗誦,原來放風箏的並不是她,而是一位一頓吃了六兩炒疙瘩的小伙子,風箏很簡陋,寒傖得叫人掉淚!長方形的一片,俗名叫做「屁股簾兒」。但是風箏畢竟飛起來了,比東風飯店的新樓還高,比大青山上的松樹還高,比草原上空的蒼鷹還高。比吊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的氣球還高。飛呀,飛呀,一道道的山,一道道的河,一行行的青松,一隊隊的紅衛兵,一群群的馬,一盤盤的炒疙瘩。這真有趣!她也跟著屁股簾兒飛起來了,原來她變成了風箏上面的一根長長的飄帶兒。 夢醒了,天還沒亮。她打開手電,找尋自己那張最幸福的照片。建國十週年,她給毛主席獻過花。她確信自己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她哼著《社員都是向陽花》,縫緊了外衣上的那枚已經鬆脫了好久的滴拉耷拉的扣子。她自動祝願毛主席身體健康。她給奶奶熬了山藥湯。這種湯真是效驗如神,奶奶喝過就好多了。這時天已大亮,家人和街坊都已起床。於是她盡情地刷牙漱口,她發出的聲音非常之響,好像一列火車開進了她們的院子。而她洗臉的聲音好像哪吒鬧海。她吃了剩饅頭和一片搾菜,喝了一碗白開水。只是在她懷疑《白開水最好喝》這篇文章是否攻擊三面紅旗的時候,她才從屁股簾兒上略略回到了現實世界,但她仍然繫緊了鞋帶,走起路來咯、咯、咯地響,好像後跟上綴著一塊鐵掌,好像正在用小錘錘打楔子,目的是打一個捷克式五斗櫃。 「素素,你為什麼這樣高興?」爸爸問。 「我要——當科長了。」素素答。爸爸高興壞了。六歲的時候,素素在幼兒園當小組長,爸爸高興得見人就說。九歲的時候,素素當少先隊的中隊長,爸爸也美得一顛一顛的。……在那個汽笛長鳴的時候,爸爸忽然哭了,他的臉孔扭曲得那麼難看。火車上的孩子們也哭成一團。但是素素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看來她一心大有作為,比她爸爸堅決得多。「您來了?」「您好!」「今天用點什麼?」「我先跟您清帳。這是四兩糧票,兩毛八分錢。」「您真是小蔥拌豆腐。」「不,我不吃拌豆腐。還是來四兩炒疙瘩吧。」「您不換個樣兒嗎?有水餃,每兩七個,一毛五分錢。包子,每兩兩個,一毛八分。芝麻醬燒餅就老豆腐,吃四兩隻要三毛。」「什麼快就吃什麼。」「您等等,那邊又來人了。……那我去給您端包子,今天還要六兩嗎?……包子來了,您怎麼這麼忙?您是大學生嗎?」「我配嗎?」「您是技術員、拉手風琴的、還是新結合到班子裡的頭頭?」「我像嗎?」「那……」「我還沒有工作。」「您等一等,那邊又來了一位顧客。……沒有工作您怎麼這麼忙?」「沒有工作的人也是人,有生活,有青春,有多得完不了的事。」「您忙什麼呢?」「看書。」「書?什麼書?」「優選法。古生物學。外語。」「您考大學?」「現在的大學是考的嗎?我又不會交白卷。」「可惜,張鐵生的經驗不好推廣。」「總要學點什麼,總要學點有意思的東西。我們還年輕。是嗎?」他吃完包子,匆匆走了,留下了一個謎。 他準時,又在同一個時間來了,這次是老豆腐。灰白色的老豆腐上撒滿了綠色的韭菜花、土黃色的麻醬和鮮紅的辣椒。為什麼中外人士都知道秦始皇,卻不知道發明老豆腐的天才科學家的名字呢?「您騙我。」「沒有啊!」「您說您沒有工作。」「是的,三個月以前,我才從北大荒『困退』回來。但是,下個月我就上班了。」「在哪個科研機關?」「街道服務站。我的任務是學徒,學修理雨傘。」「這回您可慘了。」「不。您有壞了的雨傘嗎?趕明兒拿給我。」「可您的優選法,還有古生物學,外語什麼的……」「繼續學。」「用優選法修傘嗎?還是用恐龍的骨架做一把傘?」「哦,優選法對於傘也是有用處的。但問題還不在這裡。您聽我說……再來一碗老豆腐吧,辣椒不要那麼多了,您瞧,我已經是一腦門子汗。謝謝……是這樣,職業是謀生的手段,也是最起碼的義務,但是人應該比職業強。職業不是一切也不是永久。人應該是世界的主人,職業的主人,首先要做知識的主人。您修傘我也修傘,您掙十八塊我也掙十八塊;但是您懂得恐龍,我不懂,您就比我更強大,更好也更富有。是嗎?」「我不懂。」「不,您懂,您已經懂了。要不,您幹嘛和我說話?那位山東顧客正在發脾氣,他的煮花生米裡有一塊小石頭,把他的牙床硌疼了。再見。」「再見。明天見。」 「明天」兩個字使素素的臉發燒。明天就像屁股簾兒上的飄帶,簡陋,質樸,然而自由而且舒展。像竹,像雲,像夢,像芭蕾,像G弦上的泛音,像秋天的樹葉和春天的花瓣。然而它只是一個光屁股的赤貧的娃娃也能夠玩得起的屁股簾兒。 明天他沒有來。明天的明天他也沒有來。為了尋找一匹馬駒,素素迷了路。在山林裡,她灰兒灰兒地叫著,她像一匹悲傷的牝馬。她像被一下子吊銷了戶口、糧證和購貨本子。「是您!您……還來!」「我奶奶死了!」素素像掉到冰窟窿裡,她靠在牆上,半天,她才想明白,這個戴眼鏡的小傻子的奶奶並不是自己的奶奶。然而她仍然十分悲傷,身上發冷。「生命是短促的。所以,最寶貴的是時間。」「而我的最寶貴的時間是用來端盤子的。」她憂鬱地一笑,好像聽到了遙遠的小馬駒的蹄聲。「謝謝您給那麼多人端過盤子。但不止是端盤子。」「還有什麼呢?就是端盤子也不見得那麼需要我。為了在這裡端盤子,我爸爸媽媽沒少費勁。」「一樣的,」一個會心的笑,「我建議您學點阿拉伯語,你們是清真館。」「清真館又怎麼的?反正埃及大使不會到這裡來吃炒疙瘩。」「但是您可能擔任駐埃及大使,您想過嗎?」「您可真會開心,」小馬駒跑進清真館,踏痛了她的腳,「簡直是在做夢!」「做做夢,開開心,又有什麼不好?否則,生活不是太沉悶了嗎?而且您應該堅信,您完全可以做到和駐埃及大使具有同樣的智慧、品格、能力,甚至遠遠地把他甩在後面。您可以做不成大使,但是您應該比大使還強。關鍵在於學習。」「這話有點野心家的味兒。」「不,這只是起碼的阿達姆的味兒。」「什麼?」「阿達姆。」「什麼阿達姆?」「這是我要教給您的第一個阿拉伯語詞:阿達姆——人!這是一個最美的詞。伊甸園裡的亞當,就是阿達姆的另一種音譯。而夏娃呢,發音是哈娃,就是天空。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所以我們從小就放風箏。」「瞧,您是高材生。」 第一課:人。亞當需要夏娃,夏娃需要亞當,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我們需要風箏、氣球、飛機、火箭和宇航船。阿拉伯語就這樣學起來了,這引起了周圍許多人的不安。你應該安心端盤子。你應該注意影響。你有沒有海外關係,如果再搞清隊、查三怪——怪人、怪事、怪現象,就要為你設立專案。我沒有砸一個盤子。我不想當科長。我知道穆罕默德、薩達特和阿拉法特。我一定歡迎你擔任我的專案組長。 同時,她和佳原「好了」。情報立即傳到爸爸耳朵裡。對於少女,到處都有攝像和監聽的自動化裝置。「他的姓名、原名、曾用名?家庭成分,個人出身?土改前後的經濟狀況?出生三個月至今的簡歷?政歷?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係有無殺、關、管和地、富、反、壞、右?戴帽和摘帽時間?本人歷次政治運動中的表現?本人和家庭主要成員的經濟收入和支出,帳目和儲蓄……」所有這些問題,素素都答不上來。媽媽嚇得直掉淚。你才24歲零七個月,再過五個月才好搞對象。有壞人,到處都有壞人。爸爸決心去找該人所屬街道、單位、派出所、人事科、檔案處。為此,他準備請一桌涮羊肉,把他熟悉的有關人員發動起來。砰——噗,爸爸最心愛的宜興陶壺被摜到了地上,粉碎了。「您用這種辦法也許能找到反革命,但永遠不能找到朋友!」素素大喊,完全是一個鐵姑娘,然後她哭了。 飯館的主任、委員、幹事、組長、指導員也都向她提出了爸爸式的問題和媽媽式的忠告。無產階級的愛情產生於共同的信仰、觀點、政治思想上的一致。長期地、細緻地互相瞭解。要嚴肅,慎重,認真。要繃緊弦,帶著敵情觀念。選擇愛人要按照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的五項條件。飯館的茶壺不能摔。在少先隊裡,素素從小受到愛護公共財物的教育。 毛主席去世了。素素戰慄著,哭得閉過氣去。她早就想哭了,哭毛主席,也哭自己和別人。「中國完了!」爸爸說,但完了的是「四人幫」,只是在瞻仰遺容的時候,素素才第二次走近了毛主席,「我給您獻花來了」。她輕輕地、平靜地說。 她知道一切都在變。她可以大膽地學阿拉伯語了,雖然打一夜撲克的人仍然比學一夜外語的人更容易入黨和提干。她可以大膽地與佳原拉著手走路了。雖然有人一見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就氣得要發癲癇病。但是,他們仍然找不到談話的地方。公園的椅子早就坐滿了。好容易發現一個,原來腳底下一大攤嘔吐物。換另一個開闊散漫的公園吧,那裡每個長椅旁的電線桿上都掛著一個廣播喇叭。「現在播送遊客須知」。須知裡淨是些「罰款5角至15元」,「送交專政機關處理」,「自覺遵守,服從管理」之類的詞兒。須知挺複雜,看來不經過一周學習班的培訓,是無法學會逛公園的。能在這裡坐下來談情說愛嗎?走。 到哪裡去?護城河邊倒是沒有須知的喇叭,但是那裡偏僻。聽說有一次,一對情侶在那裡喁喁地談著情話,「不許動!」一個蒙面人出現在面前,手裡拿著攮子,旁邊還站著一個幫手。結果,手錶抹(讀媽)下來了,現金也被搜了腰包。愛情在暴力面前總是沒有還手之力。後來公安部門破了案,抓到了壞人。有人為什麼不喜歡公安局呢?沒有公安局不行。 去飯館。你先得站在別人的椅子後面,看著他如何一筷子一勺,一口湯一口飯地吃完,點上煙,伸懶腰。然後,你好不容易坐下了,你剛動筷子,新來的接班人為了不致被人搶班,早把一隻腳踩到你坐的椅子襯兒上。他的腿一顫一顫,肉丁和肚片在你的喉嚨裡跳舞。去咖啡館或者酒吧間,那是腐蝕人的地方。所以沒有。溜大街或者串胡同。美國也正在提倡散步,免得發胖。冬天太冷。當然,他們也曾經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穿著棉大衣和棉猴,戴著皮帽子和毛線圍巾,戴著口罩談戀愛。倒是衛生,不傳染。再有,胡同裡還有一些頑童,他們見到一對情侶就要哄、罵、扔石頭。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來到人世的。 佳原總是隨遇而安。一段欄杆,一棵梧桐下,一道河邊,佳原就滿足了。他希望早一點坐下來,和素素依偎在一起,用阿拉伯語和英語交談,素素總是挑剔、不滿意、不稱心。不,不,不。她不要代用品,就像山東顧客不容忍煮花生米裡的石子。三年了,他們的週末幾乎是在尋找中度過的。他們尋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們的遼闊廣大的天空和土地啊,我們的宏偉的三度空間,讓年輕人在你的哪個角落裡談情、擁抱和接吻呢?我們只需要一片很小、很小的地方。而你,你容得下那麼多頂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義者、欺天毀地的害蟲和昏天黑地的廢物,你容得下那麼多戰場、爆破場、廣場、會場、刑場……卻容不下身高1米6、體重48公斤和身高1米7弱、體重54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熱戀嗎? 素素揉了一下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是她的手指接觸過辣椒嗎?是眼睛辣了才伸出手指,還是伸出手指,眼睛變辣了呢?今天晚上我們有地方呆嗎?天在冷著,但還不用口罩。佳原說他要去房管局呢,有了房就結婚,他們再不用串胡同了。「我說同志姐,你能不能告夯(訴)我,這個大市街要往哪哈(下)裡走呢?」一個有口音的、背著一個大包袱、被包袱壓得直不起腰來的、新衣服上沾滿了灰土的人說。那人其實比素素大許多。 「大市街?這就是大市街呀!」素素向那正變化著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一指。那兒,汽車、電車和自行車就像海潮一樣地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地湧上去,又停了下來,停下來,又湧上去。 「這兒就是大市街?」壓彎了腰的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翻起了兩枚烏黑的眸子。素素的脖子也跟著發酸。烏黑的眸子表示著誠實的不信任。素素重複強調:「這就是大市街。」她恨不得把百貨大樓和中心烤鴨店放在手心上托給這位老實而又多疑的問路者。問路人猶猶疑疑地挪動了腳步,他橫穿馬路卻沒有走人行橫道虛線。穿白衣服的交通民警拿起半導體擴音喇叭向他高聲喊叫。被呵斥搞慌亂了的中年人乾脆停在馬路中心,停在汽車的漩渦裡。他歪著脖子問交通警:「同志哥,大市街在哪哈里?」 「素素!」佳原來了,滿頭大汗,頭髮蓬亂,喘著氣。「你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嗎?怎麼等也等不著,忽然又冒出來了。」「我會隱身術。我本來就一直跟著你呢。」「如果我們都會隱身術就好了。」「為什麼?」「在公園跳舞也沒人看得見。」「你喊什麼?讓人家直看你。」「有人一聽跳舞就覺得下流,因為他們自己是豬八戒。」「你的話愈來愈尖刻了。從前你不是這樣的。」「是秋風把我的話削尖了的。我們找不到避風的地方。」 佳原的眼光暗淡了,她低下頭。他的眼鏡片上反射出無數燈光、窗戶、房屋。「沒有嗎?」「沒有。房管局不給。他們說,有些人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已經有了孩子,然而沒有房子。」「那他們在哪裡結的婚呢?在公園嗎?在炒疙瘩的廚房?要不在交通民警的避風亭裡,那倒不錯,四下全是玻璃。還是到動物園的鐵籠子裡去?那麼,門票可以漲錢。」「你別激動。你……」他把右手食指彎曲著,推一推自己的眼鏡,儘管眼鏡並不會出溜下來,「你說的當然是了,但是,房子畢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那麼多人需要房子,確實有人比我們還困難啊!」 素素不言語了,她低下頭,用腳尖踢著一塊其實並不存在的石子。 「可是怎麼樣?你吃飯了嗎?我還沒吃晚飯呢。」佳原換了話題。「什麼?我只記得我給很多人開了飯,卻不記得自己吃過什麼沒有。」「那就是沒吃。我們到那個餛飩館去吧。你排隊,我佔座,要不我佔座,你排隊。」說來說去還是一個樣兒,你說話快趕上開大會時候的某些報告了。」 餛飩館很擁擠。好像吃這裡的餛飩不要錢。好像吃這裡的餛飩會每碗倒找兩毛錢。要不,要不我們甭吃餛飩了,買幾個燒餅算了。買燒餅也得排隊。要不,我們甭排隊了。到對過那個鋪子買兩個麵包吧。剛巧,到那邊伸出手來的時候,售貨員正把最後兩個果料麵包賣給一位已經穿起前清時候的貉皮袍子的小老頭兒。要不,要不我們甭吃麵包了,我們…… 我們怎麼樣呢? 「要不我們甭生下來了,那有多好!」素素冷冷地說。「如果不是錯誤地批判了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降臨到人間。」「何必那麼怨氣沖沖?而且我們出生在新人口論出生以前。」「果料麵包沒有了。」「來,兩包餅乾。我們有餅乾,我們又端盤子又修傘。我們學習,我們做好事,幫助別人。好人並不嫌太多,而仍然是不夠。」「為了什麼呢?為了把七塊錢和二斤糧票拱手交給訛你的人嗎?」「訛去七百塊也還要拉起受了傷的老太太……難道你不這樣嗎?素素!」打起雷來了。打起閃來了。電線和燈光抖動起來了。佳原突然喊起來了。「你嘗嘗我這一包吧。」「一樣的。」「不,我這一包特別香。」「怎麼可能呢?」「怎麼不可能呢?連兩滴水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那你嘗我的。」「那我嘗你的。」「那我嘗完了你的,你再嘗我的。」他們交換了餅乾,又一塊一塊地分著吃,吃完了,素素也笑了。餓的人比飽的人脾氣要壞些。 天大變了。電線嗚嗚的。廣告牌隆隆的。路燈濛濛的。耳邊沙沙的。寒風驅趕著行人。大街一下子就變得空曠多了。交通民警也縮回到被素素看中可以作新房的亭子裡去。 「我們要躲一躲!」冰冷的雪一樣的雨和雨一樣的雪給人以嚴峻的愛撫。雨雪斜掃著。他們拉緊了手。彼此聽不見對方的話。對於自然,也像對於人生一樣。他們是不設防的。然而大手和小手都很暖和。他們的財產和力量是自己的不熄的火。 「我們找個地方去!」他們嚼著沙子和雨雪,含混不清地互相說。於是他們奔跑起來了。不知道是佳原拉著素素,還是素素拉著佳原。還是風在推著他們倆。反正有一股力量連拉帶搡。他們來到了一幢新落成的十四層高的居民樓前面。他們早就思戀這一排新出世的高層建築物了。像一批陌生人。對陌生人的疑惑和反感,這是被撞倒的老太太和穿貉皮袍子的老頭兒的特點。那個老頭兒買麵包的時候,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了他們倆一眼啊。好像他們隨時會掏出攮子來似的。早就流傳著對於這一排高層建築的抨擊。住在十四層的人家無法把大立櫃運上去,便用繩子從窗口吊——蔚為奇觀!結果繩子斷了,大立櫃跌得粉碎。新的天方夜譚。但是素素他們不這樣想。他倆來到這座樓前,總有些羞怯,因為他們的眷戀是單相思。 風雪鼓起了他們的勇氣。他們衝進去了,他們一層一層地爬著樓梯。樓道還很髒。樓道沒有燈。安了燈口,沒有燈泡。但路燈的光輝是一夜不斷的,是夠用的。他們拐了那麼多彎還不到頂,那就再拐上去。他們終於走上了第14層的一個公共通道。這一層大概還沒住人。有濃厚的洋灰粉末和新鮮油漆的氣味。這裡很暖。這裡沒有風、雨、雪。這裡沒有廣播須知的喇叭、蒙面人、行人、急不可耐地抖著大腿讓你讓位的人。這裡沒有瞧不起修傘工和服務員的父母。這裡沒有見了一對青年男女就怪叫,說下流話辱罵甚至扔石頭的頑童。這裡能看見東風飯店的25層樓的燈火。這裡能聽見火車站的悠揚的鐘聲。這裡能看見海關大樓的電鐘。把視線轉到下面,是藍綠的燈珠,橙黃的燈眼,銀白的燈花。無軌電車的天弓打著閃亮的電火花。汽車開著和關著大燈、小燈和警戒性的紅色尾燈。他們長出了一口氣,好像上了天堂。「你累了麼?」「累什麼?」「我們爬了14層樓。」「我還可以爬24層。」「我也是。」「那人可真傻。」「你說誰?」「剛才有一個鄉下人,他到了大市街口,卻還滿處裡找大市街。你告訴他了,他還不信。」 他們開始用阿拉伯語交談。結結巴巴,像他們的心跳一樣熱烈而又不規範。佳原準備明年去考研究生,他鼓勵著並無信心的素素。「我們不一定成功,但是我們要努力。」佳原拿起素素的手,這隻手溫柔而又有力。素素靠近了佳原的肩,這個肩平凡而又堅強。素素把自己的臉靠在佳原的肩上。素素的頭髮像溫暖的黑雨。燈火在閃爍、在搖曳、在轉動,組成了一行行的詩。一隻古老的德國民歌:有花名毋忘我,開滿藍色花朵。陝北綏德的民歌:有心說上幾句話,又怕人笑話。藍色的花在天空飛翔。海浪覆蓋在他們的身上。怕什麼笑話呢?青春比火還熱。是鴿鈴,是鮮花,是素素和佳原的含淚的眼睛。叭啦…… 「什麼人。」一聲斷喝。佳原和素素發現,通道的兩端已經全是人。而且許多人拿著傢伙。人是會使用工具的動物。□面杖,鍋鏟和鐵掀。還以為是爆發了原始的市民起義呢。 於是開始了嚴厲的、充滿敵意的審查。什麼人?幹什麼的?找誰?不找誰?避風避到這裡來了?豈有此理?兩個人鬼鬼祟祟,摟摟抱抱,不會有好事情,現在的青年人簡直沒有辦法,中國就要毀到你們的手裡。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姓名、原名、曾用名……你們帶著戶口本、工作證、介紹信了嗎?你們為什麼不呆在家裡,為什麼不和父母在一起,不和領導在一起,也不和廣大的人民群眾在一起?你們不能走,不要以為沒有人管你們。說,你們撬過誰家的門?公共的地方?公共地方並不是你們的地方而是我們的地方。隨便走進來了,他們為什麼這樣隨便?簡直是不要臉,簡直是流氓。簡直是無恥……侮辱?什麼叫侮辱?我們還推過陰陽頭呢。我們還被打過耳光呢。我們還坐過噴氣式呢。還不動彈嗎?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拿繩子來…… 素素和佳原都很鎮靜。因為一秒鐘以前,他們還是那樣的幸福。雖然他們倆加在一起懂幾門外文。懂一點點也罷。但是他們聽不懂這些親愛的同胞的古怪的語言。如果恐龍會說話,那麼恐龍的語言也未必更難懂。他們茫然。甚至相對一笑。 「我們要動手了!」一個「恐龍」壯著膽子說了一句,說完,趕緊躲在旁人後面。「我們可真要動手了!」更多的人應和著,更多的人向後退了,然而仍然包圍著和封鎖著。佳原和素素欲撤不能。 正僵持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有一位手持半截廢自來水管的勇士喊叫起來: 「這不是范素素嗎?」 點點頭,當然。 然後是一場誤會的解除。對不起,請原諒,是小偷把我們給嚇壞了。據說有的樓發生過竊案,我們不能不提高警惕。 有壞人,我們還以為你們是……真可笑。對不起。 素素依稀認出了那位長頭髮的男青年是她小學時候的同學,比她低兩級。他現在倒白胖白胖的,像富強粉烤制的麵包,一種應該推廣的食品。小學同學熱情地邀請他們到自己的房間去做客。「既然來到了我的門口。」「那也好。」素素和佳原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們跟著小學同學走到日光燈耀眼的電梯間。他們在這幢樓裡已經暫時取得了合法的身份。他們是某個住戶的客人。電梯門關上了,嗡嗡地響了。他們的安全和尊嚴又開始受保障了,感謝這位熱心的同學!電梯間上方的數字愈變愈快,從14到4的阿拉伯字都亮過了,現在是耳朵——3亮了。電梯停了,門開了。他們走出來,左轉一個彎,右轉一個彎。多齒多溝的銅鑰匙自信地插到鎖孔裡,它才是主宰。呱噠,再擰一下把手,吱嘍。門開了,叭,叭,前廳和廚房的燈都亮了。雪白的牆,擦了過多的撲粉。吱嘍,又擰開一間居室的門。屋裡充滿了街燈映照過來的青光。素素真想勸阻小學同學不要拉開電燈,然而電燈已經亮了。請坐。雙人床,大立櫃裡變得細長了的影像,紅色人造革全包沙發。五斗櫥。鐵聽麥乳精和尚未開封的「十全大補酒」。小學同學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自己的新居:面積、設備、佈局。水、暖、煤氣。采光,通風和隔音。防火和防震。 「就你一個人嗎?」 「是啊,」小學同學更得意了,搓著自己的手,「我爸爸給我要了一個單元。老人急著讓我結婚。我準備明年『五一』解決。到時候你們一定來。就這樣說定了吧。我已經找好了人。我的一個好友的舅舅過去給法國使館做過飯。中西合璧,南北一爐。拔絲山藥可以繞著筷子轉五轉而絲不斷。你們可不要買東西。不要買傢具,不要買台燈,不要買床上用品。所有這一切,我全有!」 「你愛人叫什麼名字?在哪兒工作?」 「噢,還沒定下來。」 「等待分配嗎?」 「不是。我是說,到底跟誰結婚還沒定下來。明年『五一』前會有的,一准!」 素素順手從茶几上拿起了一個玩具氣球,把氣球在沙發的人造革面子上使勁摩擦了幾下,然後,她把氣球向上一拋,吸在天花板上,不落下來了。她仰著頭,欣賞著自己從小愛玩的這個遊戲。 「天啊,它怎麼不掉下來?怎麼還沒有掉下來?」小學同學驚呆了,他張開了口。 「這是一種法術。」素素說,她瞟了佳原一眼,作了一個怪相。然後他們告辭。好客的主人送他們上電梯的時候還有點魂不守舍,他惦記著那個吸附在天花板上的綠氣球。素素和佳原離開了這幢可愛的高樓。雪雨仍然在下著,風仍然在吹著。匡啷匡啷,好像在掀動一張大化學板。雨雪和他們真親熱,不僅落到臉上,手上,還往脖子裡鑽呢。 「這一切都怪我。」佳原心痛的說,「我沒有本事弄到它,讓你委屈……」素素摀住他的嘴。她咯咯地笑了。笑得真開心,一朵石榴花開放也沒有那麼舒展。 佳原明白了。佳原也笑起來。他們都懂得了自己的幸福。懂得了生活、世界是屬於他們的。青年人的笑聲使風、雨、雪都停止了,城市的上空是夜晚的太陽。 素素在前面跑,佳原在後面追。燈光裡的雨絲,顯得越發稠密而濃烈。「這兒就是大市街,大市街就在這裡!」素素指著飯店大樓高聲地說。「那當然了,我從來也不懷疑。」「握個手,再見吧,我們過了一個多麼愉快的夜晚。」「再見,明天就不見了。我們還得用功,我們要一個又一個地考上研究生。」「那很可能。而且我們總歸會有房子,什麼都有。」「祝你好夢。」「夢見什麼呢?」「夢見一個——風箏。」 什麼?風箏?佳原怎麼知道風箏? 「喂,你怎麼也知道風箏?你知道風箏的飄帶嗎?」 「噢,我當然知道啦!我怎麼能不知道呢?」 素素跑回來摟住佳原的脖子,親了他一下,就在大街上。然後,他們各自回家去了,走了好遠,還不斷地回頭張望,招一招手。 1979年80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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