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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服與黑衣服

作者:王蒙

   

  都說我不該參加白衣服先生的婚禮。
  我也知道白衣服先生做過對不起我與我的朋友們的事。他與我們不是一路人。他見到董事長時候的那副表情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董事長打過他耳光,他笑著說感謝老闆賞了一個臉,董事長當眾讓他站到自律崗上反省,他掉著淚說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董事長!」他竟然跪下來嚎啕大哭而且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打黑煞拳和告小密的大王。
  那大他喝醉了酒突然來敲我家的門。他含著淚說,我不能和你們比,你們是業餘拳擊七段,你們不在公司裡當差了可以上電視充佳賓當裁判獲銅牌吃澳大利亞龍蝦收受含量等於百萬分之一的中華老鱉精時不時地還接到外國拳擊協會的邀請。我呢?我不侍候他們行嗎?我從小長這麼大容易嗎?二十八歲了我突然得了小兒麻痺,差點沒變成了殘廢,是董事長一腳踢到我私處才治好了我的小兒麻痺後遺症!這種經歷你們有體會嗎?我的苦大仇深殺父霸母,你們知道嗎?如果我沒有今天的頭銜,在拳擊場上,我早就讓人一拳給滅了。然後,他嫣然一笑,如婦人好女,從大褂裡邊掏出一隻水晶猴子。猴子會說:「豪毒油毒?」猴子便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許多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深刻原理。
  從那一大起我就諒解了他。
  然而他的婚禮仍然使我不快。那天,他的領帶夾總是高高地別在領帶上端,與襯衫分離,自說自話地蕩來蕩去,鬆鬆垮垮,這種悠蕩簡直可以說是令人髮指。他的鬆垮而且蕩來蕩去的領帶與領帶夾常常使我聯想起騙過了的毛驢的脫落了的鞭具——聾子的耳朵,擺設,這是最深邃的北京歇後語。每天想幾遍這樣的歇後語人就聰明得成了老子莊子蘇格拉底,一輩子代表正確輸入信息路徑。我不想提他的牙縫裡的菠菜和眼眶裡的眼屎,免得讀者誤以為我的這篇小說抄襲了湛容或者劉心武。
  這使一切有血性的男兒恨不得當場槍殺血濺鴛鴦樓殺人者武松也。我想這裡沒有弗洛伊德的因素。他是二婚頭子。我可能其實還是封建的,結婚本來就是吃蒼蠅。一次又一次的結婚就是吃了一顆蒼蠅再吃一顆蒼蠅。
  我的妻子喜歡女方,她說那人寫過私小說,長得雖然黑,但確實是一個純情女,兩隻大眼睛活像兩顆黑鑽石。她能下嫁白衣人實在是令所有的私小說寫家昏倒。她的小說裡寫過少女的懷春與婦人的失落,寫過一朵玫瑰花怎麼樣變成了紅蜘蛛,一塊巧克力夾心糖怎麼樣變成了竊聽器,一條銀魚怎麼樣變成了手榴彈。即使這樣的巨變也趕不上她的婚姻那樣荒誕離奇。她也會唱歌,都是我們父輩年輕時候喜歡的歌。比如《喀冬莎》和《小河淌泥》和《東伯涅》和《梭羅蜜》,我們聽起來只覺得粘乎乎的,像是煮豬腳的湯,給坐月子的女人吃了,一定促進下奶。
  我想也許是穿白衣服的先生給我的妻子送過了——金戒指或者速效救肝丸?妻她們的企業效益不佳,醫療費用剛剛報到1992年6月以前。我無法把人們對於白兄的領帶的真實感受告訴她,即使是妻子,我也只能是有所不言,我是一個有著七段職稱的紳士,我正在申請特殊技能補貼,起碼應該有花襲人得自王夫人私房的每月另加的二兩銀子。我有一貫風紀記錄良好的鐵證如山。
  ……歷史作證這是一個很好的婚禮,不是很好的人也可以有很好的婚禮,懂得了這個就意味著進一步的成熟。滿天星的手錶是新郎反饋賀客們的禮物,滿天星的燈火是人類的第三個宇宙。第二個宇宙是我們的渺小的彎彎繞的心。哪一個我們也看不明晰。所有的菜餚都洋溢著從傳統到後現代的東方與西方以及南北對話的文化。所有的飲料都是XO干邑茅台。所有的小姐都是以參加服裝表演和平演變的糖衣炮彈。所有的伴奏都來自去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弱智兒子,為他的可憐的兒子,獲獎者已經寫了一部又一部書。而餐廳呢,我還沒有寫到餐廳,餐廳是從香港用起重機完整地運過來的,採用了世界最新最科學的後現代超級整合大力乾坤再造回春壯陽滋陰技術。服務小姐也是花巨款從旅遊服務學校租來的,所有的小姐都會講「多謀」「多佐」「噢哈腰裹砸姨媽死」。而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的天,新娘子長得活像是瑪麗蓮·夢露!只是膚色濃烈一些。那夢露式的含苞欲放的紅唇令男人燥熱而令女人陰狠,她的嘟裡嘟嗜的臉蛋兒柔潤豐厚如皮球蘋果花開花放,她的聲音嘶啞艱巨野性瘋狂如狼嗥獅吼虎嘯龍吟。而且她一開口就說。
  「寂寞啊,寂寞啊,我是愛羅先河一樣地孤獨呀,坐地日行愛天遙看神州大地竟沒有一個真正的男人!陰盛陽衰,不僅是在巴塞羅那呀!」
  所有的男客都低下了頭,包括穿白衣服的人,一時男性的慚愧像陰雲下的山嶺一樣地瀰漫著重壓著善良和不中用的同性同胞們。
  什麼時候能振作起來,什麼時候能夠振奮起來呢?
  白衣先生侃侃而談:「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他忽然打住了,眼睛盯著新娘子,說,「翻啊!」
  新娘子不屑地譯道:「福軟子,累呆三得尖突門……」
  「我的婚姻實在是上勾拳門派的一個偉大的勝利,是人心所歸的一個證明,誰說我們是少數?且看今日,竟是誰家的天下?我們是多數。誰說我們形象不好?形象好得如夢露的人兒不是投向了我的懷抱嗎?然而,不。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生活像是花蝴蝶的翅膀,愛情像是對了威士忌的咖啡,拳擊不過是變相做愛,瀟灑練一回,你海風輕輕地吹!而賓客呢,拉攏就是快樂,快樂萬歲!」
  「多麼墮落了呀!」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瘦高個兒歎息了一聲,痛苦地流出了許多口水。我趕忙遞給他一個NW國際航班波音飛機上用的清潔袋。
  「抬頭望見北斗月心中想念呀……」他咕咕噥噥,忽然嗆得咳嗽起來。
  「然而這畢竟是一個勝利,」一位穿翻領青年服的小個兒大力搖一搖頭,他說,「怎麼能說是墮落呢?如果是在文化革命當中,你想墮落還沒有條件呢!那個時候倒是沒有快樂主義,因為快樂也是沒有的,沒有快樂哪兒來的主義?墮落當然是不好的,但是,如果你改變一下觀念,你就會知道,你所說的墮落不過是人們開始活得有了那麼一點意思。比如說,女人抹了一點雪花膏,繫了一條花圍巾,男人吃了一劑枸妃烏骨雞湯,穿上一雙冒牌意大利皮鞋,小孩子玩了一個變形金剛,過年的時候得了二百元的壓歲錢……莫非你就是如喪考妣了嗎?」
  一片噓聲,誰都不願意聽誰的話了。
  然而仍然是喜氣洋洋。這裡誰與誰結婚其實並不重要,誰在講什麼話也並不重要。這裡只不過是一個場:聯歡會(我的原意是聚會,然而王碼電腦軟件硬是把這個詞組改變成為聯歡會)加吃飯加啤酒加背景音樂加衣冠楚楚加男男女女加扭搭扭搭的服務小姐加滿天星的燈光特別是加你心目中的夢露,這就足夠了。哪怕是新郎和主賓在這個場合做波黑與車臣形勢的報告也與大家沒有關係。後現代的最主要的特點就是誰也聽不見誰的話,人人又聾又瞎而且口若懸河,種種的小恩小怨小打小鬧就這樣化為了烏有如果不是發展成星球大戰。自由民主廢除RFC議價兌換RMB移民新大陸達成知識產權協議即將入關早晚要在北京南京拉薩開世界奧林匹克大會以及讓一名炎黃子孫獲得諾貝爾文章獎等就是遵循這樣的必由之路實現的,傻子!
   

  我的小說侃到這裡忽然發生了突變。事情是從一次晚飯開始的。白衣先生的婚禮之後才一個多月,競技公司的代總裁請我陪世界拳王達裡達特拉博士吃晚飯。我自是受寵若驚欣然雀躍,地點就在白衣先生舉行婚禮的那個香港正宗餐館。幾個星期不見,餐館更加輝煌,只是在我邁進餐館的第一秒鐘我就覺得味道有點不對。八個服務小姐都靠著牆背手而直立,好像是被處罰站壁角。她們對於我們的到來的歡迎顯得勉強,經理——婚禮上他前來祝賀而且喝了一杯准拔蘭地酒——面色陰沉,好像已經決定自焚,把餐館與全體員工一火而盡。我們被讓到了正中間的座位上,我覺得我們是被展覽被揪出來批鬥——如果不是被標上價拍賣。
  我吞吞吐吐,不知道該不該點菊花普洱茶或是百事可樂。代總裁告訴我由於非常特殊的原因達裡達特拉拳王無法出席今天的晚餐了。那——我們來幹什麼呢?我顯出了幼稚。代總裁不屑於回答我的問話。
  有四個菜我們點了但是小姐說沒有。說沒有的時候小姐不說對不起,於是只好由我說真對不起。點餐館沒有的菜餚,這實在是對他人的一種冒犯。我無法不痛感失禮。
  代總裁還約了幾個客人,一個又一個的電話打入代總裁的大哥大,總之是說來不了了,每個人都言之鑿鑿,一個是妻子正在動手術,一個是早晨從床上跌了下來,造成踝骨軟骨損傷,還有一個是孩子進了公安局。便只剩下了我們倆。而在吃完了一個八寶拼盤之後,代總裁接到了董事長的命令,他也匆匆地離去了。
  一桌子菜,只有我一個。四下裡一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發生了,整個一家餐館只剩下了我一個顧客。
  一陣寒氣襲來,我低下了頭。我看到自己的褲腿一個長一個短。我的襯衫缺一個扣子,而且襯衫領子太齷齪。我想拉一拉褲腿,不小心卻碰翻了茶杯,我想搶救茶杯,卻碰落了筷子,我去拾筷子,袖子又帶下了鹹魚堡,我想優雅地打自己一個耳光,卻乾脆把一桌菜餚掀到了地上。
  經理抬起他憂鬱的眼睛向我瞥了一眼,竟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他麻木地低下了頭。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想起了這裡的盛大的婚禮。我想起了執著而又慇勤的小姐。滿大星與激光效果。卡拉歐開與搖擺舞。跪式服務與信用金卡。連門口都站著顧客,為了吃飯他們排隊!多麼火的餐館,多麼火的生活,多麼火的場所,多麼火的感覺,感覺感覺!
  現在呢,孤獨,淒冷,無人問津,等待死亡。我是來陪拳王吃飯麼?我活脫脫是來參加一個葬禮!
  傳來了一陣細碎聲。最初像是衣裙的磨擦。以後是微黃的床第歡聲。然後是膠鞋底子在地板上探求。再以後是你正在入睡的時候來了一個人在你身邊不停地翻報紙。我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被絞動被點燃被揉搓。我大喝一聲發現是一個人坐在沙漠和荒草間。在我的面前有一條大蟒,姿態平安地凝視著天空的雲。
  「你是蛇?」
  它問我。
  我是蛇麼?是什麼?
  我眨了眨眼,回到了餐館。我心慌起來,便要求付賬離開。
  您還有一個菜——蛇餐,正在剝皮,醃完了還要蒸四十五分鐘。小姐無聲地提示說。
  她說得真可怕。我連忙聲明,這個菜我不等了,但是我可以為我沒有見到的這一客菜付錢。
  那是不可以的,真不好意思,您多等一會兒吧。小姐無聲地說。她的無聲語言使我魂飛天外。
  我於是發覺,我也說不出聲音來了,我們都失去了語音。
  絕望使人平靜。平靜使人進入嶄新的境界。我的平靜如等待處決的犯人。我的深沉如密封起來了的拔蘭地酒。我悲哀地坐在我的敵人似的朋友和朋友似的敵人舉行婚禮和狂歡的豪華餐館裡。我深知我只是一個人而餐館人多勢眾,他們個個陰鬱險狠,都練過太乙鴛鴦劍和哭敗家門功,可以百步之外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除了聽話,我沒有選擇。
  我充滿了滄桑感與沉重感。一個餐館,曾幾何時,是那樣地如火如荼,如花似錦,千種風情,萬種氣象,效益第一,貢獻最大,春風得意,笑做眾生,一覽蒼茫。
  到如今,竟然蕭條冷寂到這般地步。
  我覺得我不是來吃飯而是來參加遺體告別。哀樂緩緩地奏響,黑紗戴在手臂而白花別在胸前,遺屬哭得死去活來,連同來弔唁的體委主任都與眾賓客一樣地歎息:「人這一輩子,人這一輩子,這輩子究竟有什麼意思呀!」
   

  我見了人就想談談餐館的事。我問我的女友A。A說,哪有什麼冷落,原來壓根就沒有紅過嘛。我大吃一驚,她竟然不顧事實一至於斯!她太不瞭解我了,她不知道我的重重心事,她缺少對於我的終極關懷。我的心如鉛之下墮。我的心沉重得如直奔黑洞。而A只知道形而下的俗事,一點也不深沉昇華。她甚至在我與她痛苦地探討餐館的秘密的時候讓我給她揉腳心搓腳背,抱怨我的嘴裡有五天以前的蒜味。她既喪失了思維能力又喪失了現實感。我決心與她斷交。
  我問我的女朋友B。B說,您累了,您吃不吃速可眠或者氯丙秦?
  建議自己性伴侶吃強鎮靜劑,這種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性事件使我順手給了她一記並不犯規的敲門拳。B暈過去了。
  我問我的業餘拳擊教練。教練說,好的好的,市場經濟條件下,每日每時總是會有一個或者好幾個餐館倒閉的,否則世界就沒有進展了。有新開的,有新開的,就在狀元樓對過,是法國潮州菜,加拿大淮揚宴。你到那裡去不就齊了嗎?
  而且,我不喜歡我的女朋友們了,A與B都不理想。我囁嚅著。
  今天晚上到夜總會來,我會介紹你認識美雅小姐C、D、E、F……
  我知道我完全錯了。拳擊,就是說只應該用拳頭尤其是要用腳後跟思想判斷。
  我想起了我的姨媽,她是一個老處女,會看手相,會隔著信封讀信,會在電話裡聽一聽人的聲音就給人診病。五年以前,我去她那裡拜年,臨走時候她給出租汽車公司打電話為我叫一輛車。出租車公司的業務員一接電話,她忘記了要車,而是告訴人家:「不好了,你有肝癌,只怕過不去今年了。」業務員在電話裡用粗話罵了起來……趕巧四個月後那個業務員就死了,一家小報的週末版刊登過我姨媽的特異功能事跡。為此那一家小報受到停刊一個月的獎勵。
  姨媽說:「哼,虎子,你與你的女朋友全吹了。」
  「姨媽明察,您老聖明,前五百年,後八百載,您全清澈見底!」
  「改改風水,該改一改風水了!」姨媽蒼老的聲音如秦磚漢瓦秦時明月漢時關。
  「您這是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說。」她的電話掛上了。再撥,剩下了應答機的回話:「主人不在家,在蹭地一聲響後,請留言,謝謝。」
  風水!風水!從此我見人就談風水。我給那家餐館打電話,剛一開口人家就把電話掛斷。夜間做夢,我哭醒了,我夢見我的家風水不行,對面的樓房像一把尖刀一樣地捅入我的心房,我的心臟噴出的血濺紅了一個網球場。上班以後老闆找我談話,說是如果我再在班上談風水就炒我的魷魚。從老闆的辦公室裡出來我先是向女秘書打了一個榧子,然後照直去找穿白衣服的人,我的計劃是見面先給他一個耳光,那樣也就取得了某種平衡,使反對我參加他的婚禮的非職業拳壇上的朋友得到一些滿足。然而,我的計劃完全破產了。穿白衣服的人不在,人們告訴我說他正在打離婚,他因為不願意離婚乃服了十三片安眠藥還喝了五公撮敵敵畏,經搶救已脫離了危險期……結婚才這麼幾天就打開了離婚了,打得黑煞拳與告小密大王差點送了命。我感覺我主已經懲罰了他,我不再關心他的道德情操,轉而更痛切地思考我們的風水大局。
  我去找我的老班主任。老班主任建議我認真閱讀最近的機關報紙,他說也許從那裡邊可以找到最新的精神,能夠幫助我弄清餐館、我們家以及白衣服人的家居的風水走向。我一聽就搖開了頭,我說我情願左右腮幫子各挨一直拳也不願意看報紙,老班主任一笑,歎道:「你所以是進步最慢呀!」我也無恥地一笑,說:「是呀,我就是不願意進步的啦,辜負了您老人家的栽培的啦!」
  老班主任給我出主意:可以花幾百塊錢雇一個人文科學教授替我讀報紙。我樂了,老師長的觀念更新也這麼快了,真是人過七十一朵花呀啊。
  教授很好雇,他立即給我用紅筆圈了一批段落,據說能夠幫助我弄清餐館冷熱盈虧的秘密法則。
  一段是這樣寫的:「同化主體的客體選擇性的直線延伸與曲線延伸的變量與常量之間的非穩定比已經成為當代第四產業熵值的主要指標的軟性符號……」
  另一段是這樣寫的:「顧客、經營者、大廚、領班四者的矛盾的對立與統一,硬件、軟件、兼容性能、過濾性能、抗毒性能、功利性能與非功利性能數者之間的齟齬、尷尬、滲透與整合,自然選擇與人文選擇,社會選擇與公民選擇,選擇與淘汰,活著還是不活著的哈姆雷特式的永恆的終極疑團,付方與貸方,白條與金卡,政治賬與經濟賬,羊雜碎與大盤鮑翅的轉型挑戰——這是一個永遠的秘密,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黑箱。」
  還有一段說:「反正您是又想吃好的又不想給錢,他是又想要錢又不想下功夫,希望人都像綿羊一樣守紀律,像螞蟻一樣地做工,像奶牛一樣地吃的是草而擠出牛奶,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馬兒呢,不跑還要吃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得機關沒經費……」
  再一段:「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沒眼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拼一個夠本,拼倆賺一個。賠本賺吆喝,賠了夫人又折兵。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捨不得臉面站不直腰。吹牛皮不上稅,吹死西山的牛還有東山的狗,被窩裡放屁崩苞米花!」
  我讀著讀著,一陣頭暈,大喝道:「痛殺我也。」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恍惚聽人文科學教授喊了一句:「他還沒有買單呀!」他的聲音小得像是蚊子。
   

  我住了一個月院,經過專家會診,確定我得的是「餐館焦慮綜合症」,診斷雖然十分科學到位,醫療對策卻差不多是零,而我的症狀一天比一天嚴重,持續低燒,進食與二便日益困難,意識忽明忽暗,常常語無倫次,血壓時高時低,心律失調,轉氨□、血沉、尿蛋白、抗O指標全部是+至+++++。連已經與我分手的女友A、B也聯袂前來看我,她們捧著鮮花,隆重推出的潛台詞是:
  「放心地去火化爐吧……不要恨我們!」
  起死回生,老師長通知我餐飲學會決定為我舉辦一次「餐館起落與婚姻預測學國際研討會」。會議將以我的名字命名,研討會將在九月黃金季節於南方某特區城市舉行。
  這個消息賽過了一切靈藥,我活了,我在電視台的直播節目中回答了電視記者的採訪提問,並把這次我的病的突然好轉歸功於中歐合資的醫藥公司新藥——「神如靈」,為此神如靈公司給了我三萬元的謝禮——說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到手的只是三百盒「神如靈」。按照藥品的說明書,我吃了這些補藥,非變成原子彈並獲得世界業餘拳擊賽冠軍不可了。然而,我能通得過藥檢嗎?
  我是乘頭等艙來到特區城的。我們住在麗麗花大酒店,每個標準間裡都有芒果、番石榴、香擯和放置著總經理名片的小花籃。房間裡的電視機不但可以收到全套電視節目而且收得到美國有線台CNN的全天新聞節目,包括小兒尿不濕廣告。每天中午十二點半至三點、每天晚上八點一刻到十二點半兩次播送閉路電視,每個錄像帶片頭都有一段中英文警告:本片僅供家庭放映,嚴禁在公眾場合包括機場、旅店、酒吧、餐館放映。我想起到處可見的在禁止通行的牌子邊人們長驅而入的風景,我堅信我們這兒才是世界上最最自由的地方。
  會議組織了早筵午宴晚宴,我們吃了金剛天王大將軍,吃了千年王八萬年龜,吃了炸蠍子煮螞蟻穿山甲娃娃魚果子狸香肉火鍋雞蛋內膜活魚眼珠二鞭藥酒九鞭精英液。
  會議組織了參觀訪問,觀看了歌舞廳時裝表演夜總會交易會證券市場跨海大橋船上遊樂園屋頂咖啡館流動卡拉歐開一年賺一個億的白手起家小作坊。人人稱奇個個流涎。
  會議給與會人員發放了零花錢、公文包、派克筆,另加一對說玉不是玉說石頭不是石頭的玉石手鐲。我只感動得熱淚盈眶,溫暖呀,勝過三春一樣的溫暖呀。
  我們開了會,宣讀賀信賀電就用了四十分鐘,名方面人士致詞用了七十分鐘,合影留念用了二十五分鐘,通過主席團名單用了五分鐘,通過議程用了八分鐘,然後休會。
  ……我始終鬧不清楚的是我們這些人來研討的主題在什麼地方。是我病後健忘?是我一時糊塗?是我聽力銳減?為什麼開了這麼多天會我最後完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討論過我所關心的那個餐館的營業額與白衣服先生的婚姻狀況問題呢?我對於他的婚姻遠遠說不上感興趣,只是我總是覺得他的婚姻與餐館的命運有一定的關係。我為之而常常深深高度困惑迷惑蠱惑。
  尤其使我驚異驚慌的是雖然沒有研討餐館與婚姻,雖然舊的困惑未除,新的困惑又來,我的焦慮症卻完全好了。會議治病,會議延年,會議健體,會議可以平肝健腎消食去邪除風濕,壯真陽,這實是醫學界一大發明創造。
   

  沉下心來的確是一個好主意。氣功也好,下神扶乩也好,發明也好,寫詩也好,防拳或出拳也好,乃至擁抱接吻做愛,如果心浮氣躁那是絕對搞不成功的。我的短短的三四十年黑白兩道的生活經驗告訴了我,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一結婚即與白衣服先生離了婚的女子,來看我的妻子。她迴避關於她的婚變這一話題。我的妻子向她敘述了我的怪病。她歎了一日氣,那歎氣的樣子足以上電視大特寫——如秋雨殘荷,如燭影搖紅,如山角夕陽,如輕輕拉了一下風箱,如黑天鵝在黎明前死去。
  只一聲歎氣便使我魂飛天外。這時黑美人唱道:
  
  這是一個乏味的故事,
  我嫁給一個誠實的騙子,
  我也利用了這個騙子,
  誰是,誰不是騙子呢?
  欺騙是一道腐臭的菜,
  而誠實意味著白癡與被欺,
  一首又一首倒胃口的歌曲,
  我只覺心灰意懶力盡精疲。
  沒有男子,沒有男子,
  失落情義,失落情義,
  誰知道我們的痛楚?
  誰把凋零的花朵憐惜?

  這時候奇跡發生了,她的歌聲如一種特殊的符咒,我忽然腦清目明,洞察一切,婚禮的畫面音響重新以超越CD影碟的高保真高清晰度再現在我的眼前。
  「寂寞啊寂寞啊……陰盛陽衰,不僅是在巴塞羅那呀!」
  美麗的歎息打開了我淚泉的閘門,永遠的尋找溫熱著我渺小的魂魄,在庸俗與淺薄之中,在直拳勾拳與暗器毒汁的包圍之下,我看見那個陰沉的黑衣人了!
  那是一個縮著脖子的穿黑衣服的人,他戴著一頂骯髒的黑色前進帽,即使室內溫度很高,他是死活不拿下帽子。他的夾克衫黑乎乎,髒兮兮,油唧唧。他的一雙鞋忽然伸出忽然收回,好像始終找不到放足的地方。更可怕的是他的手,那是一副絕對的雞爪子一樣的所謂手,那手伸出來也畏畏縮縮,好像剛剛在電車上用這一雙手偷了女士的錢包,好像剛剛在居民樓裡用這雙手撬開了一家房門。現在他開始用那佝僂的手指挖自己的鼻孔,輪流用十個手指挖完鼻孔,然後開始把右手食指橫過來在鼻孔下面來回地蹭,那樣子活像是在用一隻牙刷刷長在唇外的豁牙。然後是左手食指「刷牙」。然後是其他各指。然後繼續挖鼻孔。輪流操作,如圓環之相接,無始無終。
  再看看他的表情,令人膽戰心驚!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皮不停地哆哆嗦嗦,亂擠亂夾,眼珠抖抖顫顫,左顧右盼,氣短心虛。不知道是由於驚懼還是由於緊張,他連一忽兒的正常與平靜也沒有,他究竟怎麼了?是在逃避追捕?是在躲閃黑槍?是打算自己淨了身去當太監?是入座時屁眼裡坐入了一根藥針?是在發狠要殺死自己的妻子?是犯了吸毒的癮?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等著賭博揭蓋兒?是等待法庭的死刑判決?是構思入人於罪的陷害羅織不實之詞?是正在紡織一套彌天大謊?是準備自殺或是跪下來求饒?是剛剛吃了一條四腳蛇?是夢見自己當了某一個自己又恨又妒的名人的專案組長?是想著把穿白衣服的人和他的新婚妻子送到電線桿子上吊死?
  忽然,他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中一轉臉就解開了腰帶,把手放到褲襠裡去了。人們還以為他有濕疹或其他惡疾,人們甚至認為他也可能是某種變態,結果他摸摸索索摸摸索索掏出了一個錢包,他在人家婚禮上數起小票來了。他是把錢包放到褲子裡的什麼隱蔽地方的,老天!他在哪怕是不無瑕疵的白衣服人的婚禮上,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姿態、表情、穿著與舉止!
  我的最大的特點就是常常在歡樂之時對於不愉快的東西視而不見。非禮勿視,這是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我當時就轉過了視線,轉過了身。儘管穿黑衣服的人樣子那樣可怕可惡不協調如一隻蒼蠅飛到了一盤杏仁豆腐上,儘管我當時是那樣地受到了惡性的刺激,我還是轉眼就忘記了他。
  在那個怪女子的歌聲的啟發下面,我想起他來了。
  於是,我向妻與黑美人講述了我的回憶。
  她們都說我說得對。那個黑衣人實是災難的根源,那是戾氣的化身,那是病毒的載體,那是一個大家都說不好但是什麼地方都清除不乾淨的膿包。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妻說。
  我沒有太聽懂。
  黑美人見到我惶惑的樣子,她啞聲說:「有一次我去廬山山麓的聰明泉——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泉眼,一年四季流著清水,相傳人們喝了那水就會變得分外聰明。我找到了泉址,那地方美極了。然而,你想得到嗎?泉眼正中不知道誰吐了一口濃痰。」
  「太噁心了!」我們三個人同聲驚呼道。
  「夜斯夜斯奧瑞提!」一聲尖細的呼叫,出自白衣人送給我們的水晶猴子。然後猴子給我們講了許多天道有常的深刻道理。
  妻走了,她說她要與離了婚的黑夢露去夢巴黎餐館吃法式西餐。我非常懷疑妻與這樣的人交往的後果。如果她也變成陰盛陽衰的理論的擁護者呢?可怕呀,可怕呀,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樣的災難呀!看來,我需要未雨綢繆了。
  於是我給半巫半神的姨媽通電話。姨媽說:
  「這就是上帝的啟示,這就是上帝的憤怒,這就是上帝給我們這個民族的懲罰。婚禮上的穿黑衣服的人,就是聰明泉眼正中的那一口濃痰。你能想到這裡自然會覺得豁舊貫通了呢。」
  「我懂,是的,我懂,天機不可洩露,當然。」我在猴子的啟示下用心說話。我們都沒有把真話說出來,難以完全免俗的我們不敢咄咄逼人地再想下去。但是我們相信,對方所說的也就正是己所想說的。
  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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