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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勞動,勞動,勞動!幾十萬年前,勞動使猿猴變成了人。幾十萬年後的中國,體力勞動也正發揮著它淨化思想、再造靈魂的偉力。鐘亦成深信這一點。他的對祖國山川和人民大眾的熱愛,他的獻身的願望,他的贖罪的狂熱,他的青春的活力,他的不論在什麼處境之下都無法中斷的、不斷從生活中獲得補充和激發的詩情,全都傾注在山區農村的笨重的、應該說是還相當原始的體力勞動裡。他背著滿滿的一簍子羊糞蛋上山,給梯田施肥,剛起步兩分鐘,就像做豆腐的最後一道工序——用石板壓一樣,汗水像豆腐水一樣地從四面溢了出來。他爬梁越坡,沿著蜿蜒崎嶇的山徑前行。他的腰背彎成七十度,盡力學著老農的樣子,兩腿叉開,略略拳曲以利於維持平衡。兩隻手是自由的,有時甩來甩去,覺得上肢輕鬆得令人飄飄然。有時交插手指放在胸前,一副虔誠的樣子。有時用兩手攏成一個圓環,這是一個練氣功的姿勢,為了拔步陡坡,必須氣運丹田。每走一步他都覺得腿在長勁,腰在長勁,他確實是腳跟站穩,腳踏實地,在把自己的體力和熱情,把飽含著農作物所需要的氮、磷、鉀和有機質的肥料,獻給哺育著我們的共和國的農田。
  他掏大糞。糞的臭味使他覺得光榮和心安。一挑一挑糞稀和黃土拌在一起,他確實從心眼裡覺得可愛,拌勻了,發酵了,濾細了,黃土變得黑油油的了,粘土也變得疏鬆,然後裝上馬車,拉到地裡,撒開,風把糞渣送到嘴裡。他覺得舒暢,因為,他已經被大地媽媽養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第一次把禮物獻給大地媽媽……
  春天了,他深翻地,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全部肌肉和全部靈魂的能力集中在三個動作上:直腰豎掀,下蹬,翻土;然後又是直腰豎掀……他變成了一台翻地機,除了這三個動作他的生命再沒有其他的運動。他飛速地,像是被電馬達所連動,像是在參加一場國際比賽一樣地做著這三位一體的動作。腰疼了,他狠狠心,腿軟了,他咬咬牙。腿完全無力了,他便跳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蹬掀的一條腿上,於是,借身體下落的重力一壓,撲哧,掀頭直溜溜地插到田地裡……頭昏了,這只能使他更加機械地、身不由己地加速著三段式的輪轉。忘我的勞動,艱苦而又歡樂。剎那間,一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也過去了,他翻了多麼大一片土地!都是帶著□、帶著鐵掀的脖頸印兒的褐黑色土塊,你想數一數有多少掀土嗎?簡直比你的頭髮還多……人原來可以做這麼多切實有益的事。這些事不會在一個早上被徹底否定,被批判得體無完膚……
  夏天,他割麥子,上身脫個精光,彎下腰來把脊背袒露在陽光下面。鐮刀原來是那麼精巧,那麼富有生命,像靈巧的手指一樣,它不但能斬斷麥秸,而且可以歸攏,可以撿拾,可以搬運。他學會用鐮刀了,而且還能使出一些花招,嚓嚓嚓,騰出了一片地,嚓嚓嚓,又是一片地。多麼可愛的眉毛,每個人都有兩道眉毛,這樣的安排是多麼好,不然,汗水流得就會糊住眼睛。直一下腰吧,剛才還是密不透風的麥田一下子開闊了許多,看見了在另一邊勞動的農民,看到山和水。一陣風吹來,真涼快,真自豪……
  秋天,他打荊條,腰裡纏著繩子,手裡握著鐮刀。幾個月沒有摸鐮刀了,再拿起來,就像重新造訪疏於問候的老友一樣令人歡欣。他登高涉險,行走在無路之處如履平地,一年的時間,他愛上了山區,他成了山裡人。如同一個狩獵者,遠遠一瞭望,啊,發現了,在群石和雜草之中,有一簇當年生的荊條,長短合度,精細勻調,無斑無節,不嫩不老,令人心神俱往,令人心花怒放。他幾個箭步,躥上去了,左手捏緊,右手輕揮鐮刀,嚓地一聲,一束優質荊條已經在握了,捆好,掛在腰間的繩子上;又一抬頭,又發現了目標,他又攀登上去了,像黃羊一樣靈活,像麋鹿一樣敏捷,身手矯健,目光如電……
  除了和農民、和下放幹部們一起勞動以外,他和幾個「分子」還主動地或被動地給自己加了成倍的額外任務。夜裡三點,好像腦袋才剛挨枕頭,就起來「早戰」了,把糞背到梯田上,把核桃、棗、甘薯、蘿蔔背下去。在星空下走小路,星星好像就在人的身邊,隨手都可以抓到。中午嘴裡還啃著鹹菜和窩頭,又開始「午戰」了。晚上喝完兩大碗稀粥,又是「夜戰」。夜戰的時間長了,有時候也犯迷糊,分不清早戰和夜戰了。除了星宿的位置有些不同,別的區別很少能覺察到。人真是有本事,把加班說成什麼什麼「戰」,馬上就增加了一層非凡的革命的色彩,原來他們是在戰,在打仗,在向資產階級、向自己思想中的敵人開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能懈怠呢?幹就幹吧,還要競賽,還要批評表揚,一得空就要評比,還要按勞動和遵守紀律的情況劃分類別,改造得較好的——一類,一般的——二類,較差的——三類,繼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準備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四類。這種評比可真有刺激的力量!所以農民反映:「分子」們勞動是拚命,像「砸明火」一樣氣急敗壞,看著他們幹活我們都害怕——他們重載上山的時候是跑步,下山的時候是跳躍,喘氣的聲音兩里地外都聽得見。這還不算,一有空他們還得考慮自己的罪行,考慮通過這種「砸明火」的勞動如何進一步認識自己的醜惡面目,進一步感謝黨的挽救……
  鐘亦成出身城市貧民,從小家境不好,在他發育成長的關鍵時期——十一歲至十四歲的時候,正是家裡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時候,所以,他身材瘦小,手腕和腳踝特別細,解放後的繁忙的會議、工作之中,他也沒有年輕人應有的娛樂、體育鍛煉和足夠的休息。來山區後營養又差,農民還可以從供銷社買點點心吃,而他們的紀律是不准買任何吃的東西。但不知道是一股什麼樣的內在的、神奇的力量,支持著鐘亦成,使他在如此嚴酷沉重的勞動中沒有垮下來——許多比他們幹活少得多的下放幹部這個住了院,那個請了假,有的一回城就半年不見影子——他咬緊牙關,勇往直前,在嚴酷的勞動中體味到新的樂趣,新的安慰。他甚至覺得,以往不從事體力勞動的歲月全是浮誇,全是高高在上,虛度年華。而如今,他的四肢,他的腸胃,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得到了解放。一切的清規戒律,什麼飯後不要立即從事重勞動啊,什麼一天應該睡八小時啊,什麼剛出過大汗不要下涼水啊,全都打破了。有一天吃麵條——這是罕有的改善,小小的鐘亦成一頓吃了六碗——一斤半乾麵出的條兒。這種出色的、努力認真的、傻氣的勞動溝通了他和農民的感情。農民說:「你剛來時我真怕一陣大風把你吹跑了。誰知道,你還真豁著命干。」農民一再愛惜地勸導說:「悠著點勁兒,別那麼賣死力氣,傷著身子一輩子的事兒!」還有的農民悄悄邀請他:「甭聽他們的限制,上我家喝兩盅兒,我給你煮兩個雞蛋,瞧你瘦成了啥樣子!」農民的熱情使鐘亦成五內俱熱,然而,他是一個罪人啊,他有什麼顏面接受農民父老的這種關心和愛護呢?
  有一個小名叫老四的農家孩子,才十三歲,對鐘亦成特別好,一會兒遞給鐘亦成一把紅棗,一會兒抓一個蟈蟈叫鐘亦成去看,好像鐘亦成是他的同齡的夥伴似的。家裡烤好兩個土豆,他也要趁熱給鐘亦成拿一個吃。他還給鐘亦成的背簍縫上了一層棉墊,這樣背起來就不那麼硌腰。老四無微不至的幫助使鐘亦成感激而又惶恐,他對老四說:「你還小呢,你倒老替我操心!」老四說:「我看著你們幾個人實在太苦。」說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我們不苦。我們有罪!」鐘亦成慌忙解釋說。「你們不是改好了嗎?你們思想要不好,能這麼勞動,這麼老實嗎?」「不,我們改造得不好……」鐘亦成繼續囁囁嚅嚅地,自己也不知所云地著。
  說是每個月休假四天,但是對於「分子」們,兩個月也不見得放一次假,宣佈放假也是突然襲擊,早晨吃完早飯,正擦著鐵掀,有關負責人把「分子」們叫去了:「今天起你們休息,按時回來,不得有誤……」這樣臨時通知,據說有利於改造。鐘亦成更來了個徹底的,通知休假的時候,他一咬牙,申請說:「我不休了……」
  凌雪來了好多信,並沒有責備他不該放棄休假,卻是說:
  「……知道你健康,勞動得好,我很高興。可你為什麼不寫詩了呢?為什麼你的信裡沒有詩了呢?你不是說山區的生活十分可愛嗎?我相信它一定是十分可愛的。我相信不管有多麼苦(你當然不說苦了),它仍然是甜的,你不是說常常想念我嗎?那就寫一首關於山區、關於勞動的詩,寄給我吧。乾脆寫一首給我的詩也行。別忘了,我永遠是你的詩的第一個和最忠實的讀者。現在,我也許是你唯一的讀者了。將來呢,也許你有很多很多的讀者……
  「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了?我的意見就是要你——寫詩。不要氣餒,不要悲傷,哪怕一切從零做起,我相信你……」
  凌雪的信給鐘亦成帶來了自信和尊嚴。戰勝這一切,體味著這一切,他時而寫一首短的或相當不短的詩,寄給凌雪,並從凌雪的回信裡得到意見,得到新的啟發。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最初的參加勞動、淨化自己的狂喜和滿足已經過去了。鐘亦成已經習慣了農村的勞動和生活。他黑瘦黑瘦,精神矍鑠。他學會了整套的活路——扶犁、趕車、飼養、耘草、澆水、編筐和場上的打、曬、垛、揚,他也學會了在農村過日子的本領——砍柴,摸魚,捋榆錢,挖曲母菜和野韭菜,醃鹹菜和漬酸菜,用榆皮面和上玉米面壓□□……雖然他從小生長在城市,雖然他幹起活來還有些神經質,雖然他還戴著一副恨不能砸掉的眼鏡,但他的走路,舉止,愈來愈接近於農民了。同時,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勞動和改造的熱情似乎逐漸淡了下來,體力緊張的後面時或出現精神的空虛。他們不要命地改造,可誰又過問他們的改造情況呢?他們想主動匯報個思想也沒人聽。下放幹部的帶隊人,除了監督他們幹活時不要偷奸耍滑和下工後不要偷偷去供銷社買核桃酥以外,不問其他。也沒法問。他哪裡知道他們是由於思想上出了什麼差錯而墮落成「分子」的呢?反正他們的臉上已經蓋著「右」字金印,他們和人民的矛盾是對抗性的敵我矛盾,所以對他們是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管嚴一點,莫要喪失立場就是了。
  鐘亦成有時覺得納悶,不管領導運動的「五人小組」、「三人小組」、「運動辦公室」也好,整個機關和全體同志也好,以及他個人也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雞飛狗跳,死去活來,好不容易查清了他的面目,好不容易透過共產黨員、革命幹部、自幼參加革命、一貫對黨忠實的表面現象分析出了他的反動本質,並且周到地、嚴密地、逐一地、反覆地、深入地、頭頭是道地把他批了個體無完膚,他自己也好不容易前後寫了十幾篇檢討,累計達三十多萬字,比他在辦公室工作八年執筆寫的簡報還多,最後,他終於寫出了一篇連宋明同志也認為「態度還好,開始有了轉變」的檢討,檢討中對他出生以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念頭還有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類似把一根頭髮劈成七瓣的細密的分析,難道費了這麼多時間,這麼多力量,這麼多唇舌(其中除了義正辭嚴的批判以外也確確實實還有許多苦口婆心的勸誡、真心實意的開導與精闢絕倫的分析),只是為了事後把他扔在一邊不再過問嗎?難道只是為了給山區農村增加一個勞動力嗎?根據勞動和遵守紀律的情況劃分了類別,但這劃類別只是為了督促他們幾個「分子」罷了,並沒有人過問他們的思想。他們是因思想而獲罪的,獲罪之後的思想卻變成了自生自滅的狗尿苔(一種野生菌類)。好比是演一齣戲,開始的時候敲鑼打鼓,真刀真槍,燈光佈景,男女老少,好不熱鬧,剛演完了帽兒,突然人也走了,景也撤了,燈也關了。這到底是什麼事呢?是為什麼呢?不是說要改造嗎?不是說戴上帽兒改造才剛剛開始嘛,怎麼沒有下文了呢?
  但是,事情在發展,只是這發展與鐘亦成的估計有些不同。鐘亦成原來認為,所以費這麼大力氣批判,還不是為了弄清是非,還不是為了下一劑猛藥,讓他們回頭,重新回到黨的懷抱和革命的隊伍!批得嚴,是因為期待得殷切,恨鐵不成鋼,黨對自己的兒女,不是經常抱這種態度的嗎?但是,一年過去了,他愈來愈感到回到黨的懷抱的前景是多麼渺茫,而報刊和文件上正式出現了「右派分子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的代理人」的提法和「地、富、反、壞、右」的排行。接著,到了「五一」、「十一」前夕,鐘亦成他們被叫去與村裡的地主一起去聽公安人員的訓話……
  抽像地分析自己腦子裡有些什麼主義、什麼觀點、什麼情緒,分析這些主義、觀點、情緒代表了一種什麼樣的思潮,具有什麼樣的嚴重得嚇死人的危害性,這畢竟是容易做到的。不管有多麼苦、多麼澀、多麼噎人,這畢竟是一個形體不那麼固定的,可塑性很強的果子,雖然它的體積太大,簡直無法吞嚥,但是連拉帶拽,連按帶送,果子終於被點滴不漏地吞下去了。下吞的時候還有一種很有效的潤滑劑,那就是鐘亦成堅信黨決不會把自己毀掉,決不會把一個癡誠的黨的孩子毀掉。但是,許多的日子過去了,處境卻一天惡劣於一天,現實的政治待遇,這就是另外的事了。他這個從兒童時候就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去與蔣介石國民黨政權作殊死的鬥爭的孩子,到底是從哪一天起、為了什麼、怎樣代理起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的業務來了呢?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又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大本事,是怎樣在解放了的中國大陸,在英勇堅強、令一切反動派膽寒的中國共產黨內部招募了、或是聘請了、任命了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代理人呢?如果他們的代理人當真是如此之多,如此隱蔽而無孔不入,一九四九年何至於垮得如此迅速而且徹底?
  算了吧,反正想也想不清楚。他苦笑了。勞動的最大好處就是使你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胡思亂想。哪一個勞動了十幾個小時,一頓吃了三個大眼窩頭、半碗鹹菜又喝了好幾碗涼水的人還有興致做這種政治推理和玄學遐想呢?鐵掀、鐮刀、窩頭、鹹菜……他的頭腦已經為這些東西所充實。農民就是這樣,他們委實與知識分子不同,他們傾其全力,首先還是為了維持生活,他們的思想圍繞著「怎樣才能活下去」,「怎樣才能活得稍好一點」,稍一懈怠就有饑寒之危,而知識分子的境遇再不濟,往往還是在維持生存的水平線之上,所以他們要考慮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活著幹什麼?我將如何活得更有意義?」所以要這樣自尋煩惱,推其主要原因,還是吃得太飽,簡單歸結起來,兩個字:撐的。
  他這樣想著,就再什麼也不想了。他的眼皮已經像鉛塊一樣沉重乾澀,他的四肢已經像被擰上螺絲一樣動彈不得。「算——了——吧,」他只來得及再苦笑了一下,還沒等收到這個苦笑的面容,就睡著了。
  算了吧,苦笑,香甜的安睡……這對於鐘亦成來說,完全是一種新的精神狀態,一種新的體驗。也許,這裡頭包含著一種新的動向,新的契機?也許,這卻是消沉和淪落的開始!
  ……大風,深秋的暗夜裡突然狂風怒吼,飛沙走石,把鐘亦成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下床去關緊窗子,看到窗前一亮。
  他一驚,定睛一看,在離他的住地半里路的地方,在築路工程隊的廚房方向,正有火光和煙霧在風中一閃一閃。「不好!」鐘亦成喊了一聲。他知道,廚房旁邊就是築路隊的倉庫,裡面不僅堆放著木材,而且還新運來一批炸藥和雷管。如果灶火沒有壓實,如果大風把火吹到了爐灶之外,如果火苗在大風中飛舞,那麼幾分鐘之內築路隊就會變成一片火海,築路工人的生命財產、國家的修路材料就會被火焰所吞噬,並會引起全村的大火,而且,在這樣的大風裡,進一步引起鄰村和山林的失火也是完全可能的。
  鐘亦成又喊了一聲,不顧同宿舍的其他「分子」是否醒轉,他跌跌撞撞地向著冒火的方向奔去。火光愈來愈大,廚房已經從內裡著起來了。「火!火!火!」鐘亦成失聲大叫,驚醒了熟睡的築路隊工人,人們喊叫著,吵鬧著,叮叮噹噹,敲鐘的敲鐘,拿洗臉盆的拿洗臉盆。廚房的門還鎖得緊緊的,煙氣從廚房中溢出,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鐘亦成第一個衝到門前,順手抄起一根圓木,「通」地一聲,砸開了門,火和煙噗地向外一躥,鐘亦成的臉上、身上全都辣辣的,他顧不得自己,去撲打,去踩,去到火和煤渣上打滾……隨後大隊的人端著水盆,端著盛滿砂土的籃筐,拿著唯一的一個滅火噴霧器跟上來了。一場混戰,總算迅速地把火撲滅了。
  直到把火徹底撲滅之後,鐘亦成才感到鑽心的疼痛,他這才發現,頭髮燒掉了一多半,眉毛已經全燒光了,臉上、背上、手上、腿上,到處都是火傷,到處都挨不得碰不得了,不,連站也無法站了,他的腳也燒壞了。他臉上做了一個那麼痛苦的、歪扭的表情,沒等呻吟出聲來就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

  「那天晚上,你跑到築路隊去幹什麼?」
  由於嚴重燒傷,鐘亦成被送到公社醫院。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病房的門打開了,下放幹部的副隊長、築路隊的一名保衛幹部和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向他的床位走來,他心裡感到無限的熨帖和溫暖,他勉為其難地掙扎著坐了起來。然而,三個人走到他的床邊,臉色是鐵青的,肌肉是高度收縮著的,目光是呆板的,聲音是冷冷的,他們張口了,說出來的不是對於受傷者的問候,不是對於滅火者的感激,他們開口提的是一個審案式的問題。
  鐘亦成謙和地回答了提問,「我看到了火光……」他說。
  「你幾點鐘看到了火光?」
  「不記得了,反正已經過半夜了。」
  「過了半夜你還不睡覺嗎?不睡覺你又幹了些什麼呢?」
  「……我睡的,刮起了風……」
  「刮起了風怎麼別人沒醒你卻醒了呢?」
  「你為什麼不請示領導就往築路隊的倉庫跑呢?那裡有許多要害物資,你不知道嗎?」
  「你砸開廚房的門的目的是什麼?」
  「從昨天晚上六點到現在,這二十四個小時你都到了什麼地方,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證明人是誰,你詳細地談一談。不要迴避,不要躲躲閃閃……」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開始,懷著一種習慣的對於領導和對於同志的親切、忠實和禮貌,鐘亦成儘管全身疼痛,一天沒有正式吃飯,體力和腦力都感不支,但他還是一一作了盡可能準確和詳盡的回答。但是,問題仍是不停地提出來,一個比一個問得離奇,一個比一個問得莫名其妙,而且,明明他已經清清楚楚地回答過的問題,隔上一會兒又從另一個人的口裡從另一種角度、用另一種方式問一遍,所有的答話都被詳細地記錄,而且在挖空心思從他的答話裡找矛盾,找碴兒……突然——多麼遲鈍,多麼愚魯——他明白了這些提問後面的東西,這是即使天能翻身、地能打滾、黃河能倒流也叫人想像不到的東西。他的兩眼發黑,他的額頭、鼻尖和脖頸上沁滿了虛汗,他的嘴唇在哆嗦,鼻翼在擴張,手腳在發冷,但他終於還是喊出了聲:
  「你們問這些幹什麼?你們怎麼能這樣懷疑人?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知不知道……」
  「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三個人異口同聲發出了警告。然而,鐘亦成已經聽不見這警告了。天地在旋轉,頭腦在爆裂,身體在浮沉,心臟在一滴又一滴地淌血。他知道,他死了。
  
  一九七九年。

  灰色的影子:活該!
  鐘亦成:那麼,按你這個聰明人的意思,你將眼見著起火而不管嗎?你將任憑工人、農民、村莊、財產被火災所毀滅嗎?呸!
  
  一九七五年八月。

  鐘亦成被再次遣送到農村「就地消化」已經又有五年了。下鄉,勞動,和農民們共同吃一口鐵鍋裡貼出來的餅子,這對鐘亦成不但沒有什麼困難,而且是在這動亂和顛倒的年月裡使他得以正常地活下去的重要的精神支柱。過去的事大致被凍結了。有個別人問起來時,他淡淡地一笑說:「那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二十多年來的坎坷,他的體形、神態、舉止都有變化。嚴酷的事實打開了他的眼睛,除去害怕肉體上的折磨以外,那種精神上負罪的感覺,已經完全沒有了。在農村,他學農、學醫,而且悄悄地寫了許多詩。但是,不管他多麼不願意,不管他怎樣努力抵抗,特別是在經過最後十年的再批判,或者像某些人殘酷地說的「炒回鍋肉」之後,他真的老了,雖然他內心裡維護著自己的尊嚴,他在和旁人接觸時,已經不自覺地習慣於一種陪著笑臉的謙卑的表情,說什麼話,也都習慣於一種誠惶誠恐的音調,生活比願望更強,歲月比青春更有力。這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然而,他還保留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老習慣:關心國家大事。他看起報、聽起廣播來往往忘記了吃飯。透過謊言和高調的迷霧,他努力尋找關於祖國、關於世界的真實信息,並每每憂心如焚,夜不能寐……
  一九七五年以來,他接連幾次收到老魏的愛人的信,信上說老魏被株連到一個什麼「二月兵變」的案子裡,自一九六八年以後到外省坐了七年多監獄,最近才放出來。「他身患不治之症,他常常說起你而且非常想見你……」
  鐘亦成三次請假,好不容易獲准在麥收以後給假十天。於是,八月份的一個下午,他出現在P城的一間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裡。
  老魏面色灰白,他得的是血癌,這兩天剛剛發作了幾次,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見了鐘亦成,枯瘦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安慰的表情。他說:
  「你總算趕上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件事始終掛在我的心上,就是關於你五七年的事……」
  「過去的事了麼。」鐘亦成的臉上顯出了淡漠和寬厚的笑容。
  「不,不能就這樣錯下去。我希望你寫一個申訴……」
  「我活膩了嗎?我才不找這個麻煩。」鐘亦成仍然笑著。
  「你少來這一套!」老魏發怒了,他閉上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這怎麼可能呢?鐵案如山,已經快二十年了。光我自己的檢討就三十萬字……」
  「是的。」老魏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當時就反對劃你的右派,但是宋明拿出了你自己的檢討。真蠢!但是,不論是二十年的時間、三十萬字的檢討和哪怕是三百萬字的定案材料,只要是不公正,只要是不真實,那麼哪怕確實是如三座大山,我們也要用愚公的精神把它挖掉。人民信任我們,但是我們,我們卻用誇大了的敵情,用太過分了的懷疑和不信任毒化著我們的生活,毒化著我們的國家的空氣,毒化著那些真誠地愛我們、擁護我們的青年人的心……這真是一個大悲劇呀!你怨黨嗎,小鐘?」
  在這個問題上,鐘亦成曾經充滿了火熱的希望。從那個時候起,許多的黑夜和白天,許多的星期,許多的月,許多的年都過去了。每過一天他就把希望埋得更深一點,最後,深得他自己都看不見了。近年來,他更是築起了厚厚的硬殼,他只表示低頭認罪,至多表示到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表示對再談它已經毫無興味,正像木乃伊難以復活一樣。他已經死過不止一次了,他再不願、也不敢認真地稍微思考一下五十年代的舊事,再不願揭開這塊已經結了鋼板似的厚痂的創口。他的這種心情和這種態度,甚至也騙了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真心相信他已經是對這件事再無興趣、再無意見了。這種心境使他既覺得心安也覺得恐怖。然而今天,在行將離開人間的老上級的床邊,當他聽到近二十年來再沒聽到過的率真而信任的言語的時候,他哭了。他說:
  「不。我只怨我自己,如果當時我自己腳跟站得穩一些,檢查思想實事求是一點,也許本不至於如此。而且,說實話,我要對您坦白地說,如果當時換一個地位,如果是讓我負責批判宋明同志,我也決不會手軟,事情也不見得比現在好多少……當時可真是指到哪裡打到哪裡,說什麼信什麼呀!至於您,我知道您其實幾次想保護我……您想重新介紹我入黨,也沒能實現……現在還說什麼呢,您最後連自己也沒有能保護住……」
  「我們這些人也可憐。」老魏斷斷續續地說,「說來歸齊,我們太愛惜烏紗帽了。如果當初在你們這些人的事情上我們敢於仗義執言,如果我們能更清醒一些,更負責一些,更重視事實而不是只重視上面的意圖,如果我們絲毫不怕丟官,不怕挨棍子,挺身而出,也許本來可以早一點克服這種『左』的專橫。當一個人被宣佈為『敵人』以後,我們似乎就再不必同情他,關心他,對他負什麼責任……現在呢,報應了,我們自己也被宣佈是走資派、黑幫,我們又成了地、富、反、壞、右的代理人,正像當年你們成了蔣介石的代理人一樣……」
  「您怎麼能這樣說,您能有什麼責任……」
  老魏困難地搖了搖頭,示意鐘亦成不要和他爭辯。「在我主持城區區委工作的時候,」他繼續說,「一開始全區只揭發批判了三個有右派言論的人。但後來有了指標,全區應該揪出三十一點五個右派。於是出現了強大的政治壓力,最後,連我們也控制不住了,一共定了九十多個右派分子,株連處分得就更多。大部分是錯的。這件事不辦,我死不瞑目。我已經給黨寫了報告……總有一天,你將可以將它連同你的申訴一起交給黨……我有責任。作為一個鄭重的黨,作為一個鄭重的黨的一分子,我們必須在人民面前把責任承擔起來……但我也驕傲,看,人民是多麼擁戴我們,即使那些受了委屈的同志,他們仍然一心向著黨。古今中外,任何別的黨能贏得這樣多、這樣深的人心嗎?這是一個偉大的黨,這是一個很好的黨。這是一個為中國人民做了遠遠更多得多的好事的黨。雖然即使是這樣的黨也會犯錯誤,但我仍然覺得一輩子沒有白活……不要記恨我們的親愛的黨吧……」
  他的聲音愈來愈微細了,終於,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妻子跪下了,伏在了他的身上。
  鐘亦成摘下了帽子,露出了早白的頭髮,他肅立著,默默地垂下了頭——
  致以布禮!
  鐘亦成懷裡揣著老魏寫的報告,像揣著一團火。有了這個報告,叫人更難安生,更難苟活了。他將再也無法將錯就錯地閉上眼睛,聽憑命運的擺佈了。但他又能怎麼樣呢?去做一些事,這是困難的和無效的;去強迫自己不做什麼,只是熬著、等著、盼望著,這就更痛苦了。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一秒鐘一秒鐘地流逝,頭髮和鬍鬚在一根一根地變白,一九五七年過去是一九五八年,從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天,然後是六十年代,然後現在已經是一九七五年了,多少個三百六十五天已經過去了:還有三百六十六天的年份呢。
  他把老魏的報告給凌雪看,不加什麼評論,而只是說:「要想個辦法藏好。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然而凌雪提高了聲音:「對於那一年的事,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到底誰有罪,還需要歷史來做結論呢!」
  「至少組織上是開除了嘛,至少你已經十八年沒有交黨費了嘛。」
  「我不信。我們被扣的那些工資,難道不是黨費嗎?我們的眼淚和汗水,我們的青春,難道不是黨費嗎?」
  有什麼辦法呢?女性的執拗……
  凌雪又說:「既然物質不滅和能量守恆的法則對於整個宇宙、對於全部自然界都是適用的,那麼,我常想,在社會生活當中,在政治生活當中,不滅和守恆的偉大法則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事實真相和良心,這難道是能夠掩蓋、能夠消滅的嗎?人民的願望,正義的信念,忠誠,難道是能夠削弱,能夠不守恆的嗎?」
  「然而這法則起作用似乎起得太慢了……」鐘亦成擺擺手。
  「冬天之後一定是春天,三角形的三個內角之和是一百八十度。不會更長或是更短,更多或是更少。我想,當謊言和高調、訛詐和中傷過多地放在歷史的天平的一端的時候,就會發生傾斜,事情就會得到扭轉……」
  「我當然也相信這一點,所以,我不止一次寫信對你說,如果我死了,只可能是被害,卻絕不會是自殺……然而我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因為在我們黨內,還有許多老魏這樣的人。」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然而,他沒有死,他活了,恍惚中,有一隻溫暖的、精心護理的手,給他餵食,給他飲水,給他翻身,幫他解手。只是他看不見,也說不出話來。不過,他的心裡愈來愈明白。
  於是,在三位審問者走了之後的第三天,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褐黑色的雲霧之中,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的護士,這護士的背影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護士同志!」他輕輕叫了一聲。
  護士走過來了,護士把臉湊近了他,他驚叫起來:「凌雪!」
  凌雪把食指豎在嘴邊,示意他不要說話。她告訴他,是區委書記者魏通知她前來護理鐘亦成的。她告訴他,老魏知道了這裡的情況,並在前一天親自來看他來了。由於他還在昏迷,沒有驚動他。許多的農民,許多的築路工人都為他鳴不平,他們向老魏提出要求,要表揚他,要獎勵他。老魏告訴凌雪,他準備回區委後在常委會議上提出提前給鐘亦成摘帽子與重新發展他入黨的問題。
  老四扶著他的爺爺來了。扶著枴杖的貧農老大媽來了。許多築路工人也來了。他們帶來了雞蛋、水果、花生、板栗、蜂蜜……「我們都知道了,你是好人。」他們說。這就是鐘亦成受到的人民的最大的褒獎。
  「然而,做一個好人是太難了。」他說,「救人這件事打開了我的眼睛,使我知道我的處境有多麼險惡……」
  「但同樣這件事,不也是帶來了希望了麼?」凌雪說,「總有一天,我們的忠誠將得到黨的認可。雖然,很可能我們的面前還有數不清的考驗,很可能還有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打擊落在我們的頭上,很可能通向這一天的道路還十分、十分漫長。然而,這一天是會來的,總有這一天!」
  
  一九七九年一月。

  這一天終於來了!
  儘管歲月是無情的,儘管在歲月後面還有比歲月更無情的試煉,儘管鐘亦成已經花白了頭髮而凌雪也已經並不年輕,儘管他們夫妻十分冷靜地接受了平反昭雪、恢復黨籍的書面結論,就像接受四季的轉換和三角形的三個內角的和值一樣平靜,但是,從P城的黨的機關走出來以後,他們不約而同地乎拉手走上了鐘鼓樓。在這個樓頂上,可以鳥瞰全城,可以看到城郊的山、水和田,更可以目送直達北京的特快列車開出車站,在山水之間飛馳。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正在飛奔的火車上去了。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火車像一條熱氣騰騰的黑色的龍。他們的心正隨著這火車向北京奔去。他們站了老半天,看了老半天,沒有說話。但他們心裡的語言是相通的和共同的,他們心裡的聲音是可以聽得到的。他們流著熱淚說:
  「多麼好的國家,多麼好的黨!即使謊言和誣陷成山,我們黨的愚公們可以一鐵掀一鐵掀地把這山挖光。即使污水和冤屈如海,我們黨的精衛們可以一塊石一塊石地把這海填平。儘管『布禮』這個名詞已經逐漸從我們的書信和口頭消失,儘管人們一般已經不用、已經忘記了這個包含著一個外來語的字頭的詞彙,但是,請允許我們再用一次這個詞吧:向黨中央的同志致以布禮!向全國的共產黨員同志致以布禮!向全世界的真正的康姆尼斯特——共產黨人致以布禮!
  「二十多年的時間並沒有白過,二十多年的學費並沒有白交。當我們再次理直氣壯地向黨的戰士致以布爾什維克的戰鬥的敬禮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們已經深沉得多、老練得多了,我們懂得了憂患和艱難,我們更懂得了戰勝這種憂患和艱難的喜悅和價值。而且,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黨也都深沉得多,老練得多,無可估量地成熟和聰明得多了。被革命的路上的荊棘嚇倒的是孬種,閉眼不看這荊棘,甚至不准別人看到這荊棘的則是自欺欺人或是別有居心。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礙我們沿著讓不滅的事實恢復本來面目、讓守恆的信念大發光輝的道路走向前去。
  「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197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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