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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三月。

  「但是,我相信黨!我們的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黨!黨,擦乾了多少人的眼淚,開闢了怎樣的前程!沒有黨,我不過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可憐蟲。是黨把我造就成了頂天立地的共產黨員,革命幹部。我瞭解我們的黨,因為即使說是混入吧,我畢竟在黨內生活了十多年,用我的不帶偏見的孩子的眼睛,我看了、我觀察了十多年。我閱讀黨刊,我做黨的機關工作,我參加黨的會議,我接觸過許多黨的幹部,包括領導幹部,他們都喜歡我,我也愛他們。我知道,中國共產黨是由民族和階級的精華,由憂國憂民、慷慨悲歌、大公無私、為了民族和階級的解放甘願背十字架的人組成的。你讀過方志敏烈士的《可愛的中國》嗎?你讀過夏明翰烈士的就義詩嗎?我們都讀過的,我們知道這都是真的,我們相信的,因為我們相信自己在那種情況下,也會像方志敏、夏明翰那樣去做的。我們知道,黨除了階級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再沒有別的利益。正因為這樣,黨有權利也有義務嚴格要求它的隊伍裡的每一個人,黨員之間,也有必要、有可能互相提出極為嚴格的、毫不留情、毫不含糊的要求。我從小入黨,這並不能成為憐憫、寬容或者庇護的理由,而只能成為更加嚴格要求的根據。而且,黨對我的批判並不是由於哪一個個人的惡意,沒有任何個人的動機。為了共產主義的事業,為了英特納雄耐爾,為了同國際資產階級和國內的資產階級、同國際修正主義和中國的修正主義作殊死的鬥爭,黨鐵面無私!黨偉大堅強!哪怕我只是下意識地說過不利於黨的話,寫過不利於黨的文字,哪怕我只是在夢中有過片刻的動搖,黨應該採取果斷的措施。該清除出黨的就清除出黨!該劃右派的就劃右派!該施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施行無產階級專政!該槍斃的就槍斃!就像匈牙利槍斃伊姆雷·納吉一樣。中國如果需要槍斃一批右派,如果需要槍斃我,我引頸受戮,絕無怨言!雖然劃了右派,我仍然要活下去,我仍然要活下去,就因為我有這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堅如磐石,重如泰山!」
  這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八日,下午五點鐘,在金波河石橋的橋下面。天下著小雨,一陣陣的風把雨斜吹到鐘亦成和凌雪的臉上、衣服上和他們腳下的暫時還是乾涸的河道上。寒氣徹骨生涼,行人很少。自從鐘亦成被批判以來,他一直躲避著凌雪,又趕上凌雪到外地出差幾個月,他們好久也沒見面了。這次,是他主動約了凌雪,他打算和凌雪進行一次最後的談話。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雖然否定和消滅自己是痛苦的,但是,他仍然有力量去經受這種不可思議的困難和痛苦,因為他的最根本的信念——對於黨的信念並沒有絲毫削弱或者動搖,相反,隨著他個人的被清洗,他更增加了對黨的崇高的敬意和難以言喻的熱愛。這樣,在這個淒風苦雨的春日黃昏,在這個風景依舊而人事全非的金波河石橋洞下(其實,除了石橋本身,周圍的風景也變了——蓋起了多少幢新樓),雖然當年英勇保衛石橋的青年——少年共產黨員如今已變成了「分子」。雖然他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但是,解放這個城市,解放這座橋樑的黨仍然存在著,不僅在市委和區委,在工廠和農村存在著,而且仍然崇高而又莊重輝煌地存在於鐘亦成的心裡,即使手術刀可以剜出他自己的心臟,卻挖不出黨的形象,黨的火焰。所以,他對凌雪所說的話,仍然是大義凜然,驚天動地。他繼續說:
  「我自己想也沒有想到,原來,我是這麼壞!從小,我的靈魂裡就充滿了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的毒菌。上學的時候總希望自己的功課考得拔尖,出人頭地。我的入黨動機是不純的,我希望自己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名留青史!還有絕對平均主義、自由主義、溫情主義……所有這些主義到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嚴重關頭就發展成為與黨與社會主義勢不兩立的對立物,使我成為黨內的黨的敵人!凌雪,你別忙,你先聽我說。譬如說,同志們批判說,你對社會主義制度懷有刻骨的仇恨,最初我想不通,想不通你就努力想吧,你使勁想,總會想通的。後來,我想起來了,前年二月,咱們到新華書店旁邊的那個廣東飯館去吃飯,結果他們把我們叫的飯給漏掉了,等了一個小時還沒有端來……後來,我發火了,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勸我了呢。我說:『工作這樣馬虎,簡直還不如私營時候!』看,這是什麼話喲,這不就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我交代了這句話,我接受了批判……啊,凌雪,你不要搖頭,你千萬別不相信,千萬別懷疑,更不要對黨不滿。哪怕是一點一滴的不滿,它會像一粒種子一樣在你的心裡發芽、生根、長大,這樣,就會走到反黨的罪惡的道路上。我就是壞,我就是敵人,我原來就不純,而後來就更墮落了。你應該毫不猶豫地拋開我,和我劃清界限,仇恨我!我欺騙了你的愛情,玷污了你的布爾什維克的敬禮!在我被清除出黨的隊伍的同時,讓我也被你從你的心中永遠清除出去吧!」
  鐘亦成說不下去了。一種又苦、又辣、又像火一樣地燙人的氣體鬱結在他的喉頭,他的聲音嗚咽了,淚水嘩嘩地湧流到他的臉上。他連忙轉過頭去。本來,他可不打算流露任何悲傷。在被批判的日子裡,他也多次想過凌雪,想過自己和凌雪共同走過的每一條街,共同吃過的每一頓飯,共同看過的每一個電影畫面,共同唱過的、小聲哼哼過的每一首歌。他們的愛情建築在互致布禮和互相提意見上。他寫過一首愛情詩,這詩也許會受到後人嘲笑和不理解,但他寫得真誠而且深情。情詩的題目是:《給我提點意見吧》。詩是這樣的:
  
  給我提點意見吧,
  讓我們更加完美和純淨,
  給我提點意見吧,
  讓我們更加嚴肅和聰明。
  我們沒有童年,我們
  把童年獻給了暴風,
  我們傚法那勇敢的海燕,
  展翅,向著電閃雷鳴。
  我們沒有自己,我們
  把自己獻給了革命,
  我們傚法先烈,劉胡蘭
  和卓婭使我們慚愧而又激動。
  為了國際歌,鐮刀和斧頭,
  為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忠誠,
  為了我們任重道遠的事業,
  提點意見吧,請批評!
  在沉沉的黑夜裡,
  意見就是燈;
  在茫茫的天空上,
  意見就是星;
  在乾涸的土地上,
  意見就是雨;
  在待發的帆船旁,
  意見就是風。
  在我的心裡呀,親愛的同志,
  你的意見就是愛情,愛情!

  多麼真摯的情詩!讓後人去嘲笑、去懷疑、去輕視吧,讓他們認定我們不懂詩,不懂人情,教條主義和「左」吧,即使在成了「分子」以後,這首詩的溫習,帶給鐘亦成的仍然是善良而又美好的、充實而又溫暖的體驗。
  然而這一切已經不屬於他,一切已經完結,基礎已經挖掉,釜底已經抽薪,互致布禮已經不可能,同志式地互提意見也已無從說起。他決定,只能毫不猶豫地結束他們的來往,堅決徹底,刻不容緩。他必須做得十分決絕,非這樣不足以使凌雪同意,任何傷感都只能使凌雪戀戀不捨,使凌雪痛苦,藕斷絲連,結果使自己的惡名、自己的醜行玷污和褻瀆那樣純正無暇的凌雪,那將是極大的、不容饒恕的罪行。所以他絕對不能哭。他深信自己根本不會哭。因為他的眼淚已經哭完,他的反動思想和反黨罪行已經證明他早就毫無心肝。然而,想像和現實卻並不一致。想像中的決絕完全合乎邏輯,完全沒有困難,三言兩語就可以辦齊。而今天下午呢,當他看到凌雪那熟悉的面孔,那熟悉的、柔軟的、帶有一點藥皂氣味的黑髮,那富有光澤和神采的端莊的鼻子,那樸素而優雅的穿著,聽到她那口齒清楚的、平靜的、好聽的聲音,感到她的呼吸和溫熱,當他按照早已在肚子裡週而復始地醞釀了不知多少遍的腹稿說完了他要說的話的時候,他哭了,哭得一塌糊塗,本來就是淒風苦雨,現在更是天昏地暗。布禮,布禮,布禮,好像在遙遠的天邊還鳴響著這樣的歡呼,這樣的合唱,還衍射著這樣的霞光,這樣的彩虹;而他呢,卻是下墮著,下墮著,下墮到深淵的無底,下墮到漆黑的虛空。他張開嘴,淚水和雨水,鹹水和苦水一起流到了他的肚裡。
  「不,不,你不要這樣說,你不要這樣說!」凌雪慌亂地圍著鐘亦成轉,尋找著鐘亦成的正在躲避她的目光,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和臉蛋,扳轉他的頭頸,讓他正眼看著自己。「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如果犯了錯誤,那就檢討吧,那就改正吧,那又要什麼緊?你為什麼要說那麼多不沾邊的話?我不懂,事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呢,我完全糊塗了,我不信,說你是敵人,我不能相信。我只能相信那確實存在、確實叫人相信的東西,我不相信那些分析出來的東西……你不要誇張,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言過其實,不要聽見什麼就是什麼。對《冬小麥自述》的批判,胡批!把你定成右派,這也不對,這也是搞錯了,人家怎麼說你,這有什麼了不起,你自己什麼樣,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你不相信,我相信你!如果連你都不相信,連自己都不相信,那我們還相信什麼呢?我們還怎麼活下去呢?至於別的,我不知道,我不懂。不僅銀河外的事情我們不知道,不僅兩萬年以前和兩萬年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就是我們現在的生活裡,我們的黨的生活裡,也還有一些我們還不知道、還不懂的東西,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懂就是不懂。然而,不可能老是這樣子,這太嚴重了,這不能不認真想一想,這又太荒唐了,實在叫人沒有辦法認真想。鐘,原諒我,過去,你就不愛聽這話,然而,這是真的,你太年輕,太年輕,我要說,是太小了啊,你太單純也太熱情,太愛幻想也太愛分析。如果說不符合黨的事業的要求,正是這些,而不是別的。你想得太多也太玄了,哪有那樣的事情?黑怎麼能說成白,好人怎麼能說成壞蛋,讓他們說去吧,你還是鐘亦成!你是黨的,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讓我們,讓我們結婚吧!七八年了,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讓我們一起去受苦吧,如果需要受苦。讓我們一起去弄懂那些還沒有弄懂的東西吧……也許,這只是一場誤會,一場暫時的怒氣。黨是我們的親母親,但是親娘也會打孩子,但孩子從來也不記恨母親。打完了,氣會消的,會摟上孩子哭一場的。也許,這只是一種特殊的教育方式,為了引起你的警惕,引起你的重視,給一個大震動,然後你會更好地改造自己……也許,下個月就要複查的,你的事情會重新考慮的,運動當中過火一點,『不過正就不能矯枉』嘛,矯完了枉呢,事情還會回到正常的軌道……沒什麼,沒什麼,讓我們……在一起,七八年了,你也太苦自己……」
  她的話語,她的聲音,她的愛撫,產生著一種奇妙的力量,鐘亦成好像安穩多了。世界還是原來那個光明和美好的世界,金波河橋還是那座堅固而又古老的橋,人還是那些純潔而真摯的人,被惡毒和污穢的語言,被專橫和粗暴的態度,被泰山壓頂一樣的氣勢壓扁了、凍硬了的心靈,在她的從容,她的信賴,她的像春天的陽光一樣的愛裡開始復甦,開始融解。「布禮,布禮,布禮!」這歡呼,這合唱,這霞光和彩虹重又成為對他的被絞殺著的靈魂的呼喚,成為對他的正在飄遊下墮的心的支持。這世界上不會有痛苦,因為有凌雪。這世界上不會有背叛、冤屈、污辱,因為有凌雪。他把頭埋在凌雪的胸前,忘記了一切,沉浸在這被威脅、被屈辱然而仍然是無玷的、飽滿的愛情裡。
  
  一九五一——一九五八年。

  我們是光明的一代,我們有光明的愛情。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光,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愛。
  當我們幼小的時候,我們在黑暗中掙扎,當我們從孩子變成青年的時候,我們從黑暗走向光明。夜是太黑了,太暗了,所以,早晨,我們看到的是一片光輝,是萬丈光芒。我們歡呼跳躍著奔向光明,擁抱光明,我們不知道還有陰影的存在。我們以為陰影已經隨著黑夜而消逝,我們以為頭頂上永遠是八九點鐘的太陽。
  於是我們愛了,愛黨,愛紅旗,愛《國際歌》,愛毛主席,愛斯大林,也愛金日成、胡志明、喬治烏·德治、皮克和世界所有的國家的共產黨和工人黨的領袖,愛每一個共產黨員、每一個領導人、每一個支部書記和黨小組長。我們愛每一個勞動者,愛勞動者所創造出來的一切,我們愛新落成的百貨公司和電影院,新出廠的拖拉機和康拜因機,新安裝的路燈和電線,新修建的街道和樓房。我們愛孩子們胸前的紅領中,愛挽著手臂行進的年輕人的笑聲和歌聲,愛春天的柳枝上的嫩芽,愛冬天踏著新雪的沙沙響,愛水,愛風,愛小麥和野菊花,愛豐收的田野。所有這些都屬於黨,屬於人民政府,屬於新生活,屬於我們自己。
  愛使光明更加光明,光明使愛成為更深、更強的愛。
  於是我們相愛了,從聽老魏同志講共產黨員的修養那個晚上起。聽完黨課,我們沒有上汽車,我們本來想,走上一站再上車,結果,卻走過了半個城市。我們在路燈下走著,我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一會兒在後,一會兒在前。我們的心潮也是這樣地起伏不定。我們走了很長的時間,夜風使我們瑟縮了,但我們的心卻更熱。「能不能用十年的時間實現布爾什維克化呢?」「十年不行就十五年。」「怎麼樣才能更快、更徹底地消滅個人主義呢?」「我們永遠聽黨的話,做一個好黨員。」「可那天我為什麼對××急躁呢?『同志』,這是一個多麼珍貴的稱呼……可是我……」「我要樹立一個目標,就是老魏,我要像老魏那樣質樸,那樣成熟,又那樣耐心……什麼時候我才能像他那樣呢?」「你能,你能,你一定能!」「難道除了做一個真正合格的共產黨員,除了更好地完成黨的任務,我們還有別的心思嗎?為了黨,我們甘願拋頭顱、灑熱血,難道反倒捨不得丟掉自己的缺點嗎?」「是啊,是啊,就怕自己認識不到,自己不自覺,如果認識到了,我一定改,我一定絲毫也不寬容自己。如果認識到這是缺點,卻又不肯改,這又算是什麼共產黨員呢?」「但是,改造自己也是並不輕鬆的事,這需要主觀的努力,也需要群眾的監督。」「那你就先監督吧,給我提點意見吧……」「我的意見嘛……」「啊,你真好,你真好,你提得多麼好啊,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見。現在,我也給你提一點……」
  給我提點意見吧,這就是愛情。可笑嗎?教條嗎?但是愛情之所以被珍惜,不正是因為它具有著使人們、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完滿的強大的力量嗎?這是從心底升起的追求光明、奔向光明的原動力。為什麼柳條是那樣濃密而又溫柔?為什麼槐樹是那樣沉穩而又幽深?為什麼梧桐是那樣謙和而又雍容?為什麼天那麼藍,旗那麼紅,燈那麼亮?為什麼你、我和他,我們的臉上都呈現著幸福而又崇高的笑容?為了讓世界美好,首先得讓人們自身變得更美好些。為了讓自己能夠愛和值得被愛,首先要讓自己變得更可愛些。為了能瞭解我們的事業,我們的鬥爭,我們的人生的真諦,首先要讓自己的心靈更光明一些。所以,我們如饑似渴地互相徵求著意見,互相鼓勵著克服自身的缺點。甚至在我們互相通信的時候,我們在「吻你」的位置上寫的卻是「布禮!」是孩子氣嗎?「左」派幼稚病嗎?令後人覺得格格不入嗎?然而,既然我們是吸吮黨的乳汁而長大成人的,既然主宰我們的頭腦的是黨的鋼鐵的信念,我們身上流著的是隨時準備為了黨而噴灑的熱血,我們的眼睛是為黨而注視,我們的耳朵是為黨而諦聽,我們的心臟是為黨而跳動,既然斯大林同志說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既然我們努力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特殊材料製成的共產黨員,既然沒有黨就沒有你和我,就沒有我們的人生,就沒有我們在人生路程上的相會和相互的無條件的信任(為了這相會和相互信任,讓祖先和後人永遠羨慕我們!),我們相互之間怎麼能不用黨的方式來問候呢,我們怎麼能不為這特殊的問候語言而驕傲,而歡樂,而愛得更深呢?
  我們常常因為工作,因為黨的任務而不能相會,或者約會好了卻不能守約。有一次,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在電影院的門口等著另一個人。我不說是鐘亦成還是凌雪,因為,在這些體驗上我們兩個人互為自我。那時候,另一個人卻因為取締一貫道的事務而不能按時前去,打電話已經來不及了。一個半小時以後,這個人才跑到電影院。那個人正在那裡等著,仍然忠實地等著,一點也不著急,「對不起,對不起。」這個人慌不迭地說。「可又有什麼對不起的呢?你沒來,我就知道你忙,你有任務,我在這裡站著等你,你在那裡忙碌,並不因為我等著你而急躁馬虎,這有多好!」電影散場了,他們和看電影的人走在一起,別人看著,他們比最欣賞電影、最理解電影的人還滿足,還高興呢。
  還有一次,一個人等了另一個人七個小時。利用七個小時他讀了毛主席的好幾篇著作。七個小時,天,從亮變得昏黃,變得黑了。下午已經變成了夜晚,太陽已經變成了星星。每一扇門的響動都使得這個人覺得是那個人在到來,每個細小的聲音都像是愛人的自遠而近的腳步。這個人焦躁了,他拿出了黨章,他學習:「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有組織的部隊……階級組織的最高形式……」第二天,才知道,另一個人臨時接到通知去市委開會了,因為,毛主席要到這裡來視察工作,當第二天得知了這個消息,七個小時的焦灼的和平靜的等待之後,是歡呼和跳躍……
  我們一起走過了城市的每一條街,我們一起走過了解放以來的每一個年代,我們每每驚異,我們為什麼竟然這樣幸運地生活在這樣偉大的黨裡,有了黨的「介紹」,我們那麼快地互相發現了,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疑慮,不懂得衡量條件,不懂得對別人有什麼要求,不懂得有什麼保留。好像生來就該如此。我們從來沒想過我們的生活會是別的樣子。
  人們發明了語言,用語言去傳達、去描述、去記載那些美好的事物,使美好更加美好。但也有人企圖用語言,用粗暴的、武斷的、殺人的語言去摧毀這美好,去消滅一顆顆美好的心。在這方面,有人得到了相當大的成功。然而,並沒有完全成功。埋在心底,浸透在血液和靈魂裡的光明和愛,是摧毀不了的。我們是光明的一代,我們有光明的愛情。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光,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愛。
  
  一九五八年四月。

  五一節的前夕。這是一個新鮮、美好的時令。經過漫長的冬季的萎頓,陽光重又變得明麗輝煌了。柔軟的枝條和新綠的樹葉,已經日趨繁茂,已經遮住了城市街道兩旁的天空,卻仍然那麼鮮話,那麼一塵不染,好像昨天才剛剛萌發出來似的。樹下到處是賣草莓的姑娘,嫩紅、多汁、甜中帶酸、更帶有一種青草的生味兒的草毒,正像這個節令、這個城市一樣地生動而且誘人。人們在換裝,古板的老者還沒有脫下大頭棉鞋,孱弱的病人仍然裹著厚厚的毛絨圍巾,年輕人呢,已經用他們的五顏六色的毛線衣,甚至用輕柔而又潔白的單裝來呼喚生活、呼喚盛夏了。就在這樣一個青春的季節的晴朗的日子,鐘亦成和凌雪結婚了。
  世界是光明的,鬥爭是偉大的,生活是美好的。鐘亦成更加堅定、更加執著地相信著這一點。凡是人製造出來的,人就受得住。只有人享不了的福,沒有人受不了的罪。從小,他的父親的窮朋友們就愛引用這句名言來互相砥礪,互相安慰。可不是嗎,批呀,斗呀,劃「分子」呀,宣佈是「死敵」呀,揭露「醜惡面目」呀,清除出黨呀,一關又一關,他都過來了。疼痛是難忍的,但是單因為疼痛卻死不了人。凌雪說得對,關鍵在於自己的信心。自己不垮,誰也無法把你整垮,整死了也不垮。他可能確實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或者叫做「罪行」,他可能犯的錯誤並沒有那麼嚴重,他可能確已被「批倒批臭」,他可能實際上並不臭,這些情況他自己還有點判斷不清楚。但是有一條是肯定的,他仍然要活下去,要革命,要改造思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他能這樣,因為他強烈地、比什麼都強烈地要求這樣。
  所以他恢復了,恢復了健康、熱情和樂觀的生活態度。籌備婚事的一個多月,他和凌雪一起照了許多相。他現在不用參加那麼多會了,他現在是「聽候處理」,他有了戀愛的時間了,任何一次約會都不會失約。他知道了按時赴約,和凌雪在一起多呆會兒是多麼幸福。有一張相是這樣照的:爬山之後,他熱了,他脫掉了上身制服,用一隻手在肩上抓著垂在身後的衣服,另一隻手叉著腰,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清風吹拂著他的頭髮,背景是山下的縱橫阡陌。這張相洗出來以後使鐘亦成自己都感到驚奇,可以說是震驚,在目前的處境下,他的照片為什麼竟是這樣神采飛揚,瀟灑自豪,蓬勃向上,喜氣盈盈?
  他應該是這樣的。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他是搏擊暴風雨的海燕。他是向著高天飛翔的鷹,他是沐浴在陽光裡的一朵歡樂的春花。無論施行怎樣精巧的整容術,他的臉上無法出現符合「地、富、反、壞、右」的排列的懼怕混雜著虛偽、餡媚混雜著猥瑣的表情。他無法做一個合格的右派,即使這使他感到抱歉也罷。
  但他不敢把照片出示給別人,他也不敢讓其他人知道他每個星期天和凌雪去照相,他必須偷偷摸摸地去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
  ……這天晚上,他們結婚。除了幾個近親,他們沒有邀請什麼人。就是近親,也有好幾個托辭不來。而且,就在這一天的早上,凌雪所在的工廠的一個領導(凌雪初中畢業以後上了中等專業學校,現在擔任一個工廠的技術員),對凌雪進行了最後一次「挽救」。因為她硬是與鐘亦成劃不清界限,在運動中,她沒有能立場堅定地奮起揭發鐘亦成;在現在,在鐘亦成頭上的冠冕還牢牢實實、還嶄新刺目的時候,她竟在一個月內五次打報告要與鐘亦成結婚。凌雪拒絕了最後的挽救,於是,領導不得不迫不得已採取了紀律措施,就是這一天的下午,召開了支部大會,通過把凌雪開除出黨。
  凌雪不接受這個處分,表決的時候,她不舉手。簽署本人意見的時候,她毫不含糊地寫上了「不」字。為此,她受到了警告,說是「態度惡劣」,「還要加重」。
  兩個小時以後,她換了一件紫地、帶綠色花點的襯衫,套上一件黃色的毛線衣,穿上一條灰色嗶嘰褲子,半高跟黑皮鞋,然後,她坐上公共汽車,把自己「嫁」出去了。
  這是一個十分冷落的、應該說是冷落得可怕的婚禮。除了雙方的母親(他們都沒有父親了)和年幼的弟妹,除了還有兩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鄰居以外,再沒有別的客人。一盤瓜子,一盤水果糖,一盤果脯,幾杯茶,這便是全部的招待。而且,凌雪把早上和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鐘亦成。她並不認為這僅僅是對他們的結合的一個打擊,相反,這似乎增加了他們的結合的意義。在天塌地陷的時候,他們挽起了手。鐘亦成的臉白了一下,眉頭也皺了一下,雖然他自已經受了許多,但是落在凌雪身上的打擊比落在他身上的還讓他難受。但是,凌雪的倔強的嘴角上呈現著的是笑容而不是哀傷,凌雪的眼睛裡流露著的是令人銷魂的溫柔,而不是怨懟,凌雪的一舉一動裡,都包含著歡樂,包含著那麼飽滿的幸福,而不是寂寞和悲涼。於是,鐘亦成也笑了。七年了,他們在一起,卻又不在一起,這有多麼苦!現在呢,他們將永遠在一起了,他感謝命運,感謝凌雪的真情,感謝太陽、月亮、地球和每一顆星。
  到晚上九點,屋子裡就沒有人了。但還有收音機,收音機裡播送著鼓幹勁的歌曲。凌雪關上了收音機,她說:「讓我們共同唱唱歌吧,把我們從小愛唱的歌從頭到尾唱一遍。你知道嗎,我從來不記日記,我回憶往事的方法就是唱歌,每首歌代表一個年代,只要一唱起,該想的事就都想起來了。」「我也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鐘亦成說。「從哪一年唱起呢?」「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唱什麼呢?」「唱《喀秋莎》,這個歌我是一九四六年學會的。」「好,唱完這個,我們就唱『兄弟們,向太陽,向自由』。」「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年呢?」「一九四七年我最愛唱的是這個歌,這是我入黨的時候最愛唱的歌……」
  
  路是我們開喲,
  樹是我們栽喲,
  摩天樓是我們親手造起來喲……

  「那時候,我唱著這個歌走過各條街巷,我覺得,整個舊世界都在我的腳下……」「一九四八年,一九四八年我們唱:『天快亮,更黑暗,路難行,跌倒是常事情……』」「一九四九年呢?」「一九四九年的歌兒可太多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大旗一舉滿天紅啊』」「一九五○年,『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我們要和時間賽跑』,」「一九五一年,『雄赳赳,氣昂昂』,『長白山一條條……』記得那時候我們都要求到朝鮮去嗎……」他們唱起來了,嘹亮的歌聲填補了被剝奪的一切,嘹亮的歌聲裡充滿了青春的動人的光明和幸福。他們就這樣回憶著、溫習著那純潔而激越的歲月,互相鼓舞,互相慰藉著那雖然受了傷、卻仍然是光明火熱的心。
  他們唱得太高興了,甚至沒有聽見敲門響,也沒有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及至聽到了「小鐘」、「小凌」的招呼和腳步聲,他們轉過頭來一看,客人真好比是從天上降落到了他們的面前。三個人:區委書記者魏和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汽車駕駛員小高。
  經過運動,老魏也瘦了,下眼皮似乎略有浮腫,嘴角上的紋絡也更明顯了。老魏的妻子是一個農民出身的婦女工作幹部,黑瘦黑瘦的,在對鐘亦成進行「批鬥」的過程中,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她總用一種大惑不解的、同情和安慰的眼光看著他,這使鐘亦成銘記不忘。被批鬥的日子裡,誰給鐘亦成倒過一杯水,誰見面的時候向他點過頭、微笑過,誰發言的時候用了幾個稍許有分寸一點的詞彙,這都被鐘亦成牢牢地記在心裡,終生感激。老魏夫妻倆帶著友誼,帶著和善的笑容出現了,只有汽車駕駛員,年輕的小伙子,踮著一隻腳,嘬著牙花,顯出一種不耐煩的樣子。
  「好你個小鐘,你們竟然向我封鎖消息。」老魏大聲說,他的關心和慈愛的態度使鐘亦成回想起一九四九年初第一次黨員大會上送給他軍大衣的情景。老魏招招手,妻子拿出了禮物:一對刺繡的枕套,一本相片冊,兩本精裝的美術日記。
  「拿酒來,讓我們為你們倆的幸福乾一杯……」他喊道。
  「可是,可是……」鐘亦成尷尬了,手足無措了,「我們沒有酒啊。」他小聲說,聲音是顫抖的。
  「什麼,什麼?」老魏好像聽不懂他的話,「為什麼沒有酒?這是喜酒啊,我們可是來喝喜酒的啊!」
  「沒有就算了,天也晚了。」老魏的妻子溫和地說。
  「我不喝。」駕駛員簡短地聲明。
  「但是我要喝,我一定要喝你們的喜酒。」老魏似乎是負氣地說,「為什麼沒有酒?為什麼沒有酒啊?」他大喊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悲愴,他的眼睛是濕潤的,鐘亦成,凌雪,老魏的妻子,連駕駛員都不由得被觸動了。
  「小高,你給我買酒去!」他看了看表,用戰爭中下達軍令的不容商討的堅決態度說,「半個小時內完成任務。他們不招待,我們敬他們,我們將他們的軍!」他笑了起來。
  小高從書記的神色裡知道這確實是一個不能打折扣的任務,他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鐘以後,小高氣喘吁吁地回來了,「真糟糕,商店早就關了門,火車站附近的晝夜售貨部偏偏又趕上月底結賬,停止營業一天。」他說。「咱們家就沒有一點酒嗎?」老魏帶著質問、帶著莫名的怒火問他的妻子。「沒有。」他的妻子抱歉地說,似乎喝不上喜酒是由於她的過錯,「你又不喝。醫生也不讓你喝……對了,咱們還有一瓶料酒,那是炒菜用的。」「料酒能不能喝?當然,要喝也不會被禁止。」老魏自問自答,下令說,「把房門鑰匙給小高,就把那瓶料酒取來!」
  小高走了以後,他說這,說那,只是不說那分明剛剛發生過的事,沒有說那剛剛開始的苦難。一瞬間,鐘亦成也忘記了這些荒謬絕倫的事情,從老魏到來的那一刻起,他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好像在睡夢中被魘住以後聽到了醒著的人的呼喚,只要一活動,一睜眼,所有的恐怖和混亂就會丟到冥冥之中去了……
  小高回來了,拿回來的不是料酒,而是一瓶尚未啟封的茅台——小高拿來了自己家的「儲備」。
  「為了鐘亦成同志和凌雪同志的新婚,為了他們的幸福,為了他們一定能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為了……總會……乾杯!」
  老魏莊嚴地舉起了杯,鐘亦成和凌雪也舉起了杯,他們喝下了這暖人肺腑的「喜酒」,杯中半是茅台,半是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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