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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從一九八○年四月的一個星期天說起,郊遊踏青是上一個星期天的事,同學們登上長城也風騷了一陣子,什麼「江山如此多嬌」啦,什麼「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啦,什麼「八十年代,立志成材,從我做起」啦,熱熱鬧鬧的叫聲裡又夾雜著幾聲「小丫挺的」、「食堂的米飯票要作廢」和「今宵離別後,只有那夜來香……」之類的不諧和音……音調雖然各有不同,但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大家一致認為春天是到來了。 而我們正處於生命的春天,人生旅途的春天。因為我們的平均年齡是二十三歲,比動亂以前的歷屆大學生的平均年齡高一些,比工農兵學員的平均年齡低一些。如果班上沒有錦紅、長江他們幾個「老三屆」,我們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一。「人生能有幾許二十一?」這是小螞蚱喝了半升啤酒(就著兩毛錢粉腸)以後,所作的慶賀我的二十一歲生日的詩章裡的名句。三月十四日,過生日那一天,班頭兒邵夫子本來建議我用食堂的玉米面發糕來祝壽,但是大家一致認為這是「四人幫」極「左」思潮的流毒。螞蚱真夠意思,他們集資買了一塊真正的生日蛋糕,最便宜的那一種,連盒三塊七角五,免收糧票。 過生日和春遊以後,我有點激動,就是說有些興奮又有些煩惱。我現在是雙料春天的化身,二十一歲的青春與一九八○年的初春,住在六個人一間的宿舍裡,上下雙人鋪,屋裡充滿了留蘭香牙膏、白玉霜香皂、回力牌球鞋、孔雀牌尼龍襪、維爾膚牌潤面油和壓倒這一切的只有雙料春天擁有者才能排得出來的汗的氣味。我的功課考得不好,將來當研究生和保送出國都沒有希望。我認為學理工而不學文是抉擇上的一大錯誤,而這是由於我的嘿嘿嘿傻笑的爸爸和哼哼卿卿的媽媽死說話說的結果。我不會任何一種樂器,不會跳三步、四步、探戈和迪斯科,不識樂譜而且嗓音毫不洪亮柔潤,寫的字像蜘蛛爬,英語的發音更是驚心動魄。我雖然長著一個傻大個子,但是一臉的呆氣,輪廓極其一般化,缺乏性格或者才能的光輝,尤其缺乏對姑娘們的吸引力。總之,我所認為的一個新時期的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所應該具有的一切,我幾乎都沒有。雖然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的境遇,也許還有人看著眼熱、眼紅。 這個星期天我一醒來就覺得有點不安。陰沉沉,涼颼颼,我估計氣溫不超過攝氏十五度,哪裡像春天?哪裡有明媚的陽光?我的靈敏的鼻子聞到了一絲泥土的氣息。我們屋從來都是開著窗子睡覺,除去嚴冬臘月的三九四九。是雨!春雨!春雨下得你潮潮的,柔柔的,你的心發漲了……就像錢塘江漲潮。 「夫子」起床以前要在被窩裡默念英文單詞。「螞蚱」要按摩自己的皮膚直到紅透專深。長江要長嘯一聲:「啊!」金鈴(多像個女孩子的名字)要模擬雞叫、狗叫、香港歌星唱歌和林彪喊萬歲的腔調……而我,只會用蹩腳的英語喊一聲: 「蓋特阿普!松!」(快起!) 「我們今天幹什麼?」螞蚱問。「按既定方針辦!」金鈴回答,咯崩脆,不假思索,大家笑了起來。然而互相取笑著誰夜裡打呼嚕像火車頭,誰夜裡說夢話直叫「老娘」。 我們的「既定方針」便是各自吃過六兩饅頭(星期日兩頓飯)以後等錦紅來帶我們去美術展覽館。錦紅,女,年己三十,身高一米七五,鵝蛋臉,動作者練利索,具有豐富得可疑的學識和經驗,和無疑是全班中最高的威望。比較起女生,她更喜歡和男生在一起。雖然她的婚姻狀況同樣可疑地是一片空白,但沒有任何人敢在背後議論她,因為一提到她,連最調皮的螞蚱也覺得自已被鎮住了。 濕了地皮的柏油路是多麼美麗!濕者詩也。濕路面反映出一個個的影子就像一首首朦朧詩。特別是一串騎自行車者的影子,那種參差而又飄拂的移動,那種失重者邀游太空的自由,就像電子琴奏出的《彩雲追月》。於是金鈴唱起了《青春啊,青春》。「我不喜歡這支歌兒。」我馬上聲明。金鈴瞪了我一眼,唱得聲更大了。他的嗓子確實有那麼一絲絲像金鈴。「我喜歡這支歌!我最喜歡這支歌!」螞蚱挑戰似的宣佈,一邊說一邊一跳一跳地向我衝來,好像準備為這個歌兒與我決鬥。「討厭!這個歌兒聽著就討厭!」當意識到我現在以一比二處於劣勢的時候,我就大喊大叫起來了。 「算了,換一個歌兒吧!」錦紅大姐揮了揮手。「為什麼?」金鈴不解地看著她,好像看著一個新的不等式。 「青春啊青春,美好的時光,」我憤怒地怪聲怪氣地學著唱,「賤賤的,甜得發膩!你聽著這個歌兒,就好像嚥下了一塊口香糖!口香糖,本來是只興在嘴裡嚼一嚼,吹吹泡兒的!他把咱們哥兒們的青春當成泡泡糖了,放到他的嘴裡,用舌頭舐過來、舐過去,嚼扁了,又噗叭吹成一個大白泡,你聽了一個響,傻小子就鼓起掌來了。你這一鼓掌,他就把那塊嚼過的膠姆糖嘴對嘴吐到你的口腔裡,青春啊青春,你再這麼一扭,咯登,咽到肚子裡去了!」 依我的雄辯真應該派到聯合國安理會當大使。看來起床前的悲觀情緒是太片面了。大家都對我的口才表示驚異,連錦紅也發出首肯的微笑。金鈴自知難以取勝,便說了一句:「平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螞蚱又抨擊了我一句:「狗掀簾子——全仗著嘴!」算是撈回了一點面子。 和解,嘻嘻嘻嘻。改唱《烏蘇里江船歌》和「那正月裡開的是海棠花……」新華書店建築工地,腳手架、混凝土攪拌機和塔式起重機。糧店招牌上寫著議價小磨香油、芝麻醬、花生油、玉米油、花生米、綠豆、赤豆、黃豆和麵包、切面、餃子皮、餛飩皮。挖好了的植樹坑和運來的四季常青的樹苗,預告著更美好的明天,可惜算不準成活率。商店和櫥窗裡有壓力鍋、落地式台燈、紅燈牌電子管收音機和崑崙牌黑白電視機。民航站營業處門口的一位服裝整齊的交通警正在指揮一輛裝滿即將上天的旅客的轎車駛出。到處瀰漫著潮潤清涼鮮嫩而又怯生生的空氣。我們的肺裡、心臟裡和每一粒細胞裡,都瀰漫著春雨的分子。 美展的白樓房有點憂鬱。只有在晴空下它才是耀眼的、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的,而在毛毛細雨裡它像一堆正在融化的雪人。門口的收票人員粗聲粗氣,接票的時候不肯正眼看我們一下,卻扭過頭衝著十尺外的一個什麼女人大叫:「餿不了!聽我的沒錯!」天鵝絨上剪貼的「第×屆美術作品展覽會」幾個大字非常瀟灑,寫這個字的人肯定不食煙火,沒有參加過統一招生考試也沒有插過隊。幾盆萬年青的墨綠色的葉子提醒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高雅和文靜的大地,我為自己的粗俗而深深懊悔。 我們進入了展覽大廳,迅速地被各種美術作品吸引了去。應接不暇,眼花繚亂,又想停又想走。停與走的矛盾乃是看一切展覽的基本矛盾,而在這一基本矛盾中,走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一走就散開了,實際上各有各的偏愛的作品。金鈴立刻就被一幅題名為《練》的油畫吸引住了,畫面上是一位健美的女運動員,她彎著腰繫鞋帶,盡善盡美地顯示出她的修長的四肢和舒展的身材。畫家一定是一個狡猾的人,他為他的畫幅取了一個正經得一字千鈞的名字。金鈴當然最喜歡這樣的畫了,所以他喜歡唱《青春啊,青春》。抓住長江的卻完全是另外的內容和形式。那幅叫做《伯樂》的中國畫觸目驚心!一匹瘦馬和一個只剩下了一身瘦骨的乾巴老頭兒,伯樂發現了千里馬,熱淚裡充滿了幸福。為什麼長江那樣激動?他以為自己是千里馬,為找不著伯樂而憤懣嗎?無聊而又無用的老式傷感,這種傷感的牌號比張小泉剪刀的牌號還要老兩千年……但不,長江不是一個咋咋唬唬的人,為什麼他不該或不會是另一種悲哀呢?以他的謙虛與克己,他肯定是為自己並非千里馬而感到對伯樂不起。對於世界,他很容易滿足,唯一不滿足的是對於他自己。「比『四人幫』的時候強多了!」這就是他對我們的一切牢騷怪話的唯一的反應。邵夫子茫然、木然,他對美術本來毫無興趣,他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可看的。他來這裡完全是為了「不脫離」本宿舍的「群眾」。螞蚱正在衝著一批彩墨花卉犯傻,嬌媚的荷花,火熱的梅花,玲瓏的睡蓮和放縱的菊花,他都喜歡。他喜歡一切鮮明和強烈的東西。錦紅看過幾遍了,她不慌不忙,走在最後面。我明白了,她在考試,她在觀察我們的趣味,也觀察其他的參觀者。一個駝背的、深度近視的老頭兒總是用難懂的廣東話問詢:「這張畫是什麼意思?」看來他需要掌握每幅畫的論點和邏輯。一個女青年一邊看美術品一邊織著毛衣。一個大漢在展覽廳正中旁若無人地打了一個噴嚏,他的樣子很有自信,有什麼法子呢?既然春雨帶來了春寒,春寒夾雜著春雨。 看展覽對於心智和靈魂都是一次冒險。帶著僅有的十塊錢去百貨公司是性質頗為相近的另一項冒險。有一次我帶著錢和布票去買一件上衣。但我一進商店就覺得頭暈眼花了。杏仁巧克力和陳皮李,床頭燈和家用溫度計,三色圓珠筆和人造革活頁夾,塑料熊貓和削水果皮的小刀攪得我喘不過氣。賣五金電料的售貨員笑容可掬,她一招呼……得,上衣沒買成,卻買了莫名其妙的桅燈和密碼鎖。 所以我帶著提防的神情看每一幅畫、每一幅木刻和每一件雕塑。我默默地走在那些美麗的顏色、美麗的線條、美麗的陰影中間,微微有點傷心。我想起了一九七八年那件使我幾乎垮掉的經歷。 一九七八年七月期終考試剛剛完畢,我給家裡寫了信說是暑假不回去了,到省城上大學才剛剛半年嘛。我和長江到錦紅家裡去玩。錦紅給我們端來了一盤白糖拌西紅柿,然後給我們講述她在一九六六年和一九六七年四次借串連為名周遊全國的事。然後我們討論西湖風光,瞎子阿炳,毛選五捲上為什麼有一處把「乾淨」印成「幹盡」,啤酒為什麼供不應求和李雙江與李光羲兩個男高音的唱法的異同優劣。後來我們談得累了,錦紅打開錄音機為我們放了一段她在部隊時用「電腦」作的曲子,聽得我和長江都呆頭呆腦,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不錯,不錯。」然後,錦紅給我們找了幾本畫冊。 我到今天還記得那本畫冊最初給我的印象。封皮的四個角磨爛了、磨捲了三個,封皮上發出一股油乎乎的哈喇味兒,好像它的主人的職業是賣炸油餅。封面上寫著「春天」兩個大字,一看到這兩個字我就想到挖魚鱗坑、栽樹苗、拖拉機夜間耕地和二牛抬槓的古老的犁,我還想到連刮四十天大風,嘴唇乾裂,新菜下不來頓頓吃生了牙的土豆,雞蛋開始大量上市和化了凍的土路上的深深的轍印。「春天」兩個大字下面是兩行小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五週年,青年美術工作者油畫作品選。」五週年?就是說一九五四年,我還沒有出生,那時候我在哪裡呢?我不相信那時候我就是一個零。這麼大個子,這麼歡蹦亂跳、滿腹牢騷、如火如荼、亂七八糟的一個大小子,怎麼可能當初是個零呢?我開始翻這一本畫冊,但並沒有興趣,擺出的是一副冷眼旁觀、藐視一切的老油子勁兒。 忽然,我的眼前一亮,心裡頭一亮。好像一間鎖了許多年的黑屋子,突然門窗大開。天光陽光霞光水光火光電光,全照進來了,東風西風南風北風春風秋風,全吹進來了。這幅畫的題目叫做《湖畔》,占畫面三分之二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水,這不就是我的那個湖嗎?瞧這每一條波紋和每一點光斑,瞧這水裡的藍天!小時候,我在這兒打水漂兒,我衝著湖水喊叫:「一個小孩寫大字,寫,寫,寫不了……」我們這一代人都會念這一首沒有意義的、沒有辦法解釋的童謠,該不是「現代派」「意識流」的童謠吧?究竟什麼時候,就長成了這麼一個大個子呢?除了個子一無所有的大個子啊!湖水邊是一株垂柳,老樹上長滿了鮮嫩的枝葉,老樹新技,光陰荏苒,我年已十九了矣!小時候,我覺得十九歲是一個多麼偉大、多麼成熟、多麼無所不能而又無所不有的年紀!樹下是一個年輕人的背影,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簡單的背影,但是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笑什麼,他在欣賞流連什麼,尋求等待什麼。小時候,我曾經在湖水裡尋找小魚,小蝦,蛤蜊,青蛙,仙女變成的天鵝,孫悟空變成的螃蟹,會拔蘿蔔的小白兔,會說話的金絲鳥和密林深處的神秘的小房子……然後,這一切都完了,湖水裡映出來的是一個高舉著拳頭的紅小兵,敬祝著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那時我盯著湖水,心想湖裡會不會冒出一個殺人放火、害死了公社的牛、狼狽逃竄的地主?那我就一定要和他搏鬥,把他扭送到公安派出所。然後我失去了湖水,我得到的是漫天的風沙。但是如今,我怎麼又坐到湖畔了?這搖蕩的波紋和甘美的、混雜著一點生命的腥味兒的氣息,這交織在我的臉上和身上的樹影和湖光,這年年發出新枝的早已老態龍鐘的垂柳……什麼,要辣椒糊不要?不,別忙,請等一等,你看這裡寫的是什麼,楊恩府,可是木易楊,報恩的恩,政府的府,楊恩府他是誰?為什麼我認識他?他是——我爸爸! 是的,我要辣椒糊,這是我的爸爸,不,我不要辣椒糊,這不是我的爸爸。吃麵條了,然而我仍然心神不寧。收音機裡在播送劉心武的小說,窗外傳來了推著小車賣油鹽醬醋的小伙子敲梆子的聲音,長江吃起麵條來terlo,terlo,辣椒糊已經催出了腦門子上的汗珠。錦紅盯著我,她問:「你怎麼有點五迷三道?」 我說:「我是說那張畫,那張叫那個《湖畔》的畫兒。」 「不錯,」錦紅很高興,「那是這一冊裡畫得最好的一幅,好就好在那湖水,每個人都可以從這湖水裡看到自己的幻想,自己的願望。你說是嗎?長江?」她轉頭去問長江。 「是這樣的。那湖水是很清的。」 「那麼,你看見了什麼呢?」 「很少,很少。」 「但是很明確,門門功課優秀,然後考研究生,當博士,然後你夫人給你生一個大兒子。」 「當然。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你呢?」 他們的對話好像是兩隻蚊子在哼哼。我只聽得見聲音,卻聽不出意思。 「你呢?」 這是在問我麼?我一驚,咬麵條的牙齒咬麻了自己的舌尖,「我想,暑假我還是要回家,我要看一趟我的爸爸。」 我回答完了,好像才從回憶中明白了錦紅方才說的一句話:「那是這一冊裡畫得最好的一幅……」畫得最好,畫得最好,錦紅的聲音凝結著和反覆著,我感激得幾乎哭出來了。當,當,當,時鐘在打點,當,當,當,火車站的鐘也在報時。 我爸爸是個什麼樣的畫家呢?我坐在咕咚咕咚地響著的火車上想。那是一九六六年,我七歲。我早就盼著上小學了,三四歲時爸爸就給我買了一個小挎包,每天早晨我就背上挎包(包裡還裝著幾本小畫書)假裝要上學去。從一滿七歲,家裡大人和親朋好友就像齊唱一樣地讚道:「快當學生了!」可一九六六年暑假過去了,不招生——停課鬧革命。 於是爸爸把我帶到他的畫室裡。那時候所有的文藝工作者都被人家革命或者革人家的命去了。但是畫畫的人從不歇著。爸爸從早到晚恭恭敬敬地畫像,汗珠子摔到地上顧不得擦。鑼鼓喧天,進來一隊紅衛兵姐姐。領頭的那個多好看呀,倆小辮撅得高高的,噘著小嘴顯得挺厲害。她們一律穿著新新的草綠色軍裝,胳臂上別著大紅袖標。她們站齊了念語錄,爸爸趕緊站正掏出了語錄跟著念。別看我還沒上學,我也已經學會上百條語錄了,我知道會背語錄和會唱語錄歌是天底下最光榮的事情。我高高興興地和她們一起念:「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一邊念一邊看兩根犄角一樣的小辮一挺一挺,然後,她們宣讀了一項什麼「十萬火急通令」,說是有一幅叫做毛主席和孩子的畫,畫裡有反動標語、反動符號和反動形象十幾處。然後,她們紛紛喊叫起來,責備爸爸畫的領袖像上只有一個耳朵:「這是什麼意思?膽大包天!惡毒攻擊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偏聽偏信!」我聽了她們的話往牆上一看,確實,所有的標準像上都是只有一隻耳朵。太可恨了,為什麼只畫一隻耳朵呢?我的爸爸是一個反動的傢伙嗎?我應該怎麼樣和他鬥爭呢?我覺得又可怕,又新鮮,又有趣……紅衛兵姐姐們當場要求爸爸為畫像添上另一隻耳朵。 標準像只能見到右耳朵,這是因為那是一張微微側身的頭像。左臉頰只能看到顴骨和腮幫子一線,耳朵被這一條線擋在後面了,當然看不見。但是當時我並不明白這一點,我覺得紅衛兵姐姐們提得很有理,本來人人都有兩隻耳朵嘛,為什麼只畫一隻?什麼意思?於是,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爸爸為主席像添耳朵。可憐的爸爸呀,看他那個為難勁兒吧,他的腦門子上全是黃豆粒大的汗珠,好像是他沒上麻藥卻叫人拔掉了一顆牙齒。他渾身哆嗦,好像是剛打過針,而針頭斷在了他的屁股蛋子裡。他還是努力地畫了,他增加了一隻耳朵,畫在了毛主席的顴骨上,還沒有畫完,大家都怔住了——誰想到這只耳朵加上去竟是這樣一幅怪樣子!「我有罪……」爸爸嚇慌了,他低下了頭,不等別人按脖子,自己先做出一個「噴氣」的架式。他的腿在瑟瑟地發抖,他的臉灰白無血色,這時候,誰要是咳嗽一下或者向他吹一口氣,他准保就會趴下的。 紅衛兵姐姐們面面相覷。為首的人皺起了好看的小眉頭。第二個人漲紅了臉,她的一顆痦子一跳一跳的。第三個人喲了一聲。第四個人嘴噘得可以掛上一個油瓶。第五位眼睛裡只剩了眼白——好可怕呀,我嚇哭了,而且我知道,爸爸已經是反革命了。 窗外傳來了高音喇叭的鳴叫聲,汽車的轟轟聲和振臂高呼聲。梳小辮的紅衛兵姐姐指著爸爸含含糊糊他說了一句大概是「要老實點」之類的話,就把我們丟開了,她喊了一聲口令,整整齊齊地衝殺出去了。 火車繼續朝前走,越過了一棵樹又一棵樹,一根電線桿又一根電線桿,一道河又一道河,一塊田又一塊田。餐車服務人員賣飯來了,我要了一碗掛面,餿餿的,幾片帶著厚皮的肥豬肉,乘客們一面吃一面罵,我腦子裡又浮現了一九七七年十一月高等學校招生考試的場面。頭一天上午是考數學,幾何題我做得還差不多,代數卻是一塌糊塗,我想起來學代數的那一年因為媽媽生病,又因為爸爸叫我幫著他蓋一同小廚房,請了好幾次假,就更加煩惱。交卷以後己近中午,說好了爸爸送飯來的——下午還要接著考政治——但在校園裡我找不著他。原來,考場所在的這個學校門口,有一個民警站崗,不准閒雜人等進來。天下著雪,冷風陣陣,我走到校門口,啊,我看到了這麼多望子成材、仁立雪中的爸爸,這麼多可憐的爸爸喲,我的眼圈濕熱了。在這些爸爸當中,就有我的爸爸。說來慚愧,我可沒有一個體面的爸爸呀!他身高不到一米七,長長的下巴像一個鍋鏟,頭髮推短了更顯出腦袋長得不方不圓不正不勻稱,有點羅圈腿,又有點八字腳,還愛縮脖子……說來令人傷心,就為他這個德性,我還哭過呢!那是小學時候,有一次開家長會,爸爸就這樣邋裡邋遢地去了,和同學們的心寬體胖的、大塊頭的、雙眼皮大眼睛一笑兩個酒渦的、穿毛嘩嘰料子和坐小汽車的爸爸們相比,他寒磣得讓我哭了! 就是這個爸爸,在我考大學那天站在校門口,站在風雪裡,提著一網兜的烙餅卷燒羊肉,等著我。他的帽子上、肩膀上、後背上已經是厚厚的一層雪,他忘了撲打……他看見了我,看見了我那陰沉的臉色,不知道是問我的考試的情況好還是不問的好。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巴結我,把吃的遞給我,我嫌餅涼,餅硬,咬了一口,又嫌羊肉太鹹,燒的時候放的花椒太多,可就當時我也知道,這點羊肉用了我們全家一個月的肉票……我為什麼那樣不懂事呀?我們為什麼有權利輕視和折磨我們的爸爸?爸爸的手凍得通紅,鼻尖凍得通紅,臉上流著的不知是雪水、汗水還是淚水。他低聲干氣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行軍壺,壺裡裝的是帶著他的體溫的糖茶水,然後,他又哆哆嗦嗦地從衣袋裡掏出來兩塊包裝精美的杏仁巧克力。我來了氣,我不但拒絕接受這額外的熱量和營養,而且抱怨說:「從小就光知道給我吃糖,我的牙都爛了,可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的學習,家裡一有事就讓我請假,『書讀多了會變蠢』,您也是這樣說的呀……現在倒好,招生制度變了,又恨不得讓我給您考個狀元!您還說:『小龍沒有問題。』您怎麼知道沒有問題?問題大了!我告訴您,上午數學不及格,乾脆就是零蛋,這個大學我不考了……」 就是這樣一個渺小的和慈祥的爸爸,一個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顯出過任何才氣和靈感的、除了畫寶像以外只會給樣板戲電影畫廣告畫的爸爸,一個為了買一斤羊肉甘願排兩個小時的隊的爸爸,難道是他在二十四年以前畫出了那樣明麗和溫柔的圖畫?難道他的心裡曾經有過青春、新綠、湖光、追尋和幻想?在快到達我的家所在的M市車站的時候,我盯著對面行李架上的一個捆得歪七扭八的、用鄉下粗布裹著的行李包,忽然想到,那位《湖畔》的作者楊恩府,不過是與爸爸同名同姓罷了,否則爸爸怎麼會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這些畫呢? 「爸爸,《湖畔》是您畫的嗎?」 「嗯?胡什麼?我不認識。剛下火車,心火大,晚上咱們包餛飩,噢,醬油也不多了,還需要點蝦米皮、冬菜和霉乾菜。紫菜也是麻煩,塑料包裡紫菜乾淨,可是不香,零賣的紫菜味兒沖,可全是砂土……」爸爸一面和媽媽研討著晚飯的烹調,一面往一個大草籃子裡裝瓶子。我的天呀,到處是瓶瓶罐罐,裝醬油的,裝醋的,裝二鍋頭的,裝料酒的,裝鹵蝦醬的,裝泡菜的,裝雪裡蕻的…… 爸爸提著五個污穢的玻璃瓶子出門去了。媽媽端起了洗衣盆:「小龍,把內衣快快換下來,你怎麼髒成了這個樣子?離家才半年,你身上都有了味兒了。」 「那是鹵蝦味兒和泡菜味兒!」我抗議道,「媽,您能不能告訴我,爸爸二十多年以前是不是畫過一張畫,叫做《湖畔》的,有湖水、柳樹和一個青年?」 「畫過又怎麼樣?你看看你那個襯衣領子,這哪像個大學生?」 「那真是爸爸畫的嗎?」我有一點激動了。 「美術學院的學生嘛,高山和大河,草原和海,都畫的。《湖畔》是他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畫的。可你到底脫不脫髒衣裳?唉呀,洗衣粉不夠了,忘了告訴你爸爸打醋的時候帶洗衣粉來,咦,你怎麼了?」 「我……去……換衣裳……」我轉過了頭,忍住了淚。 晚飯以後,乘著媽媽去刷碗,乘著爸爸坐在自己打的、不成樣子的「土」沙發上吸煙,我對爸爸說:「我看到了您五十年代的一幅畫:《湖畔》,我挺喜歡它。」 爸爸正在津津有味地吐煙圈,他滿足而又平靜。媽媽刷碗,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和倒水的嘩嘩聲。燈光照在玻璃窗上,映出我和爸爸的形影。爸爸怔了一下,好像完全沒聽見我在說什麼,好像他的思想遊走到了什麼別的地方,然後,他一動,不知為什麼把他最喜愛的「飯後一支煙」的煙頭,放在鞋底子上蹭了一下,滅了火。他有點結巴地問:「什、什麼?你看了湖、湖畔?現在還有人保存著那玩藝兒?」 什麼叫那玩藝兒呢?我不解地看著他,他的侷促不安只有那麼一小會兒,然後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應該說是帶著嘲弄意味的聲調問我:「你喜歡?」 我點點頭,好像有一點電流通過了我的全身,我想起了這位畫家是怎樣給顴骨上加耳朵…… 「唉,」他歎了一口氣,「那是上一輩子畫的嘍,」他笑了,好像在說什麼俏皮話兒,「幼稚,膚淺,單薄,小資產階級情調,沒有多大意思……」他一口氣說出了一串自貶的話,輕而易舉,「嗯,你期末考試成績怎麼樣?下學期能不能申請助學金?你們的宿舍是不是朝陽?」 我不信教,我也不懂古代史,我不知道耶穌基督是不是真的被釘到了十字架上。然而,我卻感覺到,我正在體會到被釘子釘到身體裡的滋味。不過,扎出來的並不是血,我像一個皮球,被紮了洞,洩氣了…… 然後媽媽刷完了碗,問我們喝茉莉花茶還是喝涼白開水。然後爸爸打開了收音機,是關學增在唱北京琴書,內容是批判「四人幫」誣蔑別人是「唯生產力論」。然後是鄰居的一隻黑白花加肥敦敦的貓撥開門進到我們家來,媽媽說應該把它轟走,爸爸說可以不轟,因為頭一天晚上睡覺聽到頂棚裡響動。可能有耗子,然後媽媽徵求我的意見明天早晨是不是吃炸粿子,明天中午是不是吃懶龍,明天晚上是不是吃芝麻醬蒜拌茄泥。然後來了一位客人趙叔叔,然後是倒茶,推讓,炒葵花籽和端來葵花籽,趙叔叔和爸爸談了他們所在的電影發行公司的頭頭兒可能換人,以及換人可能帶來的利弊影響以及關於即將評級和調整工資的一些傳聞,葵花籽皮扔了一地。臨走的時候爸爸托趙叔叔給弄一張自行車票,趙叔叔托爸爸給聯繫一下他的女兒轉學。然後收音機裡播送板胡獨奏大起板。然後媽媽繞著彎兒向我提出一堆問題,原來核心是想摸一摸我們班女生的情況和我與這些女生的關係。我故意說起錦紅,二十八歲,她爸爸是幹部,至今問題未做結論,而她既要過飯、賣過冰棍又周遊過全國,參過軍,會用電子計算機作曲。媽媽目瞪口呆,又拚命看著爸爸,爸爸卻囁囁嚅嚅,嘴裡好像含著熱茄子。然後收音機裡改播國際新聞,好像是約旦王國又出了點什麼事情,而貓就在這時把暖水瓶碰翻了,彭的一聲巨響,水銀玻璃化做碎片,熱水流到了地上,媽媽喊了起來,並乘機對爸爸大發怨言,全面否定……然後我們就寢了,我瞪著頂棚,耳邊卻是火車轟轟的聲音,身上十分沉重,好像血管裡流的不是鮮血而是鰾膠。爸爸快睡熟的時候忽然大叫了一聲,我一驚,然後他的細長的鼾聲和媽媽的低沉的鼾聲配合在一起了。像兩位男女混聲合唱家的二重唱,和諧,天衣無縫…… 這是一次沉重的經歷,雖然我與我的爸爸之間似乎並沒有出什麼事。雖然此後的一切應該說是命運之神向著我們微笑。我是恢復高考制度以後考進去的大學生。在我接受再教育的那個知青點,只有我一個男生和另外兩個女生考取了大學,我簡直是天之驕子。我的家庭呢,七九年初爸爸被落實了政策(他在一九五八年曾經作為白專道路的典型被大會批判,而且受到了留團察看的處分),又提了一級工資,七九年夏他被推舉為省美術家協會的籌備組成員。七九年底爸爸和媽媽又調到了省城工作,家搬了來,並且立刻搬進了新房子——八層樓上的一個小單元。由於新房子多了一間房,我可以少看到一些瓶子罐子。從我的親戚朋友那裡傳來的也淨是些好消息,這個出獄,那個官復原職,這個提級,那個調回了下鄉的子女,這個平反以後找到了對象結了婚,那個頭一天在結論上簽字第二天就做準備去美國考察…… 是福星高照嗎?我怎麼覺得別彆扭扭?那個吃餛飩的晚上,我的上大學以後剛剛覺醒的對於美的嚮往、追求和愛,被粉碎了,像被那只黑白花的肥貓撞倒後爆炸了的鐵皮暖水瓶。幼稚的、膚淺的、脆弱的、小資產階級的……如果它的創造者都用這樣的詞句去糟踐它、拋棄它,那麼,我不是更加幼稚、更加脆弱、更加可憐嗎?為什麼我要上大學呢?為什麼我要和錦紅她們接近?在農場的知青點,一頓飯吃六碗炸醬麵,一次扛三百六十斤重的裝大米的麻包,冒著大雨挖樹坑栽樹苗,頂著風卸生石灰和洋灰;坐在拖拉機上,迎受著鋪天蓋地的塵土,顛蕩六個小時;以及晚間在男宿舍裡聽那些小野獸一樣的骯髒的、侮辱女性的談吐,那不是更好一些嗎?滾它的吧,波光粼粼的湖水,滾它的吧,搖曳多姿的柳枝……最真實也最堅強的,不是美,而是庸俗,是眾多的和污穢的玻璃瓶,是鹵蝦油和雪裡蕻,是後門和風凰煙、茅台酒……我再教育期間,爸爸給隊長送過煙和酒,送就送吧,他又哆哆嗦嗦,好像他不是送酒而是偷酒,唉,沒本事幹就別幹這個! 在他畫《湖畔》的時候他是「白專」,在他提著酒送人和在顴骨上加上了耳朵之後,他卻被承認是畫家了,這不荒唐嗎?啊,我是多麼痛苦!痛苦與覺醒俱來,睡著的人有福。爸爸曾經引用過一句據說是來自五十年代的蘇聯電影的話:「長眠就是幸福!」人是真正的賤骨頭!如果「四人幫」不被粉碎,如果我根本無法哪怕是去試一試考大學,如果爸爸不被落實政策,如果我們不解放思想,如果我們每天用緊張的原始的勞動來充塞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和爸爸媽媽大家每天總是誠惶誠恐,如果每隔那麼些日子我們就開大會、表忠心,揪出這個,批鬥那個,如果我們根本不提什麼現代化、什麼趕上西方的生產、科學水平,而是堅持認為我們從來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如果我們不給這個平反,給那個恢復名譽,不討論真理標準而只是膜拜偉大英明……也許我快樂而滿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再不濟也比「寬嚴大會」上被歪戴上銬子押走的強!勞動上三四年,我也會抽上來,當不上工農兵學員也還能去賣肉、剃頭、炸油餅。我可以一個月掙四十塊錢,我可以有城市戶口、商品糧、肉票、購貨本;我可能托二胖小朱子搞木料,也保不齊地順手牽羊從爸爸的畫室裡拿幾塊三合板、五合板,我可以一邊打著五斗櫥一邊搞對象,這個不成換另一個,談判成了親嘴,談判不成拉吹;我可以東家串來西家走,有了關係樣樣有;我可以喝酒行令,哥兒倆好,胖斯來呆(日本拳),老虎槓子雞,你我英雄怕老婆;我可以通宵搬磚(麻將),亮四打一,中心五,曹操打鼓,戴高帽子,鑽桌子,罰喝涼水……打完一宵牌就可以上批判會上發言。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心又何其毒也! 但是,當我睜開了眼睛,當光明照亮著一個又一個的角落,當各種人和事以他們自己的面目凸現出來,這一切就變成了不可忍受的了。 家搬到了省城,住進了樓房,爸爸笑聲多了,看書多了,沉思也多了,胸部好像也稍稍挺起了些。人海浮沉,可笑!我每隔一個星期,回家一趟,自己說這是「歇大禮拜」,即使回來也很難找到共同語言。爸爸媽媽總是願意追著我談話,我卻覺得他們不論怎麼繞圈子,無非是兩條目的:一、不要太偏激,變成什麼「不同政見者」(可笑,對於大字報上的把戲,我從來就沒有興趣)。二、選擇女朋友要慎重,因為我還太小。但他們告訴過我,他們是二十歲就戀愛,二十三歲就結了婚的。有一次爸爸激動了,他唱起了解放前後在他的學生時代最愛唱的歌,《跌倒算什麼》、《團結就是力量》、《光明贊》、《年輕人火熱的心》還有《紅梅花開》,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他唱這些歌兒的時候的經歷,那時代,那生活,那火一樣的青春。他的眼睛裡含著淚花,他臉上顯出了紅暈,他說,他經歷了一個偉大的時代而現在是他的二度青春。我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年輕的爸爸。然而,當他異想天開地要求我學會他所喜愛的所有這些歌兒時,我卻反感起來,難道因為你喜歡它們,我就應該喜歡它們嗎?你是在什麼情形下面唱的它們,而我現在又是在什麼情形下面呢?我回答他的是:「爸爸,我也給你唱唱我上中學時候學會的歌!」然後我唱:「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當我看到他那種失望、憤怒而又不知所措的樣子的時候,我真有點得意呢。 我變成了契訶夫小說的熱愛者,我又時而寫一些悲哀的詩。庸俗,野蠻,多麼野蠻的生活啊!我好像戴起了契訶夫的夾鼻眼鏡,用我那顆敏感的、溫柔的、高尚的心發現著和透視著一切庸俗。李教授講著他那二十五年前就寫好了的講義,而且口齒更加不清楚,又更加不許別人懷疑他的論斷了——這是庸俗。大食堂裡瀰漫著蒸鍋水和煮蘿蔔的味道,排隊買飯的學生用筷子頭兒敲著搪瓷碗——這是庸俗。閱覽室裡有人出聲地打噴嚏、打哈欠,還有人嘴裡發出生蔥或者生蒜的氣味——這是庸俗。看電影的時候相鄰的兩個人爭著把自己的胳臂時放在同一個扶手上,不惜互相擠,互相碰僮——這是庸俗。領口硬挺或是有油污,手絹太骯髒或者太鮮艷,穿得太破或者太新,哼哼香港流行歌曲或者什麼歌也不會唱,見人就要談論外國或者從不談論外國,認識所有小汽車的型號或者見到高級轎車就遠遠地躲開,張口就批評別人思想不解放或者張口就聲明自己對一切新情況看不慣,男生說話女聲女氣或者說話粗魯蠻橫,女生而擺出一副「假小子」的架式或者做出一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才女或者美女的架式——這也通通是庸俗……人們,我是愛你們的,然而,你們的生活是太庸俗了!我真想站在雲端向著世界發出這麼一個夫契克(伏契克)加契訶夫的呼喊,用劉秉義和魏啟賢式的男中音。 然而,我向誰說呢?我在哪裡說呢?我寫下了一首詩,叫做《失卻》,其中有幾段是這樣的: 似一曲不盡悲歌縈繞在我的心頭, 你就是那歌中的最淒涼的音符, 時間令我識破了那麼多虛偽醜陋, 心中便只剩下了冷漠與虛無。 往日的一切像一座隆起的墳墓, 我蒙受著永遠失去你的痛苦, 夢魂若是一葉眷戀江河的扁舟, 就讓它載著我飄洋過海把你尋求。 期待著有一天能再見到你的倩影, 像凍僵的百靈仍然在歌唱春之樹, 向著大地我千聲呼喚:你在哪兒? 我的純真,我的青春,我的愛慕? 寫完這首詩,我覺得自己確有才能。接到爸爸的電話,他要去北京出席什麼會議——他倒是欣欣向榮!我說沒有時間給他送行了,但我要給他寄一封信,我把悲哀的詩寄給他了,又加上一句話:「您和您的生活,已經變得多麼庸俗了啊!」 我立刻收到了爸爸的回信,回信使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寫詩,他寫道: 那不就是我麼,小小的恩府,這樣年輕, 一樣的悲哀,一樣的心,一樣的夢, 一樣的善良所以一樣地有點軟弱啊, 我的兒子,我的未來,我的無窮。 她捉弄你,她嘲笑你,她什麼也不給, 就是這樣也要去愛,去追,去獻出熱情, 去愛生活,這就對了,這就是光明。 她渾濁,她肆虐,她吞噬著細小的生命, 就這樣也要去揚帆,跨鯨出征,破浪乘風, 美麗的小湖以外還有大海洶湧! 她踢打、撕咬,摔你個鼻青臉腫, 就這樣也要騎上去,緊握韁繩, 去追趕那顆最明亮的屬於你的星星。 喊一聲再見,告別那嬌嫩的潔淨, 來吧,海浪!來吧,太陽!來吧,狂風! 你終將得到生活這個野姑娘的愛情! 讀完了爸爸的信我請假跑回了家裡,卻碰見爸爸正在和媽媽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吵架。媽媽為爸爸準備行裝,爸爸說他的一件最喜愛的舊上衣被媽媽搞丟了。爸爸非要這件上衣不可。最後媽媽只好承認已經將它處理,因為現在已經不是在M市了,在省城或者去北京,如果穿上那件上衣,就會被認為是上訪的。爸爸問上訪者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像上訪者會成為一種恥辱,爸爸激動地說,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不能輕視上訪者。媽媽說不要瞎攪和,你無非是小氣鬼,捨不得花三十塊錢買一件藍滌卡新上衣。 現在讓我們回到美術展覽會上來。在一九八○年的春天,在這個細雨濛濛的時刻,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五年前的我,以至一年前的我了。甚至於連契訶夫的那個夾鼻眼鏡和他的(我想像的)溫柔偉大的聲音,也不那麼吸引我了。如果把契訶夫調到我們這個省城來,除了歎息他又會做什麼呢?而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庸俗本身,莫非也是一種庸俗麼? 我完成著一個普通的——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大學生所應該完成的一切。然而內心裡卻好像有一種疑惑。而對於我的疑惑本身,又是一個疑惑。就這樣,我看完了整個美展。我遠遠地欣賞每個作品,卻不讓某個作品真正征服我。一個秀美的女孩子的面影,她的頭髮上的散亂的光點是多麼迷人!像天使……然而,到哪裡找這樣的女孩子呢?她不愛哭嗎?也不愛吃零食嗎?她不小性兒、愛生氣甚至嫉妒人嗎?一座把天塹變成通途的橋,然而橋的形狀並不符合力學、建築學的原理,然而,又怎麼能要求畫家獲得了橋樑工程系的畢業證書再畫橋呢?一個可愛的熊貓,它只能吃嫩竹子葉,它難道是中國的象徵?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民,驚心動魄的皺紋啊,它畫得雖好,也只能是昨天,也許是前天的表徵,而我們要求的是今天和明天。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它邁著正步,好像是雞近衛軍的司令官,好像在帶領它的部隊參加閱兵分列式,它的莊嚴,正是滑稽。江南水鄉的煙花三月,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又是」和「依然」,這四個字加在一起便是寂寞和單調的重負。海邊的漁帆,海鷗在成群結隊地飛,礁石上激起了雪白的流花,浪花沉寂下去又沸騰起來了,礁石莫為所動。一個古代的石匠,匍伏著膜拜他自己鑿雕出來的巨大的石獸,這幅畫的題目叫做《永恆》,永恆是什麼,是一塊巨大的、冰冷的、怪模怪樣的石頭麼? 「挺有意思,挺好,」從美術展覽會上走出來的時候,天開始放晴了,而且立刻就暖和了。金鈴興奮地說,「比過去進步多了,畫家們都在表現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特別是那幅叫做《七月》的畫,多麼熱烈,看啊看啊,你的心都發燙了!」 「你大概是喜歡畫上那個妞克兒(女孩子)的大腳丫子吧?瞧那腳丫子,就像一艘船!」螞蚱打趣說。 「真庸俗!」金鈴轉過了臉,表示不屑與這種俗人攀談,他不由自主地又哼哼起「青春啊青春」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看了我一眼。 「我不明白,為什麼提到腳丫子就庸俗呢?我們沒有腳丫子能行嗎?那麼說,澡堂子裡修腳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庸俗的人了?那麼,要是我們得了腳雞眼,可找誰去呢?」 螞蚱總是喜歡抬槓,他的思想活躍而沒有條理。金鈴乾脆離開他遠一點,他聲明,欣賞美術作品的目的不是為了在欣賞之後討論腳雞眼。長江和解地買了六根冰棍兒,說是他要請客,大家都很興奮,但是掏錢的時候他摸了半天口袋只掏出了兩角七分錢,不足的三分錢是我給他補上的。路邊有兩個騎車的人扶著車站在那裡直著脖子吵嘴,不知道是誰騎車時掛了另一個人的自行車前□轆。有一個黑不溜秋的土帽兒戴著沒有撕掉商標的蛤蟆鏡走來,他穿的喇叭褲不倫不類,還提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單喇叭錄音機,放送著轉錄了八十遍的嘈雜而又嗲聲嗲氣的歌曲。邵夫子批評美術展覽上沒有什麼有份量的作品,我問他什麼叫做份量,難道美術作品可以用斤稱?金鈴問錦紅中國什麼時候才能出現畢加索,錦紅回答中國雖然沒有畢加索但可能有金加索、邵加索。長江說看完美展覺得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確實是挺可愛的。螞蚱繼續鑽研腳雞眼的問題,並聯繫著提出來最近風行一時的一篇小說:女主人公在賞紅葉的時候男主人公告訴女主人公,二十米以外有人賣黃花魚,這證明女主人公是多麼高雅而男主人公是多麼庸俗。立刻人們分成了幾派,金鈴堅持,無論如何,當一個人正在興致勃勃地欣賞秋天的紅葉的時候與她討論黃花魚的問題是做了一件蠢事。邵夫子認為,如果在賞秋二十五分鐘以後再買二斤黃花魚,那麼秋日就會更加美妙,一切決定於時間、地點、條件,男主人公的最大錯誤是手錶走快了二十五分鐘。我心想,如果二十五分鐘以後黃花魚賣完了呢?螞蚱認為關鍵問題在於女主人公自己吃不吃黃花魚?如果她一向不吃黃花魚,應該到醫院裡去檢查腸胃。如果她同樣吧唧著嘴吃魚,她就無權責備別人關心吃魚。長江補充說,何況目前黃花魚供不應求,如果是他在賞紅葉而他的愛人告訴他那邊有賣黃花魚的,他會先去排隊買上黃花魚再回來觀看紅葉不遲。 他們問我的觀點,我想不清楚。我在想如果是契訶夫,他將怎麼樣對待黃花魚呢?他不會願意親自排隊去買黃花魚的,但他的瘦弱的多病的身體卻需要動物蛋白質的補充。他看不起醋栗和牡蠣,但是他仍然同情廚娘,他終歸也會多少吃過一些醋栗、牡蠣、黃花魚吧?他也需要別人去替他撈黃花魚,買黃花魚,煎黃花魚的。至於我的爸爸,他會毫不猶豫地先撂下紅葉,而去買黃花魚的,和那篇小說的男主人公一樣,幸好我的媽媽和那篇小說的女主人公不一樣,否則他們老兩口不是要打離婚嗎?至於我自己,我愛紅葉,我不希望我在看紅葉時受到黃花魚的干擾,但我希望在食堂或者家裡的飯桌上,隔長補短地有干燒黃花魚出現。 人們問錦紅,錦紅一笑,她說:「我們還沒有條件不為黃花魚操心啊!然而,你們果真以為那兩位小說中的人物感情破裂是因為黃花魚嗎?不,不是因為黃花魚而感情不好,而是因為感情不好才討厭黃花魚。黃花魚是代人受過嘛,而感情是勉強不得的。哪怕你批評這種感情也罷。」 大家覺得錦紅的總結比較深刻,便住了嘴,螞蚱又開始計算距離下午開飯還有多少時多少分。錦紅突然對我說:「對於你,我太失望了!」 「什麼?」我不明白,而且嚇了一跳。 「你就沒有看到那我最想讓你看的東西嗎?」 「我首先是為了你,才招呼你們大夥兒來看美展的啊?」 「什麼?」 「那個石雕,你父親的。」 「什麼?」 於是她告訴我,那裡陳列著我父親的新作,四件石雕,有馬、鯨魚和獅子,而其中最好的一件叫做《貓頭鷹》。石頭的線條非常簡單樸素,從遠遠看像立著一塊大白薯。貓頭鷹的眼睛是凹進去的,是兩個半圓形的坑。坑壁光滑,明亮,潤澤,仍然充滿了生機和希望。然而,坑是太深、太深了!那簡直是兩個湖,兩個海!那可以裝下整個的歷史,整個的世界。她說: 「他把他們那一代人的悲哀和快樂,渺小與崇高,經驗和智慧,光榮和恥辱……還有其他的一切的一切,全裝進去了。」 她問:「你竟然根本沒有在意?你竟然根本沒有看到?」 是這樣的嗎?我的臉上好像挨了一記耳光,火燙火燙。父親說過,他要搞雕刻了,他還說讓我幫他去拉石頭,我沒答應。 我說:「我沒想到……我覺得他,他可是真的有點庸俗,有點渺小啊!」 錦紅責備地搖著頭,搖著頭。「不,」她說,「你不瞭解他。也許他根本不是你看到的、你說起的那樣。也許,他在創作裡灌注了太多的想像和激情,日常生活裡就顯得疲勞、恍惚?有這樣的事。我也曾經對許多比我們年長的人失望過。然而到頭來……」 到頭來,到頭來我沒有看見我父親的新作!一個叫錦紅佩服得不得了的新作,我有眼無珠!我好像有這麼一點印象啊。好像展覽會的角落擺著幾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我好像想走近去看一看,不知為什麼卻錯了過去,就像瞎子一樣地錯過去了。 「不,我要回去看去……」我說。 「別發神經,下午有下午要做的功課。」錦紅阻止住我。 下禮拜日我該回家一趟了,我要和父親好好地談一談。如果他不是忙於排隊買豆腐,如果他不陷入和媽媽的無聊的糾紛。我要從貓頭鷹的深眼窩說起。我要探尋這湖水的深處,而不是只看到表現的泡沫和漣漪。即使他時時忙於買豆腐和時時陷於和媽媽拌嘴也罷,即使他曾經在顴骨上畫耳朵和提著一瓶子酒送給隊長,他畢竟曾經找到過如今又找到了他在生活中的位置,正像他給我的詩裡所說,他有屬於他的明亮的星星。而我呢? 世界上能有幾個爸爸叫兒子佩服呢?我們慣常以為,我們的爸爸是可憐的,守舊的,膽小的,白白地操勞的,囉哩囉嗦的,世故庸俗而又無可奈何的。總之,我們的爸爸多半是一些已經或者即將被時代、被潮流、被生活所超越、所拋棄的人。我們以為,他們的腦子裡裝滿了往事,老經驗,老處方,老牢騷,亡故的親朋故舊名單,存款單據號碼,補酒配方……他們還能吸收什麼新東西嗎?他們還能理解我們的像春天的雛燕,像折了翅膀的小鷹,像被大風吹來吹去的蒲公英,像剛剛澆過糞稀的蘿蔔纓,像奔騰瀉下的瀑布,像在亂石裡轉彎的流水,像凌晨四點鐘頂著鮮紅的肉冠子打鳴的雄雞,像正在脫毛的光禿禿的小雞,像在天空爆響的二踢腳,像又冒煙又滋拉滋拉地響的濕柴上的火苗子,像含苞欲放的鮮花,像被蟲子咬得缺了瓣兒的花朵一樣的青春嗎? 我的老天爺!我一口氣造了一個兩百多字的長句,這一下子不知道又氣昏了幾多爸爸!爸爸,您別生氣,我這就給您拿清涼油來…… 然而,這次是輪到我自己用清涼油了,無論如何,是我甚至於瞪著眼卻看不見爸爸創造的貓頭贗的深眼窩。 來到學校大門的時候,我們約定,休息二十分鐘之後,一起去自習室。那究竟是一對什麼樣的眼窩呢? 1981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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